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堂之高 5 办公会议

市委市政府召开软环境建设工作办公会。市委书记白宏臣，市委副书记、市长程之介，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旷乃兴，主管国土资源和城建副市长刘卫华，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栗渊德，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邹瑾允，市委秘书长范大鹏，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等等出席了会议。

　　这次办公会主要是听取近期各项建设工作汇报，并针对存在的问题提出解决措施。凇州市的三大战役已经打响。“三大战役”是市委市政府给刚刚上马的三项工程取的名字。今年有三大亮点同时出现在凇州版图上，令人振奋，同时也让人觉得压力空前。以建设新奥体中心为核心，带动出老棚户区改造和居民经济适用房的开发，以及东湟河体育场旧址上台湾恒元集团投资兴建的会展中心工程建设，对于凇州来说，这都是前所未有的大项目，目标大，影响深，不光在全省备受关注，其中奥运场馆建设在全国也是焦点。按照一把手白宏臣书记的说法，这都是凇州去年抓“项目年”所取得的成效，令人鼓舞，催人奋进。三项工程都在紧张而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

　　说是有条不紊，其实是事态频出，压下了葫芦又浮起了瓢。中间出现的问题，也着实令人担忧。其间的阻力，不光是主管的常务副市长旷乃兴心里最清楚，一把手白宏臣心里也有数。白宏臣知道，凇州的建设，就如同此时这屋外的天气，热气腾腾的表面之下，其实仍然冰雪未消。何时能够真正迎来一个蝶飞蜂舞的欢快春天，还需要走过一个漫长艰辛的过程。

　　会议室大楼屋檐下虽还挂着正月里的大红灯笼，一长串通红通红的红绸布渲染出节日气氛，但也架不住被冬季里的寒风拢着，灯笼们一个一个在线绳上哆哆嗦嗦，摇摆晃荡个不停。元宵节都已经过完了，整个城乡还沉醉在过年气氛里，松松散散，懒洋洋，都跟大梦没醒似的。这就是北方农业人口居多的县城特征。大地还在封冻，燕子们仍然成群结队在南方过冬，只有寒鸦不畏风雪，偶尔在北风呼啸的枯树丛中张着翅膀抖动。地处北纬42度的北温带边城的凇州，夏季无霜期短，冬季昏暗而漫长。此时正是春天冰河解冻之前最为悠闲而慵懒的时刻，一旦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人们就开始耕地犁田、拧钢筋支脚手架开始忙碌。趁这个时节调整思绪整顿思想认识，准备迎接开春后的一个个硬仗，实为党政工作所必需。

　　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白宏臣首先在会上号召班子里要统一思想，把主要精力集中到抓经济建设上来，尽量减少争议，防止和杜绝各种不必要的事情发生。在听完了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刘卫华对于几项建设工程的汇报后，市委副书记、市长程之介又率先发难：我先说几句。对于凇州的三大战役和新奥体中心的建设，我仍然持有保留意见。我们要谨防某些同志有急功近利、急躁冒进思想。凇州底子弱，基础薄，申请奥运协办城市本身，就已经勉为其难，人力物力资源都已消耗殆尽。如今又要拆老馆，建新馆，根本就跟节俭办奥运的精神不符。而且，还一下子牵扯出棚户区改造和会展中心两项大工程，一夜之间，将凇州变成一个轰轰隆隆大工地，请问，谁有那么大的协调能力？有没有想到总体资源环境配套问题？有没有考虑到老百姓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程之介言之凿凿，落地有声。会场上一时沉默，没有人主动搭腔。主持会议的白宏臣环视了一下会场，最后将目光落到旷乃兴头上，点将道：乃兴，你看看，具体工作环节你了解，你来说说。

　　旷乃兴放下手里一直摆弄着的铅笔，腮帮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开口道：本来我不想一再重复解释这个问题，既然白书记点名让我说，那我就不得不赘言几句。关于该不该拆老馆、建新馆，该不该形成凇州三大战役，从一开始项目上马那天就有争议，而且问题也早有了答案，最后市委市政府形成了决议，已经开始逐项落实实施。诸位也都参加表决了，情况都比较清楚，这个就不用我多说。但是，我要说的是，凇州三大战役建设工程当中遭遇这么大的阻力，出乎我的意料，这也是前所未有过的。比方说，东湟河体育场定向拆除爆破时的球迷闹事，棚户区拆迁时的钉子户的撒泼拒迁，新会展中心宣传报道中诸多带有责难和诋毁性的负面评价……这些现象的集体出现，都不是偶然的，我想说，这些现象是不正常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再往下说，而是用眼角余光悄悄扫了一下白书记。只见白书记一直端坐，扳着他那张永远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白脸。他同时也瞟到程之介市长微微后仰的身躯，倨傲的表情，下巴颏上扬，那张古铜色四方大脸上的皱纹肌肉斜向牵拉，皱纹线条微妙抖动变幻。

　　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邹瑾允这时跟上来，接着说：我认为这些事情背后，都是有人在指使利用。就说球迷闹事那个事情，在东湟河体育场定向爆破拆除之前，球迷我们早已经进行了安抚，市府办公室主任两次接见他们，找他们谈，纪念碑的重新安放以及以后球迷协会的活动场所和经费问题，包括新奥体中心今后还延续叫东湟河体育场这个名字，所有这些，都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怎么会突然间反悔？谁告诉他们的具体爆破时间？又是怎么进去的？这些都是问题。还有，棚户区改造，居民无不拍手欢庆，他们盼了几十年甚至几代人，就盼着住新屋。政府给的优惠条件够宽大的了，怎么就还有像崔老太太家那样的钉子户迟迟不搬？她一个小老百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幺蛾子？讲价还价，上法院起诉，竟然在法院判决生效后还拒不执行搬迁！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同时也对政府声誉造成极坏影响！这要不是背后有人出谋划策，他们怎么闹得起来？闹了一溜十三遭，最后能占到什么便宜？该怎么办，还是按最初的方案办理，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造舆论，给凇州脸上抹黑！

　　邹瑾允义愤填膺，说到激动处，脸色通红，嗓音干涩。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继续道：我们有些同志，就是这样，会上不说，形成决议表决时不说，背后乱说，而且还利用某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去干一些跟政府过不去的勾当，这是不对的，是跟我们党提倡的发扬党内民主、建设和谐社会的方针相违背的！

　　他的话音刚落，程之介就立刻接上去发言。只见他俯身向桌，以指叩击桌面，不紧不慢道：我在凇州工作这么多年，深知凇州一向民风朴实，人民单纯，说百姓无端闹事撒泼，是不合乎实际的。今年一下子上了这么多大项目，可以说是给凇州翻天覆地的改造，利益涉及千家万户的人，老百姓不理解，有怨气，也是正常的。既然是利民工程，就要首先考虑满足老百姓的利益，百姓讨价还价，我们就要正确对待，研究它是不是有其合理性。至于说到是不是暗中有人指使，我想，老邹做纪委书记这么些年，比我们有经验，知道说话的分量，以及该怎么定性。

　　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实则绵里藏针。邹瑾允正想辩驳，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刘卫华却抢先上来接口道：是的，程市长说的问题的确存在。我一直都跟在东湟河地块的新商务会展中心工地上，听到过好多议论，都说那么好的东湟河体育场炸了，现在要在上面建国际会展中心黄金商业圈，连带着周边的建筑也要跟着搬迁改造。那些都基本上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起的居民楼，才住上十几年，拆了实在是怪可惜的。都说会展业是一个现代化发展行业，全世界都在搞，但是，别忘了，凇州只是一个三百万人口的城市，哪来那么多人天天到这里来开会？

　　旷乃兴听罢，也立刻当仁不让接口道：如果我们把会展中心仅仅理解成为“开会”的地方，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东湟河国际会展中心是集酒店、办公楼、商场及餐饮娱乐设施为一体的综合性多功能会展中心。关于会展业的意义，我也已经多次跟诸位陈述过，现代会展业是实现城市资源优化配置所必需的信息服务形式，能提高中心城市对人流、物流、信息流、资金流的集聚辐射能力，为辐射区域内的广大企业提供商情商报商机，同时还能带动周边的劳动力市场，发展相关的旅游休闲餐饮等项目。广交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成立五十年来，成功带动了广东省珠三角以及岭南地区贸易的发展。凇州地理位置优越，处在两省交界处北方工业长廊的一端，古老的湟河入海口和著名的碣石山都在我们这里，对游客和外商非常有吸引力。会展中心的建立，能使全省的贸易中心从省城祁阳有效地位移，使更多人气和商家集聚到凇州境内，这对于发展凇州本地经济，促进和实现凇州从传统农业县市到现代化工业城市的转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能提高凇州的城市地位，打造凇州作为现代化城市的新形象。

　　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也接上来说：我们曾经做过调查，会展中心周边那些居民楼，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起的简易楼，当时的建筑水平，大家也不是不知道，都是比较简单低下的，住上个十几二十来年，那些楼也就基本上过时，户型不合理，防火抗震能力差，水电气、电脑宽带线网入户改造也十分困难，天然气管道不能入户，空调一用就跳闸，已经跟现在二十一世纪新生活距离越来越遥远。居民们都很拥护动迁，他们能得到不低于同一地段商品房市价的补偿款，然后可以在二级地段买大房子住进新楼。老百姓对此也很理解，也是拥护的。

　　旷乃兴继续说：至于说到凇州奥体中心异地重建跟节俭办奥运精神不符，那更是有人不负责任的胡乱猜测。我在这里可以再给大家把这笔账掰一掰：原先我们计划投6个亿改造升级东湟河老体育场，这笔经费全部由政府投资。现在，我们拉来台湾恒元集团，通过土地置换银行抵押的方式，以15个亿的土地成交价格，由他们在原体育场地带开发以会展中心为主体的黄金商业圈，我们则在南湟河新建一座奥林匹克中心，包括主体育场、综合体育馆、游泳馆、网球馆和一座大型奥林匹克公园，同时启动南湟河原址五万平米连片棚户区的改造工程。

　　大家可以跟我一起算一笔账：凇州南湟河主体育场总造价10个亿，整个新奥体中心，包括一座综合体育馆、游泳馆、网球馆和一座大型奥林匹克公园投资近20个亿。台湾方面土地置换抵押资金是15个亿，炸掉老体育场的钢筋能卖600万。如果我们将这15个亿多一点的钱全投进新奥体中心，将还有5个亿资金的缺口。

　　说到这里，旷乃兴顿了一下，呷了一口茶。眼角余光又打量到了程之介的睥睨又很倨傲的表情。白宏臣则仍然不动声色，小白脸平平整整的。

　　但是，我们不把这15个亿全投进去，而是投一部分。旷乃兴继续说道。新奥体中心将采取国际新型的融资方式PPP方式，就是说政府不招总承包商，而是招一个“业主合作方”来一起做，说白了就是公私合营方式，然后经营的利润分成。在这总投资的20个亿里，政府出58%，业主联合体出42%。我们从土地置换的那15个亿只需拿出11.6个亿建新奥体中心，剩下3.4个亿去改造棚户区。棚户区改造不够的部分，可以通过减免建设过程中的税费、政府财政支持以及老百姓个人掏一点的方式解决，以基本保证棚户区改造的顺利进行。目前，银信集团跟我们签下协议，成为业主合作方。他们负责拿那另外的42%，也就是8.4个亿。所有这些过程，完全是透明的，公平的，公正的，符合相关法令和程序。

　　会场一时无声。旷乃兴这小子经济学博士，喜欢拿数字说话。他那个脑袋就像一台强大的计算机，各种数码符号记得贼清忒溜，张嘴就是一大串，动不动GDP、CPI挂在嘴上，座下官员们一听到这些，除了刘卫华等个别搞城建的以外，都有点儿蒙，跟不上趟。白宏臣就曾提醒他：除了在专门的经济工作会议上以外，以后在班子会和常务会上，尽量少说字母和数字，直接说“国内生产总值”和“居民消费价格指数”等汉语。旷乃兴听话还是改了一改，但是往往一着急就忘，有时顺嘴就吐噜出来，好像故意刁难、有意为难似的，不经意间就要招人忌恨。别说别的官员听不懂，就连白宏臣自己听起来也像天书。他是文学系毕业的，简历上最后学历为“北方大学文学系在职研究生，文学硕士学位”。

　　会议室里出现短暂沉默，众人希望跟上旷乃兴的数字化思路，但在心里又实在运算不过来。市长程之介也在心里迅速盘算着怎样反击。书记白宏臣也在静静等待，并不急于发言。通常开会，他从不定调子，让众人去充分发扬民主，发表意见。等到每个人都说完了，才在集思广益基础上集中讨论，然后拍板。这个一把手书记，瘦削、脸白，肤色白得接近某种病态，不论什么情况下，总是西装革履，着领带，白衬衫，头发随时焗油，不见一根白丝，三七分的背头，永远用发胶打得根根不乱，似又油光可鉴，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乍一看有点书生气，其实是一个运筹帷幄的资深官员，懂政治，能够把握大局，任何时候都能将局面牢牢控制在自己掌心。

　　白宏臣有着深厚的阅历和丰富的工作经验，他也算本地人，籍贯是另一个县级市盘湾市，在周围区县乡里都干过，工经贸农口……除了妇联，几乎都任过职。从副乡长、县农业局副局长、经委主任、副县长，到区委常委、副区长、县委书记，再到地级市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市长，45岁那年来就任中共凇州市委书记，算是同等职位当中比较年轻的。他那一副瘦削白皙的样子，说起他是北方人没有人相信，都以为是南方江浙一带移民。但他的的确确就是北方土生土长起来的。有句俗话说得好，叫做“北人南相，前途无量”，作为一名省辖市一把手，他将来向上进阶的路还很宽。

　　此刻，他坐在凇州市委大楼双子星座会议室中央坐北朝南的位置上，放眼扫视座下衮衮诸公，见只有旷乃兴等一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头天然的黑发，其他的，不是疏于打理的半灰半白，就是漂染的虚假的油黑，再就剩下几位脑盖上只支棱着几撮毛、“地方支援中央”的秃顶半秃顶。白宏臣就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白宏臣最愿意观察人的头发，对头发有着天然的敏感。最先让他感到韶华逝去、内心沧桑的，就是头发开始变白。一直到四十岁以前，他还满头黑发，开会办事，往老同志堆里一站，显得青春茁茁，英姿勃发，充满优越感。四十岁以后，别的器官尚未出现老化现象，唯有头发，却遮掩不住的白，先是一根两根，鬓角那里露出一点端倪，接着就灰蓬蓬一大片，一天白似一天，简直一泻千里，不可收拾。头发一白，人立刻显老，仿佛一夜间变成老人，同时也加深了“时不我待”的意念，内心对于“位置”的紧迫感和焦躁感也同时在加强。

　　作为领导干部，外在形象太重要了！再年轻的同志，一旦白了头发，往老同志堆里一站难分伯仲，那也是不行的。那怎么可以呢？岂不是自绝后路？尤其是当今影像媒体发达的时代，什么重大会议重要场合没有电视台的参与？电视台的摄像机把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脑袋顶上出现的几撮白毛如实向老百姓传达，真实展现诸位的年龄和精神状态。岂可马虎啊！

　　万般无奈，白宏臣持续下半生的染发工程也就此拉开了序幕。谁知，这一染上，就没有了个终结。染发剂着色容易，半个小时染染洗洗就能搞定。但是，白头发长出来的速度也不缓慢，没出俩月，理过两三次头发之后，新长出来的发根就白花花、齐刷刷的，戳着，立着，顶起上半截染过的黑发，黑白分明，像故意揭露黑颜色的虚假似的。没办法，只好再染。差不多每隔两个来月就要进行一次的头发着色工程，让他不胜其烦，同时也听说染发剂有致癌的危险，更是让他内心惶恐，惊惧陡生！

　　但是，现如今，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国官员，还有哪个不染发？哪个不把一头苍苍白发染得溜光黢黑？

　　领导干部集体染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肝肠寸断的表情。

　　除非有一天他白宏臣对自己的形象不再在意，除非有一天他已经彻底丧失了从政理想，他才能任由自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而座下旷乃兴那一头黑油油的、旺滋滋的浓密头发，就总能吸引他的眼睛忍不住地去看，去瞟，总能成为他眼前最显著的一块地方。妈的，一看就是，小子肾好，肝火旺，长出那样一头自然卷曲蓬松的头发来！年轻啊！年轻就是好。那头黑发，几乎是自己十年前的翻版。真是让人羡慕啊！

　　再一看程之介，土老帽，头发灰蒙蒙的，几乎濒临全白，身上架着的假“七匹狼”男装皱皱巴巴，仍然是一副习惯性的乡长或乡村支部书记的扮相。显然他还没有与时俱进。

　　今天场上这个争论，实际早已在白宏臣的意料之中。程之介的率先发难，也丝毫不奇怪。平常开会也总是这样，两派力量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只是今天旷乃兴的反驳这样有理、有力、有节，邹瑾允的帮腔这样毫不留情，却让他没想到。他心中暗想，乃兴这小子，如今，说话做事，口气大，翅膀硬了！不再憷老骨头了！不光是程之介快不是他对手，就连自己也要防着点儿了。

　　这小子，自己几乎是看着他一天天毛硬的。作为省里外派来凇州的干部，据说，他在上面有根底。白宏臣听说，旷乃兴的后台是原省长、现在已经是京中要员的老领导。旷乃兴跟那个前省长有一层清华校友关系，一分过来，就受重用培养，很快就当了省发改委经贸处副处长，省经委投资与规划处副处长，省财政厅厅长助理。后来通过省里干部公选，破格提拔，32岁就成了副厅。真真是令人眼热！

　　眼热也没办法，选拔通过严格的程序：从自愿报名，统一笔试，择优筛选，组织面试答辩，到组织考察，初定人选，直至党委研究，确定人选，整个过程完全合乎规范。省委组织部对考察对象德、能、勤、绩、廉等方面情况进行了全面考察，没有听到什么。唯一能有的窃窃私语是说，那一届公示的67名拟任职人选，平均年龄369岁，年龄最小的29岁，具有博士、硕士学位的45人，具有正副高级专业技术职称的40人。之所以平均年龄偏低、而要求学历偏高，这些画线儿都是为能让旷乃兴顺利上去而垫底的。但这种说法也没有实据。要是为了一个人而就合60来个人破格，也说不过去。谣言嘛，总是止于智者。

　　两年以后，旷乃兴从省财政厅副厅长、党组成员的位置上外派来凇州，2000年5月任中共凇州市委常委，2000年6月凇州市人大常委会决定任命旷乃兴为凇州市副市长。关于旷乃兴来凇州，也有几个版本的传言。有一说是前省长进京，新老大对前任的下属并不感冒，旷乃兴被冷落日子开始不太好过。于是有三条路供他选择：求前老大领往京城谋职；在原来位置上受煎熬；下基层锻炼。仍然是前省长给了建议：还是应该下基层锻炼，历练，积累一定的资历。在中国想当官干出一点事业，你一个学生娃，光会坐办公桌电脑前写报告搞资料不行。作为年轻人，你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基层工作经验。去踏踏实实做一点事情，干好了，将来就会有发展机会。

　　旷乃兴听从建议。正好凇州有这么个位置，不得已才过来。

　　白宏臣不知道具体该相信哪个版本。总之，他见小子来了以后，没啥动静，前两个月没见人，天天就是在下边跑，据办公厅的人说，他在下边一个乡一个镇地跑，调查研究，了解情况，两个月时间跑遍了山山水水凇州大地。第三个月回来，也没动静，话不多，就跟在他们几个主要官员屁股后边，熟悉情况，察言观色。凇州人欺生，不拿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当回事，根本没人理他，凡事总越级请示汇报。旷乃兴自己也不当回子事，依旧我行我素。见此情状，倒是白宏臣先替他着急了，以为家伙是个草包，什么都不会，于是出主意谆谆教导他说：你到了这里，就得整点事儿。不整事不行。人们看不见，也不能服你。

　　三个月以后，旷乃兴开始动手了，开始整事儿。他跑京城跑省里，拉来国家发改委的同学视察，从省经委那里找项目，先后完成凇州新工业科技园区打造、湟河新区整体改造方案、韩国投资“三千里金融新区”等几个项目工程，一整就是大动作，个个整得红红火火。白宏臣这下明白，心说，啊，这小子，很有心计嘛！原来在用心观摩着呢，不是不能整，是时机火候未到。

　　到后来，见旷乃兴整啥啥成，越整越大，书记就有点防范他了。掌握了专业经济理论的人，如果给了他良好的实践发挥的环境，再加上有上面的人脉关系，这不简直就是大路通天，小子岂不是快要飞上天去了嘛！

　　白宏臣觉得，这小子快有点要搂不住了。

　　就是再有能耐，任何时候，都不能功高盖主不是吗？

　　这道理，旷乃兴这小子他明白吗？

　　看不出来。

　　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

　　能够压着旷乃兴的，掣肘、制衡他的，看来还真得是程之介。

　　程之介，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几朝元老，侍候走了几届书记，就是没得空当上一把手。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家伙，不可小觑，虽然就年龄来说，仕途已经到尽头，但在凇州有自己的利益和布局，有一套严密的关系网，动一子则惊全局。白宏臣知道，想要靠程之介帮自己取得政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只要不拆台，就是幸事。再说，程之介也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他是从基层村长乡长县长一步步干上来的，就其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来说，已经完全落伍，水平永远停留在县长一级。尽管凇州这些年已经跃升为省辖市，有着地处工业长廊一端、环渤海经济圈之内的地域区位优势，但是，如何打造现代型工业城市，他根本不懂，又很固执，不屑于学，思路远远没能跟上。

　　诸如配合前任书记搞的“国际二人转节”，一看就不行。国际上有几个人唱二人转？

　　他们所谓的“二人转搭台，经济唱戏”，搞得动静挺大，到北京去开发布会，到美国肯尼迪中心去演出，结果，票房惨淡，来谈生意的人寥寥无几，根本没签下几个项目。从好的方面讲，是让全世界更多人知道了凇州，负面影响则是进一步糟蹋了凇州的形象。一提凇州，地球人眼里简直成了北方粗鄙、卑俗、乡俚没文化的代名词，仿佛凇州就是满大街都是踩高跷、扔花手帕、唱黄色小调打情骂俏的北方乡村。这么多年，凇州发展不起来，原因可以想见。尽管已经纳入工业长廊，尽管面朝大海，背靠碣石山，仍旧还像一个县，还是县城的框架和体系。

　　但是，虽然程之介不懂GDP，不懂居民消费价格指数，不懂外贸也记不住数字，但多年来的行政经验，让他具备搞人弄权布置关系网的一套娴熟方式。这种东西可永远都不落伍。

　　在凇州的任何一动，都会触及程之介的利益。这原本是白宏臣挠头的问题。如今旷乃兴的异军突起，正好可以破一破程之介的阵，可以跟程之介的力量相制衡。所以，他支持旷乃兴搞项目，支持一切工作围绕项目开展的方针。失败了，批评旷乃兴；成功了，锦上添花，扩大了在凇州的政绩，添了向上进阶的筹码。

　　要想彻底改变凇州形象，向工业化、现代化城市迈进，还真得旷乃兴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来干。

　　白宏臣私下也在心中感叹：眼光、视界不一样，弄出的玩意儿就是不一样。

　　凇州有名的三项特产：二人转，煤，运动员。程之介等老朽只想到开发利用其中一个——吱吱嘎嘎的二人转；而旷乃兴懂得利用另外两个做文章——70万千瓦煤矸石发电、煤田、煤化工基地建设等项目取得了重要进展，运动员资源则成为申办奥运协办城市的资源。

　　一系列事实都表明，旷乃兴是个很好的助手，懂经济、有魄力，能出成绩，但是政治经验不足，时时都有冒顶的危险。旷乃兴事情越做越大，现在看来，程之介几乎要招架不住了。形势有一边倒的危险。

　　这也不是他白宏臣所愿意看到的局面。

　　领袖的作用，就是把持平衡。

　　一切关系之中，只有三足鼎立才是最安全、最平稳的。

　　白宏臣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和旷乃兴都不会久留，还会往上走。只不过旷乃兴时光充裕，而对于白宏臣这个年龄来说，往上走，时间紧迫，要求也高。现在不像过去，平安过渡就成。无功便是过。现在要出成绩。出大成绩。为老百姓造福，也为自己增添砝码。

　　所以，要稳。要把持住局面，一切为我所用。

　　白宏臣喜欢看到眼前双方对峙这样的场面。只有双方两派力量制衡，相互掣肘，力量相互抵消，他作为一把手，才能从中控制局面，才能把大局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现在轮到程之介发言了。程之介也知道在数字和理论方面自己辩不过旷乃兴，于是扬长避短，绕开那么多抽象的阐释，直接从政治和政策上入手，对旷乃兴予以反驳：在东湟河体育场旧址上打造会展中心商务黄金圈，私人资金引入，造成国有土地资源严重流失，这难道不是罪过吗？只有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才知道土地对老百姓意味着什么，土地就是凇州老百姓的命！卖一点少一点，这不是卖家底过日子吗？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是我们有个别同志，就是好大喜功，喜欢大兴土木，打造政绩工程，结果怎样？他最后拍拍屁股走了，留给老百姓一大堆债！别忘了，老百姓还要在这块地上过活！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了凇州的千古罪人！老百姓会跟在屁股后边骂的！

　　程之介仗着自己是地主，土生土长，使劲抨击外来户，说话不知轻重，一时义愤，骂人时忘了连带关系，忘了一把手白宏臣也不是凇州当地人。

　　白宏臣这才觉得是时候了，该说话了。利用程之介适当地打压一下年轻人的气概，是有用的。但是程之介太出格，把自己也不放在眼里，那就是触怒天庭，就是不对了。

　　白宏臣这时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发出了要说话的信号。会场上立刻沉静下来。白宏臣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开口道：同志们，我们这次会议的议题就是统一思想。凇州全党抓经济、重点抓建设、突出抓项目的大政方针不能变。全市上下要一心一意谋发展，和衷共济图振兴，一切都为上项目服务，去年是我们的“项目年”，今年是“招商引资年”。

　　凇州的城市化建设、和谐社会建设和招商引资工作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好势头。我希望同志们都要珍惜这个大好形势，通力合作，把凇州的经济工作再上一个台阶，加快新凇州大凇州的建设步伐。不能说我们招商引资就是出卖国土。把更多的人吸引到我们这块土地上，利用他们的力量，为我们自己谋发展，为百姓谋福利，这不是件好事情吗？这跟卖家底是两个概念。

　　新凇州大凇州建设需要引进更多的项目，更需要突出主线，这个主线就是这三大战役，每一个都是关键，是重点。这样吧，市委主要领导进行一下分工，责成程之介同志具体负责会展中心工程，乃兴同志重点抓新奥体中心建设和棚户区改造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影响大。各部门必须积极配合，除了抓硬环境外，一定要搞好软环境建设，提高城市竞争力，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我们要彻底克服、杜绝、根除个人利益至上、部门利益至上的思想观念，要从经济发展的大局、全局出发，站在新凇州大凇州建设的高度，来认识三大项目建设的重要性，增强自觉性、责任感和使命感，把思想统一到市委决策上来，增强工作的紧迫感、责任感、使命感。通过社会监督来规范、约束政府有关部门依法行政、科学行政、民主行政，政务公开要保证到位，做到真公开、真到位，加大监督整治力度，在这里我再强调一下，对影响三大项目建设的案件，影响凇州形象的案件，我们一定会一查到底，绝不手软，绝不姑息迁就。

　　白宏臣的一番话，化有形为无形，平息了双方的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