第四节

作者:马小淘 字数:5587 阅读:22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四节

“喂?我在医院。”林翩翩接起电话奔向走廊。

  “今晚可以见面吗?”钟泽直奔主题。

  “恐怕不行。我要陪住院的朋友。或者不吃饭,我们晚些时候一起喝东西吧?”

  “宝贝,我晚了就没时间了。”

  “那……过了这几天吧。我朋友状况不太好。”

  “好吧,只能这样了。给我电话。”钟泽失望地挂了电话。

  钟泽是林翩翩的男朋友,林翩翩却只能被称作钟泽的情人,因为他结婚了。但林翩翩觉得自己不算第三者,她从没要求过和钟泽结婚,哪怕他曾那样说过,她也并未当真。她甚至替他记着结婚纪念日,为他备好礼物,祈祷他家庭幸福,愿他减轻出轨的内疚。他们相好后,钟泽的婚姻反而更好了。

  “屋里又不是信号不好,你干吗鬼鬼祟祟出去接?”戴安娜一语道破。

  “我文明礼貌,不在人前喧哗。”

  “死鸭子嘴硬。是老男人吧?”

  “你打探别人隐私,有意思吗?”林翩翩避而不答。

  “我隐私你全知道,我都透明了。瞧你那小气样,藏着掖着的。”

  “那是你自己爱说,谁非知道你那点破事啊!”

  “赶紧招了吧,是不是又偷人了?”

  “别废话。”

  “那就是承认了,还老说我呢,自己不照样拎不清。”戴安娜来精神了。

  “这你就错了。我想得清清楚楚,绝不会为谁自杀!我和他,压根就不是以厮守为前提的。他懊恼和我相遇在结婚后,而我压根不想结婚,我们清醒地在一起,不扰乱对方的生活,也互不相欠。”

  “你们都三年了吧?他给你什么了?初恋就当第三者,不亏吗?”

  “我不是第三者,他离婚我也不嫁他。我比他还疼他媳妇,根本没破坏他婚姻。我爱他,至少他也表现出了爱我,言语和行为都能满足我。没什么吃亏的。”

  “说得跟做买卖似的,真没劲。”

  “你有劲,上天入地哭天抢地的。跟个不是人的主,还永远一片冰心在玉壶的。”

  “你知不知好赖,我那是心疼你!”

  “我也心疼你呀!你知好赖吗?”

  两人喋喋不休了一下午。晚饭时,林翩翩到外边买了红豆粥和清淡的小菜,说是给戴安娜补补血。冯铮也来了,林翩翩怕影响戴安娜心情,对他友好地笑了笑。加上冯铮买的东西,三人一起在病房里吃了晚饭,还挺丰盛的。最后,戴安娜竟然举起饮料,说起了祝酒辞。

  “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谢谢我最亲爱的两个人对我的照顾。我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说罢,三人碰了杯。

  冯铮与戴安娜深情地对望,一饮而尽。林翩翩强咬住嘴唇,怕自己笑出声来。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这种跟世界和平比肩的宏远,竟然配合着对冯铮的深情凝望,太匪夷所思了!但她分明看见戴安娜的眼睛潮润地翻了翻,眼里滚动着虔诚和绝望。林翩翩鼻子酸了一下,瞬间空白。病房里,啼笑皆非的晚餐。

  第二天来接戴安娜出院,进门时见冯铮和戴安娜正收拾呢,俩人闷着头各干各的,一副残酷冷漠的中年夫妻景象。冯铮多年长相未变,还是耷拉着嘴角瞪着眼,顽固的鱼。戴安娜死过一回似有所悟的神采飞扬。她浓妆艳抹,满身毫无必要的花里胡哨,甚是夸张。

  “哟,你们动作够快的。”林翩翩冲两个忙碌的身影说。

  “怕大小姐你有节目,名主持人,官大不由己呀!”戴安娜挤眉弄眼。

  “别说没用的,干吗收拾得这么风情万种?跟老鸨子似的!”

  “都跟你似的呢!制服诱惑。”

  多年来两人在审美上背道而驰,一起逛商场总慨叹对方病得不轻。戴安娜在北京开服装店三年了,总叫林翩翩去挑两件,林翩翩却一件也没拿过。不是客气或者不好意思,而是真看不上,严重的各花入各眼。

  “你回我那儿吗?”林翩翩问。

  “当然回我自己家了,你那个血宅,我可不去。”戴安娜说的自己家就是他和冯铮租的房。从她随他来北京起,他们三年换了五处房子,都是租的。

  冯铮走到林翩翩面前,拿出一个信封。有点胆怯地小声说:“抢救和住院的费用,我给你。”他知道林翩翩看不上他,一直有点怵她。

  “这是干什么!那么点碎银子我还掏得起,我和安娜什么时候分过这些。你收好,给她买些有营养的东西,虽然胖,割一次也得损失不少。以后别老欺负她,再倩女离魂一回,我可受不了。”林翩翩把钱推回去,示意戴安娜别和她客气。

  冯铮的手僵在那,没主意地向戴安娜求助。

  “拿着吧。反正咱俩又是房租又是吃饭的,也不富裕。回头她割脉了,咱给她付医药费。”戴安娜说。

  “你给我滚!”林翩翩笑骂着。

  冯铮搀着戴安娜上车的时候,林翩翩忽然觉得看到了命运。那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搅和在一起,在她身边晃荡了七年,往事最堪伤。她认为他们不幸福,但他们自己不愿改变。他们又钻进那辆破旧局促的夏利车,回到了自己的生活。戴安娜的割脉像一句叫骂,虽有些尖厉,却终究静下来,又变回平淡的话语。

  乌云密布,但是没有下雨。林翩翩在医院门外阴暗中站了一会儿,吸嗅着她厌恶的各种药液消毒水和病毒混合的医院味道,像是在哀悼什么。她面无表情,来回看着进出的脸色惨白焦急的陌生人,缓过神来,快速离开,坐地铁回家。

  林翩翩来北京六年了,高中毕业她考进那所著名的广播学院,拖着沉重的箱子,眨着好奇的眼睛,如愿成了播音系的一员。戴安娜不顾父母反对执拗地报考了冯铮念的艺校,她在不谙世事的年纪规划了自己的人生,随着那条鱼,一起下沉。戴妈妈哭了,戴爸爸打了她,但她还是扬着脖子,烈士般一定要投奔那个男人。戴安娜成绩差,亦没有什么真正的特长,分数与那艺校倒是般配的,但戴爸爸朋友多交际广,本可以让她念个综合性大学的预科,只多耽误一年就可成功获得正牌大学的毕业证。可面对她自甘堕落的志愿,父母失望地放弃了活动。她遂心满意地与艺校双向选择成功,扑奔了爱人,摔碎了前途,也疏远了和父母的关系。周末很少回家,谈到冯铮就话不投机,那个男孩,成了三口之家的雷区。

  两年后冯铮毕业,费尽心思也没找到工作。他们班几乎全军覆没,没谁找到了中意的去处。大部分无业,小部分进了发不出工资的演出团体,最幸运的一个也不过是靠着父母的关系进了群众艺术馆,得了个闲差。冯铮和几个朋友打算到南方闯荡,据说那边夜生活发达,或许可以在歌厅舞厅走穴混口饭吃。戴安娜舍不得冯铮,也知道他们那三脚猫的两下子还达不到走穴的水准,软磨硬泡把他留下,没让去。两人说好了等一年后戴安娜毕业共同进退从长计议。冯铮租了个房子,天天窝在里边抱着电脑打游戏,偶尔回家从父母那拿点钱挨顿骂。戴安娜后来也干脆搬了进去,尚未毕业就过起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

  北京这边林翩翩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那个培养名人教人说话的专业,带给她崭新的世界。她看见中央台最帅的男主播回校打篮球,听说那个闪电结婚又闪电离婚的女主持上学时很爱放屁,电视里的名人都退去光环,戳在了生活里。第一学期没结束,她就可以靠专业赚钱了,只要说是广院播音系的本科生,配音、主持都可以拿到不错的价钱。他们把这个叫做接活。她清楚地记得接的第一个活。配了四个小时的专题报告,赚了七百块。她兴冲冲拿着钱回班里炫耀,却被常出去配音的同学告知赚少了。他们说她被压了价,定是有人见她初出茅庐吃柿子拣软的捏了。尽管如此,她还是相当兴奋。给妈妈买了个毛衣,给自己买了瓶指甲油,又挑了个夸张耀眼的颜色,给戴安娜寄去。后来她渐渐习惯了隔三差五出去接活,大二就不向家里要生活费了。大三,她给一个公司录宣传音频时认识了钟泽。他是那公司企划部的主任,没少在她录音时挑三拣四。她却对他印象良好,因他鸡蛋里挑出的都是真骨头,是个感觉准眼睛亮的人物,不像大多监工,总叉着腰找毛病,外行指导内行。

  钟泽也盯上了那个叫林翩翩的小女孩。她的脸清纯中带几分哀怨,一派古典的弱柳扶风,说起话却爽脆利落得理不饶人,奇异的杂糅显得宜古宜今。后来,钟泽打电话约林翩翩看话剧,她没多想就赴约了,反正不讨厌那个男人,还挺喜欢看戏。一来二去便成了有些暧昧的关系,她知道他已经结婚,那种整洁安逸的表情极少属于未婚的男子。他说他有家。她说她猜到了。他说对不起。她说没关系。

  钟泽并未说过妻的坏话,也未曾谈及过家庭的不和谐,他只是说应该更早遇到她。大概是他其实挺满意的,只觉得和林翩翩在一起能锦上添花吧。她不是他婚姻外一棵暂时的救命稻草,她是他相见恨晚极想呵护的一朵小花。他有一次痛苦地说应该离婚把林翩翩娶了,林翩翩笑意盈盈地拒绝了。她说他的好意她心领了,她对婚姻没兴趣,他也没必要伤了他的妻多欠一笔情债。他感恩又有些失望地看着她,不知她心胸博大是真是假。他追问,为何不想合法地独自占有他。她说婚姻把爱情变成了规定动作,过于绝对,带了强制性,本来美的就不美了,让人毛骨悚然。而且她不会做饭烧菜,照顾不好他,还是留给别人照顾吧,偶尔借用一下她就满足了。

  也是在那一年,戴安娜跟着冯铮夫唱妇随来北京了。他们大包小裹锅碗瓢盆,像一对逃荒的吝啬夫妻,什么也不舍得扔下。脸上的表情倒是意气风发的,仿佛身怀绝技,必将摧枯拉朽飞黄腾达。林翩翩去车站接他们,三人在车站对面的永和豆浆吃早餐,同一个桌上,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家庭妇女,一个流氓。

  戴安娜和家里几乎闹翻了。戴爸爸想让她到家里的灯具城打理生意,抑或凭关系为她安排安稳的工作。她提出顺手也将冯铮安排了。戴爸爸怒目圆睁没有回答。她说那她就去北京发展了。戴爸爸发出一声轻蔑的鼻息,说啥能耐没有,还发展呢!戴安娜带着走着瞧的眼神离开了,却还是在临走前从妈妈那儿搜刮了一笔钱。

  戴安娜和冯铮是打算来发大财的。她想爸爸也没文化,还不是轻易就白手起家了。现在,轮到他们写新一代的传奇了。北京的灯红酒绿中,他们必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颜色。他们先是给朋友打理游艺厅,每天游弋在模拟的打打杀杀里。主要工作都是戴安娜做,冯铮动不动就痴迷地玩上了,梦里以为身是客,一晌贪欢。后来戴安娜嫌环境太吵,也看不惯冯铮张着大嘴只玩不干活的作风,就干脆不去了。她逛了几天街,盘算着卖服装是条出路,就自己开起了服装店。谁知生活竟总是指哪打不到哪儿,上货再勤快,服务再周到,累得人仰马翻,也不过是小有盈余。本以为不过是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干了以后才知道,笑脸一陪就是一天,就是交钱买了都不能放松,还要拉回头客呢。一年后游艺厅倒闭,冯铮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地下赌场看场子。一天四百元的报酬,收入比初级小白领高,却因随时有被收监的危险而提心吊胆。戴安娜是在赌场被查抄、冯铮侥幸逃脱后才知道他的尖端工作的。她抱着他呜呜地哭了,觉得他们那样年轻就报废了,被全世界遗忘,打入冷宫,干什么都力不从心,迫不得已大隐隐于市,因能力低下而与世无争。期间,冯铮赋闲了一段,戴安娜还做了一次流产,他们白日做着无米之炊,夜晚做着黄粱梦,一脸晦气慨叹旧时梦难圆,像一对饥饿的受诅咒的狗,相依为命等着林翩翩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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