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生水起 2 球迷闹事
第一章 风生水起 2 球迷闹事
球迷们又闹事了!
凇州市东湟河体育场,此时已是雪花漫漫,人影僵直,气氛凝重。体育场南面正门处,几十个头扎白布条、身穿橙红色马甲的男性球迷,齐刷刷一起跪倒在地,围守在那块残破的国足出线纪念碑碑座旁。他们戴着白色劳保手套的手里还扯着一块红色巨大条幅,上边刷着白色醒目大字:誓与体育场共存亡!
整个就是一副敢死队的架势。
凇州盛产球星,也出产球迷。球迷动辄整点儿小事端,也实属正常,这是世界范围内的难题,哪里也避免不了。赢了闹事,输了也要闹事,不输不赢只因为主客场球迷谁看谁不顺眼,也要闹事,相互大打出手折腾那么一下子发泄发泄。就连英国那么个足球运动发达的国家,警察也得对足球以及由它衍生出的球迷和流氓提心吊胆,小心侍奉,就别说别的不发达国家了。球星、球迷、足球流氓三位一体,构成了一个生物链,哪个环节部位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和依据,对于繁荣发展世界足球运动来说,三者简直相互共生,不可或缺。
凇州的球迷们已经在这里僵持了一天一夜。
为首的,头缠白布条、身穿血红色马甲那两个,是市球迷协会会长普拉尼(本名崔大柱)和副会长小土豆。
他们身后,监守着的不光是警察,甚至还调来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小武警战士们身形笔直,形同雕像,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警惕地护卫着,看上去倒像是他们的保镖。
两千多公斤定时爆破的雷管炸药,早已填埋进体育场三十几个关键部位,只等届时一声令下按动电钮,这座能容纳四万多人的体育场主建筑就会轰隆隆倒下,登时化作一堆灰烬。
守着这样一堆炸药和这样一群活人,无论是谁,只要动一动,惹起骚乱,后果将难以预料!不堪设想!
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
体育场外,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早已拉起警戒线和红白相间的护栏,把那些前来声援围观的球迷和老百姓隔在外边。
不光是老百姓,更让人发憷和讨厌的,是众多省内省外大报小报大台小台的记者。那些娱记体记们都兴奋不已闻风而动,虽然冻得乱蹦乱跳,跺着脚哈着手,却仍然坚持不懈地持着长枪短炮聚焦对准闹事中心,期待着能捞到独家新闻。
僵持对峙时间越来越长,围拢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体育场周围已经汇集了成百上千的群众。人们放着暖烘烘的家里不呆,放着该买的年货不买,却顶风冒雪,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声援凑热闹。
其实,这成百上千人算什么?想当年,中国足球队就在这个凇州东湟河体育场赢得世界杯出线权那一天,凇州曾有上百万球迷上街大游行,竟夜狂欢!
百万人大游行啊!谱写了凇州足球史也是中国足球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中国足球队那帮小子,什么时候让人这么痛快、让人能这么尽情发飙发疯过?
凇州之所以能争上全国六个奥运协办城市之一,跟它的足球运动基础雄厚有关。
凇州虽然自然资源贫瘠,却盛产体育人才,历史上就是一个足球之乡。若干年前,新州省就将本省的足球比赛主场场地挪到了凇州市,在这里兴盖起了当时全省最大的凇州东湟河体育场。省足球队在凇州主场果然就连夺了10届全国足球联赛冠军!省足球队的三分之二、国家足球队的四分之一以上足球人才,也都是他们从这块土地上源源不断给输送上去的。
你说他们干吗不牛啊?!
那些业绩,就都发生在眼前的东湟河体育场。
如今,它马上要爆破拆迁,新的奥体中心足球比赛场馆将要挪到南湟河边上去兴建。凇州市的球迷不干了!他们首先起来发难,要保住这块有光荣历史的地盘。
凇州市的球迷队伍,不可小觑!他们的足球队厉害,球迷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人们自发成立了球迷协会,实行会员制,有组织、有领导,有规模、有效益,有基金、有酒吧,有旗帜、有会歌。就差国家给任命为副局级机构了。四十多岁的协会会长普拉尼,作为一个铁杆球迷,把有限的生命和家产都投入到无限的为足球服务的事业当中去。他在单位辞了职,跟老婆离了婚,孩子也不管了,一心一意当球迷,组建协会,拉赞助,跑广告,兴建球迷酒吧和活动基地,私下里据说还偷偷参与一下足球博彩活动,获利之后再拿来填充球迷基地。他在广大球迷心中的地位,那就是凇州的布拉特,形同国际足联主席。
协会正副会长普拉尼和小土豆他们率人跪守在这里,要求跟市领导对话,要求谈判,反对爆破拆迁东湟河体育场,反对在别处新建奥体中心。
按说,从装炸药到喷泡沫已用了十余天,体育场四周围早已清场,严格保证施工安全。天知道普拉尼小土豆他们是如何事先得到消息,又通过什么渠道偷偷潜入进去的。
一看就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有内部连线的行动。
偏偏不巧,市委书记白宏臣这时远在美国招商,市委副书记、市长程之介偏偏也在这个时候住院,说是痔疮发作,刚做了手术。他们都在电话里下指示,不许轻举妄动,不许乱,保证安全要紧。
凇州市府副秘书长、也是本次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组委会足球比赛凇州赛区办公室主任黄一发,出来接待普拉尼他们,跟他们谈判,跟他们讲道理。球迷们不理他的茬儿。普拉尼还很狂,说跟我们谈判,你还不够份儿!你去,让你们主管副市长旷乃兴出来跟我说话。
黄一发非常窝火,憋了一肚子气,心说一个破球迷协会的小流氓竟有这么大口气,这都是给惯的,这要不是背后有人给罩着,也是横人碰到人了。这次闹事,也指不定是谁撺掇的呢,否则,他们能有这么大的胆儿,敢在雷管炸药旁边生是非!
既然领导下令了不准动,不准发生冲突,他也只好贯彻执行,遵从书记市长的指示,一方面尽力安抚球迷、疏散群众,送上热水方便面饼干盒饭,昨儿晚上还求爷爷告奶奶好说歹说,请他们进了场馆里边的运动员更衣室睡了一晚。目的就是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好有力气继续闹,直等到旷乃兴从遥远的海峡那岸飞将回来。
一辆黑色奥迪疾驰在机场高速路上。旷乃兴眉头紧蹙,倚靠在后座。秘书严瑞杰在前,坐在副驾驶座上,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在后,跟他并排坐着,啰啰唆唆给旷乃兴汇报着情况。这个黄一发,伺候人出身,秘书当惯了,未免就挂了相,脸白而面,声细而柔,形体语言谦卑,说话时总是一副察言观色伺机而动的模样。旷乃兴身体微微往后仰,闭着眼听着。
北方的二月,天寒地冻,万物凋零。天空阴沉沉的,被很浓重的雾霾遮盖着。从省会机场通往凇州的高速公路两旁,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光光秃秃,抖着枝桠,钻入尘嚣里。远处农田没有被雪封住的地方露出几许褐色,风刮得高压线在空中狂舞,突突乱颤。薄薄的雪花盘旋着在半空再打转,寻找着方向。看样子像有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旷乃兴用大拇指的指肚狠狠按住太阳穴。他感到头疼,越来越剧烈的疼。太阳穴里突突狂跳,仿佛有谁抻住他的一根脑神经,在那里使劲地抖来抖去当猴皮筋耍着玩儿。他的头不能动,一动,好像就要爆炸开来,血液和脑浆顷刻间都会从里边喷涌而出。《西游记》里那个孙悟空孙大圣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之后的疼痛,大概也就是这么个疼法了吧?旷乃兴疼得手足无措,也恨不能来个就地十八滚。本来,脑血管狭窄就是他们家族的遗传病,而从台北回来这一路转机的折腾、等待,从南方到北方气温的骤降,更加剧了他的疲惫、不适,头疼病犯了,并且还预感到了流感病毒的时时来袭。
更让他感到脑仁儿欲裂的是整个事件的蹊跷,来得猝不及防。
这是本不该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书记副书记此时都很巧合地以正当理由回避,却大老远急遽招他回营,真是令他心肌紧缩,明白了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事件背后一定有着更大的玄机。
与事件有关的关键性人物在他血压升高的脑海里一一掠过,并随着脑血管的膨胀一一变形:一把手白宏臣的那张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小白脸,二把手程之介永远端正肤色微黑的国字脸。这是在凇州顶天的两张脸,罩住他也罩住众多人的命脉前程。白宏臣那张小白脸,象牙白而接近于肝炎黄,乍一看是书生模样,近里瞅,两条不大的眯缝眼后面,却是无限的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心机,与读书人的不谙世事狷介耿直并不搭界;二把手程之介肤色微黑的国字脸,厚嘴唇,大眼珠子,鼻梁挺括,面容风吹雨打沧桑,貌似忠厚与颟顸,实际上,那大眼皮子一抹搭,就是要人命的虎头铡。
与这样两位基层领导共事,旷乃兴这个从机关下来的后生不得不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的话又像小锤,在旷乃兴的太阳穴上咣当咣当地敲:旷市长,白书记电话里指示,让咱们要尽快解决球迷闹事,保证完成体育场的定时拆除爆破。同时还一再强调不能伤着群众,不能影响过节气氛。
旷乃兴嘴上没言语,心里却有些牢骚,心说,道理是谁都懂啊!要真是那么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容易解决,你们自己解决一个我看看。还大老远找我回来干啥?
见旷乃兴没有搭茬儿,黄一发又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道:旷市长,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我去打发他们,还被儿回来了。球迷协会那帮小子们,太狂,不买别人的账,指名道姓非得要见您不可。
旷乃兴这才十分不满地道:他们指名道姓?他们指名道姓就好使吗?他们说要见我我就得见?还没王法了呢!拆除爆破的事儿,事先你们跟球迷协会不是已经协商好了吗?
黄一发说:是的,本来已经都达成协议,各方面也都已经安顿好。奥赛办同意他们提出的要求,新奥体中心场馆保留老场馆的名字,还叫做“凇州湟河体育中心”,新场馆也给他们预留出一间活动办公室。另外,他们立下的中国足球出线纪念碑,也挪到新场馆门前立起来。政府下拨的每年的活动经费、每场球票的分配数额,也都达成了协议,比以前有所增加。不知为什么,他们突然间变卦了,又不同意场馆拆迁和异地重建。
白书记呢?有没有什么具体意见?
没提。他只说赶紧让你回来处理。
程市长呢?
也没说。程市长刚犯了痔疮,在医院做手术,麻药劲儿还没过说是,下不了床,没法处理事情。
唔……旷乃兴若有所思唔了一声,又紧咬了一下腮帮子。他知道这是来者不善。这一定不是简单的球迷闹事。棘手的事都推给他了。等着吧。有他好瞧的。
黄一发看了看旷乃兴,揣摩着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劲儿说:旷市长,其实我也不明白,一个破球迷协会,啥也算不上的一个民间组织,咱们干吗这么怕他们?时时处处都让着他们?要我看,趁早解散它算了,免得没事儿总滋事。
旷乃兴放下按在太阳穴上的手,眼睛瞅着窗外,看着那一排排“刷刷刷”往后倒伏下去的白杨树,沉吟着说:看来你是不懂球,不看球。你不知道,凇州的球迷,不一般哪!球迷的水平和素质,在全国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全国足球职业联赛,凇州的主场那是全国最好的主场,凇州体育在全国打出名气、能争上这个奥运协办城市,球迷的作用功不可没。跟球迷协会的关系还真不能弄僵,到时候,还要用得着他们。
黄一发道:用得着用不着,也犯不上把他们惯得太不像样儿,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旷乃兴说:这不是他们自己的事。你想想凇州的足球是怎么起来的,这么些年来是谁在管体育、操控着赛事?你一个当了两届的市府副秘书长,连这点儿事还看不出来?
黄一发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这个已经年届五十、对体育不太懂也不大感兴趣的老同志,属于临危受命,前不久,才兼任起了这个赛区办主任一职,全称叫“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组委会足球比赛凇州赛区办公室主任”。那正是常务副市长旷乃兴下的命令。在黄一发接任之前,担任这一职务的,是三十九岁的市体育局局长康大光。旷乃兴这是属于阵前换帅,撤掉了康大光,宣布改由他这个市府副秘书长兼任。
也许他黄一发不是最合适人选。但就官阶大小以及这个临时奥赛办机构的组成级别来说,除了康大光,就是黄一发这个位置的人去了才合适。其他几个协办城市也都如此办理。凇州当然概莫能外。
关键是旷乃兴的中途换人,跟别的城市的干法有了区别。这一换,换出了不老少麻烦。
其实,麻烦并非从这里才开始,而是从旷乃兴来下边主事之际就没消停过。
自从旷乃兴来凇州当常务副市长,力主争取协办奥运会开始,就磕磕绊绊,一路风险。在他从省厅外派到凇州来赴任之前,凇州原来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也就是现在的副书记、市长程之介一直在抓“国际二人转节”。他力主将二人转做强做大,二人转搭台,经济唱戏。但是雷声大雨点稀,根本没招来几个投资项目。新班子上任后,一把手白宏臣主张挖掘资源,扩大视野,搞了一个“满族人寻根”活动,要让全世界的满族人后裔都到凇州这个发源地来认祖寻宗。他们派人到北京,到欧洲,到日本,到韩国,呼唤全世界的满族后裔,都回凇州来找祖宗牌位,光宗耀祖投资建设。但是效果也不理想。虽然清朝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是从这个关外杀到北京城里去的,但是,要说发迹和扩张都是到了北京以后的事情,大清朝那些格格贝勒徒子徒孙,要寻宗也只肯寻到北京,没人愿意寻到凇州这祖上茹毛饮血的荒蛮之地。白宏臣不气馁,仍在继续坚持,搞发布会,拉投资。这次去美国,就是到芝加哥等地的华人圈儿里继续呼唤。
学经济、搞建设出身的旷乃兴来凇州上任以后,除了抓高科技园区等经济项目外,他一眼就看中了凇州的体育资源。如果能将这个资源整合扩大,那将是一个很好的经济文化一体化发展策略。正在他思索着如何来进一步发掘利用好凇州这部分资源时,恰逢北京开始了又一轮申奥活动。旷乃兴瞅准时机,力主凇州争取当上奥运协办城市。根据程序,各地奥运协办城市必须事先提前向北京奥申委递交申请书及协办材料,力陈自己城市协办奥运的有利条件及殷殷拳拳之心。其中有两项重要内容必须保证:一要保证本地的奥运场馆建设,使比赛能如期进行;二要保证完成奥运接待任务,在比赛年度凇州不搞任何大型活动,一切为奥运比赛让路开绿灯。
凇州市按要求在2000年将材料递交上去。2001年7月萨马兰奇在俄罗斯宣布,北京申奥成功,成为2008年奥运会主办城市。登时,举国沸腾,人民欢庆!之后,全国各协办城市的任务也随之下达,凇州的协办城市资格得到北京奥组委的批准,荣幸地成为全国六个协办城市之一。凇州市市民无不奔走相告拍手相庆!
当欢呼与庆祝的鼓点落下之后,具体的任务指标开始逐项落实。首要任务,就是修建奥林匹克体育竞赛场馆。
在讨论把新奥体中心场馆定在哪里时,凇州市委班子里起了争议。以市长程之介为首的一派力主改造升级老场馆,也就是修整老的凇州东湟河体育中心。那里也是程之介的最早发迹地,当年的东湟河场馆建设,就是那会儿的体育局长程之介主抓的,他对那里有感情;而以常务副市长旷乃兴为首的一派则不同意,他们认为应该借鉴国外城市举办赛事的经验,借机改造发展相对落后的南城,把新奥体中心场馆建在南湟河一带,拉动南部老城区的改造,让老城区的百姓多得一点儿实惠。
一时间,班子里的争论变得相当激烈,几乎达到白热化程度。几个亿的政府财政,不是个小数目,投在哪里,哪个区域方位就会得到实惠大大受益。
最后的拍板,还是在一把手白宏臣的力主下,认为要以稳妥为主,以完成任务取得政绩为主,决定还是采取最简单省事的策略,原地改造升级旧场馆。而对旷乃兴提出的在南城修建新奥体中心的建议,则以没把握、牵扯面太大为由给否决了。的确,那一片老城区的改造,从选址、动迁到资金、技术、时间等等,都很麻烦,搞不好,就容易造成事与愿违前功尽弃。他们谁也不愿担这个责任。
在白宏臣程之介为首的保守一派的主张下,凇州市最后还是上报了改造老馆的动议。北京奥组委本着节俭办奥运精神,同意了凇州老馆改造的计划。随后,工程开始上马。没想到的是,不出半年,问题出来了。看起来十分简单的一个体育场的升级改造工程,却在开工没几个月的时间里,就频频遇到障碍。造价频频增高,预算不断追加,在翻修改造过程中,那座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场馆本身存在的危机也四处袒露:安全、消防存在隐患,照明线路老旧,空调系统失灵……等等,一个用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场馆,在没有一个整体精确的修缮改造计划的前提下,越改,冒出来的需要改的问题就越多,简直就是压下了葫芦浮起了瓢,施工过程产生了极大的混乱。施工队诉苦,城建局诉苦,财政局那边也开始到旷乃兴这里诉苦……事情才刚刚开始,整天上门来要钱诉苦的人就不断。这个情况,令具体负责人旷乃兴也没想到。
这时,又恰逢北京奥组委方面下到各个协办城市检查场馆设施筹建情况。他们在听取汇报并实地考察过后,在充分肯定凇州市委市政府所做努力的基础上,同时也指出了凇州东湟河体育场的质量和施工进度方面的问题。陪同考察的主管副市长旷乃兴只能一方面陈述困难,一方面表示一定按期按要求完成任务。北京奥组委方面临走还是留下话,责成凇州方面认真考虑,短时期内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旧场馆改造计划来。随同而来的建筑专家断言,就目前这个状况和前景而言,凇州东湟河体育场根本不可能符合奥运赛事要求。如果超期不能履责,他们会考虑取消凇州协办资格,会将足球比赛分赛区挪往别处。
这等于是个最后通牒,让具体负责人旷乃兴感到紧张和责任重大。在凇州东湟河旧体育场改造建设中,他将任务分头下达之后,一开始并没有管得太细,问得太多。因为他太了解一项工程的复杂性,不是工程建设本身复杂,而是牵扯方方面面的复杂人际关系。囿于面子,也是因为自己才来不久,不了解凇州水深,所以在一些施工建设具体细节并没有太多介入,而是把它交给分管的体育局长康大光具体负责,自己则把精力放在组建奥运协调领导小组,宣传奥运精神,整治交通、环境、卫生以及有关奥运的市场开发等等事情上。
现在,问题来了。他也亲眼见了场馆施工改造的糟糕状态,并且北京方面已经有了态度,不整肃肯定是不行。他先摸清了财政局城建局有关奥体场馆建设情况,然后才沉着脸,让秘书叫来了当时的凇州赛区办公室执行副主任康大光。
这个康大光原是竞走运动员出身,得过几次省里冠军和全国季军,退役后当了竞走队教练,接着又一步一步往上升,干到市体育局局长的位置,据说就是程之介的提拔。他来当这个执行副主任,从职务上说是对口,另一方面,也是程市长的力荐。康大光兼任,并没有太多异议,毕竟他是多年搞体育出身。但是管工程,就非他所长。康大光被叫来之后,旷乃兴让他将施工细节详细汇报。康大光这么个体育棒子,虽然文化不高,民间实用智慧却很强,多年的江湖游走,知道了跟谁贴得近跟得稳。有了程市长做后台,在凇州地界,他基本上就没谁可怕的,除了白宏臣,别人都不在话下,更别说面前旷乃兴这么个外来的副市长、一个小尕豆子。康大光难免就要欺生,倨傲,根本不把旷副市长放在眼里。他脸上的生肉四溢,仍是那种还没在官场里打磨熟的表情,愣,也有些横,仍像运动员而不是官员。只见他进了门,一屁股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晃悠晃悠着,手指还不停击打着桌面,张口就开始骂骂咧咧,倒苦水,表功,什么他妈的钱不够,破活儿不好干,人也不听使唤等等,听那趾高气扬的语气,那等粗口,简直跟个农民包工头别无二致。
旷乃兴也不打断,绷着脸,仰靠在自己桌后椅子上,微微扬起下颏,抹搭下眼皮,听着,任由他说。待康大光叨叨完了,旷乃兴才抬起眼皮,看着他,道:说完了?
康大光说:完了。
旷乃兴说:好。我问你,你在工程招标以后故意流标,不进行第二次重新招标,却以时间紧来不及为由,擅自将工程交给所谓第一次招标中报价最低的铭良公司。那是一个资质和来路不清的公司,根本没资格没能力承接工程。你能不能回答我,这是怎么回事?
康大光一愣。就见旷乃兴的目光并不锐利,说话声调也不高,却直指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汗慢慢渗出来了。跷起的二郎腿“呱唧”掉了下来,手指倨傲的敲击也变成了轻微抖动。他费劲地咽了咽唾沫,粗大的喉结动了几动,嘴张了张,马上寻思着该怎么说。旷乃兴一摆手,止住他:开工不到三个月,就增加了两千万的工程造价,用途不清。还有一批标明是进口的机电设备,实际到货的生产厂家却是深圳一家公司,空调和消防器材的价格也跟实际有出入。你解释一下吧。
康大光的汗这时全下来了。他从茶几后面的沙发上站了起来,说:旷……旷市长……这……这些……都是有市领导签字同意批准的……
旷乃兴不容他多说,也不接康大光的思路,而是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踱到他身边,铁青着脸,继续说道:我们举办奥运,就是要举办一个透明、绿色的奥运。一个工程的主管者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我想你是清楚的。新州省这几年来发生的腐败大案,你也不是不知道,凡涉及工程,必有腐败,这几乎成了规律。但是,结果怎么样呢?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康大光同志,我想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也一定能懂。
康大光更急了,脸上的肌肉紧跟着痉挛,一着急,抬出后台来,出口道:这个工程的承包商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蒯广富招的,说是市长程之介给介绍来的。我不过是下面的执行人。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旷乃兴依然沉着脸,声调不高:上面说的?上面说让你虚增工程造价,套出工程款了吗?
康大光的脸上刷刷淌汗,他知道旷乃兴这是软硬不吃,跟他来真格的了。却不知道这小子凭什么敢跟他动真格的?是吃了豹子胆、不顾忌程市长的面子了?
也可能是自己太不讲究,在他面前没露出点尊敬之意,把这小子惹急了吧?
现在再往回找补,也来不及了。
康大光满脸冒汗,不知道该怎么着才好。
而旷乃兴之所以话说得这么重,这么不客气,不光是为康大光在他面前态度的倨傲而生气。个人间的那点儿鸡毛蒜皮小事不值得计较。他是感到痛心、气愤,为工程建设中的那些黑洞本身,为他们那些人明目张胆的腐败行径。
他已有了破釜沉舟之气,已做好准备,将奥体中心场馆建设推倒重来。要把他们这些蠹虫都剔除出去。
在看到东湟河体育场千疮百孔的漏洞之后,这些日子以来,他就没有闲着,一个人暗中频频跑省城,跑北京,跑其他几个协办城市,找高人指点,找国家发改委的朋友帮忙,暗中寻找新的契机,处心积虑,费尽周折,想着脱离险境、另辟蹊径的办法。
终于,机会来了!通过招商引资拉来了台湾万宏耀的恒元集团,由他们在原东湟河体育场地带开发以会展中心为主体的黄金商业圈,利用土地置换银行抵押的方式,以十五个亿的土地成交价格,将奥林匹克中心移往南湟河边上新建,包括主体育场、综合体育馆、游泳馆、网球馆和一座大型奥林匹克公园。同时启动南湟河原址五万平米连片棚户区的改造工程。
不久后,凇州市新奥体中心异地重建的规划,上报后得到了北京奥组委方面的批准。
凇州奥协办这边立即换掉原班人马,撤掉康大光的执行副主任职务,由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担任赛区办公室主任。
这一举措,虽说是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经市人大常委会批准的,但能不触怒某些人的利益吗?
至于康大光那一伙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相信,有关部门自会做出决断。
所以,今天这一场球迷闹事,绝对不是偶然的。
外边的雪片子飘得大了。旷乃兴的头也越来越疼,像所有的血液一古脑压将上去、力图冲破血管奔涌而出。他真恨不能把脑子掀个盖,打开晾一晾。他摸出随身带的一片去痛片,用矿泉水送下,然后嘱咐司机,再快点。然后他眯上眼,等待药劲来临。
一排排雪松和小叶槐也从车窗两旁刷刷掠过。奥迪挟风带雪,呼啸疾驰。身后卷起片片雪屑。小雪松都是次生林,树干不到玻璃杯口粗的样子,却也腰身挺得笔直,齐刷刷奋力向上昂扬而长。
二十分钟后,那片镇痛药发挥作用,旷乃兴头部停止了疼痛,头脑思路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开始往市里一个个打电话,跟守在东湟河现场的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耿立柱沟通情况,然后又往南湟河区里打电话,进行紧张的安排部署。
在高速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后,车子就开下省城,进入凇州地界。速度之快,是当年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别看当年九帝登临碣石山时,面对凇州大地,大发思古之幽情,但是,这依山傍海之地,千百年来却一直没有开发出来,根本是莽莽苍苍一片穷乡僻壤,向来只是发配之地,就连当年的省城知青上山下乡,都不愿到凇州来。从省城到凇州坐汽车要颠簸整整一天的行程,连火车都不通,下到凇州都像是落到地窖子里,是到了最不济的地方。在过去新州人们的眼里,这里几乎是新州省的西伯利亚。而凇州的一步一步走出贫困,从县发展到市,再到地级市和省辖市,也就用了二十来年的时间。这二十多年,中国发展太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迈得太快了。凇州这块地方的起起伏伏也太多了。
车子经过市中心主干道上的市府大楼广场后,没有停,直接沿纵深线行驶,直开到东湟河体育场。老远的,就看见那座横卧着的巨大椭圆形灰白色建筑。所谓椭圆,只能从空中观望,他们从平地上肉眼只能见体育场馆的一个侧面,钢筋水泥建筑,1985年撤县立市时,跟市府大楼和广场一同兴建而起。在当时,它可算是鹤立鸡群的庞然大物,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的体育场。现如今,它旁边一座座酒店、住宅楼、办公楼和商务写字楼鳞次栉比,每一幢看起来都要比它新颖豪华壮观。冬季里的凇州东湟河体育场就显得灰突突、矮趴趴,活像宽敞大道上趴卧着的一只水泥大乌龟。
旷乃兴见到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登时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他坐正身姿,用手抹了几把脸,让头脑精神精神,然后,警惕观察起窗外情形。
远远望去,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尤其是媒体记者,摆开架势,长枪短炮围在警戒线周围。据纪委书记邹瑾允电话里讲,市委宣传部已经下令任何媒体不许报道。本地的报纸电台都给压下了,外地记者不听邪,闻风而动,聚拢了来,一直跟着瞄着,不抢到独家新闻不罢休的架势。还有一些狗仔队,钻入周围高层建筑往下鸟瞰,拍照,从昨天到今天,网上已经出现不少博客帖子。旷乃兴一听,感觉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奥迪放慢速度,徐徐驶来。一听说旷市长来了,旁边有人让道,有人要往上拥。警察忙上来维持秩序,让旷乃兴的车子直驶进去。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邹瑾允先迎了上来:乃兴,你可回来了!
旷乃兴下车,一出车门,一股西北风“呼”地卷了过来,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赶紧裹了一下风衣角,道:瑾允,你也来了?
邹瑾允道:你不在家,我替你看着点儿。
旷乃兴没说什么,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在凇州这个班子里,只有瑾允跟他一见如故。瑾允比他大上几岁,对他多有担待,像个兄长。
这时,高大魁梧的公安局长耿立柱也披着大衣,一身霜雪地迎上来,说:旷市长。
旷乃兴问: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进来的?
耿立柱说:不知道。这个,我们也奇怪。头一天又把场地彻底清一遍,就准备第二天引爆,可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已经跪在这里了。
哦。
旷乃兴又下意识地咬了咬牙,腮帮子肌肉不由自主抖了几抖。
耿立柱接着说:更麻烦的是,那个普拉尼,临来前,在博客上发了帖子,写了遗书,说他此去无回,誓与体育场共存亡!还号召广大球迷都来呼应。您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里面有二三十人,外面的还有好几百人。本地的、外地的,都有。影响极坏,想捂都捂不住。
旷乃兴问:他要干什么?怎么个存亡法?
耿立柱说:还是那句话:反对东湟河体育场拆迁重建;反对把他们锻造的国足出线纪念碑挪走。
旷乃兴说:怪了!不是已经跟球迷协会商讨过,他们也同意了吗?已经到了实施阶段,怎么现在他们又出尔反尔?
瑾允说:旷市长,我总觉得他们后边还有人。就是在故意捣乱,给咱们难堪。
旷乃兴没再说什么。迎着呼啸的寒风,嘴里哈着白气,他们一行人走过一长溜把守的武警士兵,径直来到体育场大门里边,到了纪念碑碑座旁跪着的球迷面前。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在前边大声道:旷市长来了。你们有什么意见要求,跟旷市长提吧。
普拉尼和小土豆他们仍然跪着,用警惕戒备的眼神盯着旷乃兴。看得出,这帮人也冻得够呛,虽然都整了围脖和棉帽子戴着,众人的眉毛胡子上还是都结了白毛霜。
旷乃兴站在众人面前,说:我是旷乃兴。大家请起吧。有什么意见、要求,请到屋里提,咱们坐下来谈。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身体,对大家不好,我们看着也过意不去。尤其是,眼看着快过年了,有个感冒发烧,你们的亲人会跟着遭罪伺候你们的。
为首的普拉尼,裹在厚厚的棉袄棉裤棉坎肩里,又是跪着,个头和岁数不好猜测。从露出来的脸庞上看,耷拉下来的三角眼,垂下来的腮帮肌肉,扫帚眉,颧骨上冻出的一坨子红,岁数像是不小了,是五十来岁人的肌肤状态。要真是五十来岁的人,却还有这么大劲头,那也真是不白给,也算是神人一个吧!旷乃兴正暗自思忖,只听普拉尼说:旷市长,你不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们就不起来。我们今天就是抱着一死的决心来的。
旷乃兴说:死?为什么要死?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死?难道说,一座体育场的拆迁建设比凇州老百姓的生命还重要吗?那样的话,就是我们市政府的失职!就是我这个当副市长的失职!我先要向凇州三百多万老百姓负荆请罪!向凇州广大的球迷兄弟请罪!
小土豆听得激动,立刻跳起来。他这往起一跳,让人看清了,他那五短身材,的确是像个小土豆。土豆看样子年轻,很容易情绪化,给两句好话就受不了,立马起身欢跳着说:旷市长,听你这么一说,够意思!够哥们儿!我们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不愿意眼看着把东湟河体育场炸掉!这里是中国足球的福地,炸掉它简直比卸掉我胳膊腿还心疼啊!
周围的球迷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对它有感情啊旷市长!东湟河体育场不能炸啊!
普拉尼又说:炸老馆,建新馆,那就是民脂民膏,劳民伤财!听说这块地炸完了以后要卖地皮给台湾人,建商业大楼,我们反对!出卖地皮获取暴利,国有土地流失,这是典型的腐败!
陪同来的副市长、市公安局长耿立柱看不下去了,看那样子十分想上去踹人,厉声喝道:嚷嚷什么瞎嚷嚷什么你们?平时没看出你们有这么大文化,现买现卖,几句话都跟谁学的?什么腐败什么腐败?你们懂个啥?别什么都不懂就跟着胡诌诌瞎搅和。
旷乃兴拦住他,说:诸位,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们对体育场的感情、你们对凇州市足球发展的贡献,凇州老百姓都铭记在心。没有你们的支持,凇州的体育事业不会取得这么大的成绩,凇州也争取不来今天的奥运协办城市资格,就不能成为奥运足球分赛场。大家不要着急,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继续商量解决。
然后他回头低声问了问耿立柱:要的车都到了吗?
耿立柱说:到了。
旷乃兴又高声对大家说:诸位,这样吧。咱们这样耗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咱们大家都上车,我领大家去看一个地方。看完之后,咱们再议一议这个地方该不该拆。
球迷又哄道:那不行!旷市长你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不走!我们一走,就该把体育场给炸了!
旷乃兴挥挥手:诸位,既然大家指名道姓要找我谈,那就是信任我。我向大家保证,没我的命令、没取得大家一致意见以前,谁也不能下令爆破体育场!我以我的凇州市常务副市长身份担保。
球迷们听了,都拿眼瞅着为首的普拉尼和小土豆。
瑾允又跟上催说:还不快走?还犹豫什么?旷市长还能骗你们吗?
普拉尼和小土豆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相互嘀咕几句什么,然后小土豆才扭转头,冲大伙嚷道:弟兄们,咱们跟他们走!谁要是说话不算数,谁就不是他妈养的!
耿立柱一听,冲过去抬脚就要奔小土豆踹,被黄一发一把拽住。耿立柱仍气哼哼地说:哼!都给我老实点!还反了你们了!
球迷们都吓得躲着他,闪着身跟普拉尼和小土豆往外走。
两辆公交大轿子车,早已停在门口等候。
等在门口的黄主任请示说:旷市长,外面的群众和媒体记者也想上,怎么办?
旷乃兴说:上吧。谁想上就都拉上。
瑾允问:乃兴,这是要去哪儿?
旷乃兴说:去城南。棚户区。
瑾允一听,心里明白了,说了一声:好!
随即他也钻进自己的车里,让司机跟上大轿子车。
已经到下午四点钟光景。天色阴暗得更厉害,风刮得紧,雪花被风扫得半空中乱转。
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开向湟河南岸。一车球迷,一车媒体记者和看热闹群众,另外还有旷乃兴、邹瑾允、耿立柱他们的车,相跟着排成一列,蔚为壮观。公安局长耿立柱的司机打开警灯开道,一路吱吱哇哇,红蓝光闪烁着,在这个冬季的幽暗黄昏里招摇过市,更增添了队伍的不凡。车队驶过市府大路,下了湟河大桥,转道向南拐,顺斜坡就势而下,一直往南开去。走不多远,就已经遥遥望见南湟河岸边大片大片的棚户区。
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哟!一群群低矮破旧的油毡房、木板房挤挤擦擦坐落在整个区域。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房前屋后一根根胡乱牵扯的电线,肮脏的下水井箅子上堵满了菜叶、头发,污水横流四溢,在周围冻成大区域硬硬的冰,人一走上去脚就打滑。巷口的木板搭起的简易公用厕所,里外满是污垢,一条条焦黄的尿液冻成了冰,粪便则在厕所外冻成了坨。简直不忍目睹。
众人都从车上下来,站在巷子口。南湟河区的区长老常早已带人等在这里。他们陪着众人默立。眼前情景,使这些车上来客不禁哑然。刚从那笔直繁华的市府中心大道上下来,眼前的景象,视觉反差太大,令人不适应。尤其外地来追风采访的媒体年轻人小记者,感到震惊和奇怪,他们悄悄问:这是哪里?怎么像电影里的旧社会?!还有人能在这里住吗?
旷乃兴面对那些球迷,声音沉重地开口道:诸位,我相信,这里,你们并不陌生。这块地方,就是你们当中有些人从小生活生长的土地,这里边住着的,也许还有你们的朋友亲戚。新中国都成立五十多年了,如今,还有人住在这种日伪时期的工棚、这种解放初期临时搭起的简易棚里,一住就是几代人!同志们,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们感到惭愧啊!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众人也默不作声。
停了一会儿,旷乃兴又面对那些端枪扛炮的媒体记者道:当年,我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来,见到这里的情景时,跟你们现在一样震惊!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看见过,想象不到,我也想象不到。现在,这一片区域,就是我们新的奥体中心将要建设的区域,这个地块里的老百姓马上就要拆迁,住进政府新建的楼房里去。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情啊!
见到有人又要提问,他摆了一摆手说:请大家再进去看一看,看完了,你们有什么意见,咱们再一块儿集中讨论。
南湟河区的区长老常在前边领路,领他们随意进入几户人家看看。也不用敲门,掀起门帘子就进。一间间黑黢黢的小屋,每间不超过十几平米,四处透风的墙壁,大棉门帘,洋铁皮炉子,残破的锅碗瓢勺,喉咙气喘的老人、身体破损的残障人士、下岗工人、城市低保户、农村进城打工人员……这些城市弱势群体,集中在这一片几乎被遗忘的区域里,野草根一般生存着。
老常一边跟属地居民打着招呼,一边跟众人解释:没办法,能照顾的我们都照顾了,但还是没法从根本上解决困难。
众人不说话,越看心里越沉甸甸的。
走到临河沿的那个胡同口上,忽然人群骚动起来。人还未见,只听一个声音先至:我打!我打!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众人愣神工夫,只见打一个小木板屋里蹿出一个大个老太太,手里高举一把长柄笤帚疙瘩,一双半大不小的民众脚,跑圆场般脚跟脚踩着点儿从屋里疾驰而出。老太太满头花白,满脸褶子跟个丝瓜瓤子似的,眼皮完全耷拉下遮住大半个眼睑,嘴唇往里瘪瘪着,没牙的嘴四处漏风,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各戴一枚金镏子和银镏子,右手的无名指上也戴一枚金镏子,反正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只见这金银相配黄白相间的老手挥动起笤帚疙瘩一点儿也不费劲,笤帚头照准普拉尼的脑袋瓜子噼里啪啦就打,一边打,一边数落:我打!我打!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让你闹,让你闹!人家市里这是给咱们办好事,让咱们拆迁住新房,你还带人去闹!你这没良心的!
普拉尼捂住脑袋躲闪,“哎哟哎哟”不敢还手。老常一边劝,一边对众人说,这是普拉尼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如今带着一个残疾的老闺女在这儿过呢。
老太太不依不饶,仍举着笤帚追着骂:你说你这作什么孽呀!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十年,打从乡下出来,跟你爹,到这里挖煤,生下你们哥几个,我就没挪过窝!谁不盼着住新房高楼大厦享福去?眼瞅着我这都搬家了,你说你这活兽啊,整天价不务正业,扔下你老娘不孝,扔下你媳妇孩子不管,自己当什么球迷,还到处穷捣乱!你还有点儿良心没有?还不感谢人家区长市长!我打!打死你这混账东西!
众人赶紧拉。老太太使劲挣着,还大嗓门叫嚷:我说,市长区长啊,你们别理他,不老实就枪崩了他,就当我没养这个孽子!
普拉尼给骂得臊眉耷眼的,紧着躲,紧着躲。这时,打屋里又追出一个声音,又尖锐又高亢:我说你们都不知道砢碜哪?都闹啥闹?闹啥闹?
接着,也像脚底下踩着风火轮似的,又一个高个儿女人扭搭扭搭,一步紧挨一步地追了出来。只见这女的,大眼睛,双眼皮,抹搭抹搭真撩人儿;狐狸脸儿,水蛇腰,头发油黑梳成髻;尖下颏,薄嘴唇,说出话来挺动人儿。她上身一件火红的羊毛衫,下身一条黑裤子,手上戴一双同样火红火红的尼龙手套,当街立定,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普拉尼:柱子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天天作啥作呀你?放着正经事不做,整天让咱娘这么大岁数还为你操心,你说你是不是吃饱饭撑的你?
普拉尼一边躲着老太太的笤帚,一边对付着女人的骂,语无伦次地说:姐,不是,那什么,你看,姐……
姐啥姐耶?谁是你姐?你少叫我姐!我没你这个弟弟。犊子玩意儿!整天跟你操老了心了!
女人拿眼狠狠瞪普拉尼,只见那眼里黑是黑,白是白,真跟一汪鸡蛋清里漾着颗黑珍珠似的,顾盼生辉,灵活眨动,就连那发怒,也怒出个嗔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拉老太太往回走:走,娘,咱回家,不理他。让他作死去!爱咋折腾咋折腾,咱不跟他在这儿丢人现眼。
区长老常悄悄在旷乃兴耳旁道:这是老太太家的大闺女,崔英姿,原先是县二人转剧团的,现在不唱了,在五好街摆摊卖服装。
崔英姿这边骂着弟弟,那边拉着老娘,回过身来又冲看热闹的人群一扬手:看啥看都看啥看哪?没看过老娘教育儿子啊?都回家去回家去,都走啊!走!
老常走过去,跟她打招呼道:大丫头啊,家来了哈?这是咱们市里的旷市长,来咱这疙瘩检查一下工作。
崔英姿这才将眼光定焦在旷乃兴身上,恍然大悟的样子,惊诧说:哎呀!哎呀妈耶!旷市长啊?!见过,在电视上见过!这么大个市长,还亲自到咱这小破地方来?哎呀妈呀,刚才没看见,对不住,太对不住了啊。
说罢伸出手来。旷乃兴伸出手去礼节性地让她握,说声:你好。
崔英姿把戴红尼龙手套的手往市长手上一搭,赶紧落下来,说:对不起啊,市长,你瞅瞅我这一家人,净给市里添乱。咋整呢,没文化,愁死人了!旷市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旷乃兴淡淡应一声:没关系。
老常招呼大家:行啦行啦,走吧走吧,走吧。
人群还是不散,呼啦啦的围着。那个大老太太,这时又凑旷乃兴跟前,满嘴漏风,搭讪道:我说,市长啊,今天这事儿,对不住啊,你可别跟那活兽一般见识。
旷乃兴也只好接她的话茬,道:老人家,您今年高寿啊?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个崔英姿迅速揪着普拉尼袄领子把他硬扯到一旁,拽得普拉尼不住张嘴大叫:干哈?干哈?有话好好说,扯啥玩令啊扯?
崔英姿使劲一推搡他,推得他好悬没墩个屁蹲儿坐在地上。崔英姿也不管那套,瞅边上没人,用戴手套的红手遮住嘴,悄声骂道:你说你这鳖犊子!你闹啥玩令呀闹?出风头啊?好看是咋的?这边动迁讲价都快讲成了你知道不?咋地,你不想得钱了是不?
普拉尼正了正袄领子:我,我,我哪知道哇……
崔英姿急眼了:你说你咋能不知道?那还不都是你一手布置的……
这回轮到普拉尼急了,他噌地蹿起来,上来捂崔英姿的嘴:哎呀妈我的大姑奶奶!你可别说了!再往下说就露馅了!我这不也是听人之令……
崔英姿使劲扒拉开他的手:啥?听谁之令啊你又是?你到底有几个令啊?
普拉尼急得双手乱颤,四下胡瞅,说:姑奶奶你给我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啊你快给我!啥也别说了,等回家去再说。
崔英姿一甩手,不耐烦地说:滚!滚犊子!再瞎指挥,说话不算话,我们可不听你的了。等我把老底儿全给你出来!
普拉尼急得摆手:哎呀,算话,算话!谁说不算话了呢!等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赶紧离开崔英姿身边,装模作样凑到正拉呱话的他老娘和旷乃兴那里去,装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劝他娘回家。他娘也就坡下驴,叮叮当当跟着回去了。
这一家子的戏总算演完了,给沉重的气氛增添了一点谐谑和喜剧色彩。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了一些。从体育场赶来的球迷和记者们继续穿过憋憋屈屈的胡同往前走,又绕过几条街口,最后出来会集在区政府平房大会议室里。待到众人纷纷找地方分头落座,旷乃兴开口道:诸位,你们看到了吧?这里的老百姓住着什么样的房子?过着怎样的生活?新中国成立以来,五十多年里,凇州作为老的煤炭和粮食基地,底子薄,城市基础建设落后,积重难返。这次,我们就是要借着协办奥运的机会,改造城南,加快南湟河区发展。将奥体中心建设在南湟河区,也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有球迷问:旷市长,最初不是说要把奥体中心建在城市东区,要升级改造东湟河体育场吗?怎么又要炸掉,改在城南新建?
旷乃兴说: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多次解释过。最初我们决定改造升级东湟河体育场,是看中它的历史、人气以及交通便利等多种因素,能很快完成奥运足球赛事任务。但是,同志们,我们申办奥运以及其他种种国际国内重大项目,是为了啥?难道仅仅是展示一个形象工程,为了拿凇州表面上的光鲜在世人面前亮一下相、作一下秀吗?难道不应该把每一个项目都打造成利民工程、便民工程,真真正正为老百姓做实事、做好事?
把新奥体中心建在城东固然好,位置好,建设速度快,工期和质量有保证。但是,东城,已经是城市的繁华区域,不需要再锦上添花。而南城的老百姓,错过了这一次拆迁机会,就不知还要等上多少年!他们就将还在阴暗潮湿的棚户区里度日。像普拉尼母亲那样八十多岁的老人,她一生还有多少时日?难道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不应该让她在有限之年过点儿好日子吗?
又有媒体记者问:那你们凇州政府的决策怎么能说变就变?既然建在南边有好处,当初为什么要把奥体中心建在老的东湟河体育场?
旷乃兴说:好,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在这里跟大家交一句实底:其实最初我们在决定是将东湟河体育场升级改造还是在南城重新建问题上就有争议。东湟河体育场的改造,相对简单,易行。而南城的重建,时间紧,任务重,工期长,程序复杂,涉及原有居民的拆迁、安置以及周边交通道路的重建改造问题。尤其是资金来源问题,非常困难。两相权衡,我们还是决定采纳了东湟河体育场改造升级方案,上报给奥组委。北京奥组委也是本着节俭办奥运的原则,支持了我们的东湟河体育场改造方案。
有记者插话问:旷市长,你的意思,现在推倒重建,要改在城南建新奥体中心,是不是证明原来改造东湟河体育场的方案是错误的?
旷乃兴说:不是错了,而是时机和条件尚不成熟。在动工改造东湟河体育场的过程中,我们又发现了新的问题。由于使用过度、维修保养不当等原因,现在的东湟河体育场,外表风化,水泥地面开裂,线路严重老化,水泥座椅全部需要更换。电气、给排水、通风、空调、电梯、消防安全等都跟不上。改造它的费用,跟目前我们新建一个场馆的费用基本不差上下。
当然,这里也有我们应该检讨的地方:当初设计使用年限为五十年的一个体育场,为什么使用期还没有达到一半,就不行了呢?我们不能说它是豆腐渣工程,而只能说是由于当初建设材料和技术的限制,以及后期管理的不到位所造成的。这一点,在新建场馆时我们会吸取教训,避免此类事情的发生。
有球迷说:旷市长,不管怎么说,那么大一个体育场,好好的就炸掉了,我们心里舍不得,还是觉得有点儿败家。
旷乃兴说:我了解大家这一份感情。我也跟大家一样感到遗憾。但是,在这里,我可以给大家算这么一笔账:原先我们准备投资6个亿升级改造东湟河体育场,现在,通过土地置换银行抵押的方式,与台湾恒元集团以15个亿的土地成交价格,由他们在原体育场地带开发以会展中心为主体的黄金商业圈。在城南我们将新建一座奥林匹克中心,包括主体育场、综合体育馆、游泳馆、网球馆,总投资将近20亿元。炸掉以后的东湟河体育场的钢筋预计可以卖到600万。其余的建设用款,我们通过业主招标合建的方式取得,不用财政拿一分钱。同时,我们通过多种渠道筹资,解决周围5万平米连片棚户区居民的住房改造问题。我们通过向国家开发银行贷款、减免建设过程中的税费、政府财政支持以及百姓个人筹资等方式,保证棚户区改造的顺利进行。
诸位,你们拍拍胸脯想一想,把一座风烛残年严重疾病的体育场,推倒异地重建,既解决了场馆比赛问题,同时又能为民解忧,让普拉尼母亲这样的居民,都有新房可住,何乐而不为呢?
下面有人议论:这样说来,是一举多得啊!
旷乃兴肯定道:是的。至于有人提到要保留原址作为博物馆,我们也想过,但是,作为一个经济刚刚起步的凇州,就目前而言,我们的财力、物力、水平还远远达不到,也养不起。我也是个铁杆球迷,说句泄气话,也许不中听,中国球员,目前的水平和状态还远远不到该为他们树碑立传、保留遗址的程度。球员虽孬,球迷却是好的。大家原来给他们立的碑,仍完好保留着,届时也原封不动移到新场址。同时我们还辟出一间球迷活动室,归你们球迷协会使用,以感谢你们的贡献!凇州是以足球运动扬名的,凇州的主场气氛在全国是最好的!要发扬光大,有你们广大球迷的支持,中国足球肯定会再立辉煌!奥运会上中国足球若能取得好成绩,不光凇州三百万老百姓记着你们,感谢你们,就连全国人民都会记着你们、感谢你们!
底下球迷呱呱呱鼓掌。还有球迷纷纷说:旷市长,你这样一说,我们就懂了。这样做,我们服气。
旷乃兴说: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今天晚上给大家安排了盒饭。吃过饭,大家就各自回家歇息吧。
接着又拿眼瞟向普拉尼和小土豆:看看二位会长还有什么说的?
小土豆和普拉尼互相瞟了一眼,臊眉耷眼嘟囔着:都这样了,那还能有啥可说的。
旷乃兴说:好,没有了,那就散会。家远的,我们的车可以送送大家。
…………
等到把所有的人都安顿完毕,打发走,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西北风停止了呼啸,鹅毛大雪却软绵绵地开始飘起来,不一会儿就覆盖了整座城市,所有的丑陋都被遮掩,华灯下显得分外迷离、洁白又好看。
旷乃兴坐进车里,长出一口气。一阵头痛又猛袭上来,伴随着身体的阵阵寒意,冷得有点发抖。他意识到可能是真感冒了,有点发烧。忙到现在,他仍旧穿着台北回来时的单衣单裤。那件薄料风衣根本遮不住北方的风寒。
头痛一阵紧似一阵,脑壳仿佛要炸了。不,好像不是头痛,而是心痛,一种痛,直往心口深处去,自己的心脏里的某个部位在隐隐作痛。
真难啊!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一点事情,真是难啊!总有看得见看不见的阻梗在暗中发力、捣乱。说起来,还不是个人利益间的相争和博弈?究竟谁能真正把百姓利益放在首位?
作为一个实战经验不足的年轻干部,他时时感到胸中义愤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