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堂之高 9 公众评议

作者:徐坤 字数:14914 阅读:16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庙堂之高 9 公众评议

“东方地平线”、“大地凝眸”、“甲壳虫”三个设计方案按规定进入公众投票评选程序。三件作品的模型都放在凇州市旅游参观人流最大的“满族民俗村”里展览,每个前去参观游览的人都可以参加投票。

  同时,还启动了网上投票程序,在政府网上设置了一个网民点击投票主页。

  一切看似平静,似乎都磕磕绊绊却也有条不紊按计划按程序向前运行。

  但是,地火却在地下运行、奔突,渴望着出口,并期待着在某一时刻燃烧成熊熊火焰,将一切既定成果全都烧成焦灰!

  黎曙光和德国人穆勒尔联合设计的“东方地平线”获得票数第一的消息传回省建筑设计院,一时间舆论大哗,听到的人都吃了一惊!这家伙!他们事先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忒好了!连点风都不漏,从报名参赛到请穆勒尔来凇州实地考察,到最后的交卷,一直到初审通过……一切都是在极端秘密之中进行的。突然之间,就平地起高楼,“东方地平线”从众多入选作品中意外冒出并获了第一名,这事儿能不让人震惊嘛!建筑设计院的人们都以各种各样的眼光和心情偷偷注视打量着本院两组参赛选手:黎曙光穆勒尔VS洪肖奇陆文誉。那些眼光里的成分也是极其复杂的,惊异、艳羡、赞叹、敬佩、嘲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多种多样。有时逮着空子,趁他们转过头去不注意,看热闹的人就在背后交头接耳一下子。

  要说这建筑设计院里头,几乎一潭死水,也许静水流深,反正是,自从进入新世纪福利分房制度解体、涨工资和评职称都变得无所谓之后,一年到头,能供大家都高兴或互相揪斗的事没剩多少,除了雷声大雨点稀偶尔嚷嚷一阵子的转企改制计划能跟全体人员的利益有点干系,别的,能够轰动全院、吸引所有人眼球的大事没有多少,揽活挣钱的事都只跟个别一小部分人有关。这次,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方案设计竞赛,就算一次热闹事,开始时院里掌权人物摁住下边设计人员不让参赛,曾惹起过众人心里一阵不痛快,这回,没想到竞赛结果竟真是花落他们院,最有意思的不是落到那两个当权派手里,而是跟他们身份一样的黎曙光手上,人们能不感到兴奋吗?众人背后嘁嘁喳喳,嘁嘁喳喳,兴高采烈又幸灾乐祸地说,等着吧,有好瞧的!

  连人民群众都直觉出这事到此不算完,那么在当事人洪肖奇陆文誉那里,事情肯定也就不算完。

  消息首先让洪肖奇这个年富力强、心高气盛、从不曾接受过失败考验的副院长承受不起。他先是不相信,然后是有点纳闷:自己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得周全,从体育场设计图稿的筹划制作到竞赛委员会的评委及官员的说情走动,事无巨细,都一一布置打点到了,每时每刻都攥着电话,通向评委和评选部门的热线一直牢牢监控着,就连那凇州市长,那个姓程的,都被他们说通了帮忙,怎么还会冒出这个岔头,让黎曙光他们钻了空子?

  他原来的假想敌,就是日本株式会社松山综合计画与中国南方某建筑设计院联合设计的叫做“甲壳虫”的那件作品。从设计理念和外形轮廓上说,那件介乎于悉尼歌剧院的“贝壳”和香港会展中心的“甲壳”形状之间的东西,很有点讨巧,乍一看,颇得人们的垂青和喜爱。当然,它多少也有点“抄袭”和“仿造”的嫌疑。但是一切建筑作品包括其他艺术形式都一样,这种“疑似”情况多乎其多,就看你怎样去解释,它也可以从另一角度给叫成“继承”和“发展”。洪肖奇喜欢“甲壳虫”有这个瑕疵,关键时刻,这样一个“涉嫌抄袭”的缺点就可以派上用场,用来将“甲壳虫”打败。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黎曙光却突然插了一杠子!看来,真是百密一疏啊!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话虽有些夸张,却也道出人世间一个最残酷的事实和最赤裸的真相。

  当投票结果一出来,洪肖奇这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那个省体委副主任打电话给他通报,说:我投了你的票。我们在评议时都一致说你那件“大地凝眸”的好话。但是,没有办法。主持投票的领导具有倾向性的发言引导,一下子扭转了场上的风向,估计他们都跟风转了。

  主持投票的领导是谁?洪肖奇问。

  是凇州的一个常务副市长,叫旷乃兴。

  哦。知道了。洪肖奇语音沉重地说道。完了又加上一句:谢谢。

  体委副主任故意隐瞒了那个中国工程院老院士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发言。按照常人的理解,只有主管领导的发言才可以一言九鼎,起改变方向的作用;而一个专业人员的发言,不管他是院士也好,是委员也罢,都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不足以跟领导的意图相抗衡。一个主管领导的言论是控制大局、主宰方向的,不可辩驳;而一个专业评委的言论,却可以同样被另一个专业评委的言论所驳斥所击倒。所以,体委副主任要把罪责归结到主管领导旷乃兴方面去,这样才能表示出他自己尽心尽力却又无能为力的艰难处境,在买好的同时方可以减轻自己的责任和愧疚。

  洪肖奇说完了声“谢谢”,便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半天喘不过气来。真是怕谁谁来,防什么什么躲不开。黎曙光是怎么报上去的?再说,这么短的时间,他又怎么和老外串通上搞出作品来的?又是通过谁来拉选票获胜的?不行!他得把这一切都搞清楚。

  ……可是,现在再来说搞清楚,又有什么用?如今大局已定,投票结果是有法律效应的,这个局面,不仅自己失败,还连带着一把手陆文誉名声也跟着受损,这又让他如何向世人交代?如何见江东父老?又有何颜面去见老陆?

  事先他们就一直抱着必胜的信念,志在必得,把舆论搞得很大,把姿态做得很足。媒体接连不断的采访、曝光,报纸上整版整版的专访,还加上通栏标题,电视真人秀上的热点访谈,奥运专题节目上的开口秀……他们把所有的宣传工具都用上了,先是他们主动去找人家,后来是人家来找他们,几番轰炸,几番露脸,在传媒的不断吹嘘下,就连他们自己也迷糊了,也直犯晕,把自己当初拟给媒体的解说表扬词,错当成了真的是媒体和社会上对他们的表扬词,一时间被自己夸得心神迷乱,志得意满,觉得胜券在握、成功唾手可得,甚至恍惚觉得就是铁板钉钉,已经成功了。

  现在,一切都来个大逆转,黎曙光的胜利便是宣告他们的失败。这便让他如何是好?其他人便也好对付,头一低就过去了。唯有一把手老陆陆文誉他避不开,必须有个交代。可是目前情形下,又该怎么交代?

  洪肖奇想躲,想躲过这一阵子风头再跟老陆说。又一想,不行!老陆未必没有眼线,说不定也与自己同时接到消息。越晚去见越被动。真等到老陆亲自找上门来问,就更不好说话了。还是要先去见老陆,探探口风,然后再去图谋。

  洪肖奇带着忐忑不安的心理敲开老陆房门。果然,老陆已经坐在宽大的书记办公桌后面等他了。见他哭丧着脸进来,老陆一扬手,示意他坐,然后不等他开口,便道: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洪肖奇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便没词儿,略一沉吟,便换一副哀兵必胜的口吻,语音低沉,面部线条痛苦扭曲,假装冤成一副窦娥的样子说:陆书记,这件事情,你可得出来做主!我冤哪!我们都是受害者,都被那个黎曙光、都被凇州给骗了!他们这样做,是违规的!是不合法的!他黎曙光凭什么以咱们院的身份去参加比赛?谁同意谁批准的?他事先又请示过谁了?他这样做,又怎么能算有效?

  陆文誉说:是的,我也注意到这个问题,这里有个参赛资格是否合法的问题。

  两人都暗自庆幸,以为找到了蛇的七寸,他们可以借此反守为攻。

  他们说到的“以院里的身份参加比赛”,是指参赛作品签名落款时,所签署的设计者名字而言。原来,根据竞赛规则,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竞赛设计方案在签署提交者名字时,不是签设计师个人的名字,而是以参赛者单位的名字落款。比如,“东方地平线”的提交方案者是“德国穆勒尔建筑设计事务所与新州省建筑设计院”,“大地凝眸”的提交者是“新州省建筑设计院”,“甲壳虫”的提交者是“日本株式会社松山综合计画与中国南方某建筑设计院”。

  黎曙光未打招呼,就以“新州省建筑设计院”名义参赛,在他们这两个头头看来,这就是个问题了。而且是个大问题!

  陆文誉说:这是一。其次,这次评选还不是最后结果,还要有一道公众评议程序以及最后的领导终审拍板。我们还要努力争取。

  洪肖奇眼前一亮,说,陆书记,我明白了!

  同时在心里暗暗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自己遇到点儿挫折就气馁,人老陆想到的则是下一步,是怎样翻盘。

  洪肖奇急忙又回去布置,找人搭线,拼力再搏。

  凇州这边,一时不得清静。凇州规划委的竞赛办公室每天群众来电抗议的电话铃声不断,这些“群众”抗议的内容基本一致,就是声讨控诉这次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方案设计竞赛,专家投票选举结果不公平,齐力保举第二名、贬低第一名,共同说“东方地平线”那个模型的坏话,一齐大肆夸赞“大地凝眸”是如何如何优秀完美。

  省建筑设计院还出示公函,向竞赛组委会质问黎曙光参赛身份的合法性。陆文誉又通过个人渠道,将冤情反映到新州主管副省长那里。不仅如此,一些以“老红军”、“老党员”、“老干部”名头写的匿名信,也接二连三飞到省领导、凇州市领导和凇州规划委各级行政负责人的案头。控告的内容大致有三:一是凇州市规划委这次的新奥体中心体育场竞赛设计方案评选涉嫌营私舞弊,暗箱操作;二是参赛者黎曙光在程序上违规,身份不合法;三是凇州市崇洋媚外,不尊重民族自主品牌,没有让这么优秀的“大地凝眸”入选,而是选中了“像个鸡巴窝一样”的“东方地平线”,是将中国土地拱手相让,成为外国建筑设计师的实验场。这简直是令人悲愤的卖国行径!

  匿名信如雪片般四处飞扬。主管副省长郑其明针对此事下来批示:奥运大事,谨言慎行,唯此为重,一定要按规定处理。

  批示转到凇州市一把手白宏臣手里。白宏臣立即把旷乃兴叫去询问。

  旷乃兴的案头早也堆了一大堆同样的匿名信。一系列的反应,也基本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按以往的经验,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上级部门下来专门调查的准备。还好,倒是白宏臣先来找他了。一进白宏臣办公室的门,他就说:白书记,您不找我,我也想找您汇报呢。

  白宏臣一摆手:好哇!我要是不找你,你也想不起说这话。咱们闲话少说,你先说这个设计师黎曙光的参赛资格违规的事。

  旷乃兴道:白书记,首先我要声明,这里并没有谁参赛资格违规。黎曙光完全是按正当途径、手续参赛的,黎曙光本身就是新州省建筑设计院的员工,也是全省乃至全国建筑设计行业数一数二的著名年轻设计师,是接受我们的邀请前来参赛的,怎么就能说出个资格违规?

  白宏臣道:那么人家省建筑设计院方面为何提出黎曙光是未经批准,“擅自冒用”单位名义?

  旷乃兴说:什么叫未经批准擅自冒用?未经谁的批准、擅自冒用了什么?我要说,首先,根据竞赛条例,我们凇州竞赛委员会有权邀请一切人参赛,只要受到邀请,就可以来参赛。其次,任何人,只要他有独创性的设计作品,也都可以自由申请来参赛。我们也鼓励全世界所有的建筑师都积极响应前来参加。第三点,我们现在这种签名落款方法没有错,是按国际惯例进行的。黎曙光如果没有单位,我们就直接写“德国穆勒尔建筑事务所和中国设计师黎曙光联合设计”,现在把他所在单位突出标明,按理说省建筑设计院应该为此感到荣耀。结果还是乱闹,乱告,告什么告?不就是他们院自己的两个头头的参赛作品没得第一?

  白宏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听着旷乃兴的解释,不紧不慢道:话是这么说,基本没出大格。但你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瑕疵。你这种落款方法,会给人造成误解,让人误以为是建筑设计院集体参赛。不管怎么说,事先也应该跟单位领导打一声招呼嘛!

  旷乃兴心里暗自嘀咕:哼!打招呼?打招呼还能有今天吗?这还不是因为建筑设计院那头领导以权压人、阻止其他设计师参赛,之后我才出此下策?

  但他又没必要把建筑设计院如何排斥其他设计师参赛的事情一一向白宏臣解释,现在要做的,只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保证最后的竞赛成功,而不能激起太多的矛盾。

  于是就揣摩白宏臣的心思,说:白书记,我就听您的,回去让他们将作品落款写成“德国穆勒尔建筑事务所和新州建筑设计院黎曙光联合设计”。

  白宏臣微微点头:不仅如此。你也看到了,事情已经变得不那么简单。现在,匿名信满天飞,到处在说凇州竞赛委员会营私舞弊,出来的这个结果不合理。这个,是你抓的,你要给老百姓一个答复。

  旷乃兴说:谁是老百姓?那些写匿名信的人能代表老百姓?谁要说凇州竞赛委员会营私舞弊,那就请他拿出证据来。

  白宏臣说:你说没有营私舞弊,也要拿出证据来。

  旷乃兴激愤,说:白书记,我就不懂,在法律民主制度日益健全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还总被那些匿名信所干扰?网络电脑这么发达的时代,批量制造匿名信匿名帖易如反掌,如果那些匿名信里没有实际的举证,也没有实际的检举人,而只是空有一些侮辱性言辞来危言耸听,我们为什么还要受理?我们还要不要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

  白宏臣那张小白脸不变色,毫无表情道:你先别跟我说法律,你先告诉我你能不能拿出证据来证明评选活动一切合乎规范。

  旷乃兴说:我当然可以拿出证据,从头到尾完整的证据,包括作品提交过程、接收登记、会议记录、评委发言和评议过程记录。但是,我凭什么要拿出证据?凇州市公证处对参赛设计方案的接收和评审全过程都进行了公证。难道这还不是证据?如果连这个都不能成为证据,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成为证据?

  白宏臣说:好。你就打一份报告,将整个竞赛从初审到评委最后投票过程都一一写上。无论对上对下,咱们都要有一个交代。

  旷乃兴说:好。报告我可以写。但是,白书记,咱可得事先讲清楚,这个“交代”可不是那个“交代”。从法律上讲都是谁主张谁举证,怎么到了我们这里就不灵了呢?如果谁来一个匿名的东西我们都要信,都要去查一番,“交代”一番,任由这些不实之词满天飞,那岂不是误党误国误民,我们的工作还怎么搞?

  白宏臣道:你这个人,怎么一根筋呢?我说让你“交代”了吗?只是让你详细汇报工作情况嘛。至于你说的那些,咱们今后再讨论。目前这个阶段,我们的民意上通渠道有时还不是很畅达。等到完全理顺的那一天,这些历史上遗留的现象就不会存在了。

  旷乃兴一听,白宏臣似乎并没有过分责怪的意思,于是就坡下驴,道:嘿嘿嘿,白书记,如果说是向您做汇报,我当然愿意喽。我这就去让他们搞出一份完整的资料上来。不过,我可跟您说好,如果谁想把第一名“东方地平线”拿下,把第二名或者第三名换上来成为新奥体中心实施方案,那将是整个凇州的耻辱,也是整个新州省的耻辱!

  白宏臣一听:还敢将我的军是不是?你小子不用在我这危言耸听!什么耻辱不耻辱,要讲政治!讲政治懂吗?不要一天光讲你那形容词儿。

  每次只要听到白宏臣说“你小子”,就证明他是摆出一种姿态,欲跟旷乃兴亲善关系,欲平易近人打成一片、欲长者风范大人不记小人过。

  旷乃兴逢到这时也就可以倚小卖小,跟书记撒点儿小娇、卖点儿小乖、鼓捣点儿小辈身份借机要挟点儿什么。

  于是旷乃兴就乘机赶紧递上话去道:白书记,我哪敢哪!您身经百战高屋建瓴,够我一辈子学习的!评选出来的那几个方案,您自己看一看就知道了,后两名跟第一名之间彼此间差的,不止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东方地平线”连中国工程院的院士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这可是头一次主持这么大的工程,您可得为我做主啊白书记!假如这次“东方地平线”不能入选,我跟您说,我就立马辞职!

  白宏臣回身白了他一眼:哟嗬!好小子!有种!还敢跟我来这套!甭拿这个要挟我。你以为你是谁啊?缺了你地球就不转?

  旷乃兴赶忙嘻嘻嘻赔笑说:白书记,您看我这不是着急嘛!干点儿什么事情都有人捣乱,真是举步维艰啊!

  白宏臣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神态:知道难就好。不难还要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官员干什么?要你去做,就是要你去带领大家克服困难的。

  旷乃兴忙庄重点头道:是,是,我明白。

  他知道只要白宏臣一这么说,就有戏,就是已经表示了支持的态度。

  白宏臣不再说什么,摆摆手,让旷乃兴退下。

  其实,旷乃兴哪里知道白宏臣的缜密心思。这里面担的责任最大的不是他而是一把手白宏臣。白宏臣他必须要仔细斟酌,全面统筹考虑一下。他是多年的行政干部出身,讲政治放在第一位。他才不会像旷乃兴那样喜爱冲动,将个人趣味、政治野心、艺术狂想掺杂到一块儿考虑。他要考虑的,不光是新奥体中心场馆的建设,而是凇州市全市经济发展的大局,以至全省上下协同的大政方针。一幢伟大的建筑,或者是一门艺术,算什么呢?在设计和创造它的人眼里,那就是一生一世,希望能千古流芳万世彪炳,比命还重要还珍贵还具有价值。而在一个政治家眼里,它再伟大再辉煌,也总要受制于彼时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也总是要为现实服务的。这就是政治家和艺术家的区别。

  事关重大,光是纸上汇报当然还不够。白宏臣决定亲率旷乃兴,去省城觐见郑副省长,把情况当面汇报一下。没想到旷乃兴还不识好歹地不愿意去。

  旷乃兴说:白书记,事情都是明摆着,还用去省里吗?哪个好,哪个差,一目了然。既然规则已经规定最后要由领导拍板,您是一把手,在凇州您当家作主,最后由您自己就可以当堂拍板定下方案。

  这话白宏臣愿意听。他能感觉出来旷乃兴这小子也是越来越油了,到凇州这两年来练得不错,奉承话能说到点儿上,处理事情基本上比较透明,至少在他面前能够实话实说。不像程之介那个地头蛇,总是不服不忿暗藏杀机,暗中操控着凇州的大大小小事情。

  白宏臣说:乃兴啊,不是我说你,毕竟是初出茅庐,不懂得工作策略。我们做领导干部的,除了有能力锐意开拓进取,还要掌握好方针政策,协调好上下左右关系。若真像你说得那么简单,我可不就一拍板算了?问题是事情涉及到省里,群众有反映,省长有批示,不能轻率啊!我建议,你还是跟我去一次,你是具体主管领导,又是建筑方面专家,你不去说,谁去说?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你可别后悔啊!

  旷乃兴这时仍面有难色,说:要去您去吧,如若省领导真的当场直接提出采纳洪肖奇他们的方案,我是没法反驳的,只有当场晕倒或得心脏病死掉得了。我怕我接受不了那样的场面。

  白宏臣道:幼稚!我说你啊,就是个书生气十足!你见过哪个领导会当面驳斥下属并让他当场玩儿完过?

  旷乃兴说:嘿嘿嘿,我不是担心会那样嘛!

  白宏臣说:废话少说。拿上材料,跟我走。

  说着他拨通郑副省长电话,跟他预约见面时间。转天,一大早,白宏臣旷乃兴就赶来省城面见领导,将情况做汇报。白宏臣不发言,而是先把旷乃兴推到前边打头阵,让他说明情况,他自己坐旁边,暗中察言观色,探听口风,看看副省长是否有意偏袒洪肖奇陆文誉他们那个方案。要知道。陆文誉可是从省里下到建筑设计院去的干部,洪肖奇和陆文誉是省建筑设计院头头,他们跟省领导的关系有多深,他也摸不着底。白宏臣自己也接过省建委的人打来的转弯抹角的求情电话,要他替洪肖奇和陆文誉的方案说话。就白宏臣个人而言,他能为一座设计方案得罪省领导吗?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他要先探探水有多深。

  白宏臣心里这时已经做好两手准备:假如郑副省长属意于第二个方案,他就要考虑考虑,顺水推舟;假如副省长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公事公办,走一个过场,那么他还是支持旷乃兴的工作。旷乃兴小子虽然身上的棱角儿还没磨平,有点儿扎人,但干起活儿来,还是一把好手。

  至于他自己,上哪个方案与不上哪个方案,意义相差不大。他不是专业建筑人员,从一个普通观众的角度来看,圆形的“东方地平线”看着更顺眼一些,而且还有飞艇房盖、发光气泡,看起来更新颖。而“大地凝眸”和“甲壳虫”,说起来有什么不对呢?他一个肉眼凡胎实在看不出来。的确,对白宏臣来说,最后选取哪个方案都是无所谓的。政治第一,协调关系第一。只要不乱,一切工程都顺利上马,为凇州取得成绩,那就是他的最大心愿。

  而对旷乃兴来说,用谁的方案和不用谁的方案,意义就不同了。出于自己建立凇州新地标的宏图大略,出于气盛,出于专家癖,他是一定要一争到底,以专家的眼光苛刻挑剔,一定是要最优秀的、绝不允许次优秀的作品入选。在选取建筑作品上,他和白宏臣两人的出发点、心思、品位全不一样。但是,在维护安定团结、发展凇州经济工作的大局上目标却是一致的。

  但是,假如某位省领导属意于某个方案的话,那么,整个事情的结局,就又不一样了。可能最后结果就完全由不得他们自己。

  在向郑副省长的情况汇报里,旷乃兴有倾向性地着重谈了“东方地平线”的情况,它的建筑优势、特点,以及中外合作方式的好处。当然也顺便提了一下“大地凝眸”和“甲壳虫”。他边说边揣度着省里领导的意思。

  听他汇报完了,郑副省若有所思地低头,仍然叮嘱他们:奥运大事,通盘考虑,从长计议。凇州代表我们省、代表我们的国家在参与奥运盛事,要处处做到民主、公正、透明,真正打造出一个人文奥运、科技奥运、绿色奥运。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白宏臣在一旁心里有了底。这就足以证明省里是不会偏袒任何一方的。最后的主意还是由他们评审委员会按照章程自己来定。旷乃兴和白宏臣都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从省里回来以后,旷乃兴到规划委来询问第二轮公众评议的情况。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虽然投票还没有结束,第二名“大地凝眸”的总体票数却遥遥领先,赛过“东方地平线”不知多少倍,二者相差极其悬殊。其中,在“满族民俗村”里的观众实地投票统计中,“东方地平线”遥遥领先,而在看不见人影的网民的投票中,“大地凝眸”遥遥领先,网上点击投票率不断刷新。政府网的网管说:投票结果时时都在刷新。按理说不会有这么多网民不停地投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不断操作。

  旷乃兴说:你们事先有没有设置一个程序,不允许重复投票,让每一台计算机的上网用户只能投一次票?

  网管是个新毕业的计算机系研究生,戴着很厚的玻璃瓶底眼镜,他瞪大无神的近视眼,说:没有。我们事先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指令。现在再设置,已经来不及了。

  的确,已经来不及了。程序一旦开始运行,就已经无法停止。而且,中途修改规则,也已经毫无意义。该投的票都投完了,该做的假也做得了。旷乃兴无奈,眼睁睁看着“大地凝眸”的投票数在眼前的显示屏上刷新。

  网络真是个最好的民意表达通道也是个最坏的民意表达通道。它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人妖不分,良莠不齐。尤其在匿名状态下,那些被教化和文明约束着的人性之恶就会猖獗起来,肆意作乱。在跳过权威审查评判这一关隘后,没有人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真假美丑,界限不清。

  谁让我们处在数字化不完善时代呢!我们注定要享受数字化的福,也必定要为数字化付出代价。

  网络这种真真假假的性质,有时候,让旷乃兴自己也迷糊了。他心里也在犯合计:到底应该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如果是假的,那自不必言。洪肖奇他们虽然操纵不了到“满族民俗村”参观游览顺带着投票的本地游人和外地游客,但是,网络这东西就不一样,可以幕后操纵,只要他们稍微用一点心,就能在背后把网络投票这玩意儿玩得滴溜溜转。刷新一点投票点击率已经是含蓄的,急了直接修改网络投票数字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这点事儿,黎曙光他们也能玩。但就目前情况来看,黎曙光那小子显然并没有这么干。以旷乃兴对他的了解,第一他不屑,第二他当大爷,作品递交上去以后就没他事了,往后这些程序全应当是招他来入伙的旷乃兴去干。那小子,他那种清高、自负、自律的劲儿,一个上下铺里睡了几年,他旷乃兴还不了解!

  如果……如果,如果这些网民投票数字都是真实的,那么又该做何解释?

  旷乃兴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这一轮观众投票中,参赛作品已经是实名制。对老百姓来说,除了个人在审美方面的偏好导致选这个不选那个外,对于国外设计师参与国内大型建筑设计的抵触情绪,也多少会影响到网民们对作品的看法。

  旷乃兴也不敢肯定,那些不投“东方地平线”的票数里边,是不是包含着人们对外国设计师的不放心?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国家大剧院,虽然是以竞赛方式胜出,仍招来许多争议。据说在第一轮投票时评委评选中国设计师魏大中的方案胜出。那是跟周边环境协调的设计,一看就是人民大会堂的孙子辈建筑,方方正正的建筑,巨大圆柱支撑的门廊,外形也很像个小型人民大会堂,仿佛中国古典建筑的现代升级版。而在终评时却是法国人安德鲁胜出,搞出一个银光闪闪的水泡一样的现代建筑。国内的不满之词层层泛起,不光参加评审的专家有意见,老百姓嫌它外形晦气难看,甚至就连堪舆大师也预言:它破坏了广场前的风水,施工建筑工程中人员不死即伤。

  而决策层领导人则用辩证唯物主义科学观解释: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选择外国建筑师的作品,一是显示中国人开放的胸襟,不固步自封;二是给国人灌输现代建筑的理念。巴黎卢浮宫前金字塔,难道也是法老的坟墓吗?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个金字塔的外形,与卢浮宫相互辉映。

  诸如此类,各种争议一直就没断过。

  这些对往后凡是有国外建筑师参加的大型公共项目,都造成了负面的影响。公众抵触情绪就是其负面影响之一。

  当把公众投票的两种形式票数——真人实地投票与网络投票——相加起来统计时,“大地凝眸”领先。“东方地平线”名列第二。“甲壳虫”第三。

  这个结果,有点类似于电影界里的“百花奖”跟“金鸡奖”评选结果有所偏差。

  到了最后常委会拍板的时刻。

  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留给三百万凇州人民的奥运遗产,就要靠他们几个官员的手里评出。

  洪肖奇陆文誉那边加紧了走动打招呼的步伐。

  旷乃兴这边也紧张地注视着发展动态。

  让他略感宽慰的是,他赢得了一把手白宏臣的绝对支持。通过暗中调查,已经有事实证明副书记程之介全面卷入了这次方案竞赛的投票活动,并且是在全力为“大地凝眸”那件作品走动说情。那些写到省里各地去的匿名信之类,也都是跟“大地凝眸”有利益关系的人联手搞的。这让白宏臣多少有些不快。给凇州添乱,就等于往他脸上抹黑,让凇州的工作局面造成被动。对于白宏臣来说,没有了上峰省领导参与的顾虑,剩下的事情就比较好做了。在旷乃兴与程之介二者之间,他选择支持做事情透明的旷乃兴。

  这次会议,主持会议的是白宏臣,掌握命门的也是一把手白宏臣。

  作为一个决策层的一把手,白宏臣也费尽心思。他既然已经决定支持“东方地平线”,那么就一定不会让它落空。这就需要百般筹划,要细,要把工作做到家。

  白宏臣事先计算了一下票数,光是常委参加终审投票,没有必胜的把握。程之介的势力大,他会事先拉票,许诺给人许多好处。尤其是程之介与副市长蒯广富联手在下面做工作,就更难掌握票数。他必须精心计算,准确把握,要一票一票地估算,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统计结果。在此准确估量基础上,最后决定,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进行最终一轮的投票表决。本次会议扩大的范围是:市委委员,市级领导,市委、市政府副秘书长。白宏臣心里有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市委市政府秘书长的票可以稳定拿到。几个副市长的票也能拿到一半以上。市委委员里会丢几票,但总体来说,得的票比丢的票多。他算来算去,心里有了底,事先已经保证掌握了超过二分之一的票数。

  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如期举行。先统计人数,宣布应出席会议的人数有超过一半以上到会,会议选举结果有效。圆形会议桌中间,架起小桌板,三个模型摆在上边。从视觉上看,“东方地平线”更规整、严密,上边漂浮的小飞艇也具有想象力。另外两个略逊一筹。

  旷乃兴作为主管这项活动的副市长,负责向常委会做汇报,将前两轮投票过程和结果说了一说。其实这个时候,听不听汇报、看不看模型都无所谓。该办的事情,事先早已经办完了,人人皆有备而来。最后也就是等着会上走个程序出结果而已。

  旷乃兴一汇报完,又是程之介率先发难,痛斥组织工作做得不好,搞成现在这个局面,匿名信控告信满天飞。副市长蒯广富则应声附和。

  这边,常务副市长旷乃兴、纪委书记邹瑾允等则针锋相对,一一驳斥。

  白宏臣面无表情,板着小白脸,聆听着每个人的意见,不插话,不打断,尽情发扬民主。

  从早八点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每个人都已发表过意见,中间过程中不断有争论、质问、诘难、辩驳、捣糨糊、和稀泥……之后,白宏臣宣布进入最后表决投票阶段。

  选票发下去,然后再收上来。由各方群众代表组成的监票委员会(一名运动员,一名教师,一名IT白领,一名清洁工,还有一名歌唱演员。特别注明其中有两名少数民族代表)当场统计票数,唱票,监票。十分钟后宣布结果:“东方地平线”以三分之二多数票名列第一,当选为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实施方案。“甲壳虫”得了一票,其余的票数皆为“大地凝眸”获得。

  不管再有什么想法,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可更改。众人鼓掌通过。凇州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当场通过决议,“东方地平线”成为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实施方案。

  当旷乃兴把这项决定最后通知给黎曙光时,他才敢长出了一口气!

  他在事后一想,白宏臣这事做得老到,智慧,聪明。白书记当官的经验、策略,真够他好好学一阵子的。

  一股感激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旷乃兴岂有不结草衔环以报、拼命效劳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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