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堂之高 7 “东方地平线”

作者:徐坤 字数:28783 阅读:68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庙堂之高 7 “东方地平线”

这个春节,黎曙光没有过好。经过八个星期的艰苦鏖战,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的参赛设计方案完成。他和德国穆勒尔建筑设计事务所一起合作并联合参赛。

  穆勒尔建筑设计事务所在欧洲很有名气,设计师穆勒尔有设计大型公共建筑的经验,先后为德国、法国、比利时、荷兰、美国等国家设计过教堂、民宅、体育场、剧院等,他们的作品有一种简约主义倾向和诗性风格,强调对生活的体验和对内心情感的诗意表达。设计师穆勒尔本人曾经获得过被誉为建筑界诺贝尔奖的“普利策奖”。黎曙光在德国学习时就跟他认识,并且在一起有过短暂而愉快的合作。后来在几次国际建筑学界会议上他们偶有相逢,相谈甚欢,处得跟老朋友一般。

  这次,在动员穆勒尔共同参赛的事情上黎曙光下了不少工夫,的确是费了不少的口舌。穆勒尔这个有着犹太血统的大胡子高个,内心非常执拗,不太那么容易轻易被人说服。当然,凡是有个性的艺术家内心都是执拗的,都比较善于固执己见。老穆虽然也就五十出头,但早已是功成名就成绩斐然,免不了多出一份成功人士的矜持和傲慢。如果不是被单独邀请委托做项目的话,很难想象如他这般的设计大师,会来参加一个遥远东方发展中国家一个地级市的设计竞赛。

  该怎么跟他说呢?黎曙光处心积虑,左思右想,设计着打动他的言辞。不错,像他们这种建筑设计行业对外开放较早,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尤其是中国加入WTO以后,市场化进程加快,国内设计市场已经呈现出国际化竞争的局面。由于我们给了外国建筑设计师极高的政策和资金上的优惠,一时间许多家大型外国设计公司都在中国派了办事处,或搞分支机构,搜集有关政策,对中国本土设计单位的情况作详细分析,扫描着将来某一天的下手之处。当国内各国营建筑设计机构还在晕头转向研究如何搞转轨改制时,人家已经把我们的建筑市场和政策研究得很透,大门一开,洋人就有备而来,用他们的一个个洋葱奶酪红酒浇铸的头脑智慧淘金捞钱,把一些高端项目全抢了去,像国家大剧院、CCTV新址的两根斜梁塔、中国电影博物馆等大项目,全是外方设计的。就连一些中低端项目他们甚至也不放过,一些城市住宅项目和几千平米的小型广场,他们也会伸手力争,这一伸手就轻轻松松拿走若干万以美金结算的方案费回去。洋设计师们蜂拥而至,几如过江之鲫。那些中间经纪人的腰包也跟着鼓起来,赚得盆满钵满。同样,那些拍板的地方领导、企业领导也不白干,拿着国家的地皮和资金,赚得了个有品位、有眼光、有魄力、支持开放的好名声。

  中国的设计师们有的就望洋兴叹,有愤慨不平者说,这哪里是什么引进开放搞活,这简直是文化殖民!一群败家子引狼入室!等着吧,等到中国大地上到处布满了鸟巢气泡、一团乱麻、接不上榫的斜塔这些后现代电子游戏建筑,我们就该要遭到子孙万代唾骂了!

  如此这般,慨叹忧思完了以后,他们很少有人反观自身,检查一下自己为什么抢不上巢、争不上捻,落标落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究竟是技术水平不行,还是抵抗风险的努力和心理脆弱?要么不敢竞标、怕选不上丢人;要么一旦某一次竞赛落选以后,从此再无兴趣甚至不敢去参加比赛——这些,是我们那些体制包养下成长起来的设计师们所普遍存在的毛病。

  全球化市场化的浪潮惊涛拍岸,受挤压的当然是我们自己的建筑设计行业。如何迎头而起,树立起我们自己的民族威望和品牌?这个问题也是行业一直在讨论和关注的问题。

  但是,也并不是所有的国外建筑师都卷入到轰轰烈烈的来中国市场淘金的队伍当中。如这个德国的穆勒尔已是名家,身价高,手里的活计也忙不完,总是择其要而选之。他的设计活动半径,基本围绕在欧洲范围之内,有时也接一点北美方面的活计。对东方的大市场,认知甚少。要想请得动他,谈何容易?而且还是参加一个生死未卜的设计竞赛?如何来说服对方,不能不让黎曙光费心思。

  想请得动穆勒尔出山,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没有穆勒尔的加盟参加,想要取得竞赛成功,又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可让黎曙光焦虑坏了。

  黎曙光想了想,索性,一上来就介绍国情,讲述我东方老大帝国版图疆域之大,她那辽阔丰富的领域,有着大片有待开发的处女地。打开了这个市场,就像打开了通往天堂的一扇大门。现在,我们将要主办奥运,要新建场馆,这正是把你的设计留在青史上的大好时机。

  接下来的情形跟黎曙光猜想的一样,穆勒尔并不怎么感兴趣,就如同旷乃兴最初提到邀请黎曙光参赛时黎曙光也没表示出兴趣一样。不是穆勒尔不感兴趣,奥运场馆毕竟意义非凡,一旦选上,自己的建筑就将永驻青史这一点他是了解的,就像他八年前曾经给世界杯足球赛设计过的场馆那样,至今,后来者还没有谁的理念和新颖程度能够超过他那座。可是,骤然听到这个邀请消息,他还是有所迟疑,觉得对中国文化环境全然陌生,能不能胜出,没有把握。一个大建筑师,谁都不愿意做过分徒劳无功的事情。

  务虚重要,务实更重要。黎曙光接着将本次竞赛方案胜出后的待遇也具体告知,穆勒尔这时才有所动心。

  黎曙光说:按照我们国家的规矩,如果外国建筑设计所能够获胜,你们将能拿到工程总造价的15%至18%。

  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数字。对于中国目前动辄投资几个亿、十几个亿、几十个亿的大项目来说,即便是拿到最低的15%,那也是不少了,已经接近于天文数码。

  这一消息(还不如说是这一数字)令穆勒尔兴奋又起疑。穆勒尔犹疑道:塞瑞黎,这简直太难以想象!像这么高的回报率,你自己不可以拿吗?为什么要跟我们大家分?根据我对你的认识,你自己完全有能力设计这个体育场。

  黎曙光也不隐瞒,实话实说:老穆,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为荣誉而战,对我来说,这只是个职务作品。跟你交个底,如果在竞赛中获胜,中方设计师只有3%至5%的回报,而且还要上交单位,最后通过分发奖金等形式对设计师进行返还。

  穆勒尔说:塞瑞黎,简直不可思议!你们对待自己设计师跟外国设计师态度不一样,太不一样!为什么?

  黎曙光说:老穆,你就别问了,中国的事情,很复杂,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总之,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既有大把金钱,又有巨大名誉,可谓名利双收。对我,也是一个荣誉高于一切的事情。并且,只有我们两个人合作,才最有可能胜出。你就说一句痛快话,干还是不干?

  老穆想了一想,似乎没有什么不去冒这个险的理由。成名之前,他也干过这类参加竞赛的事情,大不了,没入选上,也仍还可以把设计方案改一改,下回参加别的竞赛,或者挪作他用,设计给别的委托业主。自己损失的,就是一点点时间、大量脑细胞死亡和轻微的前期人员设计投入而已。但是这次不同,这次黎曙光说的获胜以后的诱惑力太大,让他没有办法不动心。穆勒尔仍然有点怀疑地问:黎,你究竟有多大把握能赢?不是我们对设计没把握,而是对在中国取胜没把握。

  黎曙光说:我邀你来一块儿做,就是想取胜。至于说有多大把握,我们中国人不习惯用数字说话,我们中国人习惯于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点你就放心好了。

  穆勒尔说:我还是不能明白什么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干的事儿最后还要让天来拿主意?你们中国人也相信上帝?

  黎曙光说:我说穆勒尔,你们有上帝,我们有老天爷。但是谁是老天爷,谁是上帝,究竟谁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是一个哲学问题,而不是一个建筑学问题。这么说吧,只要你和我联手参加,我们就有95%以上的获胜把握,这回你放心了吧?

  一听到95%这个数字,穆勒尔这回听懂了。他不但没有停止追问,还很不理解地问:塞瑞黎,既然有这么高的胜算,为什么不直接把项目委托给我们做?为什么这件事情不是交给我们做,而是要参加竞赛?

  黎曙光又急又无奈地说:我说老穆,你能不能少问几个为什么?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个人做主说了算的,我也回答不了你。我只能说,各国有各国的国情。我能保证的是,和你一起精诚竭力,把这个conceptdesign方案设计做好,争取让它以95%的胜算概率完美胜出。

  穆勒尔这才不再钻牛角尖提问,而是转向谈具体操作事宜。

  黎曙光夸下这个海口,就是为了把事情凿实,拽下穆勒尔来参赛。无论怎样,只要先能动员穆勒尔参赛,拿出设计方案来,就算是走好了关键的第一步,朝向胜利之门的路也就不再遥远。

  邀请穆勒尔一块儿来做,是从黎曙光拟定的三种参赛方案中选取的最好的一种,属于上上签。还有两种方案可以选择:上中签——联合国内同行一起做,下下签——自己单独做。

  采用排除法,首先排除的是下下签“自己做”这一项。在时间紧、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单靠他自己完成这样一项大的公共建筑设计,几乎是不可能的,光是画图就可以把人累残。所以这个不可行,去掉。

  而找一个有经验的伙伴合作,就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上中签,是找国内同行来联合做。这一条恐怕也不行,获胜的几率不大。先不说国内建筑设计师的技术水平没有几个人能超得过他,单说要对付另一对双打选手洪肖奇和陆文誉,从人际关系上看,就不占优势。洪和陆掌握着本省建筑行业人际关系的操控权,肯定要事先上下活动托人请吃,预先就把评委官员什么的打点好了。在这一点上别人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必须要避开跟他们一样的形式组合,要有所不同、另辟蹊径。

  看来这条路也走不通。

  那就只有最后一条——邀请国外设计师一同来做了。以黎曙光对穆勒尔的了解,无论从名望还是水平上,他都完全能够胜任,是一个合作好伴侣,尤其是他有过设计世界杯足球比赛场的经验,这一点非常重要。国情和圈内的游戏规则都表明,近些年来,凡有外国建筑师参与的设计方案竞赛,在投票时,往往会得高分。也许,只有在一点上,才有可能跟洪肖奇陆文誉他们对票数的操控来匹敌。

  唉!黎曙光感叹。中国啊!中国!在还没有开始做一项专业设计之前,首先要考虑的,不是技术、水平,却是人,是评委,票数,是人际关系!唉!真是让人感到悲哀啊!

  反过来说,无论参加一项什么比赛,除了当事者的技术因素外,其他诸种因素,不也得全盘综合考虑吗?一个参加奥运比赛的运动员,比如说刘翔,也不是说脑袋瓜子一拍,拔腿就能奔过去参加比赛的,而是要事先考虑分析好所有参赛对手的情况,知彼知己,还要考虑抽签在第几跑道、场上风速、场地的硬度、裁判的偏向和误判等等这些非身体因素,其他还有办理签证啊机票啊预订酒店啊食宿交通啊……这些烦琐而避不开的例行事务,也都得有人去处理去应对。一个微小的细节没有处理得当,就会导致全盘翻车前功尽弃。只不过全盘考虑处理的任务落在教练、领队、队医、营养师、后勤、翻译以及厨师等人身上,所以运动员本人不觉得,他只单纯想着把技术练好,届时正常发挥、不乱吃东西不跑肚不拉稀别误食了兴奋剂就行。

  现代奥林匹克运动,考验的不是单打独斗的竞技者的水平,而是考验的集体、团队、国家的力量和水平。一个人的背后,依仗的永远是国家,是集体,是团队。

  如今,黎曙光这个运动员,被他所属的那个团队排挤出来,归属到了旷乃兴这个团队。面临着一系列众多新问题,他还有点儿不适应,以前是单位替他承担与解决的一些技术性以外的问题,现在他必须自己出面解决,必须自己既当运动员又当教练又当领队又当营养师又当厨师……他必须重新在实践中学习,在斗争中成长。

  本来,他只是一名专业的建筑设计师,他的特长是闷头搞设计,是研讨艺术,是明晰现代建筑发展到二十一世纪的水准和未来趋势,预备把自己锻炼铸造成为新一代建筑设计大师。而处理其他俗世事物都不是他的特长,甚至连一点儿门儿都摸不着。所有这些预备对付对手和裁判的方法和参赛形式选择,都是他那个学建筑出身的老同学、而今已是深谙中国国情并有一定操控能力的地方小官僚旷乃兴教给他的,而且是现教现卖。

  尤其是这次为了能邀请到穆勒尔——这位建筑界的诺贝尔奖得主,旷乃兴又特地叮嘱黎曙光:一定向对方强调我们许诺的竞赛设计获胜后的酬劳,凇州会按照付与外国人的最高标准,给他最高18%。这个数目本身就可以说明问题,表达了我们最诚挚的邀请和对大师名望的尊重。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大师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人性的弱点,就有人性当中易于被攻破的脆弱之处。

  而像旷乃兴那样的官员本身更是人。他最是人的地方就是能知道别人也都是人。

  反倒是衬得黎曙光越发觉得自己做人做得还远远不够,觉得自己只是一脑门子技术艺术有点类似于机器,好多人事尚未弄通。

  唉!生活,就是这样,未知的东西远远大于我们的已知。既然他已经被旷乃兴拉上了这条船,既然跟洪肖奇他们赌的就是一口气,那就必然要把这口气赌好,为这口气而战,真正打造出青史留名的建筑作品来!而要想争这口气,没有老穆的参与,是绝对不行的。他们必须互相借力。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对周围评委及公众的影响力和渗透力上,他们都必须互相借力。这乃是现今当下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国情使然。

  德国人做事严谨,一旦想到要做,就言必行,行必果。穆勒尔提出要到凇州实地考察一下。穆勒尔以前虽来过中国,但只是在北京上海短暂开会,对于中国北方小城凇州,毫无想象。这笔经费谁来出,又成为一个问题。省院肯定是不会出的,洪肖奇把持着一切科研考察经费,甚至这事儿连知道都不让他们知道。黎曙光想了一下,咬咬牙,决定破釜沉舟,自己给他出来回机票钱。就当是先期投资算了。本地的交通和食宿,凇州方面应该解决起来没问题。

  把这个想法在电话里跟旷乃兴一说,旷乃兴说:说你是书生吧,你还总不服气。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这是没把我这个市长当市长啊!穆勒尔要来考察,好啊!这是对凇州有利的事情!凡是对凇州有利的事情,我们都欢迎!这样吧,你就什么都别操心了,经费问题也由凇州方面解决。另外,我让规划办他们派专人接待。

  黎曙光说:那敢情好,省了大事儿!到时候得怎么感谢你这位大市长啊?

  旷乃兴说:咱们俩,还提什么感谢!要谢,也得是我感谢你。到时候,你就给我拿出最好的设计方案来,咱俩就互相扯平了。

  黎曙光说:要不这样吧,别整得动静太大,穆勒尔喜欢清静。到时候给安排个好一点的酒店,再给派一个熟悉地形的司机拉着转转就行。

  旷乃兴说:可以。

  北方的三月,乍暖还寒。微风刚刚吹拂一下水面,就又被一场倒春寒给逼退回去。杨柳芽和青草地都憋着,大气儿也不敢出地等待着,等待着,等着下一场春风的抚慰。穆勒尔冒着风寒,一个人专程万里迢迢从德国飞来,到了首都机场转机,直飞省会祁阳,再由黎曙光开车从祁阳给拉到凇州。这一折腾,就走了十几个小时。想想,人家老穆也挺不容易的。

  黎曙光等在省城祁阳的机场出口处,怀里抱着一件军大衣。他就估摸着老穆不会料到中国北方大地,三月的北风仍冰寒刺骨,特地去给他寻摸来一件。远远见老穆拖着一个简单的拉杆行李箱出来,穿了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件黑色质地非常柔软的皮上衣,面色清癯,两腮和下巴刮得乌青,脑后扎了一根马尾辫子,走路步伐很快,落地也十分扎实。看那神情体态,怎么瞅都像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是画家、摇滚歌手什么的。总体上来说,就是年轻,富有活力。

  黎曙光明白这都是人老穆长期修炼的结果。节欲,锻炼,自我克制,是人老穆人生的三大法宝。他知道老穆至今还保持着吃素的习惯。但凡有理想的人,都知道该如何爱护自己的身子,明白该把劲儿往哪使。所以,他们才能高出常人。

  嗨!老穆!

  嗨!塞瑞黎!

  两个人亲切拥抱,彼此打量端详。

  你没变。

  你也更帅气了!

  哪里哪里。

  这里这里……

  哈哈……

  哈哈……

  帮老穆拉着箱子走出候机楼,走出旋转门,“刷——”一股寒风兜头扑面。老穆身子一缩,“阿嚏——”打了一个喷嚏。

  你们祁阳真厉害啊!太冷了!

  老穆说着,抱着颊。他那一身单衣单裤,一下子就被塞外来的风给打穿打透了,在零下十几度的寒流里仿佛赤身。黎曙光这时才把手里的军大衣献上。老穆接过军大衣,套上,把大襟一抿,自己低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止不住地笑:塞瑞黎!太帅了!哪找来的?简直像朝鲜人民军啊!

  黎曙光一听,也笑。这叫什么比喻!敢情,他以为社会主义国家,都像现如今电视里播的朝鲜国家那样,一见这种黄颜色,也要联想到朝鲜的军队。也难怪,老穆是西德人,对于前东德以及当时的社会主义阵营,存有他自己的想法,在黎曙光看来那就是傲慢与偏见。当初他们在德国初见时,他们曾经就东西德统一以及社会主义国家体制问题粗浅地讨论过。但那毕竟不是他们要关心的主要问题,多数时间还是在谈建筑,谈专业。

  还多亏了这件军大衣,帮助老穆抵抗住了凇州连日风寒。

  黎曙光用了三天时间,领着他在凇州各处转,弄清楚了新奥体中心的地理位置、凇州气候气象条件、工程地质情况、用地位置及周边关系……方方面面做了一个宏观考察,有了感性认识。其他具体硬性指标:体育场的功能定位、建筑设计要求、屋面设计要求、工程造价要求、交通规划条件和要求、安全和环保要求……招标文件上也一一列示。看着像三十来岁实际有五十来岁的德国人穆勒尔一脸肃穆,一路上不怎么说话,一直在不住地拍照、录像,观望、打量,仿佛大脑里正在进行着紧张精密的运算思考。黎曙光了解他的脾性,也不去过多打搅他,由着他自己一个人忙乎。看完了凇州,余下的三天时间,他又领着穆勒尔参观游览了周边地区的省城祁阳、大连、秦皇岛等城市。

  穆勒尔明白了中国的北方基本上是个什么样,亲眼目睹了初春时节的东方亚洲、古老中国北纬四十度左右广大地平线上的大地和村庄。南湟河。东湟河。市府大道。城市主干线。瑟瑟风寒。大马路。小胡同。红男绿女。臃肿的冬装。表情明艳。北方人压抑的热情。内环,外环,冰封的河流,皑皑白雪。偶尔露出一角赤褐色田野。东临大海,面朝碣石山……破败与张扬。恣肆与内敛。阳气蒸腾。蓄势待发。

  对他一个德国人来说,想要跟他解释“新北京、新奥运”或者“新凇州、新奥运”什么的他不懂。在他眼里,在他心目中,凇州的地理坐标,就是这样——亚洲、东方、古老中国、北纬四十度左右、地平线、大地和村庄。

  送别的那天凇州常务副市长旷乃兴要设宴。黎曙光不让,说不要惊动市长了吧,免得有闲话。旷乃兴说:见外了吧?没当过领导吧?领导干什么事情,都是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你以为只接待你一个人吗?应邀参赛的多数都来过了,吃过我们的饭。就连你们那个洪肖奇也陪同陆文誉来过。

  黎曙光听了,又“哦”了一声。

  晚宴很仪式化。黎曙光当翻译,穆勒尔吃素,滴酒不沾,饭就吃得很拘谨。但酒菜仍摆满一桌子,表示市府的诚意。旷乃兴代表市政府送了一些当地特产礼物。

  穆勒尔回到德国后,两个人开始通过长途电话、互联网等方式进行讨论,就设计理念及具体样式开始磨合。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都是在暗无天日中度过的。出设计图,勾小样,修改,否定,再设计。穆勒尔那边是一整个团队,从结构的概念设计、施工图设计、钢结构设计、钢筋混凝土结构设计、机电系统设计等等工程师各司其职,黎曙光这边则就是自己,而且还必须是在极端保密的状态下,将自己对每一次修改后的观感、直觉、中国理念注入到德国人的头脑内。穆勒尔悉心倾听,但也十分执拗,不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黎曙光也很固执,坚持自己的设计理念毫不放松。

  八个星期过后,设计方案完成。空中俯瞰体育场立体图、三维体育场内景、由基座看体育场效果图、体育场总平面图(赛时、赛后)、剖面图、从一层到五层的平面图、足球比赛模式图、屋顶平面图(包括主要结构框架、屋顶在开启位置、屋顶在关闭位置)、坐席平面图(包括场馆内部流线分析图)、赛后交通组织规划图……一一呈现。

  尤其是设计体育场那个屋顶,相当费脑筋,足足耗去他们两周多的时间。按理说,既然叫体育场,就应该是露天的,有了盖子合拢封闭的,那叫做体育馆。这次的竞赛方案要求中特地强调了体育场要有屋顶,并且是可开合的屋顶。主要是考虑体育场的后续经营,比方说业主投资方举办大型演唱会、歌舞晚会等的需要。以前在中国南部城市江苏省某地体育场曾经做过实验,采用过活动开启式屋盖,据说效果还不错。当然,主要说的是后期商业经营效果。他们研究设计了多种方案,包括滑盖式、翻启式等等,最后决定用可以整体飞翔移动的热气球式屋顶,使屋顶和底座能够各自独立,热气球屋顶同时还可以当作观光游览飞艇使用。

  这么大的画图量,靠传统手工根本不可能完成。现在,穆勒尔建筑设计事务所用的是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ArchiCAD三维建筑设计软件,而且每年都有一次版本上的更新升级,其精确度和立体感都是黎曙光他们的老版本2D所没法比的。它拥有强大的剖/立面、设计图档、参数计算等自动生成功能,以及便捷的方案演示和图形渲染,为建筑师提供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所见即所得”的图形设计工具。在电脑上即可以看见与真实景观相差无几的建筑图形。

  尤其妙不可言的,是ArchiCAD具有完善的团队协作功能,为大型项目的多组织、多成员协同设计提供了高效的工具。团队领导者可以根据不同区域、不同功能、不同建筑元素等属性将设计任务分解,而团队成员可以依据权限在一个共同的可视化项目环境里准确无误地完成协同工作。黎曙光坐在自己的设计室里,面对电脑犹如跟穆勒尔面对面一样,实时研讨修改设计方案。

  感谢数字化时代吧!它让人们虽然远隔重洋,却如同对面交流。是哪位哲人说的:在一个日新月异工具理性的现代社会,谁掌握了最新的技术,谁就率先登上了命运之门的阶梯。

  即使是在后续设计上,这个ArchiCAD创建的三维模型,通过IFC标准平台的信息交互,也可为后续的结构、暖通、施工等专业,以及建筑力学、物理分析等提供强大的基础模型,为多专业协同设计提供了有效的保障。

  黎曙光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将建筑概述从德文翻译成英文和中文,形成语言优美逻辑清晰的文字。

  几天之后,距离参赛截止日期还有两天,穆勒尔他们制作的体育场模型也从德国空运过来,运用的是特殊钢材料,采用奇特的编织方法,还在外围贴满发光的泡泡。这一切程序,在这边都没法做。黎曙光拿到这个精巧的模型,简直欣喜若狂,就像捧着自己初生的孩子,抱着也不是,亲也不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就在把模型送交凇州竞赛委员会前一天,黎曙光突然发现,模型里边的夜景灯不亮了。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究竟是空运过程中磕碰造成的部件损坏,还是线路连接出了问题?参赛文件中规定,模型必须有一个夜景模式,点亮体育馆里边的灯,以便观看它的夜晚效果。灯不亮,等于是前功尽弃!凇州新奥体中心夜晚那璀璨明亮的灯光,可就是旷乃兴在碣石山上憧憬的凇州闪闪发光新地标的光芒!黎曙光急忙打电话,把穆勒尔从深夜睡眠中叫起来。穆勒尔一听,也急得够呛,忙去请教制作模型的电力工程师,然后将意思转达过来。没见实物,他们也无法断定问题究竟在哪儿,也只能是说,还是要一点点排查,看看是哪个电路还是连线接口出了问题。

  黎曙光急忙找出图纸,又找到这边外院的一个搞机电的哥们儿(他可不敢找本院的,万一泄露出去风声,同样也是前功尽弃)。那哥们儿替他鼓捣了大半宿,对照线路图,一点点找问题。这样一个由钢结构和泡结构组合起来的圆行物体,每一个小钢筋钢条都是焊接好了的,严丝合缝,排查起来相当费工夫。按照设计,体育场的灯泡十分特殊,是按照足球比赛主客场的特点,谁是主场,场上灯光就显示哪个队的队服颜色,所有的灯泡都是能变换颜色的,红白蓝绿……世界诸多国家足球队十几种队服的颜色几乎全都考虑到。真是一个绝妙的创意!当然,无形中也增加了电路设置和检查的难度。如果是在真正的一比一的大体育场,开门进去找到电源开关,然后顺着线路检查测试一下就行了。但是现在是在小小的模型里,人又进不去,这可真是不好办。还好,那个机电工程师朋友比较有经验,在不破坏一钉一铆的前提下,终于把问题找到并最终修好了。之后接通电源,哗!小灯全亮了!随着开关的揿动不停地奇妙变幻,果然绚烂!这真是全世界一无二的杰作!

  黎曙光和穆勒尔的作品递交上去后,凇州规划委立即如期召开初审小组评议会,初审结果出来后次日就召开全体专家评议会,中间不给任何空歇,以保证初评结果在不泄密、不被干扰的情况下顺利进入第二道专家评选程序。

  旷乃兴是在省城祁阳下了会之后,直接赶到凇州竞赛评委会现场的。省城那个会是由副省长主持的各市负责人经济工作会议,中途根本走不开。黎曙光和穆勒尔的作品“东方地平线”递交上来的时间太晚,他已经没有办法事先看上一眼。他有点放心不下,就让初评领导小组组长、市规划委副主任仝琳把黎曙光他们作品照片发到他电子邮箱里,至少心里大概要有个数。

  照片一来,他就觉得眼前一亮:行了!这下准成!

  他暗暗感叹自己没有用错人。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天赋异秉,老天爷在造就万事万物时是有差别的。有些人,就是天生丽质,气质超拔,往人群当中一站,就能够鹤立鸡群;同样,作为一件有创意的作品,一亮相,也能够卓尔不群,它所蕴涵的思想和才华灿烂夺目,光彩照人。

  “东方地平线”就是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作品。

  除了黎曙光他们最后递交上来的这个,作为主管领导,旷乃兴事先已经浏览过评委会初审工作小组送来的其他参赛作品的方案材料,大概看了一下。他觉得众人的思路大体一致,只是在外观形式上略有不同。他不禁有点担心,现代建筑艺术发展到现在,也几乎有了固定模式,尤其像体育场这种大型公共建筑,其实就是围绕着固定的标准四百米跑道及其看台坐椅在做文章,能变化的也就那么几种方式,顶多是在材料上有所变化,再创新,已经很难。拿出来的作品总觉得彼此类似,很难让人眼前一亮。

  黎曙光他们的方案,让他打消了这种顾虑。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信念:随着思维的革新和技术手段的发达,艺术仍然会有不断上升的空间。

  他不禁内心狂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瞅着“东方地平线”从各个角度拍下来的照片,他暗自思忖:但凡一个有眼光、有良知的评委,都该把赞成票投给“东方地平线”,把赞许的目光也一并给它!

  这个作品简直太棒了!无论是以专业的眼光还是以非专业的眼光来打量它,都无比纯粹,优秀,杰出,构思精巧,想象力超拔。

  但是……他也知道,要想获得全票那是不可能的。作为官员的旷乃兴和作为建筑设计师的黎曙光毕竟不一样,虽然是一同走出校门,但是对旷乃兴来说,经过这么些年社会上的风风雨雨,他对人性的本质已经深刻洞察,原先当学生时的那一份浪漫和憧憬早已丢失殆尽。也许作为纯粹设计师的黎曙光对人生还保留一丝诗意的幻想(对于他的职业来说也是应该和必须的),而旷乃兴却没有那份心思了。他知道,类似于评选评奖这种事情,能影响其公正性的因素太多,尤其是人际关系的因素,最容易操纵结果的走向,有时甚至会走到跟期许的目标相反的对立面上头去。

  究竟是谋事在天、成事在人,还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在脑子里将每个评委都过了一遍,初步估算了一下选票。五个请来的外国评委姑且不说,只说六个中方评委,旷乃兴能够有把握的,有赛区办主任黄一发的一票,还有市规划委副主任也是初审组长仝琳的一票。加他自己,一共三票。另外三个:一个是北京方面请来的中国工程院院士、一位是本省建工学院博导、教授、建筑大师;还有一位是省体委副主任。虽说都熟,但同时他们这三位跟洪肖奇陆文誉也熟。如果他替黎曙光在这边打招呼,洪肖奇陆文誉那边难说就不事先一一打招呼。

  正想着,手里的电话响了,一看,是赛区办主任黄一发打来的。黄主任告诉他,洪肖奇那边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还约他吃饭,他以忙为借口婉拒了。旷乃兴“哦”了一声。黄一发接着问旷市长,马上就要开评委会,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要不要再给谁事先打个招呼?旷乃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参赛作品你都看了吧?黄一发说看了,我肉眼凡胎,对建筑是外行,比不得市长您是搞专业的,但我也觉得仝琳她们那边的初评结果不错,黎总他们的“东方地平线”评第一,水平确实是高,其他那些跟它都不在一个档次上。旷乃兴说,对。我们一定要保证最高水平的作品在明天的评选中胜出,给奥运、给凇州,也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具体工作一定要落实到位,不能有半点疏忽。市府副秘书长出身的黄一发点头说明白。旷乃兴说好,你去吧。开完这边的会,我明天按时赶回去。

  刚关上电话,铃声又响。一看号码,是规划委副主任仝琳打来的,向他汇报初审小组评选的情况,按规定,一共报上去十一个方案,并说,大家的赞美之词多是冲着“东方地平线”说的,它的票数名列第一。旷乃兴说好。仝琳又问旷市长,明天的评委会上,我应该怎样向评委们陈述汇报?旷乃兴说,你就按实际情况如实汇报,重点要突出。该赞美的就要赞美。该突出表扬的就要突出表扬。仝琳聪明,眼珠子一转说,我明白了。仝琳当初是旷乃兴来了以后给从下边区里调进来的,对旷市长很有感恩戴德之心,所以有话可以直接说。仝琳说了声“明白”之后,接着又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旷市长,有件事我还想向你汇报,前两天省建筑工程研究院洪肖奇他们过来请吃饭,送了张中贸百货的购物卡。我查了一下,见卡上有一万元。我寻思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卡交上去。

  旷乃兴波澜不兴地说:仝主任你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我支持你。

  仝琳听了,似乎失落于旷乃兴这种不痛不痒的口气,有点自我解嘲地说:我是觉得,收了这一万块钱回头就被他们记着告发太不值当。

  旷乃兴也半是调侃半认真的口气说:那你是不是觉得,收个一百万将来进去挨枪子就值当了?

  仝琳做撒娇状:旷市长瞧你说的!人家这不是信任你、才跟你说的嘛!

  旷乃兴说:我谢谢你的信任!

  电话就这么挂了。

  仝琳这儿在市长面前卖一个小乖,挺心满意足。旷乃兴心里头也乐,心说这么点小事,就拿我面前买好来了?还来了个信任我?哼哼!个个都修炼得跟人精似的,什么事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自己都门儿清,还问什么问!

  处理完了这两通电话,他又沉下心来想了想。又拿起电话,拨通黄主任,问北京那位工程院院士到了没有?黄一发说到了,已经安排住进宾馆。旷乃兴要了院士的房间电话,记了下来。那位老院士当年在大学里教过他们课,后来荣升为院士,老先生一向为人耿直,刚正不阿,有知识分子独立的处事态度和精神准则,不会轻易丧失原则。现在即便老了,退居二线,也不糊涂,在建筑设计行业中有很高威望。旷乃兴和黎曙光都算是他的学生,理应前去迎接问候,但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当事人,是应该避嫌,不能见面的。旷乃兴想了一下,拨通老院士房间电话,给老师问安,并抱歉自己公务在身,有失远迎。并说过两天评选工作结束后,一定陪老师好好转转,看看我们新凇州。老院士表示理解。并说他也是来的路上刚知道凇州的常务副市长是清华学生,好啊好啊!清华学子,大有作为!旷乃兴趁热打铁说,这次凇州提交的奥运场馆参赛设计方案,排在第一名的“东方地平线”这个方案的中方总设计师也是当年您的学生黎曙光。黎曙光的名字您老肯定知道,他的设计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您老也曾经担任过评委。

  老院士听到这里,只轻描淡写说:好啊!学生们都能成材,我这个做老师的也高兴。

  听到这个声音,旷乃兴似乎能回忆起二十年前老师那就早已布满皱纹的脸和飘动的满头白发,每一根上都明明白白狂舞着两个字:狷介。

  他就此住嘴,不再往下说什么。

  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

  评委们集中住进了凇州市里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万豪大酒店,集中进行评议。评审工作历时两天:第一天上午,评委们来到南湟河边,对体育场用地进行现场踏勘;下午听取初审工作小组对十一个方案的介绍、审阅,评委们研究观看参赛设计方案的图册、展板、模型。第二天上午是评委就各个方案进行讨论、评议、投票。

  需要提一下的是,所有参赛作品都是匿名进入评选。

  但是,诸如评选这类事情,往往都会形成一种悖论:越是形式上“匿名”,就越是被评委事先“知名”。

  这次的凇州奥运主体育场方案竞赛评选,当然也不会例外。

  旷乃兴是跟众评委一起,在同一时间看到“东方地平线”立体模型的。

  乍一看,旷乃兴简直不是感叹,而是惊叹了!他忍不住又退后几步,隔出一段有效观赏距离,眯起眼睛,细细欣赏观瞧:

  ……浩瀚的、苍茫无际的大地上,静卧一只巨大的由钢筋编织起来的椭圆形的巢穴。巢穴的上方,也就是体育场的盖子部位,是一枚火红的热气球,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个温暖鸟巢孵出的一枚巨蛋。它静静地坐落着,以处子之姿扎根大地;它又峭拔地贲张着,以脱兔之势随时欲起!

  按亮电源开关。瞬时,那大地上温暖的红色灯光骤然亮起,整个建筑物的贴膜的泡泡都被点亮了!仿佛燃烧着的温暖的母亲情怀。缓缓燃烧的红色逐层上升,上升,直到把热气球点亮。它膨胀,成长,缓缓从屋顶脱离,缓缓向上飞升,恰如太阳从大地上喷薄而出!终于,气球远远地升到半空,鲜红的太阳冉冉升起,脱离巢穴,跃出地平线,向上,向上,停在某一个位置不动,悬浮着,俯瞰世间。它那巨大热情的光芒洒下,照耀万物,纵览人寰。

  一个钢筋编织的圆形窠巢;一枚热气球造就的鲜红太阳屋顶。

  那个窝巢是大地上纯洁的处子,那个屋顶是她的霓裳羽化登仙……

  当所有的参赛模型都放到评委面前一溜摆开时,作品的直观效果高下立现!

  旷乃兴站在“东方地平线”前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内心竟一时有点儿激动。“东方地平线”立体之后全维展现的样子,在他想象之外,意料之中。他简直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不让这个称得上是“伟大的”作品成为未来凇州的新地标。

  东-方-地-平-线

  他又一次在心里默念着。

  就是它了。他在心里说。这就是他想要的。是正在崛起的振翅欲飞的凇州想要的。

  也是古老的东方、亚洲的中国大地想要的。

  没有什么可以把它阻挡。他想。

  在座评委共十一人,有来自各方面的代表。一半是当代国际著名建筑师,一半是国内著名建筑师和结构建筑师、体育专家及政府官员。这样的组合,一是为保证倾听各方面意见,也是为了保证选拔公正,让那些走动说情的人,只可能认识其一,不可能全都认识。同时还采取措施,他们直到前两天,才最后公布评委名单,以让选手们措手不及,说情走动都来不及。“在各项招标选拔中,都要杜绝营私舞弊现象,保证一个公正、民主、透明的绿色奥运会。”这是在竞赛文件中言之凿凿事先写明了的。

  既然都是建筑界同行,不管是国际的还是国内的,总之都是跟中国同行很熟悉的,其实保密也保不住。打招呼这种事情总是难免。最后花落谁家,真是没法事先预定。一是看水平,二是靠评委们的良知、正义感和责任心。比赛就是矬子里拔大个儿,通常情况下都只是相对优秀,具有绝对优势的作品一个世纪也出不上几个。况且,所谓“伟大”的作品要经过漫长时光的淘洗和检验才能认定,并不是一出炉就能得到定评。

  至于说到评委们的良知、正义感和责任心,从理论上讲,应该是人人具备,本身就不该成其为问题。但是,从实际操作程序上说,评委也是人。只要搀入了人的因素,私心杂念就在所难免。见利忘义的、现场起疑的,干戈龃龉、随风转舵……什么情况都会发生。

  很快就要进入第二天上午的评委评议阶段。这才是一切投票活动中最关键的阶段。它是最考验一个评委的品行、境界、公德心的阶段,也是一个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此地无银三百两,最具有倾向性、指导性,最四两拨千斤,最冠冕堂皇,最大言不惭,最众声喧哗,最一言九鼎的阶段。

  这时候,如果有某一个权威人士替某作品说句好话,全场倾向、作品命运就有关键性的扭转。反之,亦然。

  它看的、它所考验的就不仅仅是作品的成就、水平。有时,更多的时候,它暴露的则是人性诸方面。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第二天上午的评议会开始之前,本市市长、市委副书记程之介同志突然亲自打电话来,对旷乃兴说他要求列席这次会议。

  程副书记特地强调自己是“列席”,“一项市政工程的评选,关系到凇州三百多万老百姓的利益。我作为一个主管凇州市全面工作的市长,应该去听听各位专家和同志们的意见。”程之介在电话中这样跟旷乃兴说。这种场合,按理说程之介是不该来的。由常务副市长主持的工作,在没有得到邀请的情况下,市长偏偏要出席并在场旁听,究竟是什么意思,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旷乃兴怎能说不让他来?

  一个市里,市长和常务副市长之间的矛盾,几乎就是天然和必然的。虽说都标明是主管全面工作,但是常务副市长管得多了,市长会觉得你擅权;管少了,他又说你怠工。总之,上峰如果想故意找碴儿不睦的话,那是随时可以揪出下属来尽情蹂躏一番的。

  旷乃兴觉得他是来者不善,肯定是带着目的来的。但具体是什么目的,现在还无法猜测。

  会议按时在万豪酒店二楼多功能会议厅召开。国外请来的评委们都戴着耳机,两名同声翻译在隔音间里通过麦克风将现场翻译过来的话传到他们的耳机里。主持会议的凇州常务副市长旷乃兴总结了一下昨天的实地踏勘活动和初审结果内容,并进一步强调了这次评选的严肃性。他说,我们不仅仅是投票选举出一个即将实施的、投资几个亿的体育场建筑,而且是要给古老的凇州大地留下一份珍贵的奥运建筑遗产,将来让子孙万代都要千秋铭记。

  他的一番开场白使会议气氛变得更加庄严、凝重,让评委们进一步感到身上责任的重大。在座的名人名流,要人官员,参加过的投票评选活动何止成百上千!对于一些与个人自身利益并无太大关系、活动等级也在一般的评选来说,有时就有可能流于形式,敷衍了事,名人们的所谓“投票”,也不过就是出场作个秀而已。而这次毕竟不同。这次决定的,是即将投资数亿元、在某个固定的时间里会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出现的一座庞大体育建筑。评选结果的好坏,都将追溯到每个评委的审美眼光和个人趣味以及对人民的负责精神。

  评委们都闷头不语。会场上一时静悄悄的,气氛略微有点压抑。

  我说两句——

  就在气氛刚被旷乃兴挑起来庄严肃穆、下边该轮到评委们发言、每位评委都在冥思润喉、耷拉下眼皮在心里掂量盘算着马上将要怎么开口时,这样一个声若洪钟、充满乡气的“我说两句——”,搞得众人一惊,蓦地抬起眼皮,将惊诧的眼光向这个打头炮的声音投射过去。

  是市长程之介。是他的声若洪钟、一部分气息打到颅腔、另外还有一部分气脉通过胸腔共鸣、声震四野的原生态大嗓门,第一个打破了现场的静寂:在同志们发表评议之前,我想先来说两句。本来我是来列席这次会议的,只是想来听听大家对凇州市发展建设的意见,并没有表决权。但是我还是想说。昨天我也去南湟河那边看了看场地,回来也看了展厅里递交上来的参赛作品。我很激动啊同志们!这些参赛作品无论是海内还是海外的,都是对我们凇州市工作的最大支持!证明全世界的建筑师设计师都在关心我们凇州,关注我们凇州,支持我们凇州,我们凇州也要借这股东风,要把奥运赛事办好,要把奥运场馆建设好,要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展示我们新凇州新奥运的形象!今天还有这么些外国朋友赶来参加投票,我也代表凇州市委市政府感谢你们!

  当隔壁的同声翻译把这最后一句话翻译传达进耳机里后,老外当中有人礼貌性鼓起掌。众人也就都跟着鼓了鼓掌。旷乃兴手里拍着巴掌,脑子里在紧张等待着下文。

  停顿之后,程之介接着讲:我昨天看到有个叫“大地凝眸”的作品,好!非常好!当时我的眼前就一亮:“大地凝眸”,多么响亮的名字!这说的不就是我们凇州吗?大地代表了我们凇州的形象,凝眸,就是说我们正在张开眼睛、聚精会神向外观看,向世界看齐,证明我们要跟全球接轨、要进一步腾飞!我觉得这件作品十分符合我们这次竞赛的要求,也符合我们举办奥运赛事对体育场馆的要求!让这样的作品入选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实施方案,是完全当之无愧的!

  说到这里,程之介扫视了一眼现场。见众人哑然,他又补充一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同志们还可以充分发表意见。我的话完了。大家说说吧。多说说,随便说。

  大概有半分钟的沉寂。旷乃兴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在某一个位置,卡住了,停滞不动,却卡得生疼。

  来了。终于来了。他在心里说,老狐狸终于沉不住气,急于亮出底牌。也好,底牌一亮出来,也就踏实了。狐狸的尾巴也就彻底露出来了。

  那个“大地凝眸”,正是省建筑设计院洪肖奇与陆文誉联合参赛的作品。

  也就是个半分钟的沉寂,多一分钟都没有,座下那位省建工学院博导、教授、建筑大师,也是本次评审委员会主席穆隆育就搭话了。他是接茬儿搭话,沿着程副书记、市长的思路,开始对“大地凝眸”大肆夸赞,颂扬,舌粲莲花,口若悬河,翻云覆雨,肆意吹捧,几乎到了词不达意的地步。

  如果说程副书记那番话还只是个引子、是外行话、只是盖了个帽儿,还只是从政治角度的个人化诗意表达的话,那么穆博导的这番话可就有分量了,他的吹捧和评价,是从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天地君亲师……从建筑史、全球化、新古典、后现代多角度多方位抡圆了甩开了表扬,直忽悠得上天入地山呼海啸翻译崩溃。

  旷乃兴听得心里又“咯噔”一下,感觉心脏整体又往下沉降了一格。虽然他从专业角度听出老头子的话很多都不着调,属于胡说八道,胡吹乱捧,句句落不到实处,可这评选这玩意,有时候看的就是个气氛,是气场,往往谁的气焰高,谁就能夺势,就有可能牵走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和眼光。

  他将目光狠狠瞥向黄一发。见黄一发也正吃惊发愣地听着,样子有些发傻。旷乃兴就明白,黄一发的工作白做了。黄一发的办事风格和效率,旷乃兴还是很了解的。老头子肯定对黄一发有过应允,表示过要公平、公正。但他现场又临时变卦,一见有市长发言,立刻改作追随市长胡乱吹捧起来。

  谁说教授都书生气?场上这博导老头子也不白给,博导是一个小个子的南方老头。说话“n”“l”不分,口音很重,戴着一副镜片很小造型十分卡通的老花镜,镜子经常滑落到鼻头上,每当他将眼皮抬起扫视众人时,那对充满白内障的浑浊目光便从金属边老花镜上方瞪出来,引人发噱。实际上他那蒙了翳子大眼珠子可不是白瞪,那是在察言观色,在观察自己发言的反应。老头儿敏感地警觉到座下有异样和责怪的目光盯来,就明白今天这大鬼小鬼都不好答待,哄了大鬼高兴,小鬼就要有想法。于是就话锋一转,说:当然,不光“大地凝眸”这一件作品优秀,递交上来的十一件作品个个都是精品,都代表了现阶段体育建筑的发展水平。比如,那件“东方地平线”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作品,整个设计理念非常先进,是一个较为纯粹的建筑形体,屋面开启方式简单易行,而且在造价上大大低于设计限额。这些都是非常有创意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的大眼珠子又从镜框上方瞪出来一下,快速乜斜了一眼程之介,又扫了一眼旷乃兴,见程之介听得津津有味、颔首微笑、满含期许,旷乃兴面色凝重,抹耷着眼皮,脸色铁青,于是穆博导咽下一口吐沫,道:不过嘛……就其名字来说,“大地凝眸”创意更好些。大地,就是我们自己,就是凇州古老的大地,代表了我们的自主意识;而“东方”是什么?是他者,“东方”这一指称,本身就代表了西方人的眼光和对我们的定位,隐含有西方文化霸权色彩。我还是觉得“大地凝眸”更好。我的意见就这么些。

  说完,他趁着端起茶杯喝茶的工夫,眼角余光快速扫到市长程之介身上,只见他的红脸膛上已堆满幸福的笑意。穆博导额上的汗方才下去了一些。

  这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子事?他这么来回反复搅和着一说,一时把众人的思路全搅乱了。旷乃兴暗暗叫苦。评委人选是由各方面推荐来的,最后上报常委会批准。穆博导在省内高校建筑学界比较资深,算是“一把”(北方人习惯于将“一把手”简称“一把”),他作为一方代表被提名上来,似乎也没有多大异议。而大学本是公器,大学教授常被想象为是“公正”的化身,不会有偏袒和私情,评委会在政府、建筑设计单位与大学三方代表中间,选择一个具有设计大师资格的博导来当这个主任似乎也没有什么异议。而偏偏,就是这个“公器”里边的“公正”化身先跳出来两头搅和,你就说现在的大学,还怎能让人信服呢?

  洪肖奇与陆文誉联合参赛的作品“大地凝眸”,它的总体形状,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从空中俯瞰,围绕着跑道合拢的两面钢筋浇铸墙体,仿佛是上下眼睑,也像是上下嘴唇,把赛场跑道包围在中央。体育场正好构成了眼球中心,或者是嘴唇里的喉头。它的“大地凝眸”的名字,正是来源于此。

  有意思的是,在总体构图上,他们又发挥了一下,体育场两面墙体交合的眼角(或者嘴角)部分,并不是戛然止住,而是继续延伸,顺势拉长,形成一个狭长管状过道,在这里又设计了一个可以伸缩的滑行跑道,将来的运动员入场和观众的主体人流就通过这个大门入场。从空中俯瞰,就会看到一个有着细长不封闭外眦(外眼角)的丹凤眼造型,或者玛丽莲-梦露那样咧着大嘴媚笑的性感模样,有一边嘴角向外裂口,有点歪。

  而更有创意的部分在它的屋顶设计上,由于要符合体育场有盖的需要,所以在两面墙体顶端各装置了可开启闭合的四个扇片,扇片前端和尾部都相应做了装饰和点缀。这样一来,整体形状就变了,再从空中俯瞰,大模样就酷似一个女阴图形,四瓣阴唇灵巧外翻,裸露出的阴道,就是场上那四百米跑道。

  不知他们是故意还是巧合?

  当然,也不得不承认设计方的用心良苦。

  这是初审时有人发现并提出来的。那人这么一说,大家一看,果然是像,越看越像!发现这一问题的初审评委说:如果飞机在空中俯拍,直播比赛实况,这样的体育场外形是不是不太雅观?在看似时尚的构造中,却会引起情色的联想。

  这种议论,在穆博导一说完他的极尽赞美之辞后,又被现场的一个美国女评委提了出来。美国女评委从女权主义角度对体育场的形象提出了疑义和批评。她说,我知道,在你们东方,“大地”通常是母亲的化身,东方的古代神话里都有“地母”的原型,母亲是神圣的,对待母亲,我们应该尊重,不应该采取这种类似于子宫和阴道的图形。这是对于女性的侮辱。

  她的话刚刚说完,市委副书记、市长程之介立刻就予以反驳,用的是鲁迅先生评说《红楼梦》时的经典名言: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到了淫,经学家看到了易,才子佳人看到了缠绵,革命家看到了排满,流言家看到了宫闱秘事。我们相信,凇州三百万广大的有觉悟有道德的人民群众,只能是看到运动场上参加竞赛者的拼搏精神,而根本看不见其他。

  大家一听,嚯!有水平!还会背诵鲁迅呢!人们这才想起,程市长是北方大学中文系函授本科毕业,后来又读了在职社会学研究生,学历为硕士。

  程市长一驳斥完,还没有半分钟的空当,省体委副主任就随之主动发言附议,大肆夸赞“大地凝眸”如何完美,如何伟大,如何贴切而诚恳地表达了中国形象。“运动员在一个属于中国形象的场馆里边比赛,民族自尊心会大大增强。”他说,“而‘东方地平线’看着也不错,灯光可以随着主场球队的队服颜色变幻,更能增加比赛气氛,球员踢起来更来劲。尤其是体育场那个热气球盖子,像鸟窝里孵出一个蛋,又像大地上升起红太阳。中国人喜欢红太阳,这个也非常好。我觉得,能不能咱们选出两个并列方案来,进入下边的公众投票选举程序?”

  显然,这是一个将两边往一起揉,谁也不想得罪的说法。

  他话刚一说完,市规划委副主任仝琳就接口说:咱们这么多专家评委,还选不出一个最佳实施方案来?还要把责任推给大众?

  省体委主任辩驳说:不是推给大众,而是要真实表达意见。咱们这么第一轮选完了,第二轮老百姓也投票完了,最后决策拍板权不还在领导层吗?这就好比是电影的“金鸡奖”和“百花奖”,素来“专家奖”和“大众奖”就不是完全重合的,各有各的口味,各有各的眼光,光有哪个评出来也不算数,最后还要拿到领导决策层去表决才算拍板。

  仝琳毕竟年轻,说话冲,考虑事情没那么老到,根本没注意到程之介市长脸上已有不豫之色,还由着性子道: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应该根据事先制定的评选规则来。你这会子搞平衡,要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搞出个“双黄蛋”来,下次就会冒出“三黄蛋”、“四黄蛋”、“多黄蛋”。都这么搞,那咱们还要评选干什么?

  旷乃兴及时插话拦住他们,暂时先阻止一下仝琳的口无遮拦。在评委里她最年轻,属于人微言轻,话虽然要说,炮也要由她来放,但是,说多了也不起什么作用,有时还容易给领导和老评委造成逆反情绪,点到为止最佳。所以,他还是不动声色,尽着主持人的职责,请每个评委都充分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关键时刻,那个旷乃兴曾经的老师、中国工程院老院士开口了。老先生的音量不高,但句句都透着威严,笃实:我们目前是在评选一座奥运场馆建筑,我希望大家不要被太多因素所左右,而老老实实从体育建筑的角度,从它的功能、建筑整体形态、空间大跨度结构设计、建筑内部功能组织、是否形成新的建筑语汇几方面着手来衡量。至于命名,并不是绝对因素,是可以改变的。而且,在我看来,“东方”和“大地”的意象并不矛盾。无论是他人的指认还是自我认知,都不存在西方话语霸权或东方俯首称臣之意。所有的参赛作品我都认真看过,而且,通过昨天到南湟河体育场用地的实地踏勘,我认为,在目前阶段的凇州,采用“东方地平线”这个设计是比较合适的,它跟凇州所处的地理环境、空间方位实际情况比较符合,也跟奥运赛事的需要比较吻合。就其建筑本身来说,“东方地平线”这个作品在目前的建筑界是独一无二的创造,可以称为后现代建筑的典范。

  当然,另外两件作品也很优秀,“大地凝眸”很有自主性创意,在“凝眸”的眼角处设计了推拉式跑道,不用时还可以推进去收藏起来;“甲壳虫”的莲花瓣一样的屋顶翻盖也很美观,很值得称道。但是,就创新和气势以及功能的全面性来说,最接近体育场实际功用的,我认为还是“东方地平线”。它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作品,也是一个朝向未来的作品。而且它的设计总体造价比竞赛书要求还降低了7%。面对这样一个天才的作品,我们没有丝毫不选它的理由。当然,它在未来建筑施工上会有很大难度,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困难。届时,还要竭尽全力克服。

  院士的话,一言九鼎!此时此刻,在旷乃兴看来,他这一番话简直是扭转乾坤、感天动地啊!

  其实,如果此时院士不出来说话的话,如果再有人极端吹捧“大地凝眸”,旷乃兴就准备自己跳将出来,舍得一身剐、最后一搏。再不说话,有可能场上局势就会一边倒,所有的选票,都会倾斜向市长程之介的方向随风而去。明白的人,知道他们这是事先串通,彼此心照不宣;不明白的人,会以为市长程之介的发言代表了凇州市委市政府的想法。既然他们是凇州市给请来的评委,有什么理由要拂逆程副书记、市长的意思呢?

  到那时候旷乃兴再不出来说话就已经不行了!但是他也知道,一旦他开口陈述反驳扭转乾坤的话,就等于是跟程之介公开交锋亮相,等于把矛盾亮到了桌面上。

  即便是交锋、公开争斗,在这个关键时候,他也不能让步。如果像“东方地平线”这么好的作品都不能入选,那将是他这个学建筑出身的常务副市长的耻辱!

  如果说,最初他拉来黎曙光设计,还出于一个官员的考虑,要将自己主持的工作做得完美的话,那么,当他见到“东方地平线”这件作品模型时,他就已经恢复成一个建筑专业人员了,以专业人士的惊奇、惊异的目光,欣喜地打量着一件惊世杰作,完全变成一种审美的鉴赏和愉悦,是面对一座完美建筑作品的惊诧和感叹!

  也许这上面负载了他当建筑系学生时的宏图抱负和理想。

  从那一刻起,他就要奋不顾身了!要奋不顾身替这个作品争胜。一时间却顾及不了那么多其他方面的考虑。

  到底是年轻啊,到底是专业人员出身!

  年轻的危险性同时也在这儿,年轻官员可以奋不顾身争胜,欠缺全局整体性考虑;专业人员当领导的危险性同时也在这儿,专业领导眼光刁钻,偏重技术标准,隐含个人趣味,不容易蒙骗,也不好答待,会极力打压不同意见。

  这要是一个外行领导,就不这么干;这要是有经验的政治干部,也不会这么干。他们首先会顾及利益权衡,然后才去讨论其他。

  院士发言后,旷乃兴作为附议和补充,谈了自己对“东方地平线”的肯定和赞赏。

  当然,既然已经有了院士开了个很好的头,他就不用像刚才铁青着脸时那样义愤和焦灼,这时,他已经能够略微调整好心态,尽量平和,从一个专业人员的角度来评价和评议,语中赞美之词恰到好处,并注意没必要再用语言刺激程之介情绪、挑起无谓争端。

  老院士和旷乃兴的一番专业评语很起作用,在几个外国评委当中获得信服。由于他们重新起了这样一个头,剩下那些评委的发言几乎都围绕着“东方地平线”和“大地凝眸”两样作品展开,中方评委这边就不用说了,黄一发和仝琳肯定是赞同“东方地平线”的;外方评委那里,情况比较复杂,其中有两人绝对支持“东方地平线”,一人对“东方地平线”和“大地凝眸”表示出均等的好感,一人赞成支持“大地凝眸”,另外还有一个来自日本的评委力挺了一下日本株式会社松山综合计画与中国南方某建筑设计院联合设计的叫做“甲壳虫”的作品。

  剩下那些没有被评议到的作品,显然在最后投票时就根本没有什么希望。

  果然,最后投票结果,“东方地平线”获得七票,名列第一;“大地凝眸”有三票,名列第二;“甲壳虫”一票,名列第三。

  凇州市公证处对参赛设计方案的接收和评审全过程都进行了公证。证明程序合法,投票有效。

  最后,评委会形成决议:经过专家评议、投票,“东方地平线”、“大地凝眸”、“甲壳虫”三个方案被选为优秀方案,其中“东方地平线”以绝对多数被确定为重点推荐实施方案。评委会决议:这三部作品一部作为专家推荐实施作品、两部作为专家评选优秀作品,进入下一个程序——公众投票阶段。

  评委们鼓掌,握手,祝贺工作顺利完成。这回轮到程之介黑着脸,很没有风度地不跟任何人握手,只欠欠身说:抱歉,诸位,我还有个会,得先走一步。

  说着起身便走,连旷乃兴留他吃饭的话都没来得及应。

  只有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颠儿颠儿的,一溜小跑追在屁股后边去送程市长。

  旷乃兴知道,他与程之介市长今天这个梁子算又结下了。

  可是,事已至此,不结下怎么办?

  按理说,今天的会,程之介不应该参加,更没有他发言的份,这是违背程序的。但是,他旷乃兴有这个权利撵他走、封他的嘴吗?

  这个程之介,也未免太蛮横霸道了!明明是由我主持的工作也要不请自来横插一杠子。

  肯定,这事还不算完。以程之介那么个乡愿,土老帽儿,小心眼儿,肯定还会找碴儿的。后边两关也是鏖战哪!

  想到这里,旷乃兴苦笑着,暗自摇了摇头。

  他拨通电话,把这个获胜的消息告诉给一直在那头等待的黎曙光。黎曙光兴奋道:真的?太好了!我请你喝酒!

  旷乃兴说:你这酒啊,免了吧!等到最后程序全完了,咱们再庆功。

  他没敢把太多的负面信息透露给黎曙光。黎曙光前期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后面的事情就都由他来承担了。知识分子,都敏感、脆弱,只能够享受成功的喜悦,不能够承受失败的打击。黎曙光他们出了力气,拼死拼活完成这么大一个活儿,又是被他旷乃兴胁迫邀请入伙的,闹了归齐,却还有这么多悬而未决的消息等待着,让人焦躁闹心,搁谁谁也受不了。

  横是不能让一个运动员过多承担一个教练和领队的职责吧?

  所以,旷乃兴只通报好消息,不传达坏结果。况且,这件工程本身,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东方地平线”真的没有入选成为最后实施方案,他旷乃兴本人的政治抱负、审美理想没法实现不说,他对黎曙光和穆勒尔也没法交代。

  所以,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高兴得太早,还有两关要过。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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