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堂之高 8 拆迁钉子户
第二章 庙堂之高 8 拆迁钉子户
五月的凇州,说热就呼啦一下子热起来。处在北纬四十几度上的凇州春天短,几阵温暖的南风吹过,马上就开始燥热。苹果花儿梨花儿都像怀春的少女,刚一粉面含羞洁白翠绿地结了花骨朵,猛孤丁就被春天的风沙给打得迷蒙醉眼落英缤纷。想一想,差不多同在一个纬度上的日本人赞叹的樱花的美,也就是这般稍纵即逝的模样吧?凇州人民是从黑土地上一犁一铧摸爬滚打种地出来的,生发不出那种不合实际的审美需要,没有人想起来打造类似的一种赏花节,花开就也白开、落也是白落了。即使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的赏花心,环境好了,毕竟看着心里边也舒坦。原先臭河滩一样的旧湟河两岸,经过改造过后现如今垂柳依依,桃花灿烂,成了休闲散步踏青的好场所。市里边决心下大力气把旧湟河打造成一条像穿越伦敦市中心的泰晤士河那样的河流。旧湟河东部城市中心地区的改造基本完毕,而南湟河沿岸一带就有不少欠缺。市政府正在想方设法加紧改造。这次借举办奥运之机,将新奥体中心放在南湟河地带,为解决那里五万平方米连片棚户区改造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机遇。这是政府把解决民生问题放在首位的重要举措。
为百姓办好事,就能得到全部赞美和掌声吗?那也未必。那就要看看各级政府的政策是不是落实到位,一项利民工程是不是真正得民心,顺民意,解民忧。
南湟河新奥体中心拆迁工地上眼下就出了问题。
一间小房,像一坐孤坟一样立在南湟河新奥体中心工地上。它周围的土地,早已挖地三尺,翻整一新,做好了施工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唯有这一间小屋,在一个高岗处孤傲地兀立,明晃晃的,以挑战者的姿态,迎接着空旷处的八面来风,迎接湟河两岸人民注视的目光。同时,也在考验着我们的政策水平,法制进程,考验着政府的执政能力。
旷乃兴怎么也没想到,刚把老体育场的球迷闹事平息下去,这边的新体育场址在拆迁的环节上又出现问题。很棘手,而且越闹越大,最后到了大动干戈上法庭的地步。
房地产的纠纷越来越成为百姓关注的问题。通常在征地过程中开发商普遍都会压价,老百姓觉得拆迁补偿不到位的话,就会联合起来拒迁、讨价还价。这几乎是每次拆迁或者征地时必遇的问题。如果是开发商征地与百姓发生了纠纷,政府会维护群众利益,在引导双方谈判基础上,尽量让拆迁户的要求得到满足,最后让问题得到妥善解决。
这次却不一样,百姓申诉的主体变了。南湟河棚户区整体搬迁改造工程是一项市政工程,这一诉讼,就变成了老百姓和政府打官司。
这样一来,就相当不好办。从舆论层面上来说,老百姓无论输了赢了,都是赢家;政府即便是赢了,也显得被动。
按照事先预计的想法,南湟河整体改造方案一出炉,这里的人民应该额手相庆,感谢党感谢政府,敲锣打鼓欢天喜地搬出这片几代人蜗居的贫民区才是。
然而,事实却总跟最初的想法有距离。
拒绝搬迁的钉子户当中,为首的是南湟河老崔家,就是上回常区长领着旷乃兴和一大帮媒体记者们见过的,那个挥舞笤帚疙瘩追打儿子普拉尼的那个老太太一家。她家户口本上的户主是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名下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智障残疾女儿,还有大女儿崔英姿、大女婿孙二东一家。女儿崔英姿在北边市场摆摊卖衣服,女婿孙二东原来下矿挖煤,出事故砸断了腿,成了瘸子,后来下岗回家,用两条高低不平的腿蹬黑三轮拉活儿赚钱。还有一个外孙子离家跑深圳去打工。这一家人,七长八短,窝憋在一块过活。
这个拒迁的崔老太太,两个多月前还在旷乃兴面前表态,表示支持政府感谢政府让他们住上楼房,真正临到要搬迁的一天,突然变卦,提出种种苛刻条件,必须满足她的条件才能拆迁,否则不搬。她一个八十多岁老太太,肯定没那么大劲头。都是她那两个孩子在背后捣鼓。一个普拉尼,负责指挥出主意,一个崔英姿,作为全家的代言人出面,代表户主崔老太太讨价还价,发表意见。
应该说,整个棚户区的拆迁工作基本上还算顺利,完全按照法律程序实行。在市委市政府做出决定,将新场馆建在南湟河棚户区一带,并将棚户区居民拆迁至南三环附近,安置进新建经济适用房和廉租房之后,按照工作程序,先是对居民进行了一次入户调查,了解人口和入住情况以及房屋面积。在此基础上,开始冻结原棚户区居民户口和产权证,防止拆迁户改变住房用途或私自增加人口数量。第二步,委托有合格资质的评估公司对拆迁户房产进行评估。
按照国家的拆迁条例,安置拆迁户有原地安置、异地安置和货币安置三种。对于南湟河这五万平米连片棚户区居民来说,第一种回迁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拆迁之后的地块将成为政府用地,在此建起新奥体中心。他们可以选择后两样方式异地安置和货币安置。在异地安置的居民当中,一部分可以购买适合低收入家庭的经济适用房,另外一部分没有收入来源的符合条件的低保家庭,可以用1元/平方米的价格住进城市廉租房。选择货币安置的,拿到拆迁补偿款后可以自行去解决住房。
当各项条款和补偿价格都下来后,最初南湟河棚户区有十几户居民联合起来抵触,诉说拆迁补偿条件的不合理之处。区政府拆迁办处理这些问题比较有经验,他们尽量不跟居民发生正面冲突,而是私下里,每户居民背对背分开做认真细致的思想工作,这种松散的以利益为结合点的民间联合体很快就瓦解。
当其他十几户钉子户都已处理完毕,或住到城郊的周转房等待入住新居,或拿了货币安置费自己择地去住之后,最后一看,只剩崔英姿一家岿然不动!这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当初那崔老太太表态表得不是挺好的嘛!当着那么多人,追着撵着的拿笤帚疙瘩打她儿子,口口声声感谢政府感谢党。怎么,这会子倒坚韧不拔卓尔不群闹着要高价?
老崔家在与区政府拆迁办在住房面积和补偿费用上没有达成一致。崔家认为给她家算的拆迁补偿面积不合理,而拆迁办认为,崔家涉嫌造假,私改房产证。不但将原来15平米的自住房面积改成20平米,还多出一个20平米的商用房。
按规定,新建的经济适用房的户型基本都在60平米左右,45平米内的算平价房,其中原来居住面积部分不收费,多出部分,按特困居民照顾价格600元/平米收费;超出45平米但未达到60平米部分,还是按照国家福利房价格,900元/平米收费。超出60平米部分,按同地块商品房价格收费。但是一般超出60平米的大户型,政府在解决特困户房屋时基本不提倡。
算起来,假如一个居住在15平米左右平房的棚户区居民,加上每家每户间壁起来的一个小院,建筑面积通常有20~30平米左右。那么,他们想要住上60平米两室一厅或者小三居室的楼房,通常只需要再交2万元左右即可解决。
按崔英姿提出的条件,她一家现在的自住房是20平米,加上一个同面积大的小院子,建筑面积就是40平米;另外,商用房是20平米,面积应该按自住房的两倍计算,也应该是40平米;就是说应该无条件补偿给她们家的住房面积,是80平米。
如果按照政府规定,她们说,补偿的自住房面积可以要求到60平米,那么,除此之外,她们还应该享受20平米600元/平米平价自住房待遇。总体补偿面积应该是100平米,花费应该是1万2。
崔英姿说:要不,你们按货币安置办法也行,除了那40平米按自住房折价外,商用房按南湟河同地段未来的价格计算,每平米至少要8千元。20平米的商用房,你们至少要付给我家16万元。
拆迁办的人被她算得目瞪口呆!他们都被老崔家人一会儿20、一会儿100平米的给绕腾糊涂了,这种算法听不懂。简直狮子大开口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拆迁办的人认为,首先,她们家没有那么大的面积;第二,她家也没有什么商用房;第三,也没听谁说南湟河地段未来商品房价格会达到每平米8千元。
眼见着这个嘴里说得头头是道、眼神滴溜溜转个不停乱抛眼风的大个儿女人,众人都有些不敢正视,生怕谁不小心接住了那秋波然后得自己个儿负责。你就瞅人那女人打扮的那样吧:小红手套往那儿一戴,小腰往那儿一掐,小高跟鞋往那儿一戳,小嘴往那来回一开合叭叭叭叭,打机关枪似的,拿捏出了嗓子眼中低音的最圆润部分,悦耳又动听。她那一双舞台上练就的演二人转的桃花眼,不安分地滴溜溜溜,滴溜溜溜转个不停,顾盼生辉,眉目传情,不像是讨价还价,倒像是一个人张灯结彩登台表演似的,那个自在滋润劲儿,任哪个男人看了心里头都止不住要“别”“别”地跳上两下。
区里的人,虽然不怎么认识她,但是,在本辖区范围内,一提起南湟河老崔家,那也基本上是妇孺皆知,如雷贯耳啊!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她家出了一对知名的好儿女。当仁不让最有名的当属球迷协会会长崔大柱也就是普拉尼,人普会长不论是在凇州,还是在全省乃至全国的球迷中都能排上一号,那也叫个“知名”会长,连带着他这个丰姿绰约的姐姐崔英姿也跟着有名。
其实人崔英姿在过去年代比她弟弟可有名,用当地人话讲,“老有名了!”县二人转剧团的台柱子,年轻时红遍县城乡村,那一上得台去,小腰条刷刷的,小嗓子嘎嘎的,小手帕扔得啪啪的,在台上那眼波一放电,偶尔再抬腿劈叉一下腰,那家伙,登时间,不说场内场外山摇地动吧,那也是掌声如雷,不绝于耳。当时团里流传着一个悄悄话说,崔英姿就是当地老爷们的毒药,来一个迷一个,来两个迷倒一双,只要有她挂头牌,这票房指定就没跑了。
现如今崔英姿虽说年纪大了,已经不再登台,可她这把台下的广阔天地都当成大舞台了,逢事不出来表演一下就不过瘾,表明不了曾经的头牌身份。这不,又蹿到娘家来代表户主说话。其实她结婚出嫁那会儿已经把户口迁到公婆那里,一打听说娘家这里要拆迁,又在第一时间托人把一家三口户口都迁了过来,名正言顺搞成了三世同堂,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后来再有的那些大动作,就都是高人在背后支招。渐渐的,事情越闹越大,局面一时逆势而上,到最后已经不是她和普拉尼能控制得了的。他们现在只有甘心听指挥、往前打冲锋的份。
工作人员都被她一通小嘴叭叭的机关枪打得有点儿迷糊,光顾着斜眼瞟她,欣赏资深美女的丰姿,差不点都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好半晌,才回过味来,想起她是来讨价还价的。于是接过崔英姿家的房本一看,没错。那上边她家房屋的统计面积是跟她嘴里说的一样。
但是他们有个直觉,这个房本绝对有造假嫌疑。总共,那片区域,也没有几户有商用房的住户,你要说她把自住房的15平米改成20平米,弄来几个七大姑八大姨户口落下,搞出个几代同堂来,然后要求分到大户型,这也情有可原。但是,胆敢搞出个假的商用房,就不是一般人所为!
等崔英姿走后,他们再去对照电脑里的数据库,竟然跟崔英姿手里的一致,有20平米的商用房。可原先打出来的材料清单里,明明是两间毗邻的自住房,崔英姿跟丈夫一间,挨着的是崔英姿八十岁的老母亲和残疾的妹妹住一间。如今怎么她老母亲的那一间房就变成了“商用房”?
而且,第一次摸底时的原始数据,和第一遍统计时的电脑数据竟奇异地丢失,找不见了!
不是五万平米集中连片棚户区的所有材料数据都丢失不见,而只是崔英姿家那一片槐岗街道的数据丢失!现在电脑里存的就是最后一次的数据资料。
去问录入的程序员,她也说不出什么,最后只能说:也许是录入新数据时,把旧的覆盖了。
工作人员都是以最后一次录入的数据为准。拆迁办的人再次去实地察看。这块宛如城市补丁的棚户区,如今更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七零八落不成样子。搬家的,拆房的,摆摊卖点小零碎的,吆喝大人的,打骂孩子的……热闹非凡,嘈杂无比,却也处处透着欢乐、喜兴。那些已经决定要搬走的人家,将家里破桌子、烂椅子、旧被褥、缺齿少牙的锅碗瓢勺、精心侍弄的几盆夹竹桃、蚂蚁菜、美人蕉捆绑在三轮车上。他们有的还自己先期拆房,把屋顶的油毡纸和板子、砖头也要起下来带走,一点也舍不得扔下。夹竹桃花已经开了,粉红色的花朵面露盈盈喜色。蚂蚁菜上也有星星点点红色花苞。叶子庞大的美人蕉开花则还要等一个时辰,要到六月份才红通通绽放。那就是夏天来临的时刻,是人们对生活最充满信心和喜色的季节。这些都是北方最便宜最耐寒的花朵,也是穷人区一片野草根之中最妖娆的亮色。一些人家还将拧下来不用的旧水龙头、旧床垫子、旧家用电器,还有旧改锥、扳手、自行车轮胎等等零碎,就地摆上一个小摊,在那里蹲守着,等着有人来买,或者以货易货,期望谁来交换几个有用的零件回去。穷人家里,什么都是好宝贝,什么全都舍不得扔。
偶尔就有四五个孩子,大呼小叫,争争抢抢,盘带着皮球在胡同里蹿来蹿去。刚刚脱去沉重的棉鞋,换上质量很差却很轻便的球鞋,孩子们的身形轻便,腿脚灵活,把一只皮球盘得让人眼花缭乱。肮脏的街道,灰尘扬天的土路,缺门少窗的房屋,坍塌的颓墙、一群群搬家摆摊的尘灰蓬面的脸,一伙伙追逐笑闹快乐嬉笑的孩子……多么沸腾的生活!有点像电影里的拉丁美洲地区,一群未来的马拉多纳、长着大板牙的罗纳尔迪尼奥,脚底下盘带着皮球,在满怀希望满怀憧憬地愉快成长。这里也确实出过好几个入选省队的球员。他们成为下一代孩子的榜样。
春暖花开,大地充满生机。北方大地上的人民,生活得再清贫,也依然快乐着,洋溢着野草根的蓬勃生命力。崔老太崔英姿家在一排胡同的紧把边,靠近路边的位置,几截砖头垒成的半人高墙院,里面是石棉瓦苫顶两间小房,坐北朝南。院中央用板杖间壁出一间装杂货装煤的小棚。靠外间胡同口的那间小房山墙打开,成了一间门脸房,装上铝合金门窗,门前挂上了“英姿美发屋”的招牌,门檐下还有转动的红蓝白条的灯幌子。
老崔家大闺女崔英姿,还是一身鲜艳打扮,眼中秋波频送,底下腰姿招展。她挽一把溜光水滑的横爱思髻,脚穿三寸高的细长跟船形高跟鞋,戴着一把红色尼龙手套,一手掐小腰,一手指指戳戳、拍拍打打接待来人,口里喋喋不休:我们一家几口全靠这家门脸房维持生活,开了两三年了。我搭进去多少钱哪!本儿还没收回来呢!这下可好,你们这么一拆,将来我们怎么活啊!你说,老公老公瘸子,老妈老妈也老了,没有退休金,一个老妹儿,生下来就残疾,你们说,让我这一家几口怎么活?政府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拆迁科长李云强没吱声,这看看那看看。处理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拆迁户能做的一些事情,他们基本都见到过。他冷眼打量着这间美发屋。见铝合金门窗上的水泥抹砖勾缝还是簇新的,屋里转椅,毛巾,电吹风,镜子,剪刀,洗发水焗油膏摆了不少,还挺像模像样。货架很干净,不像已经摆放三年那样积满灰尘。镜子也是四平招展,没有一点儿污迹水锈。又到外面看看,店门开在临街的位置,直接通着南北朝向的胡同,小店旁边也用栅栏围起来,挤占了一部分胡同口通道。这就是所说的她家面积扩容的那部分吧?
谁给客人理发?你自己?李科长问。
雇的温州师傅,都打发回去了。一听说要黄铺,人家也赶紧寻下家找活儿干去了。崔英姿比比画画地说。
有没有工商登记备案?
有,有,所有的证都是齐全的。崔英姿说着,赶紧拿出一堆登记注册簿来。李云强一看,果然,工商卫生税务……所有手续都是齐全的。日期也打的是三年前。
我看原来记录,这应该是你母亲的自住房。李云强说。
咳!我说大科长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崔英姿一扬戴着尼龙红手套的手,道:老太太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八十来岁了,她一个人跟我那残疾妹妹住,我能放心吗你说?那万一半夜闹个煤气中毒啥的,想喊人都爬不起来。这不,早搬到这屋跟我们这头一起住了。你看,我们这屋,间壁出了东西屋,我跟我家老爷们儿在东头睡,我老娘和妹妹在西屋,平时有个事也好随时照应。腾出这间房做点小买卖,不也给老太太多挣点赡养费?
李科长暗中嘬了嘬牙花子。跟着过去看了看,那屋小得下不去脚,十几平米的小屋,又用板杖在中间打了隔断,分成两个屋,这边屋里迎面是一盘炕,那边屋迎面是木板搭起的简易床,两张睡人的东西往这儿一搭,剩余的空间就很小,根本没有挪脚的地方。李云强心中思量,这要是原先他们一家真就这样住着的话,也真够呛啊!人一下地,连转个身都费劲,他们其他的吃喝拉撒都在哪个地方解决呢?
疑问归疑问,眼前的装置从表面上看,一切都跟崔英姿说的相符合。从商用房到扩容的面积,从低保户到三代同堂,都符合崔英姿说的话。李云强心说这就比较不好办了。如果真是造假的话,她家有什么能量,打通这么多关节、办好这么多手续?如果要说这事是真的,那简直就不可能。一是看眼前这景象,根本没法住人,二是拆迁办是按从前的底单,一户户去办理安置的,经过了一次摸查、两次普查才最后确认。两次普查中间相隔了三个月,跟第一次摸查也有了小半年的间隔。这期间她家情况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到最后已经跟第一次完全不同了。说是真的,谁能信哪?
然而,现在的电脑数据库里却明明是这么写着的。数字化时代,电脑数据成了唯一可靠的底本。可同时修改一次电脑数据却也比在纸上用涂改液作假还要容易。
证据,他们要拿出证据,证明说这个美容店是后挂的招牌。但是现在没有证据。
从南湟河的拆迁屋出来,他们找到已经被转移到大儿子家也就是普拉尼哥哥家的崔老太太,问她是不是一直领小闺女住自己房子里?那所谓美发屋是啥时候开的?老太太的大儿子、儿子媳妇一见是拆迁办来人,先是拦着不让见,说我妈年纪大,有血压高心脏病,有个好歹,你们得负责。李科长说,我们看看就走。
崔老太太这次装糊涂,咿咿呀呀说:我不知道,你们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就跟闺女一起过的。
而后拆迁办又通过区长老常找来槐岗街道办事处主任王大妈做调查。王大妈证明说不记得老崔家有这么个理发店,肯定是后起的牌子。也没听说街坊邻居谁到她那里去剪过头。
当晚,主任王大妈家住的周转房的玻璃半夜里就被人扔砖头砸碎了。
第二天,王大妈就到区拆迁办找上门来说,自己可能从前记忆有误。她就说含糊话,说片区太大,也许她记错了,兴许人老崔家的确开了一爿理发店?她自己个儿上了岁数,平常不上理发店,头发长了,都是个人用剪刀照着镜子剪,所以不太了解街面上理发店的情况。
王大妈这边的证词没有了。拆迁办只好又找到周转房里住着的原来老崔家的邻居们。可邻居都说自己家已经搬出来,原来的事儿记不清了。他们现在不管别的,只盼着早点搬进新居。
邻居们不愿意做证明,是因为知道他们家儿子女儿都犯浑,惹不起。再则说了,指不定搬入新居后彼此还是邻居,世间一个最普通的生存法则让他们明白,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邻居,否则可就居无宁日,整天价没个好。所以大家都闷着,谁也不愿意出来做这个证。
所有的证据链至此都断了。
搬迁不完,急呀!
奥运工程不是别的,这是一个关死后门的进度计划。其他房地产项目都可以延期,开发商作为强势群体,什么时候能完活就靠老板一句话。业主如果到期拿不到钥匙,那也得自认倒霉,休想拿到什么赔偿。即便打官司也是扯皮,白白耽误工夫,资金和时间都被套在里边。而奥运项目不行,奥运会,到期就得开,工程哪里拖得起!
按照市政重点工程房屋管理办法,在搬迁期限内达不成协议的,准备按照“先拆迁,后处理纠纷”的原则办理。拆迁办打算要硬性拆迁。
事情总是那么蹊跷。就在拆迁公司的工人还未到达时,媒体又先到了,个别本地媒体,大多是外地媒体,跟上次东湟河体育场的局面如出一辙。而这边老崔家一家人又极其配合,八十多岁老太太不知何时被运回了现场,放进那个拆迁屋里。
在南湟河新奥体中心工地上,巨大一片已经翻铲过的黄土低地中央,赫然屹立在土堆上的一间高耸小屋,突兀,倨傲。水电全都掐了,根本不适合人再在里边居住,不知他们家人要怎样踞守。周围推土机、吊车严阵以待。记者长枪短炮围拢一旁。小屋屋顶上,不知何时拉出一个横幅,打出大标语:“私有财产享受保护!”
白纸,黑字。得慌!
一见这阵势,工人们就不敢下手了。拆迁办的人也没辙,赶紧跟上级主管领导做了汇报,请示要不要下令拆迁,推掉他们家平房。眼见着事情闹大,区长老常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好逐级向上级领导部门请示。
那个黑红脸膛的市长程之介此时又不在,领着一个参观团到深圳学习考察去了。他在电话里指示:“你们去找在家的常务副市长旷乃兴,一切按规定办理。”南湟河区区长老常只好把电话打到旷乃兴这里。来凇州这几年,旷乃兴也摸透程之介这主管市长的脾气,遇到棘手事、难办事,一定是推给他这个常务副市长。而诸如推荐进中央党校青干班学习的事,肯定到白宏臣那里以“凇州离不开旷乃兴”为由拦着不让去。况且最让人蹊跷的是,凡是遇到肯节上发生大事难处理的事时,他还就偏偏都不在家。
他躲,旷乃兴不能躲。凇州三大战役,事事和他相关。从新奥体中心异地重建到南湟河棚户区改造,以及旧体育场原址上的会展中心建造工程,是他最先提出动议并极力促成的,他必须为工程负责,为工程牵扯到的方方面面的老百姓和人民负责。
听到南湟河区区长老常的汇报,旷乃兴制止说:乱弹琴!谁有权利下令铲掉老崔家房子?谁有权利下令架走八十多岁老母?我们不是开发商征地,不是建商用房。我们是在为老百姓做好事!为什么要硬性拆迁?为什么不协议拆迁?
区长老常诉苦说:旷市长啊,你不知道,区拆迁办跟那个老崔家多次协商过了,但是他们家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我们不能答应。而且他家有改房产证、私自改变房产用途造假嫌疑。
旷乃兴说:说人家作假,拿出证据来!违规的按规定处理,涉嫌违法的按法律惩处。作为政府,我们没有权力、也没有必要硬性拆掉老百姓的房子。我们不是黑心的房地产开发商,不是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我们这是在为百姓做好事!继续做工作,谁也不能轻举妄动,一切按规定程序办理!
老常有点儿急了,苦着脸说:旷市长,该走的程序我们都走过了,可是没用!他们家总不迁走,就会影响工地开工。时间不等人哪旷市长!
再不等人,也不能草菅人命!
旷乃兴虎着脸说。老常没啥说的,回去把领导精神传达下去。拆迁办主任李云强他们一听,心里那叫一个不服。李云强心里堵着气,跟老常发牢骚:我说常区长,干了这么长时间拆迁办的活儿,还没这么处处忍让过。但凡遇到钉子户,开发商自有办法,叫上几个小流氓上去噼里啪啦几下就给拆了,管保他们大气儿都不敢出。
区长老常呵斥道:胡说!说什么呢!还像个共产党的干部吗?脚站在哪头啊?我们不是黑社会,不能来欺行霸市强拆强撵那一套。要做工作,讲道理,按照条文规定来解决。
李云强嘟囔着:按规定谁不知道?中国的事情,有时候不能完全按照条文来,全部照本宣科的话,基层干部受气也早气死了。没见到这位市长这么死脑筋的。
常区长道:少废话,你赶紧给我下去再去做工作。
李云强老大委屈又无奈地说:好吧。说罢,把手里烟头扔地上,用脚狠狠碾了一碾。这才怀着老大不情愿,一摔门,走出区长办公室。边走,还边留下一句话:不让动武,那你们就等着吧,看等出个啥结果。不信,我把这话先撂这儿。咱就让事实给这位省城下来的市长老爷上上课,给他补一堂中国国情、中国老百姓素质真相的课。
常区长在他身后道:嗳我说你嘴里嘟囔个啥?你给我回来!
李云强才不回来呢,他一扭身,快步走没影了。
没办法。既然旷市长指示不许动粗,要走程序,那就走程序吧!
再一次协商无果。事情不能永远僵持在这儿。按照程序,先由建筑施工单位市城建一公司向区房管局提出拆迁行政裁决,要求裁决崔英姿家限期搬迁。
这边呢,又给巍然屹立于土堆之上的老崔家恢复了水电。你还别说,他们还真有办法,自家在土坡上搭了梯子进出,爬上爬下,送水送饭,把一个老太太当人质。他家也真够做得出来的!好在这时已经是五月份,比较舒适的天气,老太太在里边生活不至于遭太大的罪。媒体们可不这样看,媒体记者昼夜蹲守,连篇累牍发连续报道,极尽夸大之能事,一时间又把这整成了惊动全市的大事。拆迁办仍派人跟崔英姿谈判,希望他们家能切合实际地在合理的范围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想要得到100平米的重新安置房子是不现实的,远远超出政策允许的范围。
崔英姿不管那套,坚决不降低条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声泪俱下,提出的口号是:为什么我要一夜之间无家可归?
很是煽情。她的表演细胞又被充分激活了。
槐岗街道片区拆迁听证会召开,邀请居民代表和媒体出席。崔英姿一家未到场参加。
一个礼拜后,南湟河区房管局下达拆迁行政裁决书,限令崔英姿一家限期自行搬迁。崔英姿家不理,仍然拒绝搬迁。媒体一看没动静,没有立刻发生类似于戴安娜车祸般的爆炸性场面,做短线没希望,于是改成中线持有并长线关注。他们不再昼夜蹲守,而是私下说好由崔英姿每天每日及时报料联系他们,并支付她报料费若干。他们自己则保持随叫随到状态。
见推土机和铲车没敢上来铲房,崔英姿也改变策略,将老母亲运回大哥家修养,将自己的瘸子丈夫替上,继续在小屋里踞守。
超过规定期限以后,南湟河区房管局向区人民法院申请先予执行行政裁决书,要求被申请人崔英姿自行搬迁,并将槐岗街临河路15号棚户区房屋交凇州市城建一公司拆除。
法院受理此案。并向被申请人崔英姿送达听证权利告知书和权利告知书,告知她享有申请听证的权利和其他诉讼权利。崔英姿向法院提出申请,要求举行听证会。接下来,凇州市南湟河区房地产管理局、崔英姿的委托代理人普拉尼、市城建一公司均派人到庭参加听证会。
法院最终责令崔英姿在法院裁定生效后的两天之内,履行行政裁决书第三项确定的义务,自行搬迁出棚户区。
两天过去,崔英姿一家仍然坚守,丝毫没有自行执行搬迁的迹象。媒体接到普拉尼放出的消息说,作为他姐姐崔英姿的代理人,他说他已经向凇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申诉。
中院判下来,支持区院的裁决。他们将裁决送达后,又给了两天时间,崔家仍未搬迁。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进入执行程序的第一天,法院召开新闻通报会,宣布崔英姿房屋拆迁案已经进入执行程序。媒体和看热闹群众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看看事情下一步要怎样处理,法院会不会强制执行。新闻发言人介绍了案件受理情况。在媒体记者追问“为什么不予强制执行”,行政庭庭长回答:今天是开始执行的第一天,在执行的过程中,申请人撤回申请或者执行和解都是有可能的。
媒体回去后纷纷开始发表报道,从各个方面入手展开讨论:钉子户崔英姿家是不是成了百姓利益的代言符号?法院判决要不要执行?是什么导致了执行难?
这些议论,又通过网络传遍全地球。
崔英姿一家仍表示坚持原要求。他们放弃了最后和解的机会。
三天之后,拆迁还是强制执行。
这回,随同前去的是区法制办公室主任张春雨。一大早不到八点钟,他们就赶到南湟河新奥体中心工地,径直来到土坡上的小屋前。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从屋里将崔英姿的丈夫架上车,崔英姿和老太太都不在,只留了她丈夫在这儿看守,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他们才把老太太接回来表演一下。区法制办的人原先想着为防老太太身体出意外,还调来了一辆120车跟随。事实证明完全多余。老太太不在,事情就简单好得办多了。屋里除了一把水壶、一个饭盒、一个破半导体、一张旧床板被褥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家什。看得出,他们早已将家里物品腾挪完毕,时刻准备迎接来迁之人。一辆搬家公司货车把崔英姿的丈夫和这些物件一并送到位于郊区的周转房。
随后,小屋周围迅速拉上警戒线。站着不少穿警服的人,不让闲杂人等靠近。由于事先没接到崔英姿报料消息,这会儿在此蹲守的媒体并不多,时辰尚早,城市刚刚醒来,看热闹的也还没有什么人。久已待命的一辆黄色推土机缓缓前去,轰隆隆将房子推倒。霎时间,尘烟四起,小房顷刻颓塌!等到烟尘落尽,再由铲车往外运砖土。只一会儿工夫,这块地界,就跟广大的工地融成一片,不见任何痕迹。
了无痕迹。
……拆迁!拆迁!
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广大城市和乡村,到处可以看到类似的尘烟滚滚的拆迁景象。世世代代耕耘的土地、几辈人居住过的老房屋、过去生活的图景、成长劳作的记忆……都轰然倒塌、不知所往,一夜之间杳无踪迹。不出几时,新的陌生化的城市,以变魔术般的速度突兀矗立在面前。
从绿油油的植物庄稼大地一下子过渡到后现代胶结扭曲在一起的钢筋、水泥,薄膜、气泡建筑,从破烂不堪的油毡纸石棉瓦棚户区一下子过渡到阳光控制玻璃幕墙、冷轧螺旋钢筋、六纬斜向交叉摇摇欲坠大跨度立面,人民需要适应。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这块土地也需要适应。广大的渴望新生活的老百姓在昼思夜盼、喜极而泣、涕泗横流之际,也有着一份忧心忡忡和一点点悲欣交集……
崔英姿和崔老太太是一大早在她大哥家听到丈夫打电话说这个消息的。崔英姿一下子蹿起来,立即拨通普拉尼的电话,她那个戴着红手套的小手一掐腰,气急败坏道:崔大柱你个鳖犊子!你赶紧过去问问背后给你支招的人,下一步还该干啥?你看你这事儿整的啊,一家人跟你上老火了!你躲在后边,让我和咱妈在前面丢脸,你行啊你!
普拉尼也就是崔大柱被他姐从星期天大懒觉中吵醒,不满地说:吵吵啥吵吵个啥?得了便宜卖了乖是咋的?你要的那些条件不是都得到了吗?
崔英姿说:接下来咱该怎办?还去闹不闹?
普拉尼说:行了。还闹啥闹!钱也给了,影响也造完了,就没咱啥事了。咱也不能主动搬迁,戏都演到这会儿、都死扛到这会儿,这阵儿投降,太没面子。把面子留给他们,让他们强制执行、证明执法有力度去吧!行了,你回家两口子团聚,等着住你的新房去吧!
崔英姿这才把气喘平,放宽心下来。嘴里还说:要知这样,你咋早不吱声?我还让孩子他爸蹲那疙瘩干啥?没吃没喝的,就让他回家来算了呗,留个空房子让他们使劲推使劲铲!
普拉尼打断她说:瞅你说那玩意儿说的,一点没个谱。没人住,那不就露馅了吗?干哈,摆个空屋,咱忽悠政府玩呢?咋也得整得像点。咱姐夫虽说受了点累,那不也都捞回来了吗?
崔英姿一想:可也是。
他们这一趟闹也没白闹,最后实际上还是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给了他们家两套房:给老太太和残疾闺女一个小两居,给崔英姿两口子一个大两居。房屋差价款,仍跟其他住户一样,按照原先的方法计算。
这件事情虽说处理完了,但是造成的影响太大,整体工作还是发生被动。旷乃兴暗中追查事件的来路,这么大的举动,绝非像崔英姿家个体所能为,他要查出事件的背景,找出私改房产证的证据,究竟谁帮他们作的假,这一系列的打官司过程里,都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他准备一查到底。从区里一直暗查到副市长蒯广富那里,线索断了。
他直接向一把手白宏臣汇报了情况。白宏臣听了以后,摆摆手,道: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你处理得很好,充分体现了法治精神。这些问题,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法律、机制、制度不健全的问题。在目前这个转型社会,法律的不完善,不健全,出现咎责,全要由我们这些人来承担。而且我们也必须担当。
旷乃兴觉得,自从认识他以来,白宏臣这是说得最有水平的话。
白宏臣没有跟旷乃兴说的是,在旷乃兴外派来凇州之前,程之介一直想跟蒯广富搭班子,多次在他面前也到省里举荐蒯广富当常务副市长。旷乃兴一来,无疑大大缩小了蒯广富向上升的空间。旷乃兴一落脚,总想干出一番成绩,一搞就搞出个“三大战役”,一杆子都把建设成效支到了2008年。那么他蒯广富呢?他怎么办?现在是2003年,这会儿他51,到了2008年,他蒯广富都56岁了。时不我待矣!旷乃兴的行动,无疑延迟了他上升的时间,剥夺了他进阶的机会。
他希望中间能出现点问题,让旷乃兴早点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