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堂之高 6 台北亲戚访祁阳

作者:徐坤 字数:20714 阅读:50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庙堂之高 6 台北亲戚访祁阳

台北亲戚说来就来了!

  三月料峭风寒,积雪未融,冰冻未消。此时的南国已然姹紫嫣红,到处鲜花盛开景象,而北国大地,仍然沉浸在一片冬眠沉睡之中。当台湾歌星旷莉莉裸露着玉腿、星姐旷美芬袒露着鸭蛋清似的后脚跟、星爹旷承宗穿着一袭古铜色绣吉字唐装、星妈旷李雅芬身着暗玫瑰红开叉旗袍出现在省城祁阳饭店的时候,祁阳的冬天好像突然之间被戳了个洞,春风就从那破窟窿里七扭八歪地吹了进来。

  见到台北亲戚们如此盛装打扮隆重出场,应邀前来的省城祁阳老旷家一家人激动得乱七八糟。本来,他们临来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是要上演失散五十多年的老哥俩旷承祖、旷承宗的相拥而泣抱头痛哭的相认一幕;接着是旷乃兴的妹妹和弟媳上前给旷莉莉献花。现在可好,边上有那么多媒体娱记和狗仔队在盯着,长枪短炮全架在旷莉莉面前身后咄咄逼视,饭店多功能厅外面还有旷莉莉的歌迷粉丝会的小孩来了一大帮。祁阳老旷家人蒙了,眼见得台上星光耀眼的台湾一家人,他们预先准备的动作表情都没用上。只有在主持人叫到前边去上台、跟台湾老旷家人相认时,他们才似乎有点张皇、有点扭捏、又有点不情愿地上得台去,跟陌生的亲戚们一一握手。他们不明白,亲人相见这么私密的事情,为什么要暴露在明晃晃的镁光灯和镜头下?害得人手没处摆脚没处放。后来回过味来一想,可也是,人家这么大一个歌星,全球华人都瞪眼珠子瞩目的,走到哪儿还不整出点动静?咋能就哑默悄悄地前来认亲呢?

  祁阳老旷家一家人这边手脚不得劲儿,人台湾的老旷家一家人却心里明镜似的,表演得欢实着呢!一家人同心协力齐上场,携手配合搞作秀。这本来就是歌星旷莉莉的签约公司举办的一场歌迷媒体见面会,专门为她的新碟上市和接下来的个唱做宣传准备的。大牌明星不小心在大陆有了一门子远亲,公司文案策划充分利用这项资源,把它当成宣传中的一个很好的噱头和亮点。

  于是,蒙在鼓里的祁阳老旷家一家人,就傻不愣登扶老携幼一家大小倾巢出动给做配角。但见台上歌星旷莉莉和星姐旷美芬身经百战,表情拿捏得最到位,将身体呈六十度角面向观众,见有闪光灯亮起时,瞪大眼、吸口气、憋出两腮酒窝的动作足有六十秒定格。老头老太太也一直保持颔首微笑状。台下观众面对大冬天里歌星那光滑修长不穿袜的裸露玉腿,面对星姐白胖胖涂血红蔻丹的十根脚趾和光嫩如玉的后脚跟,无不感慨欣羡啧啧称赞。个别有恋腿癖和恋足癖的小娱记,竟不惜趴下身来,将肚皮贴在地板上,争相拍摄熟女脚部和大腿的特写。歌星和星姐也暗中配合,将那玉腿和纤足不断往灯光下明晃晃伸去。

  祁阳老旷家的人没干过这活儿,属于正经古板人家,被陌生人围着拍照,一个劲儿问这问那的,登时,恐惧、兴奋、张皇、不乐意……各种情绪涌上心来,五味俱全。没一会儿,就没了耐性,不胜其烦。旷乃兴的父母、弟弟妹妹弟媳们都左躲右躲,简单答个话,应个景,就赶紧下台去,躲了。倒是那老爷子旷承祖,八十多岁了,到底忍不住,也顾不得周围灯光乱晃,握着七十多岁的台湾老人旷承宗的手,道了一声:你是承宗?

  台湾旷承宗也老眼昏花,颤巍巍叫了一声:大哥……

  祁阳旷承祖拍着他的手背,叫了一声:承宗啊,五十多年了啊……

  台湾旷承宗也又覆盖过来一只手,叫道:大哥……

  四目相对,四手相牵,颤巍巍摇晃着。海峡两岸,两个面貌相似、情谊深重、失散五十多年的老人家呜呜呜哭成一团。

  这是老旷家永成经典的一个镜头,足以载入家谱,传谕给子孙万代。

  可惜,却没有留下来。媒体没有往这边照。媒体的镜头全集中在歌星旷莉莉脸蛋玉腿和星姐后脚跟上。祁阳老旷家的晚辈们,虽也预备好了照相设备,但是,被这气氛给闹蒙了,恨不得快逃为上躲到一边去不让记者乱照,谁也没有等在老爷子旁边捕捉下这一历史性的镜头。

  这些事情,还是过后二弟旷乃庆给凇州的哥哥旷乃兴打电话时,简单向他描述的。旷乃庆让他哥回省城一趟,打个照面,接待一下台湾亲戚一家人。旷乃兴说凇州这两天忙,实在没空,等到星期天看看吧,等我带你嫂子和侄女一块回去。

  旷乃庆说:哥,你能不能从凇州那边给弄几辆好车?

  旷乃兴说:干什么?

  旷乃庆说:那什么,请人旷莉莉出去玩,点名要坐奔驰600或者克莱斯勒。

  旷乃兴说:嚯!谱儿还不小!听这意思,是不是还要警车开道啊?

  旷乃庆说:那当然了!大牌明星,人家经纪公司提出来了,干啥事都不能降低规格。

  旷乃兴说:乱弹琴!你跟她说,谁请她来的就找谁要去。耍大牌也得找对地方。我什么也不能提供,我这里顶多能让你嫂子给预备一顿家宴招待。

  旷乃庆说:哥!咱家就你一个人当官,名声大,跟旷莉莉能有一拼。你在省城认识的人多,有面子,帮着借一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别让人瞧不起咱们。

  旷乃兴说:嘿,我说老二,你们有没有搞错?他们这次回来,到底是来跟咱爷爷认亲,还是明星搞活动来了?我怎么听着,全都在忙乎旷莉莉?

  二弟旷乃庆说:听说是旷莉莉签约的华星超人公司给出的钱,来为新专辑《回头是岸》做巡回做宣传的。旷莉莉自己爆料,说有个侄子在北方大陆一个市当市长,人这才出钱把老爷子他们都捎带上,就是奔你来的,希望借你的光帮助炒一炒。结果,你这么半天不露面,连借个车也不给借,哥我说你这个市长,算是白当了。

  旷乃兴说:唉!娱乐界,利字当头啊!这几天工地招标,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实在走不开。你在那边先接待一下,就算是替我了,行不?再则说了,一个走亲戚,有什么大不了的。咱爷怎么样?能受得了这场面吗?

  旷乃庆说:我这不是紧着哄咱爷吗?全家兴师动众,请他们吃饭,陪他们游玩,为什么啊?还不是为咱爷高兴?

  旷乃兴说:你们哪,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别让人看着太低三下四了。

  旷乃庆说:哥,你也别那么说!就因为你第一时间没在家里接待,咱爷和咱爸很不高兴,觉着你架子忒大了些!人大老远来的,又很高看你一眼,你就不能给个面子?人公司说了,原来他们的唱片发售一直做北京、上海、广州这几个大城市,像祁阳这种地方根本没列入名单内,北方人都没文化,不买书不看报不淘碟,发到这里的唱片全都死翘翘落地无声,收不回成本。这要不是有个认亲的由头,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到咱这疙瘩来。

  旷乃兴说:别听他们拿那套话忽悠,再忽悠也没用,越忽悠越显得他们利欲熏心,压根儿就不是为老人们认亲而来。老二,你再辛苦两天,等到手里活一忙完,我马上回去。

  旷乃兴这么告诫以后,二弟旷乃庆仍没能收住,像操办什么家庭大事似的,把这事搞得沸沸扬扬,恨不能满城都知道他家有门台湾亲戚。也不对,确切点说,是他家有个当红歌星亲戚旷莉莉。还不准确,应该说“台湾当红歌星旷莉莉是他们家亲戚”!

  按理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应该这么赶时尚攀时髦也跟着去追星什么的,但是,架不住他自己那个喜欢时尚的媳妇乐此不疲地撺掇,总唧唧喳喳吹耳边风,旷乃庆就也跟着为自家有旷莉莉这门亲戚而骄傲起来,开始咋咋呼呼穷张罗。

  若说这个老二旷乃庆,比他哥也小不了两岁,从小到大,却一直遮蔽在他哥哥的阴影之下,学习没有哥哥好,能力没有哥哥强。哥哥当年以全省高考状元的成绩考上清华,他毕业时只考上本地一个财政专科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又蹦来蹦去,没个安妥的地方。最后全靠哥哥的提携,靠哥哥在省财政厅的面子,才在市税务局一步步提拔起来,闹了个副处。原先哥哥在省城工作时,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哥哥做主。直到哥哥去了凇州之后,他好像才一步翻了身,成了老旷家撑门立户的男人。爷爷老了,父母年纪大退休在家,妹妹已出嫁,他这个老旷家的二小子、祁阳地税局副处长才成为家里外头一把手,感觉是当了顶梁柱,很上档次。

  台湾亲戚这一来,正是他旷乃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焉能放过?老旷家祖宗三代,在他认识的亲戚里边,最远都不超过直线距离八百里去,突然间就有了一宗台湾亲戚,这个海外关系着实令人兴奋!得好好宣扬宣扬,张罗张罗。尤其是,跟娱乐界明星人物有瓜葛,这在老旷家还是头一次。

  为在台湾亲戚面前显示自己的神通广大,老二不惜血本大摆宴席,请客吃饭,到处去给他们弄豪华车,安排全省旅游,尽显粗犷豪放风范。旷莉莉要的那种车,一般单位和个人全没有,他就专门去婚庆公司弄来加长凯迪拉克,花着昂贵的租金拉上他们一家人领着去棋盘山冰雪世界乐园,去本溪滑雪场,去北戴河黄金海滩上观光,一路尽显东北大男人风度和豪华气派。

  他这一领可算是领对喽!东北人的热情好客、大手大脚、虚荣心、爱显摆,与台湾人的锱铢必较、精于算计、揩油刮膏,正好逆向交接一吻即合。星姐旷美芬见状,便不停嘴地表扬夸赞这个能干的二侄子,什么“有能力”、“有气魄”、“大方”、“仗义”、“讲究”……总之,把所有好听形容词全都用上,把个旷乃庆忽悠得云里雾里干脆找不着北。眼看这个二侄子基本已经被忽悠晕了,星姐旷美芬这才适时提出,他们在祁阳期间的食宿费是否帮助报销一下?那家华星超人公司只负担了小妹一人的资费,其他三口人则只提供了单程机票。他家人当初一想,既然是奔着投亲靠友来的,还考虑那么多干啥?再则说了,家里头不还是有一个侄子在当市长吗?即便是有点啥经费小问题,到时候也好解决。所以他们也没多想,就答应跟着来了。但就目前看来,还是遇到了一点难题,酒店什么的规格安排过高,资费还是超出了预算。看看二侄子能不能帮助解决一下?

  老二旷乃庆一听,一拍胸脯:这有什么难的!没问题,包在我上。我哥当市长,这点小问题,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虽然他不管本市,但是当年在省财政厅当副厅长的时候,帮过不少人忙,跟省里人全认识。你们就在祁阳放心大胆地玩,踏踏实实地消费!

  台湾星姐一听这话,咧嘴乐了:还是我二侄子有本事的啦!超爽!巨酷!你们大陆的社会主义就是好啦!不像我们台湾,资本主义,一元一分都要自己掏的啦!

  说完这话,转天,星姐就拿出一沓买东西的发票,连同酒店里住宿的押金单,一并递给旷乃庆。旷乃庆一看,牙齿缝里不禁嗞嗞冒凉气。心说这老娘们儿,可真敢造哇!五星级酒店,贵得要死的字画丝绸服装她也敢成万成万买?!

  星姐旷美芬可能是看到他皱了皱眉头,忙说:不好意思的啦!我知道你们大陆公家报销可以吃“床腿”,打入住宿费用里。本来想上街买一点回去送人的礼品,我怕商店的收据不好报,所以就一并在酒店里买的啦。

  一句话把旷乃庆噎在那儿。旷乃庆大话已经说出去,没法再往回收,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嘴上说:小意思。没问题。心里头却在说:滚!快早点给我滚犊子!

  原先这旷老二还琢磨着,台湾亲戚在祁阳的一干费用,即便他哥哥给搪回来、不帮忙处理的话,他自己也有门路解决。旷乃庆所在的单位本身就是一个揩油的行业,地税局下边管着众多企业,减税增税打政策擦边球,那还不是他们这些主管人员一句话的事儿?平时一般只要不出大格,什么事都好办,在哪个下属企业走点账报点销,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哪里想到,这星姐得寸进尺,一整就上万上万元的发票。这可让他有点犯难了。

  他这才知道了台湾星姐的厉害!

  再吹牛的时候,旷乃庆就加着十分的小心。

  他心里期盼着他们台湾一家人早点走,可还不行。还有若干程序没有走到呢。自己家爷爷的愿望还没有得到满足。爷爷自从那次在酒店里跟台湾亲戚一家见面之后,还没得机会第二次跟堂弟见面,那家人除了作秀就是游山玩水去了,哪里是来认什么亲!可老人家不这么想,老人家实在,怀旧,念亲,他这些天就一直念叨着,要把老堂弟请家来,老哥俩坐下来好好拉呱拉呱,聊聊离别往事。

  不成想,他这么一说,却遭到孙子、孙女、孙媳妇几个小辈人的一致反对。众人都不同意,理由是嫌家里地方小,寒酸,憋屈,怕叫人瞧不上眼。说是即便要请客吃饭也要到外边订酒店吃去。爷爷生气了,闷着声说:什么?还找酒店?我一把老骨头,都成了摆设了,给他们当群众演员,你们当我不知道是怎么着?

  老爷子真不简单。八十多岁了,心明眼亮!人那当年也叫一个老家北江市的政协委员呢!

  二孙子旷乃庆、孙女旷乃红这些小白眼狼不肖子孙们,一看拗不过爷爷,又开始打歪主意,想到要在他们的老姨家的孩子钢子家里举办这场家庭聚会。钢子是他们的表哥,省城大款,做钢材和汽车生意发达了,住在郊区的别墅,同时自己还经营着一家跑马场,两家绿色蔬菜基地。他们要把那里假装成爷爷家,把台湾亲戚请到那儿去做客。

  表哥钢子一听,二话没说,鼎力相助。他倒不是好奇歌星旷莉莉,而是考虑借机会还上人情债。平时钢子可没少找表弟旷乃兴旷乃庆哥俩帮忙,尤其旷乃兴,时时能用得上。在政府部门里能有个实在亲戚,对于钢子做生意来说,管老了事儿了!钢子满口答应对旷乃庆说:二弟你放心整吧!到时候缺啥需要啥,就吱声。酒席、礼品什么的我都负责预备。

  旷乃庆和旷乃红把钢子那头叮嘱妥当了,回头家来跟爷爷一说,没想到在爷爷这里却碰了壁。爷爷坚决不去,说:你们整得这叫个什么事儿?招待自己家亲戚,那还用得着作假吗?

  孙女旷乃红说:爷爷您不知道,这不光是我们自己家亲戚往来,这是关系到海峡两岸人们正常交往友好往来的问题。怎么着,这五十年,您也不能显得比他们在台湾的生活差嘛不是?爷爷您不能给共产党脸上抹黑啊!

  爷爷知道他们在瞎忽悠,根本不听他们小孩子家家的这一套。实在没辙了,老二只好打电话给在凇州的老大旷乃兴求援,让他说动爷爷。

  旷乃兴刚开始一听,也一愣,说:去钢子家干啥?

  听了旷乃庆的解释,旷乃兴没好气地批评道:我说你们啊!乱弹琴!让我说你啥好呢!没见过人是怎么着?台湾人高摆啊?我看你们哪,纯粹是虚荣心在作怪!

  老二说:我这不也是为家里好嘛!传出去,你这一个大市长的父母家,还住着不到几十平米的老式三居室,你当市长的脸还往哪搁!老旷家全家也颜面无光嘛不是?再则说了,也确实是屋小,搁不下。一来就好几十口子人,没地方坐没地方站的。我们又要满足爷爷他老人家的心愿,又要办得体面,哥你说怎么办?在咱家,爷爷最疼你,也就听你的话。你离家大老远的,一点指望不上,叫你回来也不回来。具体怎么着,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旷乃兴一听,弟弟开始撂小脸子了,这可不太好。一想到具体的事情还得老二出头操办,惹他来了脾气也没必要,于是也只好说:行行行。你看着办吧。不管怎么说,出发点是好的。家里还有啥不够,具体还需要些啥,你吱个声。

  老二旷乃庆说:算了,啥也不用你。你就把爷爷说动就行了。

  于是旷乃兴只好给家打电话,在电话里好一番摇唇鼓舌,好说歹说,爷爷勉强同意了。

  旷乃兴是老旷家这辈人中的老大,又是从小爷爷奶奶给带大的,在他们的老家北镇一直长到六岁,直到了该上学年龄才被父母接回省城,与爷爷奶奶的感情非同一般。俗话说得好:老儿子,大孙子,老头儿老太太的命根子。老人把对隔辈人的溺爱,全都泼洒在旷乃兴身上,对小二小三以及旷乃兴叔叔姑姑家的孩子们,那就差远了。旷乃兴从小学到中学及至上大学,每年寒暑假,都要回老家去看爷爷奶奶,待上那么一段时间。每年一回去,老两口那个乐啊,从头到脚的一通抹擦、胡撸,大孙子长大孙子短,喜爱个不停。奶奶早已经把好吃的给他留了一大摞。他姑姑家的孩子来了想要跟着吃一口,立即被他奶奶拦下,不让动,口口声声说:这是给你大哥留的,你瞅他在北京上学,啥也吃不着,把个孩子饿瘦成啥样儿!

  他姑姑家的孩子就乐,伏在老太太耳边大声说:姥姥,你是不是我亲姥姥?怎么总偏心眼,净向着我大哥?人我大哥在北京,那是毛主席待的地方,啥吃的没有?咋就能饿着他?

  老太太张着没牙的嘴,道:那咋的呀?人那好吃的能给他们大学里头啊?别说毛主席,人毛主席吃芒果他们能吃着芒果吗?再说毛主席都去世了,那块地方更没啥玩意儿可吃了。

  旷乃兴他们就叽叽嘎嘎乐。他们几个儿时的玩伴、几个半大小子也被奶奶一番话逗得前仰后合笑闹成一团。奶奶爷爷瞅着这些孙男嫡女也乐,两张老脸上都欢喜得笑开了花。

  奶奶去世以后,爷爷被接到省城旷乃兴自己的小家来住。孙子和孙子媳妇倪燕茹极尽孝道,把老人照顾得很好,填补了爷爷那一段时间感情里的空缺。每天下班后,再累,也要陪爷爷坐一会儿,聊一会儿天,唠一唠国家大事。这几乎成了旷乃兴每天必修的功课。后来旷乃兴去了凇州,爷爷给接进了旷乃兴父母家。尽管离得远了,爷爷的全部感情和思念,仍然维系在这个最有出息的大孙子身上。旷乃兴也是一样,只要周末有空,总是要开车回省城看望爷爷,陪爷爷说上会子话。平时开会路过,也要顺道去家里看望一下。旷乃兴跟父母的感情,也远没有跟爷爷的感情深。由于错过了六岁以前儿童跟成人建立感情的成长期,他跟父母之间,总是显得很陌生。加之他那个工程师出身的父亲和搞党务工作的母亲,总是一本正经,古板,致使他跟父母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学生跟老师间的关系。到后来他茁壮成长挑起大梁、父母年老退休二线之后,他跟父母之间的关系,就掉了个个儿,成了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系,父母反而有点唯他命是从的意思了。

  而在老二旷乃庆老三旷乃红身上,就没有这个障碍,他们跟父母之间是很正常自然的亲子关系。他们对父母该撒娇撒娇,父母对他俩该打骂打骂。对待旷乃兴,他们则共同心存畏惧,有点儿毕恭毕敬。

  旷乃兴觉得自己在家庭中,更像是替代了爷爷的角色。

  赶上一个响晴薄日的天儿。微风轻拂,河水骚痒,水波在薄薄的冰层下泛起涟漪。河边的柳梢也都滋歪滋歪扭鼻子弄眼儿,有一点点儿喷薄欲出的发春色彩。老旷家一家人披红戴绿,拖孩子带崽,重又穿上了刚脱下没几天的过节穿的立领唐装和织锦缎小棉袄,色彩斑斓,从四面八方会聚到省城西北地带。

  这是一场盛大的民间狂欢。花团锦簇,觥筹交错,处处透着初级阶段小康家庭欣欣向荣景象。

  旷承祖这一枝上枝繁叶茂。他一共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女之下又繁衍子孙若干。按最低标准平均每家有两个儿女、儿女之下再有一个孙子或孙女计算,总计起来大概有一个加强连的数目。队伍拉出去,其阵势就会贯一把长虹,颇有“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气象。这要是再来个愚公移山,可有的挖了。不由得人们不感叹:过去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是多么的积德!老祖宗们四世同堂五世同堂光荣传统能够最后光芒闪现!以后这情景可就再没有喽!以后咱中国人也都全球化,多民族种族大融合全地球人类重新杂交大洗牌,没有宗亲没有族谱、不知爹是哪来的妈的老家在哪里。

  这些分布在全省的各个城市和乡间的孙男嫡女,除了旷乃兴父母居住在省城祁阳,其他有在老家北镇的,有在鞍山、抚顺、大连的,接到老祖宗的号令,于是乎一家家一户户乌乌泱泱涌向省城祁阳钢子家的别墅,一会儿来一家,一会儿又来一家,应接不暇,就连过年的时候都没来这么齐整过。也正好赶上了星期天,天气泛阳,憋闷了一冬天差不多也该是出来踏青寻绿透口气的时候。旷乃兴的爷爷看着高兴!老祖宗八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孙男嫡女们见过一面后他都能记住。耳听得到孩子们进门一声声“爷爷”“太爷爷”的叫,旷承宗的一张老脸上乐开了花。把孩子们一一给台湾亲戚引见介绍时,台湾亲戚有点蒙,记不住,分不出个个数来,只好频频站起来跟着点头。

  台湾亲戚们来到坐落在城市北端山脉脚下的钢子家的庄园,首先就感叹这院落的雄伟、庞大。但见各处花木茂密,虽没到扶疏的状态,但也已经欲吐绿了。院内四处设假山石、花架、犬舍、鸟笼,有点中国古典庭院设计的风范。当中一块人工湖,此刻干涸着,周围是一丛斑竹枯立。他们真没想到北方人有这份清雅的爱好。其实这全是当初钢子雇来的业余设计师附庸风雅,拿他家这块地练着玩的。台湾星姐好奇地问:这么大一块庄园,要有一万多平方米吧?老二旷乃庆说:没多大,也就是个二三十亩。星姐也算不出来一亩等于多少平方米,于是问:这些土地要好贵的啦?老二旷乃庆道:没花多少钱,便宜。买得早,都是从乡下人手里买的地。

  星姐频频点头,表示听懂,不再往下问,只管跟随着一路走一路看着。众人由二小子旷乃庆引路,穿过一道月亮门,又绕过一湾枯水的水榭,这才仰望到钢子家住宅的主体建筑。这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致。一见那别墅外部造型,来人首先就给震住了!只见人钢子家那座坐北朝南三层楼,是仿照张作霖大帅府的样式设计的,哥特式风格主体建筑,砖混结构,青砖墙体,廊柱尖顶,二楼三楼是两个突出半圆体阳台,瓶式栏板,还打出了水泥花格。不同的是它整体规模略小,只设了一道门,比大帅府的三道门少了两道,但气势不减。门前九级台阶两侧,各蹲踞着一个石头狮子,威武雄壮,很有气派。

  台湾亲戚们前两天刚刚被老二旷乃庆领着去参观过清朝努尔哈赤的故宫,也顺带着参观了故宫后面不远的张作霖大帅府。一见眼前钢子家的这个建筑,认识,眼熟!这不整个一个帅府大青楼的翻版嘛?!

  了不起!他们说。真了不起!建成这么大一幢大楼!他们竖起一个大拇哥频频夸赞着说。少帅在台湾被囚禁大半辈子,他若是有幸能回故居看看,现如今民宅也已经能盖出他家帅府气势,他不知该作何感慨!还是共产党领导得好啊!老百姓也都当家做了主人。想当年,他被日本人和蒋介石逼成啥样儿,少帅东北易帜,去国离家,举旗助蒋,西安事变,终生囚禁……唉!血与火的洗礼,千古功臣,天下为公啊!

  台北老爷子旷承宗感叹说:几十年没回来,变喽!变喽!连这小辈人,也盖起了大青楼喽!老哥哥,你就说,在咱们新州这疙瘩啊,能够打进关里入主中原的,除了努尔哈赤、皇太极那爷儿俩的子孙,剩下的,也就数张作霖张学良爷儿俩能够入关成点事儿了。咱东北爷们,好汉都是爷儿俩爷儿俩的出!真是应了那句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这孙子啊,行!有出息!

  祁阳老爷子旷承祖接口说:是啊!是啊!咱这疙瘩,就是出英雄豪杰的地方啊!

  他们越夸,陪同一旁的老二旷乃庆心里就越紧张,生怕事情露馅。他事先已经对台湾亲戚称这里是他自己的房子,爷爷和父母跟他这儿一起住着。为此,旷乃庆还特地把自己跟媳妇的婚纱照从家里摘下来,挂到人钢子家一进门的客厅里。这会儿,他紧紧贴身跟随几个主角身旁,不让闲杂人等近前,以免人多嘴杂穿帮。他叮嘱过钢子,本地亲戚们过来打过招呼后,立刻领走,找旁边待着去,别让他们围着台湾亲戚转悠。

  钢子很忠实地执行着命令。

  星姐旷美芬眼瞅着这土洋结合的建筑,心里暗自嘀咕:土老帽儿!大陆的暴发户,真有钱啊!这要不是当官贪污腐败来的,就是做生意坑蒙拐骗来的。大陆人那点事,我还不知道?!

  星姐虽然心里充满了不服不忿,可嘴里还在说:啊呀!实在了不起的啦!酱紫(这样子)的豪宅在台湾也很少见哦!有钱人家的“汤耗斯”也不过盖成小小两层楼而已。

  星姐拿腔捏调的,说得煞有介事。

  老二旷乃庆在一旁道:这里是早先买下的地皮,自己动工盖起来的。地面三层,地下一层。同一块土地当然起得楼层越多越好,造价成本就会降低。这一带的楼都是盖得差不多的样子。你看,那边。说着旷乃庆用手一指:再往北那一片都是。

  星姐旷美芬手遮着眉户望了一下,影影绰绰也看不太清,北面茂密的树林枯枝之中,偶尔冒出几个洋楼尖顶。于是道:这里就是你们的富人区哦?好好有钱的啦!

  旷乃庆调侃道: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这种东北风格的冷幽默,星姐旷美芬没听懂,说:绳墨(什么)?已经排在全国第三的啦?

  旷乃庆忙说:开玩笑。嘿嘿,开个玩笑。

  再往前,沿着特地铺就的红地毯上了大青楼前的九级台阶,就见楼门前两株巨大的梅花盛开,殷红殷红的花朵密集在枝头上,给这早春萧瑟之中增添了一点喜艳艳的味道。再近前一看,却是假花,塑胶做的,植在一个硕大的塑料盆子里。

  星姐旷美芬心里就更增加了不屑。

  进得门去,有点眼花缭乱。但见屋内装饰更加华美。红地毯到这里戛然而止,延续下去的是厅内地面上铺陈的浅驼色手工绘绣波斯地毯。羊毛地毯落地无声质地柔软,映衬着四周围墙壁挂的几幅俄罗斯风景画,倒也般配。阳光透过天井上端的挑空玻璃屋顶照射下来,暖洋洋的,映照着四角里的花木葳蕤。鲜花竞开,绿植旺盛。铁树、巴西木、发财树的叶子油绿,一盆盆杜鹃,一株株燕尾蝶蝴蝶兰竞相怒放。屋里已经到处是一片人工的春天景象。

  老人们被让进客厅休息。其他腿脚利落的中青年,陪星姐参观整个别墅。这幢单体别墅,一层为主要的生活活动区。客厅、餐厅、休闲区以及厨房、保姆房、工人房成为该层空间的主体。二层为休息私密区域。主要为卧室空间,设计安排了主卧、老人和儿童卧房、客卧以及起居室等,三层是书房和休闲区。地下一层设计主题为娱乐休闲及仓库。安排规划了车库、活动室、健身房、棋牌室、杂物库房等。这一圈下来,星姐旷美芬看得眼热,一边嘴中啧啧称叹,一边就装饰中的粗疏之处在心里聚集着鄙夷。每逢见到哪里的物品摆放或者装修的一个不顺眼之处,她心里的平衡感也就增添了几分。

  众人重新返回一层会客厅。一看,这里也照帅府样式,将客厅设在了一楼的东北角。不过可不是帅府里张学良处决杨宇霆常荫槐的“老虎厅”,也没有陈设老虎标本。而是用了一座希腊断臂维纳斯女神的雕像,立在门口迎宾,仿佛礼仪小姐。女神的雕像是真正的大理石制造。旷美芬心里就暗笑:这大理石的东西,他们怎么不怕射线给射着?

  厅里繁缛的装饰是新近流行的混搭风格,奢华与怀旧主题,一面是仿照欧洲维多利亚时代的西洋设计,暗紫铜与金黄色调,壁炉、罗马柱、宫灯与浮雕彩绘,金丝绒色的真皮沙发,扶手有卷曲的造型和手工制的细致褶皱。旷乃庆和他媳妇的婚纱照就安排在欧洲元素的一边,放得巨大,以表明这里真正是他们家。另一面是典型中国元素设计,中国红搭配沉稳大气的黑,有红酸枝中堂四件,一对紫檀木椅,黄花梨小条案,红黑漆手绘描金柜,红木多宝格里摆设几件青花缠枝菊花纹梨形执壶、黄地粉彩花鸟纹蒜头瓶、青花龙凤纹盘、雍乾珐琅彩瓷器,琳琅满目,看着都色彩斑斓,真的假的肉眼难以辨认。

  眼见这大陆城市新贵的奢华作派,台湾星姐旷美芬又不得不假装啧啧称叹。她心里的情绪和想法此刻已经有点乱七八糟。

  主角们分宾主落座。两个老爷子挨着坐着,唏嘘感叹,有股相看两不厌的劲儿。旷乃兴的父母亲则成了晚辈,小心在边上伺候,父亲陪俩老爷子唠,母亲陪老太太和星姐旷美芬说话。

  老二旷乃庆则严守在客厅门口,每当来一拨亲戚,给领到老爷子和客人面前见过面后,他都会迅速给领将出去,转交给钢子,以防谁不小心说漏嘴穿帮。报过到的亲戚们再被钢子和媳妇带往各个楼层参观。二层三层各个楼层的卧房、书房、客房等门扉虚掩,迎接着客人们的大呼小叫惊讶歆羡。两位从祁阳饭店特地请来的大厨,则在一楼厨房配料摆盘,在操作间里忙乎着。

  老大旷乃兴此刻领着媳妇闺女正在开车从凇州来的路上,还没有到。歌星旷莉莉当然也没到。她总是要在聚会快达到高潮的时刻亮相到来。

  老旷家当地亲戚拖孩子带崽儿一拨一拨进门,到老人家面前报到的时候,台湾亲戚老太太明显有点紧张。她预先准备了一点见面礼,见来了这么多人,显然不够分的,愣是没敢往外拿出来。那个星姐旷美芬倒是不怵,看出了她妈的心思,于是就大大方方,一一替她送了。花里胡哨的彩纸包装,有的还扎着蝴蝶结带子,一层又一层,不知是什么玩意儿。这在大陆,显然有“过度包装”的嫌疑。台湾人给的礼品,一般都是女人接,然后是小孩子好奇拿过来,手欠当场就要打开,通常会被妈妈一通阻拦。这边侍立着的老二旷乃庆立刻上前,将喧闹的母子领走。

  到了门口,小孩子还是性急,忙扯开左三层右五层的花花绿绿包装,见里面也就是可怜巴巴的电子表、石英钟、一小盒巧克力之类。还有人接到的是一些不花钱的试用装1.5毫升的化妆品小样。最不能理解的是,那几个晚来一点的亲戚家被星姐送的东西,竟是酒店里的一次性使用的那些牙膏、牙刷、梳子等用具。

  祁阳老旷家人没说什么,随手就把东西搁下,扔得满处都是。他们只好以善良之心揣度:这是两岸隔阂太久,他们肯定以为大陆人还吃不饱穿不暖,是水深火热的叫花子吧?

  可是也不对,揩油报销白吃白喝时怎么不当大陆人是穷人了呢?

  台湾亲戚送礼送坏了!伤了大陆人民的感情和自尊心。媳妇孩子们立刻就有点瞧不上台湾亲戚,嘴撇得跟什么似的。那些奔着见旷莉莉来的,一时又没有见到歌星影子,人们便自顾自二楼三楼乱窜玩去了,没人再答理他们。

  男眷和上了岁数的家长们还要顾及面子,也是为了哄自家爷爷高兴,里里外外张罗着,陪着唠嗑。

  副市长旷乃兴一家三口到来时,钢子家的三层楼里,早已是欢声笑语,人声鼎沸,各处布满了人。花园里,地下室健身房,后院马厩,狗圈,蔬菜大棚,果园,欢声笑语,亲戚们闹翻了天,比过春节还热闹。但见处处花团锦簇,好一番盛世欢乐图!

  他们一家三口的到来,掀起了整个聚会的高潮。亲戚们纷纷上来跟旷乃兴寒暄打招呼,老辈们亲切地喊他:“大兴啊,来啦?”孩子们一口一个叔叔大爷的叫得亲。从那神态语气上,就能看得出老旷家整个家族对旷乃兴这个当市长的器重,叫他跟叫别人不一样,连看他的眼光也是略微谦卑的、讨好的,跟看别人比方说看老二旷乃庆的眼光也不一样。

  其实,这也根本用不着。旷乃兴本来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是呢,这人啊,一旦成了器,当了官,能让家族借上力,在亲族长辈心目中的分量自然就不一样。这就是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共通的生活逻辑。

  旷乃兴一来,他父亲就主动让道,立刻腾出两位爷爷身边的主座来让给他。父亲和儿子的位置立即颠倒,儿子陪着爷爷说话,父亲在一旁侍应。彼此都感到很自然,仿佛理应如此。旷乃兴的妈妈和女眷们也立刻把旷乃兴媳妇当中心,上去围绕倪燕茹和孙女说话。

  刚才旷乃兴媳妇和孩子引见给台湾奶奶和姑奶时,台湾老太太还给了倪燕茹一个首饰礼盒。倪燕茹接过来,说了一些感谢的客气话,并没有想打开。星姐旷美芬一旁还特地催她打开看看,还生怕她不知道似的,加上注解说:打开看看,没关系的啦!一般欧美人和我们台湾人接到礼物都会当面打开来的。

  话说到这儿,倪燕茹也不好意思再不打。就只好在她们的注视下打开金丝绒的首饰盒,见是一枚金戒指。连忙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好意思呢?星姐说:收下吧,不要客气的啦!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啦,彼此还要多多照应。

  旷乃兴女儿收到的礼物是一个电子手表。娘儿俩见过面后出来,立刻被拥到亲戚女眷堆里,嘘寒问暖。跟着又扯到二楼客厅去聊天。

  老二旷乃庆的媳妇,那个长着“地包天”下巴颏的小女人,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有点小市民相,一看就是厉害茬子。她扯住倪燕茹一通“大嫂长”“大嫂短”咋呼完了后,贼头贼脑地问:大嫂,他们家送给你点啥了吗?

  大媳妇倪燕茹憨厚,不明就里,实话实说:给了一个戒指。

  老二媳妇说:啥?戒指?拿来我看看。

  倪燕茹就递上那个金丝绒的首饰盒。老二媳妇一打开,捏起戒指瞧了一瞧,道:哎呀妈呀!我还当是啥好玩意儿呢!原来就是这破戒指!18K金的,值不了几个钱。俺家我自己那几个,都是人求老二乃庆办事送的,哪个都比这个强。哎我说大嫂,你说台湾人是不是太抠门了点?人都说台湾那边金子便宜,就送这样一个18K的小东西?

  倪燕茹说:咳,也就是走一个礼节呗!谁还在乎他们那点东西。

  老二媳妇小嘴一撇:礼节?他们要是知道走礼节就好了!大嫂你是不知道她送给我啥。

  倪燕茹说:送啥?

  二媳妇说:不要钱的那种化妆品试用装小样。

  倪燕茹说:不能吧?

  二媳妇说:啥不能啊?我这还算好的呢。不信你问问,给钢子媳妇送的,都是宾馆里头的小梳子和小牙膏!

  倪燕茹瞪大了眼睛,惊讶说:这……不会吧?

  钢子媳妇在那头听见,也接口说:是,二嫂没骗你。大嫂,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埋汰人?给的那叫啥玩意?什么破东西从宾馆划拉来的就敢给人?

  二媳妇又小嘴一撇:大嫂你说,咱东北人最讲实在,他们竟拿这破玩意儿忽悠俺们,干啥玩意儿,瞧不起人是咋地?这种亲戚,认不认她有啥用?

  倪燕茹赶忙劝着妯娌:别太当回事。人家不了解这边情况嘛。

  二媳妇说:啥不了解情况啊,不了解情况她们怎么知道看人下菜碟,知道俺家我大哥当市长,有用,就给个金戒指,知道要用得着俺家老二给帮着报销,就把这些不要钱的试用装小样假装高档化妆品送给我,对于钢子媳妇,她们不知道能用上啥,就给些破牙膏梳子给打发了。大嫂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的?

  倪燕茹也被二媳妇给挑唆得心里怪不得劲的,心想这台湾亲戚是太不地道。但是身为大嫂,还得有个样儿,于是嘴里不得不劝着说:要我说,你们也别介意,咱也不图他们啥。还不是为了咱爷爷高兴,才跟他们交往吗?

  二媳妇说:那倒是,谁也没想跟他们怎么样。关键是太瞧不起人了。要么你什么也别给,要给,就送一些拿得出手的礼品。你给我个手绢贺卡什么的我都不在意,但也不能把宾馆里的东西拿出来送人哪!早知道,就不给他们准备那么多贵重礼品了。

  二媳妇说的话倒也是有道理。祁阳老旷家这边给台湾亲戚准备的礼品,是由老二旷乃庆来预备的,二小子当然要把这事交给他媳妇来置办。虽说过后也要揩公家油,不知拿到哪个企业儿报账去了,但是人家二媳妇的认真负责挑选礼物的精神,还是应该得到肯定。二媳妇是分别按对方老头老太和星姐、星妹身份,送的是正宗杭州产丝绸面料,铂金项链和“普拉达”名贵手袋。

  天平两边,悬殊相差太大。难怪二媳妇要发牢骚。一片好心都喂狗啦!她撅着个小下巴颏忿忿地说。

  一楼维纳斯厅主客厅这里,双方宾主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下继续进行着。这回跟上次在台北圆山大饭店的会面不同,这回是在自己的地面上,轮到旷乃兴呈现出轻微的倨傲状,而台北亲戚(主要的女眷)则在短短的从进门到落座的几十米路程中,走完了从一进门时的趾高气扬,到中间落座馈赠礼物时的骄傲,再到接受礼物后的谦卑、逐渐没底气的过程。尤其星姐旷美芬,刚来时的那些自豪和骄矜全没了,她的那些个脚指头和后脚跟,也不自觉地往红木椅子腿背后缩去,成了挺各色不协调的因素,能藏就尽量藏起来,在淳朴的家人聚会场合完全派不上用场。

  看看时近晌午,老二旷乃庆过来问要不要开饭,小孩子们都吵吵饿了。旷乃兴说:再等等,不是还有个小姑姑没来吗?

  台湾亲戚老爷子赶紧说:不用等。你小姑姑忙,还不知几时工夫才能到。咱们先吃着。

  旷乃兴说好,那就边吃边等。

  餐厅在一楼的另一边,进去一看,活像一个大宴会厅,能摆下十几桌的规模。钢子说这是餐厅兼舞厅。几大桌酒菜摆好,供老旷家的亲戚们团团围坐,喜气洋洋,真像是办什么结婚典礼一样。主宾给让到了另外一个包间,从这里出去能看见远山。主桌上是台湾一家人,老头老太加星姐。地主这边是旷乃兴爷爷、大伯、父亲、母亲、旷乃兴、旷乃庆。其他桌,亲戚们自己择席而坐。男眷们自找酒友落座,女人孩子们归拢到一堆儿。东北人的规矩,女人和孩子不能上主桌。倪燕茹作为大嫂,也被喊过去上主桌,但她坚决不上。她自己不喝酒,所以不爱看一大桌男的喝起来就没个完,主动躲到媳妇孩子们这一桌来。老二旷乃庆还悄悄给各桌规定了纪律:谁没事也别到爷爷这屋来,敬酒什么的全免了,个人把自己喝好就得了。

  他是怕好不容易捂了这半天,万一谁酒后失言,把这虚假现场的事说漏了,那可就全白忙活了。

  主桌这边旷乃兴代表大家讲话,欢迎台湾一家人。客桌那边,亲戚们自便,各找对手叮叮咣咣喝起来。厨师和小保姆穿梭其间,上菜,添酒。一时间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嘀——”的一声汽车喇叭响,歌星旷莉莉才袅袅娜娜地现形了。

  旷莉莉依然着貂皮大氅,光着玉腿,一袭露背装,在早春的凉风里飘然亮相,身后跟随着一位中年男子。

  她的到来,没有引起应有的兴奋。一来,亲戚们正喝得高兴,纷纷沿着自己的话题入港,酒醺中的注意力不容易被转移;二来,在祁阳酒店那天已经照过面,有些亲戚对她长相已不陌生;三来,最重要的是这个“三来”,三来是台湾亲戚在送见面礼垫底这一环节没有垫好,不但没有垫好,而且还给垫反了,引起了祁阳亲戚们的腻烦和逆反情绪,他们对这一家子人已经没有什么好感,对于“台湾亲戚”的神秘感也彻底被打消、破坏。所以除了一两个没见过她的小孩子跑出去看歌星旷莉莉,其他坐在宴会厅里的祁阳亲戚们,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去看她。

  老二旷乃庆把旷莉莉等人迎到主宾房。刚才趁人不注意,旷乃庆已经被他媳妇恨恨地掐了一把,叨唠着台湾亲戚抠门的事,让他一瞪眼珠子给瞪回去了。这会儿,见没人出来答理旷莉莉,他的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但是他必须得圆场子,把握好会场情绪。

  旷莉莉跟主桌上的人那天都见过,所以兴奋度不高。加之家庭聚会没有镁光灯和狗仔队追着照,旷莉莉就更上不来情绪,连笑都懒得笑。几个小孩子过来让她给签名,她懒洋洋地龙飞凤舞划拉了几笔,又勉强端起酒杯沾了沾唇,只坐一会儿,就推说有事,站起身来离席。

  众人也皆不以为意,认为这正是歌星应有的做派。

  倒是跟旷莉莉同来的一个人,见了祁阳旷家一家人,尤其是见了旷乃兴,显得情绪高昂,相当地兴奋,频频敬酒,喋喋不休,有点找到组织的感觉。他就是上次在台北见面时提到的、埋伏在北镇做生意的台湾二叔旷正茂。此时,他也恰到好处地跟着妹妹旷莉莉一起现形认亲来了。

  二叔一来,立刻代替了星姐旷美芬,成了台湾亲戚家的喝酒认亲主角。

  二叔长得像他娘,方正,粗胖,圆头大脑,大眼睛,双下颏,短脖子,一双大手也肉乎乎的,从整体上看,是一个没有什么性格的发福中年人,一点也不像他爹,没有老旷家人固有的精瘦骨感、刚毅下巴。二叔肚大如牛,酒量不小,话也稠,一看是个生意场上身经百战、左右圆通能干的主。他频频举杯,连连说有幸认下这门亲,从此你们就是我在本地的亲人,甚至比亲人还要亲。二叔特地提到有幸认得旷乃兴这个大侄子,以后在新州地面上的事情,还请侄儿多关照一下,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当酒精度数中冉冉上升的亲人气氛快要达到浓度最高点时,二叔又敬了旷乃兴一杯说,大侄子,我看到凇州黄金商业圈地块招标的消息,二叔我也有意投标,希望得到大侄子的助力。

  旷乃兴哈哈一笑,说,那当然,当然。二叔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碰杯干掉,旷乃兴遂把话题引向别处,继续陪爷爷和爷叔叙旧,谈天气,说凇州风土人情,探讨台海局势。真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王顾左右而言他。

  但,仍没躲过去。饭后甜点上来,众人在客厅饮茶闲叙时,二叔又主动坐近旷乃兴身边,躬身近前,一副恳谈的架势。旷乃兴也不好太拒斥,只好用叠在一起的二郎腿、微微后仰的身体语言,来表示对这个话题的不相与谈。台湾二叔自有他的韧劲,将身躯一个劲儿地趋前,竭尽讨好的姿势。旷乃兴无奈,只好听着。

  就在小孩子们在外边出出进进跑动、嬉闹的喧哗里,在旁边两位老人轻声细语,呷茶欢谈的和谐气氛中,这位酒量深无底的台湾二叔,涨红着脸,深一句浅一句介绍完了他的来历、出处,也述说完了他的志向、意图。

  他不像别的台湾商人小打小闹,来大陆开饭店咖啡店,养鱼种菠萝什么的,他可是大手笔,宏图远大,是在台湾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然后来大陆投资的。上世纪末一轮海南房地产泡沫中,他跟几个人合资,大胆重金出手圈地,等到房地产热回潮时,转手卖出,发了大财。振兴东北,他闻风而动。先在北镇老家附近落下了脚,开了电器元件厂,生产汽车零配件,现在正在瞅准机会开发北镇的房地产。

  你这个二叔啊,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先去的日本留学,后来在那边入了日本国籍,又回来创业。

  正在那边相谈甚欢的台湾老爷子,猛孤丁扭过头来对旷乃兴说了这么一通话。没等他搭茬儿,老爷子又说:乃兴啊,你这个二叔,如今在你的管辖下,还要靠你多照应着点儿啊!

  旷乃兴先是猛一愣,接着明白了,老爷子看似有一搭无一搭跟自己爷爷聊着天,其实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着这边他跟二叔之间谈话的动静。

  他此时明白了。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台湾亲戚们远跨海峡来凇州,不是随便来认亲的。选择这个时机倾巢出动,就是为了旷家二叔的生意,是来为他牵线搭桥的。

  他也绝不会想到,就是眼前这个胖胖的看不出性格的台湾二叔,后来却在凇州搅起惊天波澜,差点儿葬送了他的一世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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