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生水起 3 明修栈道
第一章 风生水起 3 明修栈道
新州省建筑设计研究院里,这几天热闹非凡。快到过年,到处一片喜庆气氛,发完了年终奖,又按以往规矩,工会以实物形式发放福利,给全院职工从盘锦拉来大米、从承德运来豆油,从苏家屯运来酱猪手,一袋袋一箱箱发下去。虽然说建筑设计院正在改企转制,但是,再怎么改,那也是党统一领导下的国家单位,你横是不能把工会妇联共青团老干处这些机构给转没了吧?既然存在,那就得整点响动发挥作用。为了体现改革后的创收效益,工会还特地从大连采购来渤海湾冻带鱼,每人一坨发下去。带鱼成色不错,每条都有一指多宽,肉厚条长,在超市买起来要几十块钱一斤,价格正经不菲。
设计院的人们面对冻带鱼喜气洋洋,同时也发愁:这玩意儿可怎么往回拿?虽说工会关怀照我心,同时也增加了个人运输成本。冻鱼不能放,屋里暖气烧得贼热,放不了一会儿就化了,得赶紧把这冰冻的玩意带走。一时院里众人手忙脚乱,笑逐颜开的有,唉声叹气或假装唉声叹气的也有。那些有私家车的好办,把一干什物扔车后备厢就走人。苦了那些仍坐班车或骑自行车上班的平头百姓。他们一边捡了天大便宜似的,费劲又小心翼翼把冻鱼重新用旧报纸、废纸盒捆扎好,弄得满手腥乎乎,一边嘴里还嘀咕:还不如直接发二百块钱算了,这你说,光打车的钱就比带鱼钱贵得多。旁边就有知事的人搭茬道:那怎么能行!发钱,发钱还怎么能体现组织关怀?怎么体现人家工会的工作成绩?再则说了,买这些东西,中间都是有回扣的,指不定谁占了大便宜了呢!
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是体制中人的通病。转型期的人们,依然享受着旧有体制带来的好处和实惠,同时也必定要体会新的陌生体制带来的阵痛和不适。人们就这样骂骂咧咧闹闹嚷嚷,稀里糊涂皆大欢喜,深一脚浅一脚共同跨入了公元2003年。鱼们肉们自然也跟随各自主人奔往城市各个角落,大摇大摆躺上各家各户厨房砧板。
就在这一片例行的节日欢乐中,却也嘁嘁喳喳暗地里响起另一小点儿不和谐音。有人听说,本省凇州市新奥体中心“2008体育场建筑概念设计方案竞赛”,最终决定书记陆文誉与副院长洪肖奇两人联合代表本院参赛。院里一时众声哗然。设计人员们立刻感觉到不服不忿。
若说洪肖奇参赛,倒也罢了,人家本身就是设计人员出身,年纪轻轻,现在已经熬到副院长也是总建筑师位置,也还有过若干专业设计得过奖,去参加个专业竞赛理所当然。而那个书记陆文誉,作为一名行政官员,有什么资格和必要也来参加一项专业竞赛?况且又是这样一项举世瞩目的竞赛活动?他们这两个人的这种联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本省的凇州市能够成为2008北京奥运会协办城市,对于他们这些身居省城的人来讲,除了报纸广播里说的那些属于全省人民的骄傲和光荣外,省建筑院的建筑设计人员们,并没有感到什么与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荣耀。直到凇州新奥体中心2008体育场建筑概念设计方案竞赛的消息一出,他们才轻微感觉到这事情跟自己有关,至少是在某种程度上与自己沾边。
位于省城祁阳的这座与新中国同龄的老资格建筑设计研究院,不能说人才济济,但也是豪杰辈出,全省最杰出的建筑设计师都积聚在这里,省里那些有点名气的建筑物也都出自于院里一代又一代建筑设计师之手。往下数,那些各市区或者私人独立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无论从财力、人力、物力哪方面来说,跟他们院都无法相比。显然,按照他们通常的思考逻辑,凇州新奥体中心的场馆设计方案,最后肯定得由他们院里出。你想啊,奥运场馆是代表国家荣誉和形象的建筑,北京的2008奥运国家体育场馆设计方案,首选全国最高的比方说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或者北京建筑设计院来出;那么,位于本省的凇州新奥体中心体育场的设计方案,也就应该由本省最高的建筑设计单位也就是他们院里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难道还会有什么争议不成?!
这个项目能得到什么物质利益暂且不说,最后谁设计了它,谁就将跟中国这百年一遇的举办奥运一样名垂青史啊!谁能竞争得上?咱就说这本院参赛的指标会落到谁的头上?这不能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问题。
新州省建筑设计院此时正处于改企建制的灰色地带,过渡时期,一切未免有点儿混乱。南方各省的建筑设计院早在上个世纪末就已经基本完成了院转企的改造,但是,他们这个北方大省的改造步伐,就像他们省的经济发展步伐一样,明显落后于全国同行业水平。这不单单是他们建筑设计院本身的事情,而是跟一地的整个经济改革发展大环境有关。大环境不好,发展速度慢,院里小环境也难有起色。从十几年前开始,院里就开始根据中央精神,深化改革,体制创新,走民营企业的发展之路。但是由于中间出现许多问题,诸如国有资产的重新评估、各项责权利的再分配问题等,使得这个改企建制过程显得十分漫长,遥遥无期,很难尘埃落定。在这样一个转型时期,老的事业单位那套机制仍然在发挥着巨大的效用。多数设计人员尤其是那些年龄大的仍按照被老机制给培养出的惯性在慵懒地往下滑着。刚开始听说要改企建制,他们还有一些担心和忧惧,后来见嚷嚷了这么多年也没改成什么东西,于是就放下心来。只要个人利益不被触动,就可以继续高枕无忧睡大觉。
院里的活吃不饱,利润低,一般人还抢不上。而那些年轻有能耐有本事的,在院里挂个名,偷偷去外面干,跟人搞联合设计、给外国人画图赚外快之类。项目如果能有个正当名义,跟本职本院工作挂钩,那当然好。但多数是一些去跟着人家赚点钱的私人活计,不好留名,也不便于声张。否则,就留下小辫子在人手里,遇到体制内的评选、评奖、提职之类事情,揽私活这一项就成了弱点,容易被人抓住做文章;那些没能耐的也能跟着混,拿着高出国家低保许多倍的级别工资和平均奖,优哉游哉过日子。只有等到院里每逢有一个大项目来临,死水微澜的生活才些许有了一个兴奋点,能抢上的人,自然高兴,抢不上的话,也跟着瞎嚷嚷,胡乱找兴奋点把自己激活一下子。
这次的凇州奥运体育场方案竞赛,又让设计人员们感到了兴奋,不管跟自己有没有瓜葛,能不能轮到自己去参赛,他们都在心里嘀嘀咕咕,然后在背后窃窃私语。在彼此互为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谁也不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表面上,设计人员们仍旧与那些办公室搞行政的主任副主任、年轻女出纳、龅牙女会计、工会副主席兼妇联主席等老爷们儿老娘们儿一起嘻嘻哈哈肩拉背扛、一起往家里运送冻鱼冻肉,实际上,他们内心清高,伺机而动,怀着高度的紧张和焦虑,密切注视着院里奥运体育场方案竞赛选拔参赛的动向。
但是,还没等到他们把这个消息完全消化,就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代表本院参赛的,竟是院里高层的两个领导、书记一把手陆文誉和副院长洪肖奇,根本没有经过什么基层选举选拔这一说!
一时间有点乱了营、炸了锅!
他们凭什么?那些当官的,平时他们就利用职务之便,出国、加薪、提职种种好处都捞遍了,难道,这种专业选拔上的事情,他们也要占一腿、非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不可?尤其是书记大人的挂名(难道他有能力亲自操刀吗?),有什么必要嘛,简直是不可理喻!
于是乎,趁着中午休息工夫,第一设计所的人窜到第二设计所办公室,第三设计所的人跑到第四设计所屋里,摆开围棋阵,甩开扑克牌,借着说棋评棋观棋、催对方出牌的引子,嘴不停闲,磨磨叨叨,一边看似不经意说三道四,指桑骂槐,实际上是条分缕析,发泄不平,自我安慰。他们一会儿说到洪肖奇想要当下届院长,所以才拉着书记合作搞这个项目,紧着拍书记马屁;一会儿说到书记陆文誉想要点专业实绩,只会给同志们盖房解决职工生活困难还不够,还要努力向一个内行领导干部靠拢,内外兼修得胜之后,据说明年的省里换届选举,他还极有可能向副省长的位置上努一把力。
各种议论唧唧喳喳而起。但也都是关起门来背后嘀咕,没有一个勇于挺身而出,敢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
他们的牢骚,很快就被化解。
一把手陆文誉多年来主管人事行政工作,从省建设厅党组副书记位置上下来,到院里当了一把手。他最擅长的就是破解人们的牢骚和哀怨,尤其知识分子的那点儿小牢骚,处理起来更是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大家还没看见整个牛什么样,他就早已给解得只剩下一堆里脊、上脑、紫盖、牛皮和蹄筋。那些瞪着牛铃大眼发牢骚瞎埋怨的人被叫到办公室来一谈,再出去的时候,几乎个个是蔫头耷脑,心平气和,无妄无猜。
而年轻的副院长洪肖奇,人虽还不到四十,大概用心太过的缘故,却早已是秃顶,微胖,肤黑,乍一看像有五十来岁,早早修炼出一副老干部面相。这么些年来,他也是浪里水里,什么都蹚过什么都见过,能升到副院长的位置上,那也是几经历练和磨砺,在对付人、应用人、摆弄人的问题上也已自如娴熟。用当今时髦话讲,一个合格的职业经理人要具备的能力:经营决策能力、领导艺术、内部沟通协调能力、应变与处理危机事件的能力、人力资源管理能力、企业竞争能力、公共关系协调能力、市场开拓能力、理解他人的能力、财务运作能力等等若干项巨大的能力,他都具备。
在这种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掌握了技术能力的小官僚,比起上一辈单纯的行政干部,在搞人搞事搞财方面,还要技高一筹,纯熟精湛,有过之而无不及。
洪肖奇用的一套法则是先斩后奏,见招拆招。针对每一个有竞争能力的对象,他在背后都事先设定了一套防范应对措施,先在参赛资格上就把众人都卡住,然后具体意见由书记出面个别谈话传达,他则躲在背后充好人。按照洪肖奇他自己事先设定的种种硬件软件指标来衡量的话,所有其他相关人员都不符合条件,只有副院长洪肖奇联合书记陆文誉代表院里参赛才最合适,才有把握能竞争得上。通过陆文誉书记的挨着个儿一番推心置腹谈话之后,每一个被谈的人,即便是还有谁心里暗怀不服和不满,也得偃旗息鼓,忍气吞声。条件在那儿摆着呢,不是人院里不选拔不让自己去,而是自己确实不符。理工科专业人员的线性思维方式,让他们搞不懂行政人事制度的复杂性和多义性。他们想不到去从根儿上深究也无法深究:这规则是谁制定的?凭什么制定?合不合理?经过院党组和院学术委员会讨论通过吗?征求下边群众意见了没有?
一系列的问题他们都没有去问。经过一番谈心之后,他们果然也就认为,这么大的项目,竞争的人太多,根本轮不到自己的份。如果想争,也没用,万一争完了没有结果,竞争不上,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回头得罪了院领导,以后就有小鞋穿了。算了吧,不想那么多。劳那份神干啥!
多年来体制内豢养的知识分子的软弱性,让他们也只擅长于当面不说,背后乱说,无力抗争,得过且过。一通绥靖政策后,原先的牢骚阵营纷纷瓦解。人们放下围棋扑克打道回府,煎着带鱼数奖金,欢欢乐乐购年货。
院里年轻的副总设计师黎曙光是在接到老同学旷乃兴从凇州打来的电话后,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他去南方打理一个本院跟别的省的联合项目,顺便回扬州老家看望了一下父母,一个多月后才回到省城祁阳。这期间院里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副总设计师黎曙光长相俊美,他中等的个头,白皙的肌肤,浓密蓬松微微卷曲的头发,脸部线条柔和,薄薄的嘴唇,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双明丽而生动的眼睛,长相有点儿像韩国影星裴勇俊,浑身上下处处显露出笃信和诚实,很有亲和力。尤其是他那一口柔软甜糯的南方普通话,在一大群北方硬汉当中,时时显露出南方才子的温柔本色来,很招人爱,尤其是有女人缘儿。他跟旷乃兴是清华大学建筑系同班同学,当年是为了爱情,毕业后才追随家住祁阳的媳妇分配到这山海关以北的新州省城建筑设计院来。凡见过他和他媳妇的人,没人觉得他们会是一家子。怎么说呢?他那个北大女生媳妇邵宝娟,身材高高壮壮,面部线条硬朗,一看就是“男人婆”的气质,两口子站在一起,整个乾坤颠倒,黎曙光倒显得温柔俊逸女里女气的。那些暗中喜欢他的女人就不由感叹:唉!可惜了!可惜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爱情这玩意儿,跟别的事情不同,不能照顾大多数,而只是从当事人一己之审美意愿和性取向出发,无非是各取所需,王八看绿豆——双方对眼儿就成。
这会儿,黎曙光出差刚到家,正在往外倒腾自己出差的箱子。他坐了一宿夜车回来,进了门,家里无人。媳妇邵宝娟虽然知道他今天回来,仍然不在家,早早上班去了。她那个电视台的工作,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有头无尾。儿子放假,送去了他姥姥家。再进厨房四处看看,空锅冷灶,没有人烟。灶台上还留着方便面屑,地上也是乌乌涂涂的灰尘脚印。家里到处都落了一层土,卧室里的被子还没叠。翻翻冰箱,空空如也,没有找到任何吃食。黎曙光摇摇头,长叹一声。他不奇怪,这样的日子,他和邵宝娟已经摸爬滚打一起过了十来年了。平常他在家的时候,家里一应活计,都是他来干,老婆什么也不管。谁让他娶上了一个女强人媳妇呢!
他先烧上一壶热水,然后把窗子都开开透气,然后迅速叠被子,擦地板,抹灰尘,手快得像抢东西。他在一个作家的书里看到过形容女人干活勤快手脚利落时用的这个词儿,现在他的修长白皙的手也像用爪子抢东西似的,抓挠、舞动,不一会儿,水烧开时,一个整洁明亮的家就现出了轮廓。
这是一双伏案画图的手,小时候也是在钢琴黑白琴键上翻飞舞动过的手,没想到,成年以后,就天天守着一个乱糟糟的家干这么些日常琐碎的活计。他习惯了,已经接近于没感觉,无怨无悔。不光收拾家,甚至连儿子都是他一手带大的,儿子小时候的尿布都是他来洗,邵宝娟忙,没伸过手。他干着这些理应由女人干的活计,顺序不乱,非常有节奏感,好像乐在其中。他就是这么一个善感、勤勉之人,能从微小的事物中体会到生命和成长的大快乐。从本质上说,这种人,已经不止是建筑学家,而是一个艺术家并且接近于一个哲学家了。
黎曙光用热水泡上一包方便面,又从包里掏出在火车上买的两个卤蛋,放在灶台上,待会儿作为自己的早餐。方便面也是自己在车上买的,早就防着家里没饭这一手。电视台节前忙,邵宝娟没空给他预备吃的。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忙完这一切,等待方便面泡开的工夫,黎曙光这会儿才得空坐下来,往外掏自己的行李箱。拿开表层的自己的洗漱用品,他小心地捧出一个时装袋来,打开,一条桑蚕丝的玫瑰色吊带睡裙抖搂出来,柔软,光滑,在早晨晦暗的光线下放出灿烂而又柔和的光泽,将手掌伸进去,肌肤的颜色便隐约可见。这么精美柔和的丝织物,在这么个粗糙的北方并不常见。黎曙光忍不住用手摩挲着,体会着那种动人的质感。这是他为老婆大人精心挑选的一件过年礼物。
放下睡裙,他又去掏另一个时装袋子,拿出一条丝绸羊绒围巾,也是给老婆的。还没等展开来欣赏把玩,那边电话就响了。是旷乃兴,从凇州打来电话。旷乃兴在那边上来就问:
老同学,你怎么没有参加竞赛?是瞧不起我们凇州小城吧?
黎曙光说:啥事啊?我说大市长,这么一大早起来的,也不让平民百姓睡个囫囵觉?
旷乃兴说:还早?你看几点了?都八点了!你别跟我打岔啊。我可跟你说,你可以瞧不起凇州,但不能瞧不起奥运设计!一座奥运场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将是奥运会留给主办城市的文化遗产!奥林匹克精神将被固化入建筑!你一个建筑系出身的高才生,能不懂得这个?
黎曙光说:喂喂喂,我说旷大市长,你就别跟我打官腔了,越说我可是越糊涂。绕来绕去,到底是什么事情?
旷乃兴说:哦,怪了!凇州新奥体中心2008体育场建筑概念设计方案竞赛,你不知道吗?
黎曙光说:没听说啊!没人通知我。
旷乃兴说:老同学,我说你是个书呆子吧!报纸电视宣传那么厉害,你没看到?
黎曙光说:我平时很少看电视,连省台都不看,哪能看到你们凇州台?
旷乃兴说:瞧瞧,还是看不起凇州不是!我跟你说,这次新奥体中心建筑概念设计竞赛,我们采取的是国际招标方式,向全世界十几家著名的有大型体育设施设计经验的设计机构发出了邀请,目前反馈回执都回来了表示参赛,有些建筑事务所还送来了参赛方案。我满心期待地找你的名字,结果发现没有!嗳我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作为本省最高建筑设计院的著名年轻建筑设计师,不关心支持本地建设,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黎曙光说:你这可是越说我越冤枉了。我的确是一无所知。你让谁通知邀请我了?
旷乃兴说:你真不知道?那不可能!我们责成凇州市规划委来组织这场竞赛,他们给相关建筑单位都发了邀请函,重点单位和部门还打电话邀请确认过。谁不知道你是业务骨干、尖子,未来的建筑设计大师,省城那几所著名的建筑都出自你手?不管怎么说,你至少都应该参与一下,表个态嘛!
黎曙光说:你这是把我越说越糊涂了。你邀请的是部门还是邀请的我个人?怎么一点儿都没人通知?
旷乃兴说:邀请的谁还不一样!谁不知道你是省院最拔尖的技术骨干,得过众多的奖项,也是为数不多的有过大型体育场馆设计经验的人?从打这一开始组织这竞赛起,我心里头惦记的就是你,恨不能把这第一名名额都给你留着呢。邀请你们部门实际也就是邀请你。
黎曙光说:那可不一样。哎我说大市长,你可别这儿忽悠我。要真那样,你们就直接委托我带人做这个项目不就得了。
旷乃兴说:是啊!我也这么想。但是,这次的规则就是这么定的,你也知道,定规则的权力不在我们地方政府官员手里。我的权限,就是要保证拿出世界一流的设计方案,建设出朝向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一流的奥运场馆!
黎曙光笑道:呵呵!雄心不小啊!这时候想起我来了,你去凇州赴任的那会儿怎么连招呼都不打、连个告别宴都不摆就溜了?害得我好一阵子心里空落落的。在你们北方这疙瘩,我除了媳妇孩子,啥亲人没有,也就你这么一个亲如手足的兄弟。
旷乃兴说:咳咳!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当初到凇州来,也是迫不得已,非本人所愿。这样吧,这回要是能把你请动,我摆十桌酒宴补偿你!
黎曙光说:十桌?一百桌也补偿不了啊。行,就照你说的,咱就不提过去。但是你说这事,我一点谱没有呢。等我回去院里问一下,然后再给你答复。
旷乃兴说:那咱就说好了,你可一定来!不光是参赛,而且还要力拔头筹!假如最后竞标结果真的都落入外国人和外地建筑师手里,你说,咱们这些本省本地学建筑出身的人脸还往哪儿搁?!这可真不是我目光短浅施行地方保护主义,而是一个荣誉问题。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还是希望在这举世瞩目的时刻,老同学能一显光彩啊!
黎曙光说:你别激我,激我也白激,没用。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是我自己能说了算的。
旷乃兴说:你这话说到点上了!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现在由我具体分管凇州的奥运事宜。这样吧,离大赛最后截止日期还有些时日,我在这儿等你,希望你能想尽一切办法,拿出最好的设计方案来,把你最好的才华,奉献给凇州的奥运事业!
黎曙光说:市长大人,官话你就给我省省吧!我立刻回院里问,然后尽量争取参加。
旷乃兴笑说:这就对了!说好了,我们可等你啊!老同学,动作要快,剩下时间可不多了!
黎曙光说:嗳,我说你什么意思?还真摽上了?我欠你们家两斗粮吗?
旷乃兴说:虽说你不欠我们家两斗粮,可谁让你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呢!有道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躲也躲不过去,上场吧!老同学,我相信你的才能!给你一个支点,赶紧来撬动地球!
黎曙光说:我还头一次听说,这地球支点原来在你们凇州!
旷乃兴说:是,是,我也是刚替你找到。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放下电话,一看,方便面都坨了。
被旷乃兴激得兴起,也问得发蒙,黎曙光也无心再吃,简单喝了几口汤,吞下两个卤蛋,冲了个热水澡,换上衣服,开车直奔院里而来。正赶上节前的忙乱,到处都闹哄哄的。一问才得知,院里参加奥体中心建筑概念设计竞赛的人选早就报上去了,是书记陆文誉和副院长洪肖奇联合参赛。黎曙光一听,立刻感到匪夷所思,他一个书记又不会设计,参加什么竞赛?他又私下问了问其他几个设计所的建筑师,都说没报,根本没有选拔,上边截留直接把他们自己个儿报上去了。末了,他们还不忘添油加醋加上一句:你也别去问了,问也没用。根本就是暗箱操作嘛!
黎曙光感到不解。这才觉出这件事情的不简单。按理说,这么大的一个项目,既然是代表院里参赛,事关国家和集体荣誉,怎么也要院里先竞标,层层选拔然后再递交上去。
他满腹狐疑,想了想,决定还是直接找老陆去问。老院长张杰绗这一年在国外讲学,平时也不管事,主管院里工作的就是书记陆文誉以及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洪肖奇。在一把手陆文誉和副院长洪肖奇之间,他更信任和喜欢陆文誉。不管怎么说,老陆作为一名党政领导,为人宽厚和善,没有专业上的嫉妒和狭隘,平常跟大家关系都不错。而跟洪肖奇,则是同行成仇,没的话说。
不巧上午老陆外边有会,听办公室的人说要到下午才回来。黎曙光只好先跟着大伙一起忙乱,先处理了几件日常事务,又到财务那里销账,回来又把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信件处理了一下,忙忙乱乱就到中午了。在食堂简单吃过午饭,等到下午两点钟办公时间到了,黎曙光才敲响了书记陆文誉的办公室房门。
陆文誉好像早知道他要来似的,立即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一见面就热情洋溢,一面招呼他落座,一面沏茶倒水,嘴里说:哦,小黎你来了?我也正要找你。你看,咱们这可真是心有灵犀。
黎曙光开门见山:陆书记,我想问一下,咱们院参加凇州新奥体中心设计竞赛的事情……
陆文誉说:哦,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个事。这件事情,院领导高度重视,先在院务会上讨论商议,然后分级动员部署。事先虽然没有召开全院大会做动员,但是院领导还是分头下去到各个设计所征求意见。大家都表示,这项国家级竞争项目难度大,时间紧,任务重,一定要认真慎重对待。如果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贸然参加,搞不好,最后落选的话,不光影响到参赛者的自尊心,扰乱手头正忙的工作,也会给院里的声誉造成损失。所以大家都表示不愿意盲目参加。这件事让领导们也很挠头。最后的院工作会上,领导们还是表示,不管怎么说,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院是全省建筑设计行业的龙头老大,怎么说都应该参加,以表示我们对奥运工程的响应和支持。
黎曙光听得一脸茫然,他直盯盯瞅着书记陆文誉的脸,想从那里面找出简明易懂的答案来。但是,老陆那张浮肿的、眼袋微微下垂的脸上,表皮异常平静,读不出任何有意味的内容。
陆文誉呷了一口茶,看了黎曙光一眼,这才慢悠悠接着道:在这种情况下,同志们才一致同意推举由副院长洪肖奇同志和我联袂参赛。奥林匹克精神,重在参与。在这种困难的时刻,一把手的响应,就是最好的支持嘛!我说了,我就带个头。即便是当个分母也好,也是表明咱们院里的一个态度。其实哪,具体设计工作都是由洪肖奇同志去做的,我也只能协助做一些外围事务性的工作,以保证这项代表咱们院的方案能顺利入选。
黎曙光总算听明白了,却仍充满书生气地问道:陆书记,我作为第二设计所的负责人,也是院副总建筑师和学术委员,有资格知道院方的通知和决定。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陆文誉不紧不慢地说:是的,当初他们回来汇总情况的时候,还是我最先发现了你也没有报,就特地问到这个问题,说曙光同志是咱们院最有才华、最有可能代表我们院里竞赛得胜的同志,他为什么也没有报名参加?他们回答我说,一是你正在外地出差,他们没有找得到你;二是你现在手里正在承接着一项省里重大项目,还没有结项。按照院里的管理规定,凡是承接省以上重大项目的,在没有结项以前,不能再承接同样级别的省级以及国家级项目。
黎曙光被噎在那里,一口气出不来又咽不下,勉强开口道:不管怎么说,都应该事先通知我一声。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即便出差在外,我想,打个电话问一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陆文誉说:是的,是的,这是我们工作做得不细致。过后我要批评办公室人员,今后再有类似事情,一定要把意见征求到人。
黎曙光缓过神来,复又开口道:陆书记,既然说到参赛条件,手里项目没结项的人就不能再申请,我认为那是强词夺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给开绿灯,这样的特例也不是没有过。能够有实力代表院方参加省级以及国家级项目的建筑师,院里也就那么几个,平时谁的手里没有项目在忙着?谁能平时什么都不干,就为了随时等待某一项国家或世界级重大项目落下来掉到自己手里吗?谁都知道不可能,肯定要有冲突的。而且,为什么院里不去查一查,我手里的这个项目,已经临近尾声,我这次去南方出差就是去结项的,在时间上跟参赛报名凇州奥运场馆设计根本不矛盾。为什么事先就没人问我一声?是不是故意的?
陆文誉还是那种不温不火的笑容:曙光同志,请你千万不要多虑。我们都是本着善良的愿望出发,来关心爱护和帮助每一个同志。说句贴心话,你跟肖奇同志在业务上一直有竞争,这我是知道的。你们俩同时进院,在各项成绩指标上不相上下,后来肖奇同志走上了领导岗位,专业工作上有些荒疏,而你这几年来的专业成绩突飞猛进,这些事实我们也是了解的。曙光同志,你也是一名共产党员,还是省里跨世纪百人工程入选人才,省青联委员,省里十大杰出青年,现在我们又推荐你为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院里给了你很高的荣誉。我们希望你凡事能多考虑大局,考虑整体,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把我们院建设好,把我们的每一项工程都在全国乃至于全世界打响。曙光同志,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希望你不要辜负了院里对你的培养和信任。
黎曙光无言。在这样的太极推手面前毫无抵挡之力。刚才来时的一肚子火气,越发郁闷在嗓子眼里,如鲠在喉。没法再说下去了,他也只能闷闷地从陆文誉办公室里出来,出了门,使劲发动起那辆老旧的捷达车,横冲直撞出了研究院大门,三拐两拐,就下意识地上了高速路。过了领卡口,脚底下又一猛给油,车子便以120迈的速度在高速路上疾驰而去!
郁闷。胸口被人打了一闷拳的感觉。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老陆那里问起这个事儿,又听他语重心长不轻不重地给堵了回来?而且给噎得毫无脾气、有理也讲不出去?想他黎曙光,一向恃才傲世,不求人不靠人,完全靠自己的真本事,真才实学,一张设计图、一条平行线那么辛辛苦苦画上来的,现如今也到了大腕的水平,前来请他做项目的客户盈门,一般人请他他都要挑挑拣拣爱答不理呢,今儿怎么就跑这儿来向人家上赶着要来了?
谁闹的?还不是旷乃兴一个电话给闹的!
哼哼!
真是气死人!
这个文文静静的小白脸,戴无框眼镜的年轻人,脆弱的心灵,俊逸的外表,高超的专业技术,低下的处事能力。对各种纷纭复杂的人际利害关系严重缺乏认识。他只能将车子开得飞快,油门踩得巨猛,用以发泄内心不平。每逢到了有摄像头限速器的地方,车里的反监控电子狗就“吱哇——吱哇”叫个不停,聒噪得要命。他不理,也不管,只顾加大油门往前开,在一种飘拂的、向死而生的速度快感中,发泄一下心里的不平。车子调频交通台里正播放着红极一时的刀郎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那种哼哼唧唧的鼓点和节奏,正好适合于人在车上不紧不慢、无欲无求、昏昏欲睡。黎曙光慢慢地镇静下来,寻找内心平衡,也试图捋出一丝丝线索,把他知道的前因后果,一点点往上拼,最后整理出一个整体的效果图来。
很明显,院里的头儿们的这次暗箱操作,始作俑者,一定是洪肖奇!洪肖奇那人,他太了解了。这么多年的较量,在玩弄权术操控人际关系上,那真是挖空心思,掘地三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要他想要拿下的事情,就从来没有不得逞的。他黎曙光早就甘拜下风,承认自己不是对手。其实,黎曙光把谁当对手了吗?是洪肖奇自己挑衅,刚一进院,就把黎曙光视为竞争对手和假设敌。当年毕业分配来院里时,接收他们的老院长在欢迎会上特地点了一下黎曙光的名说:清华毕业生,能到我们东北这里来,屈才了!小黎,希望你能扎根东北闹革命啊!
而一旁当地东北大学建筑系毕业分来的洪肖奇,则阴阳怪气在底下嘟囔一句:清华毕业的?清华人都去美国啊!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得多冤!
十几年过去,那种阴阳怪气的话语言犹在耳。在新州省这块地界上,洪肖奇他们这种本土出生长大、又是本地院校毕业分配参加工作的学生占绝大多数,方圆几百里上千里,新州大大小小各党政机关、职能部门到处都是他们的校友学兄,彼此之间的互相提携推荐,自然不在话下。而黎曙光,一个北方人眼里的小南蛮,江浙才子,考到风沙弥漫的北京清华,又为了爱情,跟随他北大毕业的老婆一同分到荒蛮偏僻的东北来落户,此地除了老婆邵宝娟的娘家人外,就没有别的认识人了。他的同窗旷乃兴则是在北京工作两年之后,又给保送回了北方大学经济学院读硕士。具体因为什么回来的,一直讳莫如深,黎曙光也没有去深问。
一个南方人,到了北方省份,做了上门女婿,有点孤独寂寞,水土不服,这些倒还好说。最让黎曙光心有不服的是,他们这些清华北大毕业生分到外省,非但不容易得到重用,而且还处处遭到当地院校毕业生势力的联合排挤,有点落难凤凰不如鸡的味道。他们自己以为是在“俯就”,在别人看来那就是“发遣”。你想想,一个省,每年能考上北大清华的能有几个?也就是那么几个全省高考状元。想当年那都是敲锣打鼓给送上去的,没想到,毕业以后又给分回去或分出去了。没的说,肯定是混得不好,出不了国,就连北京也留不下,都是没什么能耐的人才被分下去。他们这一分到省里,眼见着各单位接收领导都要特别、单独握一下他们的手,拍拍他们的肩,说一声:哦,北大清华毕业的,好!好!素质高啊!旁边看着的人家本地毕业生,难免就心里发酸、眼睛发红,嗓子眼里边不服气地哼哼:哼!有什么了不起!都是一样的人,待遇不一样,凭啥呀?就凭你们会背书、会做题、高考成绩好?嚓!转了一圈,还不是又得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从头开始?哼!走着瞧!
所以,人家本地毕业生平常时时处处踩咕踩咕他们这些北大清华流落来的,视他们为假设敌、眼中钉,也是正常心理现象。
黎曙光一踏上社会,就遇上这个,心里不平,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郁闷之情,溢于言表。
当地人踩咕北京人,北方人踩咕南方人,两样歧视,都让他赶上了。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他介入不了当地人的圈子,就只有一个人躲在一边,刻苦研读,闷头搞业务。
而人洪肖奇就不一样。洪肖奇在自己家乡熟悉的地盘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一步一个台阶往上高升,有时还跳空高开,从普通的助理建筑师,到建筑师、高级建筑师,从设计室副主任、主任、支部委员、支部书记,做到所党委委员、副书记。院领导换届,因为乖巧,听话,跟院长张杰绗贴得近,被提名搭班子,成了副院长,总建筑师,主管业务,摆布院里百十来号人的命运。
而黎曙光,则一直是一名普通的建筑设计人员。后来因为业务突出,设计项目屡次获省级及全国奖项,提前两年破格晋升为正高职称,是当时院里最年轻的高级建筑师。他还通过外语考试选拔,获得出国进修机会,去德国学习了两年,与欧洲同行建立起联系,掌握了世界建筑设计行业的最新动态。回来后又当了第二设计室的负责人。从此越发目标宏大,志向高远,追随世界建筑大师的脚步。他在心里盼着早点改制,像南方别的省的建筑设计院一样,政策落实到位,自己能有个独立工作室,能够出去投标承揽项目,有更大的施展空间和自由。至于说能否像国外那些有名的建筑师一样,建立起私人设计事务所,他目前还没有这个理想。作为一名从体制内成长起来的年轻建筑师,自己又太过于书生气,除了懂建筑,对于人际关系、政策梳理之类,他知道自己都是弱项,不善于打理。况且,我们国家的政策是比较复杂的系统,什么时候能够真正能够完善到位,还不知道。总之,他就希望有个好的创作环境,让他设计出几个能留下来的作品。
黎曙光业务水平蒸蒸日上。洪肖奇一天天官运亨通。洪肖奇务实利,重效益,上下翻腾,在处理世俗事物上,也一天天老到,圆熟。他一边当着副院长,一边在他母校读着在职博士,一边自己也带着博士生,当博导。所有体制内的好处,一步不落,全都捞着了。这回洪肖奇拉上书记陆文誉共同承接新奥体中心这个竞赛项目,就足见其用心良苦。一是想利用陆书记原来在省里工作时的老关系,为他清障,争取自己的设计方案能顺利入选;二是知道现任院长张杰绗这一届干不满,马上就面临要退了。如果上面没有空降干部来的话,院长一职,由他接任,胜算应该很大。而书记陆文誉这时就是一个重要砝码,由他推荐表达与自己搭班子的愿望,先当上代理院长,那么坐上院长宝座也就指日可待了。
是啊,他洪肖奇的心思黎曙光尚能想得清楚,但是书记陆文誉也联名参赛,他可就有点想不通了。一个不学建筑的人也去参加建筑设计竞赛,那不是给世人留下笑柄吗?对老陆来说,完全没有那个必要。黎曙光估计老陆一定是被洪肖奇蒙骗住了,硬给拉下水的,就是为了堵别人的口,让其他人没法参加,也为了到时候能给他说情。
老陆能知道这些吗?他又有点杞人忧天,为老陆隐隐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