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生水起 4 夜登碣石山

作者:徐坤 字数:15141 阅读: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一章 风生水起 4 夜登碣石山



  已经是傍晚了。暮色四合。冬季的寒鸦,在秃枝上孤独地叫着,然后“呱”的一声,振翅迎空而去,抖落了枝上的几片积雪。车灯划出黄黄的两道光柱,穿透重重雾霭。黎曙光心情萧索,毫无目的驱车前行。高速路上车辆稀少,逼近年关,从外地回乡长途自驾车奔袭的人们,这时多半都已到达了目的地。剩下本地近郊的车辆,也基本上完成了一天的颠簸。刚刚下过的一场大雪,在路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祁阳这边所属路段路况还行,大雪一下,应急预案便启动,扫雪撒盐车上路,没留下时间让雪结成冰。往前那边路段,越过祁阳地界时,很明显,维护管理不善,清雪不及时,路面的积雪被一个个过往车轮轧得贼亮,鼓起一道道溜滑的车辙。当黎曙光意识到路段的危险时,却已经下不去了。高速路,本就是直行线,只有上口,难寻出口。他本能地紧张起来,放慢速度,点刹,徐行。抬头瞥了一眼路牌,不知不觉,竟然是开往凇州地界。

  他打开手机,给旷乃兴拨了一个电话。

  旷乃兴那头一听是他的声音,兴高采烈,说:好啊老弟,你在哪儿呢?我就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

  黎曙光说:我在高速公路上。都是因为听了你的蛊惑,一不小心走错了路,走到通往你们凇州的路上来了。

  旷乃兴高兴地说:那怎么叫走错路?你走的正是一条笔直康庄的正确大道!

  黎曙光说:行啦,我说市长,赶紧给我指条道吧!别让我迷路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

  旷乃兴说:条条大路通凇州。到了这里,你想迷路都难。等着,我这里正有点事儿走不开,我马上让司机到高速路口去接你。车号是多少来着?

  黎曙光报上了车号。果然,到了凇州收费站出口,旷乃兴的司机马有光早已等在那里。小马开车在前边领路,黎曙光在后边跟着,一直把黎曙光引到旷乃兴家里来。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进了市府领导居住的大院。一排排楼房,联体别墅样的建筑,气象簇新,一派新贵派头,赛过省城里那些干部们的住宅。旷乃兴原来在省城的家他去过,岂止是去过,旷乃兴自从北京发配回来住学校单身筒子楼,到结婚后与人合住,直到分到单元楼居住,一居室、两居室、三居室地熬着,逐步上升,这些经历黎曙光都历历在目,甚至都亲自参与过,每次搬家蹭饭都少不了他,两家人经常来往走动。当然,黎曙光自己的搬迁、上升经历也都大同小异,多是从单身宿舍起家的。如今,旷乃兴从省机关下到地方上来,果然,各个方面都鸟枪换炮。当了地方上的常务副市长,就像县太爷,哦,也不是,一个省辖市的官,应该是五六品了吧?待遇自然不一样。

  旷乃兴家的市长小楼在后院,有那么独立几栋,灰色二层尖顶小洋楼设计,枯萎的常青藤和老橡树环绕着,很有生命气息。打开别墅的房门,一股热气腾腾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厨房里煎炒烹炸的香气。

  旷乃兴的妻子倪燕茹闻声迎出来,胸前还扎着围裙,道:哎哟,曙光来啦?乃兴打电话一说你要到家来,可把我高兴得不得了!乃兴还嘱咐多整几个菜,你们哥俩要好好喝上几杯。

  黎曙光说:嫂子,你就别忙乎。乃兴呢?

  倪燕茹说:他处理点事,说马上就回,让我先在家里预备饭。嗳,小邵怎没来?孩子呢?没一起带来?

  黎曙光说:小邵忙着单位里加班,一到过节,电视台更是累死人不偿命。孩子也放假,送他姥姥家呆着呢。嫂子你看,我这临时路过,也没顾上给嫂子带点什么礼物。

  倪燕茹说:瞧你说的,你跟嫂子还讲这个客气,这么一说不就外道了?

  黎曙光说:下回来我一定给嫂子补上。

  倪燕茹说:快别说这些了。麻利儿的,洗手上桌吃饭。

  正说着,旷乃兴赶了回来,推门一进来,就跟黎曙光又是搂肩又是握手:哈哈哈哈!我说,你到底来啦!

  黎曙光说:我不来怎么着?你把我引上了贼船,我不来,我不来能去哪儿?

  旷乃兴说:我说你这位同志哟!怎么能说是贼船?这是上帝派来的船,诺亚方舟,普度众生,拯救子民于水火。

  老友相见,兴高采烈。倪燕茹招呼老公:你看你,净顾着说话,饭菜都做好了,还不赶紧洗手招呼曙光坐下吃饭!

  旷乃兴说:可不是。来来来,坐下,吃饭。你嫂子听说你要来,可比我还高兴啊,竟然亲自下厨。平时我在家都没有这待遇啊!

  倪燕茹瞪了老公一眼,嗔怪说:平时在家饿着你了吗?你让曙光评评理,这么高的个子,不吃饭,光喝凉水西北风就能长成?

  旷乃兴说:你看看,发表意见都不让我说。在这个家里啊,我是一点儿地位都没有喽。

  黎曙光看到饭厅桌子上摆了色香味俱全一桌菜,忙表示歉意说:你看,我一来,打扰了你们家生活,还得惊动市长夫人下厨掌勺。嫂子你真别忙乎,咱还跟以前那样,家里有什么我跟着吃什么。

  倪燕茹一边往上端菜,一边说:那可不行!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可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过年怎么能对付呢!

  黎曙光挠挠头说:今天是过小年?我还真给忘了。这么说就更不该来打扰了!

  旷乃兴说:说的叫什么话!你到我这儿来,那叫打扰吗?基本上算是回家,应该形成制度,定时定点常回来才成!我说,你要不要给小邵打个电话,告诉她今晚不回去了,就住在这儿,咱哥俩好好畅饮几杯!

  黎曙光说:不用。我们俩各忙各的,她在那个电视台,一忙起来经常不着家,我在哪儿她根本不关心。

  旷乃兴说:嗳,这就不对了,听你这话里怎么像是夹有怨气?这么大个建筑师,当怨夫,就不对了吧?人小邵那妇女解放独立了,撑起祁阳电视台半边天,那不好吗?就你这留守丈夫,应该自觉点,出门在外总得有个请假纪律吧?

  倪燕茹也搭腔说:你还是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一声,省得她到时候担心。

  黎曙光说:得得,听你们的,我就给她发一个短信。

  小保姆帮着把碗筷摆好,几个人落座。旷乃兴刚上中学的女儿也从外补课回来,叫了一声黎叔叔,然后一起上桌吃饭。

  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室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全家温馨和睦的气氛,黎曙光又开始心生感慨。待众人端起杯,碰过一下后,他说:真羡慕你们哪!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香喷喷的年夜饭,这才叫个家。这才叫享受生活啊!家里有嫂子这个贤内助,真是乃兴你的福气!

  旷乃兴停下手里的筷子:怎么着,我越听这话里话外越不对劲儿?幽幽怨怨的,又要埋怨你们家那口子是不是?你以为我们家常能这样坐在一起吃饭?这也就是知道你来了,才特地请你进家,吃饭,制造最高级迎宾形式!

  倪燕茹在旁边给黎曙光夹菜,埋怨道:就是!我们家啊,今天这也是托你的福,才吃上一顿团圆饭。要不介,他也是成年六辈子不着家,连我长得什么样他也忘了。

  旷乃兴说:听到了吧?古往今来,怨夫怨妇的唠叨嗑儿都是一个样。要说,在省城工作那会儿,咱可没少互相到家蹭饭。那会儿咱们青春年少,多么有闲,有心情,给点阳光就灿烂!……嗳,上回见你是什么时候来着?

  黎曙光说:是……前两个月,不不,是……去年秋天吧?想不起来了。

  旷乃兴说:是不是去年秋天,我领人回省城祁阳考察工业园区的时候?啊……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这人哪,一离得远了,感情也跟着散,再想聚一次也不那么方便了。

  旷乃兴的女儿圆圆这时突然插上一句说:其实,要我说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和海的距离,也不是城市与城市的距离,而是心与心的相距遥远。

  话语一出,举座皆惊!连她的父母都像不认识似的望着自己的女儿。旷乃兴既赞赏又吃惊地说道:咦,行啊!没看出来,我闺女还出口成章呢!像念诗似的!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不过,也说得很有哲理嘛!

  倪燕茹也道:圆圆,大人说话,小孩子别乱插嘴。

  圆圆听了,咬着筷子,得意地窃笑:嘻嘻嘻,嘻嘻嘻!老爸老妈真土!这是电视七频道“生活栏目”的开头语。连这个都不知道。

  旷乃兴虎起脸说:去!小孩子,赶紧吃完回屋做作业去!

  待到圆圆起身回屋,旷乃兴才感慨道:现在这孩子!咳!真没办法。

  黎曙光说:你该高兴吧!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倪燕茹怨老公说:你平时也该多关心关心女儿才是,现在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众人酒足饭饱。一瓶五十年茅台被哥俩喝了个精光。女主人和小保姆收拾桌子,女儿回屋做作业。旷乃兴和黎曙光两人坐到沙发上喝茶。

  旷乃兴这才切入正题说:出了什么事?你肯定不是专门来我这儿过小年的吧?

  黎曙光说:我哪有什么“年”的概念。我问了,我们院里报名参赛表已经递交到凇州,不过他们报上来的不是我。

  那是谁?

  是书记陆文誉和副院长洪肖奇联合参赛。

  陆文誉?是那个原来从省建设厅下去的老陆?

  正是。

  扯淡!他哪里懂什么建筑设计!

  是联合参赛,业务上的事情由洪肖奇做,他负责跑关系,说人情,找资源。

  乱弹琴!

  旷乃兴义愤起来,酒后微醺酡红着脸,在屋里激动地来回走动。

  他以为这是什么?是院里评职称、涨工资、选学术委员?是领导班子换届选举?这是奥运会!是举世瞩目的、百年不遇的奥运会!我们就是要扭转这些不良习气,就是要举办一次最干净、最透明的奥运会,彻底体现民主、平等、公正的原则,一切都按照参赛条例进行。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黎曙光问。既然他们已经代表院里报名了,还能再报别人吗?

  当然能!谁说不能?我们只认作品,不认人。谁设计出了完美的、符合奥运比赛要求的场馆方案,我们就采纳谁的,就用谁的。

  黎曙光说:刚才出来前,陆文誉跟我谈话,让我要顾全大局。

  顾全什么大局?哪里是大局?办好一个绿色奥运、科技奥运、人文奥运才是大局!设计建设出最好最优秀的比赛场馆才是大局!

  对。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劝我不要参加比赛,否则,一个单位里报两拨人,就会先造成内部PK,没等最后到评委手里就得先被拿下一个来。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叫怎么办?参赛啊!你参加你的,他参加他的,没人说一个单位只能有一拨人报名。不管是谁,最后都要以作品说话,用设计方案决胜负见分晓。

  黎曙光点头思忖。

  旷乃兴又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就按照参赛规程,以单独或联合体方式报名参赛。不管跟国内的也好还是跟国外同行联合也好,只要一切按章程办事,并能在截止日期到来之前提交方案,我认为,就应该没有问题,并且,还应该有把握取胜!

  黎曙光说:这话说得有点儿早了吧?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你对我就那么有信心?

  旷乃兴:这完全是出于我对你的了解,对你的水平的了解,既是信心,也是期望。不光是我个人对你的期望,也是凇州三百万老百姓对你的期望,是奥运会对你的期望。我们就是期望用最好的建筑师,来设计出最完美优秀的奥运场馆!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黎曙光。是凇州新奥体中心竞赛章程,里边还有关于凇州的各种情况介绍。黎曙光翻开文件,但见文件第一页《竞赛宗旨》上写着:

  希望广大建筑师能满腔热情,为凇州创作一个可以举办全人类和平盛典的场所,将举办城市对于奥林匹克的回忆凝固在建筑中,希望这一场所能在未来的日子里为丰富城市文化、激发城市活力提供源源不断的动能。

  几句话看得让人热血贲张!面对这样的历史机遇,谁又肯轻易错过呢?

  旷乃兴说:看到了吧?不用我跟你多说什么了吧?

  黎曙光面色潮红,激动地点了点头:是!我一定会尽力!

  旷乃兴说:好!老同学,有了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光尽力还不行。一定要取胜!

  黎曙光低下头去翻资料。旷乃兴却趁着酒兴,一把拉起他:走!光有文字资料不行,我带你去增加点感性认识。

  说着,打电话吩咐司机来接。二人到门口衣架拿大衣。倪燕茹跟出来,问:又要出去?这大黑天过年的,又要去哪儿?

  旷乃兴说:出去转转。领曙光看一看我们凇州。

  借着酒兴,司机开车,旷乃兴饶有兴致地领着黎曙光夜游凇州城。

  相比起曾经是清王朝陪都和张作霖父子起兵之地的省城祁阳来,凇州城实在不能算作有历史文化,也难以谈得上有什么规模。一条主干道,两圈环城线,不出一个小时就跑完了。凇州这么多年都没有发展起来,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受整个东北工业不景气的影响,同时也与它自己是个农业市有关。凇州下辖两个辖区,三个县级市,两个县,一个经济开发区。区市县下边还有街道办事处、镇、乡,总共百十来个。三百多万的总人口中,农业人口占了百分之七十。让这样一个附属于省城的粮食和煤炭基地,跻身于环渤海经济圈和新州打造工业长廊计划,迅速发展成为现代化工业城市,其难度可想而知。

  市府广场灯光耀眼,一排排高大的水泥廊柱延伸开去,上面是一串串的造型莲花灯。广场中心那座古希腊少女提着瓦罐造型的喷泉,已在冰雪寒天里凝滞不动,而边上的太湖石假山旁,却插上数枝塑胶寒梅,茫茫夜海中,一朵朵鲜血梅花格外耀眼醒目。黎曙光忍不住笑。

  旷乃兴说:看见了吧?又土又狂。

  黎曙光说:身为一个学建筑出身的市长,让这么恶俗的建筑摆在贵市的门面上,我都替你汗颜。

  旷乃兴说:这是上届一把手老大的作品。老大高升去了省里,继任者谁也不敢说翻盘给砸了重建。你以为,建筑,仅仅是建筑吗?

  黎曙光问:是什么?

  旷乃兴:政治!

  黎曙光不屑地从鼻管深处发出一声:嗬……

  旷乃兴道:你嗬什么嗬?你不懂。你这个一脑门子都是建筑的人,只想成为建筑大师。殊不知,在全球经济政治愈来愈一体化的世界格局里,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没有什么不是政治。文化是,建筑是,体育也概莫能外是。经济,更不用说。我们那些号称会搞城市管理抓经济建设的官员们,有几个好好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理会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

  黎曙光对这些官话总是有点稍微不习惯,忍不住抬杠道:就你会!你这个学建筑出身的副市长,又拿了经济学博士学位,这世界上就没有你不懂、你不会的了,还动辄大讲马克思主义。你还给不给别人留点儿活路?

  旷乃兴呵呵一笑说:你甭打击我。击不倒。我现在已经比较抗打击。在其位,谋其政。如今咱们是各说各的行话。只要你不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就放心了。

  车子从市府大楼前穿过。这是一套灰白色的十二层双子星座,左边是市委,右边是市政府。坐北朝南的方向望下去,穿过广场,视觉中心线的位置上,立起一块疑似华表的建筑。柱体浑圆粗壮,也是雕栏玉砌的模样,顶端蹲伏的望天犼石兽和雕花云板周围,安上了一圈霓虹灯,中间则是一个电子倒计时牌,上面的数目字红灯闪烁,是年月日和标明距离奥运会召开还有多少多少天。

  黎曙光奇怪:那是什么东西?

  旷乃兴说:华表。也是原来一把手老大安的。他迷信,盖大楼的时候请来一个堪舆先生来望地势,看方位,测风水。风水先生往远处一望,道:你这块地方,天象不通。目力所及,碣石山挡住了去处,影响仕途通达。必盖一塔,能够通天,破解这一布局。老大就诚惶诚恐,信以为真。但市府中心之地,随意建塔,没个说法。想来想去,便出这么一个主意,仿天安门广场华表式样,建起这么一个什物,看似华表,实则变形,建筑比例早已不对。柱身盘龙,就比正常华表粗大茁壮,龙身外的云纹,也都粗得像棒槌。尤其是柱头部分那两个“承露盘”,比两扇大磨盘都大,一心一意承接上天的雨露甘霖。

  黎曙光听了呵呵笑,问:后来呢?

  你还别说,还真灵验。华表建好后,没几年,上天甘霖普降,老大果真就饮露高升了!

  黎曙光大笑,说: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我听说过地方上有把县政府办公楼盖成小天安门的,这建华表,还是头一次见。

  旷乃兴说:是啊!他饮完甘露走了,剩下的人怎么办?总不能像那个望天犼石兽,总蹲在上面,天天望君来吧?新来的老大虽然看着这东西碍眼,但也不敢言语,最后只是出了一个主意,说要把奥运倒计时牌挂在全城最显眼地方,当然那就是这个华表之上了。

  黎曙光越听越滑稽,忍不住“扑哧扑哧”乐了几声。华表基座栏杆四周装了射灯,灯光直接聚焦对着柱子照,更是让这个腰缠巨龙腾飞的汉白玉柱子显眼。即便在黑夜里,离老远也能望得见。那块巨大的电子时钟,红色液晶数字不断闪烁变换,映得钟两边华表上插着的云板,就像猪八戒的两只支棱出来的大耳朵。

  主干道边上一排排高耸的商业办公楼,还多少给这个城市增添了现代化气息。东湟河老体育场遗址紧挨着这些高楼大厦,爆破拆除之后,现在它的钢筋支架变成黑黢黢废墟造型在夜幕中挺立。再往前走,下了主干线,景象就灰暗下来,环线两边到处是楼层不高的旧的居民住宅,一看就知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一扇扇小小的窗口透出暗淡的灯光。车子走过时,不时还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在楼角和胡同口边缘,或蹲或站,在地上烧着一蓬蓬黄纸。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按北方人民的风俗,在世的人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送纸钱。一团团火光一闪一闪,一张张肃穆的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旷乃兴和黎曙光都不说话,望着这沉沉的暗淡的夜,一簇簇明明灭灭的鬼火,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再往外走,就是城区边缘。大地封冻,夜色中的田野阒寂而安详。车子到了南湟河区,先围着新奥体中心地址外围转了一下。那里边仍旧是一片片,一排排,小胡同,破板房,简直就是非人类居所。旷乃兴叫司机把车停在南湟河堤坝最高处,两人下得车来。热热乎乎的身子被寒风猛地一扫,黎曙光打了一个喷嚏,赶忙裹紧了大衣。放眼望去,黑黢黢一片广大的区域,没有一个像样儿的屋顶。油毡纸的、石棉瓦的、破塑料布苫着的,一个破板房挤挨着另一个破板房,一点点浑浊的灯光回应着另一点点浑浊的灯光。

  黎曙光无语,顿感心头沉重。

  上了车,继续往前行驶。车子像是走出城外。四野昏暗,速度加快以后,似乎能听见西北风呼啸着凿窗的声音,屁股底下的路面也变得有几分颠簸。

  去哪儿?黎曙光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旷乃兴卖了个关子。

  颠了一段路后,到了一坐小山的脚下。司机停下车,说:到了。

  旷乃兴和黎曙光从后门一左一右下车。黎曙光四下看了看,说:这是哪里?

  旷乃兴说:碣石山。

  黎曙光一听,说:嚯!碣石访古?好大雅兴啊!

  旷乃兴道:别以为我们凇州就一无是处,到处荒蛮、丑陋、落后,我们这里也是人杰地灵,藏龙卧虎之地!先领你在低处望望,然后再登登高处。我这叫先抑后扬。走吧!这可是九帝登临之地,咱们也上去沾沾龙气!

  正说着,迎面昏暗之中,山门口停车场那边有人迎了上来,叫了一声:旷市长。

  旷乃兴一看:噢,王局,你怎么来了?

  又转身给黎曙光介绍道:这是凇州旅游局副局长。又指黎曙光:这是我一个朋友。

  旷乃兴没有跟对方说黎曙光身份。黎曙光也不多说什么,简单跟王副局长握了握手。

  王副局长道:刚才市府办黄主任通知我,说您要来,我这就赶紧过来了。

  旷乃兴向司机小马斜楞一下眼睛,小马赶紧上来说:那什么,是我打的电话说您要上碣石山来的。

  旷乃兴说:乱弹琴!惊动那么多人干什么?

  小马说:这黑灯瞎火的,风大路滑,我怕您有个什么闪失。

  副局长说:旷市长,您看您来视察,也不事先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这儿准备迎接工作都不到位,您别见怪。

  旷乃兴说:你别张罗,我也不过是请省城来的老同学随便过来看看。

  副局长说:旷市长,碣石山这里冬天游客少,今晚尤其风大,路滑,山上的路很难走,我特地叫他们山顶的电视塔值守的工作人员下来接您,他们熟悉路。

  接着把身后站着的两个小伙子介绍给旷乃兴。他们两人都穿着军大衣,系着小围脖,拿着手电筒,捂得严严实实。

  旷乃兴说:不必了,你让他们都回去吧。我认得这里上山的路。

  副局长说:旷市长,这要是在白天还好办,您自个儿肯定能上去。这夜晚间,出了问题,我们可担待不起。还是让他们陪您一起上吧。

  旷乃兴一看拗不过,只说:那行了,走吧。有他们俩陪我就行了,你就不用上了,先回去吧。

  王局一听,正巴不得呢,但还是先假意执拗了一番,又吩咐两个山上下来的小伙子,让他们陪好旷市长,要保证市长安全之类的,然后自己才返身钻回车里远去。

  黎曙光打趣道:当了市长,想微服私访都难喽!

  旷乃兴说:唉,地方小,屁股一动,都知道了。

  几个人顺势往上走。见山门口一侧的墙壁上,有这样几行字:“神岳碣石,观海胜地。九帝登临,千古之谜何解?”

  黎曙光说:够煽情的啊!

  旷乃兴说:走吧!上去就知道了。

  两个小伙子一个在前边引路,一个在后边护卫,司机也跟在后边。五个人一起爬向山顶。看似不起眼的山包,平缓起伏,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可触,实际上,山道贴悬崖而辟,十分陡峭险峻;加之积雪没有清扫,脚掌抓不住地,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山道两旁,乱石交错,寒鸦惊起。山涧溪水全都干涸,只留路旁一道道深沟在暗夜中恍不见底。因为没有游人,路灯全都没有给电,他们借助的,只有雪在山林里还没完全融化的青蓝色反光,还有手电筒的光,靠这一点点光亮,艰难向上爬行。

  黎曙光竖起大衣领子,爬得浑身冒汗。旷乃兴吐气均匀,一点看不出吃力的样子。

  黎曙光问:还有多高?

  旷乃兴道:没多高,总共海拔高度才695米,比香山鬼见愁的557米高出一点点。怎么,不行了?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星光灿烂。走吧,上去,就看见了。想想,当年帝王们是怎样在上头抒发豪情的。

  黎曙光呼哧带喘地说:得啦,我可没你那份豪兴。你这是诓人诓到底啊,深更半夜扯我来遭这份罪!

  旷乃兴呵呵笑说:你啊,如今是上了我这艘贼船,哪儿那么容易下来?再走几步,马上就到了。

  耳听松涛阵阵,眼见巉岩竦峙。费了好大力气,他们才来到东南悬崖之下一道狭长平台。这里就是望海长廊。进入廊内,虽也是山风瑟瑟,眼前却豁然开朗。旷乃兴矗立长廊上,浑身热气腾腾,解开大衣扣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和衣角都随山风舞动,他背靠山峦,面朝大海,嘴里振振有词,诵的是曹操的名篇《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黎曙光则拉紧围脖,将脸瑟缩在大衣领子里,一边扭脸躲避着山风的吹打,一边撇撇嘴,打击一旁的旷乃兴道:嗬!还真有古代帝王“碣石想秦皇”、“披襟眺沧海”的风采啊!

  旷乃兴不接他的话,却手臂一挥,当空画了一下,道:看!这就是凇州。

  黎曙光也只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夜色微蒙,星垂平野,山川辽阔。滦水之东、山海关之西、长城之南、渤海之北百公里广袤大地铺陈在脚底。见不到沧海,也没有日月之行和星光灿烂。腊月二十三的冬季下弦月,将一弯红铜色的残辉映照天边。山河沉睡,万物凝冻。重重夜幕覆盖着古老的城镇和村庄。沧海也悄然规避到天涯深处茫然不可得见处。只有冰封的古老湟河水,扭结成大地上最后的忧愁,蜿蜒而来。从哪里传来吱扭吱扭的流行歌曲:下弦月星满天,像谁泪涟涟……

  登临碣石,如今那王者何在,浩气焉存?!

  他们看着这一片冬季的沉寂和暗淡,一时无言。

  半晌,旷乃兴才打破沉默道:你知道《辞源》里怎么解释“碣石”?

  黎曙光说:怎么解释?

  旷乃兴道:《辞源》里说,“因远望其山,穹隆似冢,山顶有巨石特出,其形如柱,故名。”

  黎曙光说:是啊。这么不大点的一个小山包,被修辞夸张成那样。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旷乃兴说:不巧,今天时候不好,没法让你体会“登泰山而小天下,登碣石而小沧海”的意境。你等着。

  说着,旷乃兴用手一画:就在那儿,在你视野的正中央,一条中轴直线上,不久的将来,就会看到一枚闪闪发光的物体,昼夜闪亮,与日月交辉!无论你走到哪里,在哪个方向,它都能在你的视野里,在你的触觉中,到处都能看到它闪射的光芒。周围则有万家欢乐祥和的灯火环绕……

  黎曙光扭头看他一眼,说:嗬!胃口不小!你要把你的新奥体中心体育场做成一座新碣石山?

  旷乃兴说:对!我们就是要把它做成这座城市的新地标,让它和这座古老的碣石山一样永垂天地间!

  说罢,回头,直视着黎曙光:怎么样,老同学,干吧!一张白纸,才适合于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黎曙光不言语。碣石山山风呼啸,松涛震天。远处潮汐拍岸的声音依稀传来,裹挟在风声里,更加有冲撞力。

  沉思良久,黎曙光缓缓道:乃兴,今天这一天,收获不小,我看了你的城市,懂了你的豪兴。但是乃兴,我要给你说句实话,给你的热情泼一瓢冷水:咱们也算是差不多人到中年,是具有科学理性的人,不再是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小孩子,做一件事情,首先知道了它的风险,胜算有多大,懂得了它的投入产出比。你建功立业的心情我能理解,要在自己的任期上改造城市面貌,搞出政绩来,这不假。可是对于我来说,我只是一个建筑师,建筑师的目的就是做一个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建筑。相比起参加设计竞赛,我更愿意做委托项目,因为是业主邀请和信任,设计方案可以相互探讨商量,直至最后达到双方满意。而做竞赛是一次性的,是要承担风险的,只许赢不许输,输了,就等于全白干,前功尽弃。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处心积虑取悦评委和业主、取悦于当地的文化和公众。难度太大了。你若让我个人选择,说实话,我不做。我已经超越了那个青年时期战战兢兢取悦于人的阶段。

  嚯,嚯嚯!旷乃兴不满地大声道,怎么着,你成了大师啦,了不起啦?你这叫小富即安,典型的农民思想!什么事能没有风险?做大事的人还怕风险吗?风险大小和成就系数永远是成正比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贝聿铭在巴黎卢浮宫前做金字塔没有风险吗?

  贝聿铭?人贝聿铭那可是当时的密特朗总统亲自邀请他去做的!那也叫业主委托邀请,成不成就是他了。

  那我现在就邀请你!代表业主评委、当地公众和文化部门委托邀请你!怎么样?你做还是不做?

  说着,旷乃兴凑近脸前,目光直逼立在长廊上的黎曙光。

  黎曙光把脸往后躲去,夸张大叫:干吗干吗干吗?又不是逼宫,想非礼啊!

  叫的声音很大,那三个在旁边闲聊天的司机和电视塔小伙子闻声走了过来,问:旷市长,有事吗?

  旷乃兴摆摆手:没事。我这儿跟老同学聊会儿天。你们干你们的去。

  几个人知趣散去,不敢打扰市长的清谈。旷乃兴这才到黎曙光身边,言辞恳切道:曙光,我说咱们就别较劲了,说点正经的。我是真心想请你帮帮我,参加这次竞赛。这是从北京国家体育场那边下来的模式,要是我真能一个人做主的话,我肯定就直接请你做不就完了嘛!但是,现在不行,要搞设计竞赛,国际招标,显示中国开放的气度和全球化胸怀。你说,那些名头大的建筑师,什么国际一流全国一流啊,肯定都被招去参加北京的竞赛,剩下咱们怎么办?我找谁去?

  黎曙光说:你的意思说,你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找我这个不够一流的人呗?那你还来找我干啥?

  旷乃兴忙说:你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哪!我知道你的理想就是成为世界著名的建筑大师,设计出名垂青史的优秀建筑,也知道你的水平实际上已经跟国际同行相比肩,只不过是你太年轻,还不好封大师,目前还没有一个全球性的合适的项目,能让你在世界范围内打开知名度,一举获得那个世界建筑界最高奖普利策建筑成就奖。所以,我才特别希望这次你能来参加,借这次举世瞩目的机会,实现你的建筑理想。

  黎曙光说:实现理想?实现理想我也不一定非在你这里实现!机会有的是,我还有时间,我可以再等。

  旷乃兴有点儿火了:我说你这人咋就这么拗呢?还等?再等可就没有你了!再等人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出生的小孩伢子可就跟上来了。再则说,你以为你还可以赶上下一届在中国办奥运会?没有了!没有这机会了!这叫百年不遇、千年不遇!你等到它再轮回,五大洲两百个国家,再轮到咱们办,一百年以后吧!那时你我都不知道在哪个爪哇国啦!

  黎曙光迎着山风,慢声细气说:你急,急也没用。机会难得是难得,可是,我刚才在你那儿看的文件,预先的遴选竞赛这些过程也太复杂了些。我不是陆文誉和洪肖奇,没有他们那么多人脉资源,不会拉选票走后门,根本不敢有志在必得的信念。虽说技术上也许我会胜他们一筹,但是,也许,连第一关评委的关都没过,就被刷下来了,更不用说其次的公众投票和最后的领导拍板呢!你说,我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旷乃兴说:嗳,你还没做,怎么就知道不行?你首先得相信群众,相信党,你更得相信你自己。再说,文件写的最后是领导拍板,我不也大小是个领导?

  黎曙光听罢,先是愣愣地端详旷乃兴的脸,直盯盯地左看右看,直到把旷乃兴看得快要发毛,突然才喷出一声笑:嗬嗬,嗬嗬嗬嗬嗬……

  旷乃兴也跟着笑:哈哈,哈哈哈……

  黎曙光更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旷乃兴也随之纵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旁边那三个人又一次赶过来,恭敬肃立,急询旷市长有什么事。

  旷乃兴笑得被风呛了一口,忙摆手道:没事,没事。

  又问:曙光,还往上走吗?还没到仙人顶呢。

  黎曙光说:不去了。我看差不多了。

  旷乃兴说:好。差不多那就往回返。嗳我说,这还只算是个开头,下次,找个月圆的时间来,我一定领你登顶,好好体会曹操观沧海的意境!

  黎曙光说:好啊!最好到时候能看见你的闪闪发光的地标建筑物。

  旷乃兴说:好!那就一言为定!是“咱们”的地标建筑物。

  黎曙光说:好好好,咱们就咱们。

  几个人顺着悬崖绝壁的来路折身而返。

  一轮残月更高地挂在天际。风已停歇,枯树停止摆动,大海声息全无,碣石山静谧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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