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雕梁画栋 10 腹背受敌
第三章 雕梁画栋 10 腹背受敌
当南湟河沿上最后一座小碉堡——崔英姿家的小平房被铲掉以后,大型挖掘机、推土机、搅拌机轰隆隆隆开进奥运工地。民工的工棚搭起来,接着就是脚手架支起,打夯机水泥搅拌机也紧跟着轰隆隆转动,眨眼间就是一副热气腾腾施工景象。一切按部就班开始工作。
凇州的秋天是美丽的。美丽的秋天也正是户外作业的好季节。
立秋这天一到,凇州的空气立刻舒爽起来,天高云淡。老祖宗定下来的农历果真非常灵验,说是哪天立秋就有个秋天样,说是哪天下雪哪天还真就飘下雪花来,不由得让人钦佩!虽然是以中原地带黄河流域节气为基础计算出来农耕日历,可是放在北纬40度的广大北方,也依然很准。我们的先人在天文历法数算方面的智慧的确让人佩服!假如当初我中华老大帝国的版图疆域能扩大四海,进一步将古老的东方农耕文明普授全世界的话,地球人今天的历法,是会按基督教的公历年走,还是执意按照我们自己的农历方式过日子呢?
凇州秋季早晚温差大。阵阵凉风吹在身上,很是惬意。然而,总设计师黎曙光的心情并不能同样美丽得起来。以他为首的新奥体中心建设团队殚精竭虑,日夜奋战在施工现场上。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建设项目,建筑施工有相当大的难度,工程施工图纸非常复杂,机电工程师、水暖工程师等各部门要协调配合,每一次的修改切磋似乎都耗尽心力。黎曙光原想凇州和祁阳两个市离得近,自己可以像正常在单位上班一样每天两边跑。但是一段时间过后,他发觉这样下去不行,跑不起。虽说凇州离省城祁阳近,但是毕竟是跨市,总是高速公路开车两头跑来跑去,耽误时间,消耗体力,很不方便,同时也极不安全,而且这一忙起来,就没时没晌,每天跑路的时间也不确定,披星戴月,十分麻烦。于是他决定进驻凇州工地,索性把工作室搬到凇州,直到最后“东方地平线”完工验收。把这个想法跟旷乃兴一说,旷乃兴当然高兴,他也正巴不得呢!他高兴地一拍黎曙光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能来凇州,太好啦!这下,整个工地上的事情我就可以大撒把。
转而,又略显担心地说:你来凇州,家里那边怎么办?弟妹能同意吗?孩子谁管?
黎曙光说:那能怎么办?甘蔗没有两头甜,做做工作吧!孩子让我岳母帮着照应一下,再说,这离得又不远,我双休日节假日都可以回去。
旷乃兴说:好,你把家里好好安排一下。凇州这边一定给黎总提供最好的工作休息环境。
黎曙光未免太书生气,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他没想到自己一切从工作出发的一个善良愿望,竟然遇到了强大的阻力。不光家里不同意,就连单位也给他设置了层层障碍。
省城建筑设计院副院长洪肖奇,设计竞赛失败的火还没消,哪里肯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洪肖奇内心的气愤仍然无以言表。太狠了!他在心里说。黎曙光这小子,下手太狠了!别看这小子平时言语不多,可是怀里揣着个老猪腰子,主意正着呢!
设计竞赛结果一公布,他就已从私下渠道打听出,黎曙光跟凇州常务副市长旷乃兴是大学同学。怪不得呢!胆子这么大,关键时候插一杠子,自己潜心布置好的局面统统被他给搅了。原来是内部有人给支招儿啊!
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会是个对手呢?洪肖奇懊恼。大意了!真是太大意了!
原先他只把眼光盯在那另外十来家参赛对手上,第一时间搞来他们的资料情报,一一想出对策破解。十几个评委名单刚一定下来,他们也悉数得知,急忙走动,找相关人员打招呼,说情。该做的工作都做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是有了不能说是十分也至少是九分半的把握。
怎么到最后还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就怪黎曙光这小子做得太诡秘了。而且也出手太快!
他是不甘心就这样失败的。
于是去层层寻找报复的时机。
先找出德国穆勒尔与中国黎曙光联合设计方案的漏洞。从诸多网上资料中发现,这个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设计方案,跟多年前穆勒尔给法瑞边境瑞士一方设计的另一体育场形状相似。好!太好了!洪肖奇不由得拍手称快。这下子,这个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就有了“抄袭”和“仿照”之嫌。即便是自己重复自己,虽不好说是“抄袭”,至少也可以叫做“复制”。至此,“创新”这一词可以取消。
而没有了创新,穆勒尔黎曙光他们的整个设计方案就不符合竞赛宗旨。
好!有了这个短处,他洪肖奇就可以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洪肖奇立刻回去安排,让自己的研究生写文章,进行论证攻击,并在网上到处散发帖子。
这一招儿还真奏效,立刻在业内激起了反响。一些专家尤其是一些自由设计师们纷纷回帖或在媒体上发表言论,由此生发开去,就此事论及民族自主品牌的受挤压、外国设计师假冒伪劣产品在中国建筑市场上的淘金和在发展中国家的横行霸道。
把法瑞边境的一座体育场照样搬到中国北方大地来,有什么意义吗?他们说。他们在网上发布的帖子里说。届时,当体育场进行实况转播比赛时,全世界人民,尤其是欧洲人民看到了一座跟自己家门口一样的体育建筑,他们会怎么想?除了会嘲笑我们钱多、挥霍、拾人牙慧,嘲笑我们本土建筑师的无能,还会有什么别的?他们说。
这岂不是跟南方企业家把美国白宫形状建成自己的办公室、跟广东乡镇将卢浮宫模样设计成自己乡里的五星级饭店一样可笑吗?人家那是民营资本,自己爱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可是奥体中心体育场却不一样,它代表的是国家形象,难道我们就以这样的毫无新意的建筑展现在世人面前吗?他们说。
一时间,批评和非议的话语齐出,言辞甚为激烈。那些不明就里的网民也随之跟帖起哄,跟原先对“东方地平线”大加赞扬的网友形成相反的阵容。两派网民叽叽嘎嘎在网上打架打得火热。
舆论给凇州市政府和竞赛办、给新奥体中心带来了很不利的局面。这样一场争论,涉及到的,不光是设计师本人,同时,还牵涉到评委、专家,牵扯到拍板决策的政府诸方。
面对诸多非议,黎曙光旷乃兴他们不能保持沉默无言。黎曙光在日夜兼程赶制施工图之余,不得不分身出来,对这些议论一一进行驳斥和解释。旷乃兴则一边陈述着一切竞赛程序的合理有效性,同时也得再次请中科院的老院士出山,就“东方地平线”的设计创新性、对它的诗意性结构中所包含的中国意象对公众进行解释。老专家又一次阐释道:仅就形状来说,世界上所有的体育场都是相似的,无非是要围绕椭圆形的标准400米跑道做文章。这一点无可争议。而其内部的功能结构、建筑材料的运用等等,却是千差万别。不能因为看到凇州新奥体中心也是一个椭圆形外观,也是外部贴膜,就可以简单断定它是法瑞边境体育场的仿制。它的符合中国人审美方式的设计理念、建筑形式,还有那个飞艇式的可开启盖子,都跟前者有着本质的不同。作为业界人士,应该多一些科学理性精神和严谨求实态度,不能听风就是雨,不加研究思考就随便发言,将普通公众的思维和观赏方法引向歧路。
老专家一番中肯的话语,拨正了一些人的认识。这个问题的争议稍微平息了一些。洪肖奇一见,马上启动第二个程序,仍然抓住黎曙光参赛身份问题,死缠滥打。既然他黎曙光事先未经院里批准同意,也未曾在院里备案,就私自去参加比赛,那么他能否代表或者说能否以建筑设计院工作人员身份出现,就永远是个问题。
不管凇州方面怎样替黎曙光解释、开脱,洪肖奇仍坚持说黎曙光逃不掉目无组织无纪律、冒用身份、牟取私利的嫌疑。如果都照这样下去,谁想去就去,谁想参加什么就参加什么,丝毫不在乎院里统一的工作部署计划,都想着个人出风头,那么今后院里将怎样进行管理?如果早知如此,院里其他人也都抢着去参加,说不定就没有黎曙光的份,说不定今天入选的就是别人了!
洪肖奇在院务会上咬住这个问题不放。书记陆文誉因为已经搅进了这趟浑水,被洪肖奇拉去联合参赛,其间动用了大量的关系拉选票,到现在吃了败仗,也只能像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一样,已经没法做到公正处理,他最多能做的,也只能是劝劝,做做思想工作,做到息事宁人而已。陆文誉心里明白,黎曙光参赛,从大的参赛程序上说,是合乎规则的。是他们自己或者说就是洪肖奇自己制定了一个院里选派规则,把众多设计师拦在门外,给他洪肖奇自己去参赛获奖大开方便之门。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把这一切安排全破坏了。洪肖奇咽不下这口气,也在情理之中。
告黎曙光的匿名信从上边转到院里,陆文誉也看到了。省建设厅、信访部门、组织部等相关单位都有收到过。把黎曙光连带着凇州规划委大赛办一块儿告,说黎曙光的参赛程序不合法、营私舞弊、腐败等等,所有的罪状一古脑儿上。作为多年的行政干部,陆文誉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主管副省长的批示:凇州能够争取上奥运协办城市是我们全省的骄傲。大家要团结一致办奥运。具体情况请建筑设计院党组查。陆文誉想,我查什么呢?一切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同时,省纪检部门也听取了凇州规划委大赛委员会方面的详细汇报,并调来所有程序和一系列参赛投票选举文件审核,没有发现有违规违纪问题。一切都是按事先公开发布的大赛程序办理的。专家评委的选举投票有效,公证处的公证程序有效。公众评议结果也有效,最后的领导拍板更不能说没有效。
见告黎曙光的匿名信总是纠缠不断,源头必是建筑设计院的利益相关者,省里责成建设厅给建筑设计院解决问题。建设厅王厅长直接找一把手陆文誉来谈话,明确表示说,黎曙光的参赛身份没有问题。难道他不是你们建筑设计院的工作人员吗?难道他假冒了吗?要说有问题,只能说你们部门之间制定的细则跟大赛组委会的竞赛规则有冲突。上面也知道了是你老兄跟一个副院长联名参赛,院里其他人员都没有资格上。这样做是不是不利于人才的培养和选拔?
要是一般人,肯定要被这一番话给说得羞臊得慌,显然,上边是调查了一系列底细之后才说这番话的。陆文誉未免暗中埋怨这个洪肖奇不是个东西,没完没了,把自己的声誉也给搭了进去。洪肖奇的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天塌了有陆文誉这个大个儿顶着,他自己个儿什么也不损失,躲在后边装神弄鬼。洪肖奇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得住呢。可惜,他错了!他陆文誉是什么人?毕竟也是官场上一路摔打出来的,岂能被洪肖奇这个小崽子随便给玩了?!
再则说了,眼前你个老王、王厅长是个什么人?原来也不过是跟自己一起当副厅的,如今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一想到自己过不久也马上面临退休了,不用过分小心谨慎担心他个什么。于是陆文誉便软中带硬地说:王厅长啊,你有所不知,我们并没有阻碍人才的发展和培养。只不过,在目前状况下,转企改制的关键时期,还要强调一个院里的纪律问题。如果是一盘散沙,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是不利于党的领导,也不利于建筑院的发展的。设定的规章制度都不执行,我们的工作就没办法做啊!
王厅长把话缓和了一下,说:我说老陆啊,你是把关的人,我劝你们其实不必纠结于这个问题上,黎曙光的方案入选,对你们院,对你这个一把手,是个成绩,也是个光荣。当务之急,还是搞好改企建制工作,完成奥运场馆的建设施工任务,同时加强和谐社会建设,也给奥运赛事在我省的举办创造良好的氛围。别的省院的改企建制,已经大张旗鼓动起来,咱们省,也不能落后啊!
陆文誉说:是啊!你放心。尽管困难重重,我们也是要坚决改下去的。
王厅长说:这就对了。以后真的改成了新州省建筑设计有限责任公司,建立起严格有效的人才选拔机制,就能充分调动大家积极性,今后像这些谁代表院里去参赛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陆文誉说:是啊,我也就是站好这最后一班岗吧。一定把接力棒很好地传下去。
从省建设厅回来后,陆文誉找洪肖奇谈了一次话,一是传达上面精神,一是将黎曙光要去凇州奥体中心工地的申请报告转给他看。
洪肖奇不服气地说:这件事,就这么着,完了?
陆文誉说:不完还想怎么样?现在一切都是木已成舟,无可更改。这件事情牵涉面大,省委省政府都高度重视,要求我们打造和谐氛围,保证奥运工程顺利实施。再想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我说你啊,还是把自己手里的活做好吧!
洪肖奇拿着黎曙光的申请报告,仍旧不满意地嘟囔说:他这可真是目中无人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就这么便宜地让他过去了?岂不是让他两头都落好?
陆文誉说:不让他去怎么办?省里的重点工程,全国人民瞩目的大项目,阻挠得了吗?要不怎么办?要是让你去那么个闭塞的地方长时间进驻工地打造场馆,你能做到吗?
洪肖奇说:我去不了。我哪像他那么闲,就一根筋搞设计。我这头家里的事情多着呢。
陆文誉说:你看,这就是你和他不一样的地方。他可以一根筋搞设计,心无旁骛。你却忧思太重,积虑太多。你们根本上走的是两条路。
洪肖奇不吭声了。
暗地里的小动作一直没断。
院里批复了黎曙光进驻凇州奥运工地的申请。临走前,陆文誉找黎曙光谈了一次话。
老陆知道这件事情搞大了,黎曙光这一入选,成了省里名人,从省委书记到省长,以至于逐渐地全世界人都会知道他。陆文誉知道如何做顺水人情,首先对黎曙光极尽言辞表示祝贺支持之类,表示院里讨论同意了他去凇州进驻奥体工地的要求。还问到家庭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院里帮助解决的。
陆文誉说:你的方案的入选,是我们院里的荣誉,也是整个凇州乃至全省人民的骄傲。院里经过讨论决定,批准你以“黎曙光工作室”的名义进驻凇州,指导协助完成新奥体中心工程建设。作为院里的一个改革试点,我们还打算今后在各个所里都成立工作室,把你们的经验传授下去。到那里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及时跟院里提出来,我们一定帮助解决。记住,我们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黎曙光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说没有困难。谢谢组织上对我的关心。
陆文誉站起身来,友好地拍了拍黎曙光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院里会全力支持你!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哟!
黎曙光如沐春风,给了一点儿阳光就灿烂。他吹着口哨,从院办公室回来,路上特地绕道去菜市场转了一下,买了一只乌鸡和一些蔬菜,准备回来煲汤煎炒给老婆大人献殷勤。院里这一关过了,家里边呢,也得把妻子好好打点打点,以便让她痛痛快快同意自己驻扎凇州。他在卖活鸡的鸡笼前看了一会儿,瞄准一只雪白如鸽漂亮得炫目的乌鸡,跟卖主讲好了价钱。乌鸡见到生人的到来,咯咯欢叫着甚至还抖擞了几下翅膀。它并不知道这几声欢叫竟成为自己在这个人世的临别赠言。卖鸡的菜农一手持烟,一手伸进笼子里揪出乌鸡,然后将烟头叼在嘴上腾出手来,只见他手起刀落,一刀就抹了乌鸡脖子,顺手将鸡身扔进开水煮沸的大煤油桶里。改造过的煤油桶通上了电,安上了作为煺毛器的转轴,刷刷一转,锋利的齿轴咔咔一打,刚才还是活脱脱一只骄傲的乌鸡眨眼就变成一只光秃秃肉鸡,浑身没毛给倒提着双脚拎了出来。
有那么一刹那,黎曙光心脏部位突突狂跳了一下,有种暴殄天物的生疼感觉。他赶紧闭了闭眼睛。同时心里还在说,我这是怎么了?是老了还是怎么着?以前在家杀鸡杀鱼还不是常事儿?现在怎么就如此善感,在现场看着这种场面就难以忍受?
是时代变了,观念变了,价值观人生观也有所变更了吧!以前只是寻求填饱肚子,只是一味饕餮,现如今环保和众生平等理念占了上风,爱护动物观念也深入人心。再眼看着这些杀戮场景,肯定于心不忍。
可是,众生平等是一回事,生物链的层叠堆加环环相扣又是另外一回事。如同那个猜拳行令常用的老虎、杠子、鸡,后面应该再加一个“人”。老虎、杠子、鸡、人,周而复始,人遇到老虎,便也成为它的口中食,没什么好说的。这也是上帝安排好的。上帝先天预设了很多悖论,来让人类争执不休,以磨炼和激活类人猿后裔们的神经脑细胞。
胡乱地想了一些,将自己方才的难过化解了。待到菜农递过装在塑料袋里已经收拾齐整的乌鸡来,他赶紧接了,一手交钱,迅速离开还有着鸡腥味的屠宰现场。走到隔壁卖蔬菜的床子前,见到满眼满捧的绿色植物,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挑了一些老婆平素爱吃的西红柿黄瓜豆角莴笋之类,又拣了个大西瓜,一并称了,放在袋子里。
将这一干活色生鲜扔进车后备箱,然后他给邵宝娟打了电话,问她今晚能不能早点儿回来,今天是周末,把孩子也接家来一起吃个饭,他会做好吃的给他们。邵宝娟声音是漠然的,也是急躁的,说:我不一定,忙着呢。你先把小波接回来,做好了你们俩先吃,别等我。
黎曙光忙强调说这顿饭一定要一起吃,我有事要告诉你。邵宝娟说:你能有什么事啊大惊小怪的。没看我这忙着吗?有事回家再说,先这样吧,我挂了啊。
说罢,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夫妻通话,永远是这样。黎曙光也不以为意。谁还能指望婚龄十几年以上的夫妻还能发嗲、还有什么甜言蜜语吗?多年的夫妻成兄妹,这话说得好。现在他们俩,就是亲人的感觉,一家人,而并不一定是那个男女之情意义上的“爱人”。
黎曙光只是想借今晚吃饭的工夫告诉她自己准备驻扎凇州的决定。他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会在邵宝娟那里遇上障碍。在互相支持彼此干事业干工作这一点上,两个人有着高度的和谐和惊人的一致。要不然,在外人看来怎么也不像一家人的他们两夫妻,十几年的婚姻凭什么能如此坚固地延续下来呢?
没错,而今35岁的黎曙光面目俊朗,玉树临风,过了而立之年后,一步一步,逐渐到了男人的最好年纪,从皮肤的油脂分泌状态,到气质风韵、自信程度,都到达了迷倒天下老妇少女的临界状态。再年轻一刻,显得太嫩,再老一点,立刻沧桑。一个男人若想成为少女和师太“杀手”,那对脸盘子的也是要求很高的。
而同样岁数的妻子邵宝娟的状态,则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这也是老天爷的不公平之处。一个35岁的女人任怎的也不能和一个35岁的男人相比。最糟糕的是邵宝娟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意识不到她已经先于丈夫一天天苍老,平时穿衣打扮一点也不知道讲究。其实她一直也就不怎么讲究,从认识黎曙光那一天起,或者在认识黎曙光之前的多少年,也一直是素面朝天,本色对人。好在那时有青春做底子啊!青春就是最好的养颜化妆品,血气充盈的红扑扑的脸蛋,比扑什么胭脂都要好看。
但是,时光啊,谁能敌得过时光呢?再娇嫩的容颜,在时光面前也要败下阵来。人近中年的邵宝娟没意识到这一点,还整天像个没出校门的学生一样,运动衣运动鞋的穿着,头发也随便拢了一把马尾辫揪在脑后,随随便便,穿着家常衣服就出入于电视台,出入于黎曙光单位,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这有什么?她心里说,才女嘛,可不就是恃才傲物,有了才干就有了一切,并不是凭脸蛋立身,穿什么、抹什么化妆品,又有什么重要?
这是她心里的潜台词。甚至当世事变迁,一拨又一拨“70后”、“80后”受过播音传媒专业训练的小美女陆续进得台里来,莺莺燕燕,姹紫嫣红,作为老大姐的她也没有产生任何自卑,依然我行我素,风尘仆仆,一副八十年代才女风范活体标本的样子示人。
有一次她在黎曙光单位出现,忘带了家钥匙到他那里去取,建筑设计院几个新来的小年轻,就在背后悄悄地议论说:啊呀,那个就是黎总爱人?不像。啧啧,不像夫妻,倒像是李总他大姐。
旁边就有多嘴的老太太说:人黎总的爱人正经是电视台名主持人呢!当年坐台里第一把交椅,你们都没赶上。当年那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玉人儿!
小年轻唧唧喳喳道:哦?没看出来!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电视台名嘴,倒像是菜市场卖菜的大婶。
了解底细的老太太就说:说什么呢?越说越不像话了!人家那叫北大女生!当年的省里高考状元!北大女生啊!多不好考啊,你们这些建筑学院毕业的也没人家厉害啊!
几个年轻小姑娘互相看了几眼,从窗台上把头缩回来,吐了吐舌头,扮了鬼脸,异口同声道:北大女生?耶!
不知道她们这“耶”的是啥子意思,仿佛充满了反讽。
也许,在她们这一代新新人类眼里,那就代表着“过时”、“过气”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一代才女的代名词吧!
这些无意闲谈往往能道出世态的真相。可惜作为当事人并不能听得见。就是听见了,邵宝娟未必就往心里去。她当年那份清高、那份自傲、那份北大女生的架子还一直端着呢!这么多年,也一直没卸下来。不但跟自己的丈夫,跟别人也一样,忒牛,忒瞧不起人!她就忘了自己照一下镜子看看岁月风尘已经把她打造成了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浑圆,下坠。主要是下半身,腿粗,臀大,经受不住地心吸引力诱惑,一个劲往下坠。本身她的家庭就是半蒙半汉血统,这样一种体型特征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当姑娘那会儿,整天在学校里,还没有什么发福的条件,肥胖的端倪暴露得还不是太明显。可是结完婚生完孩子后,她对自己的身体毫无关注和克制,任凭自由发展,迅速发酵,所有基因遗传的缺点显露无遗。整日没有充足睡眠,过度忧心焦虑,媒体人的工作狂状态,已经使她未老先衰。外加她染上了才女往往都要一手提烟的时髦癖好,面颊也因为抽烟过度而皮肤过早松弛,呈现一副虚泡囊肿状态。原先上大学时一尺九的腰围现在已经发展到了二尺六,要到商场的中老年人专柜才能买到合适衣服。尤其那眼神,一副清澈见底的北大女学生眼神早已不见,只剩了缺乏睡眠营养不足的血丝黄疸。
她自己虽不以为意,丈夫黎曙光却已有所察觉。他曾善意提醒过妻子要注意一下,却被她几句话铿铿锵锵给斥责回去:怎么,现在瞅我不顺眼了?早干什么去了?我一直就这个样子!过去这样,现在这样,将来还这样!爱看不看,不爱看闭眼!
黎曙光被噎回去,不再说什么。在家里,妻子邵宝娟也是强势,一张大圆脸盘,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像个男人。黎曙光像个妻子,俊逸的脸,柔声的语气,江南气质,优柔寡断。夫妻俩虽然乾坤颠倒,完全错位。可也正因如此,才阴阳搭配,琴瑟和谐。否则,两个人一样脾气,肯定过不到一块儿去。
十几年前,那个北大女生,是这样吗?如果是现在这副人近中年的破马张飞模样,黎曙光还能爱上她吗?
黎曙光的心里,永远留着当初校园里初见她时的模样。
……操场上,黎曙光、旷乃兴他们一伙清华男生在踢球。球一不小心滚到外边,滚出去好远。为了节省体力,他们没有去追,而是看见有谁路过,就让给顺便踢回来一下。
“喂——同学,给帮着踢一下球——”
喊声是冲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生去的,那个女生瞄了一眼生硬的皮球,又瞟了一眼自己脚下的白色皮凉鞋,没舍得抬脚。那女生迟疑了一下,假装没看见,很矜持,挺着小胸脯,漠然地绕道走过去。
旷乃兴、黎曙光他们一帮男生起哄:嗨,嗨,嗨,牛什么牛嗳!踢过来一下,崴不了脚嗨!
女生仍旧不答理他们,假装没听见,过去了。
那帮男生们又生气又失落。无奈,黎曙光只得四脖子流汗,一颠儿一颠儿地往场外跑,去找回皮球。谁让他脚底下不准,一脚给踢出去的呢!
正在这时,远处又走来两个人影,那正是邵宝娟和另外一个女生。两个人正说说笑笑走着呢,猛孤丁见到眼前一个足球。再抬眼望,操场那边有一群男生正在下午的阳光下杵着,有的光脊梁,有的把背心撩上去扇乎着喘粗气。一个男生一蹩一蹩往这边走来,看样子也跑不动了。男生见了她们,打老远就喊:喂——同学,麻烦给踢过来一下。
邵宝娟明白了。没等同伴做出反应,只见她二话不说,上前,先用脚掌踩住球。最逗的是她没有立即踢,而是拿眼睛往前方瞄了瞄距离,接着,她返身,往回走了几步,走远,站定,再转回身来,来了一小段助跑,奔到球前,小腿肌肉绷紧,脚背触球,脚尖直抵球下方,接着,用力,飞起一脚!
只见那皮球在空中高高划了一个弧线,荡悠悠荡悠悠直回球场而去!
啊!大脚开球啊!
一操场的男生都惊呆了!他们自己,也未必能踢得这么有力、能把球大脚开起这么远来啊!
他们先吃惊地张着大嘴,眼波随着皮球高空的弧线转动,盯着它的落点,接着再把目光回投向那个踢球的女生。
见那女生,身材高挑,穿了一袭白衣白裙白色网球服,脚下也是一双白色球鞋,扎了一个马尾辫,在秋季下午的阳光下无比的青春,无比的靓丽。男生们惊叹得七零八落,大声喊:“谢谢!谢谢哦——”
就见人那女生毫不在意,从旁边女伴手里接过网球拍,满不在乎地冲他们一群男生摇了摇,那神态好像说:小意思!没关系的啦!然后两人挽着手,又说说笑笑走了。
黎曙光愣在那里,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高挑女生。他永远记住了那个夏天操场边,那件白色网球衫,那个女生,她的青春靓丽,她的满不在乎,她的欢颜。
事情也巧,踢完球,晚上在食堂的饭桌上,他们又碰上了那个踢球女生,跟她的女伴在一起,也正在排队打饭。旷乃兴上去跟那个女生的同伴打招呼,他们认识,是另外一个系的同年级老乡。女生也把穿网球服的女朋友介绍给他们:邵宝娟,北大女生,也是从新州省考来的。
旷乃兴跟她握握手说:邵宝娟?这名字熟啊!想起来了,高考文科状元是吧?
邵宝娟扬起明媚的小脸,一副挑战者的神气,说:是又怎么啦?
旷乃兴说:知道!我们知道你原来是市二中文科班的女秀才,语文老师总拿你登在报纸上的作文给我们理科班当考试范文。
邵宝娟有点兴奋地说:哦,是吗?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旷乃兴说:省实验中学。
邵宝娟说:好学校啊!省里边的重点。
旷乃兴说:彼此彼此。
邵宝娟说:幸会幸会。
他们俩这叽叽呱呱说得高兴,旁边的黎曙光只是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偷偷打量着这个北大女生,这个北方女生,会大脚开球的、爽朗、热情、明快的北方高个子女生。
她跟他所熟悉的那些南方女生完全不一样。
有了中间这一层老乡关系作为铺垫,后来他们清华和北大两个班级之间的彼此交往就密切了起来。到了年底新年晚会的时候,清华北大两个班联谊搞了一次联欢,清华这边的都暗怀着小心眼儿,就是想借用北大那边女生多的优势,弥补他们这边阳性太足而阴性人数少的不均衡之态。
旷乃兴黎曙光他们处心积虑,做了不少准备,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了,排练节目,赢取女生们的欢心。黎曙光他们排练了一个男生小合唱《邮递马车》,还请了略通音乐的年级辅导员给帮着分了声部。那个曲子可真好,难度不大,歌词满是春天的气息。以后无论在任何时候唱起,都要激起黎曙光对于青春的美好回忆。“从那南边山坡上,远远传来了,邮递马车阵阵声响。马车将要带来快乐信息,马蹄声儿多么清脆嘹亮……”他们那群小男生,都穿着雪白的衬衫和牛仔裤,一个个都那么飒爽,洁净,明快,宛如春天田野中冒出嫩芽的一棵棵小树。
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更是他自己的青春记忆。
北大女生们也都很高兴。联欢会开得很成功。邵宝娟则朗诵了一首诗,《傲骨柔情》。她那甜美圆润的声音,一点听不出北方话的生硬:
我们有多少柔情,
温柔如春天的黎明;
我们更有多少刚烈,
刚烈如冬日的长风。
那是八十年代初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一首诗。但是还在上中学的黎曙光读了之后心潮汹涌,热爱之极!他把诗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没有和外人道,也没法跟别人交流。大家都在奔着高考独木桥同一个目标,没有心思去吟风弄月谈诗论画。而黎曙光喜欢这些。从小,他那个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的父亲希望他将来能子承父业,拼命灌输给他文学的基本原理诗歌的基本原理,从小就唐诗宋词地教他背;而他那个在音乐学院里教声乐的母亲则逼着他练琴,将来能成为音乐家,从四岁起就开始让他学弹钢琴,一直弹到上初中,考级通过,还得过全市钢琴比赛少儿组一等奖。按照母亲的意思,是要他读音乐学院附中,然后顺理成章进专业音乐学院,可不知为什么,他青春叛逆阶段来临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亲的意愿全叛逆掉,不想学文学也不搞音乐,自己开始喜欢上了画画。最后呢,画画也没有画到底,只当了个业余爱好。高考报志愿时也是听说建筑系可以画图,也没跟家长商量,就自己稀里糊涂报了上来。那个年月有许多不确定性,青春理想志向选择,都有许多盲从和不确定性。现在,猛然听起有人又朗诵起这首诗,听到有人跟他同好,他不禁心潮澎湃,激情奔涌!
叹息和犹豫不属于我们,
只要开始,就是一次壮丽的行程;
卑屈和胆怯不属于我们,
既然活着,
就有一副硬骨铮铮。
他痴痴地听着,呆呆地想。她那青春无邪的脸庞,皎洁如满月,她那动人的语音,温暖如太阳。
等到她朗诵完下来之后,黎曙光问她,记不记得这首诗作者的名字是谁?当时抄时他没有记录作者名字。问起她,她说不知道,她竟然也是只抄诗而不记作者名字。他们不禁笑了!美好单纯的青春时代啊!只记录正文不记录作者名字的懵懂青春时代!
当然还有爱,
爱属于我们,
但爱得热烈,爱得深沉。
黎曙光发动了爱情攻势,知道了邵宝娟平时的体育锻炼是爱好打网球,知道了她周末的主要娱乐活动是到大食堂跳舞,知道了她爱读小说,知道了她喜欢吃巧克力,知道了她的这个她的那个……黎曙光也就成了北大网球场的常客,也就成了周末北大食堂舞场的常伴,就买了巧克力就也捧了她念叨过的小说……
凭着共同的爱好志趣、共同的对“傲骨柔情”的喜爱、共同却又是不同的对于南北地域差异的神秘感,他们渐渐走近、靠拢,渐渐息息相通,渐渐耳鬓厮磨,渐渐如胶似漆,渐渐海誓山盟发誓要不离不弃。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无论多么美妙的恋人,在毕业时也得经受一番何去何从的考验。那年月,工作不用愁,大学生都是国家包分配。邻近毕业分配时,各省都去北大清华这样的学校抢毕业生。邵宝娟所在的祁阳电视台副台长也前去抢人,他一到那里,立刻瞄上了北大女生邵宝娟。副台长单刀直入,以情动人,说小邵,当年我就读过你这个二中才女写的文章,你写的古体诗我还从报纸上剪下来留着呢!回来吧,祁阳的电视事业正需要人去开创,回来我们就让你当一个部门的主任。你这个小老乡,祁阳人民的骄傲,一定要回来为家乡做点贡献哪!
那时候的人都单纯。邵宝娟一腔正气,满身理想,除了满脑袋瓜子浪漫,可以说对社会一无所知。她也没多想,就跟谈恋爱似的,谁先下手,就跟谁走,而且还容易从一而终。副台长这么一吹捧煽乎,她就决定分回老家祁阳电视台。
黎曙光本来是可以留在京城的,但在爱情和工作二者的取舍之间,他义无反顾,决定保爱情,要跟她一道分回新州。“你到哪儿,我到哪儿。”他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说。
那时候,他们都习惯于这么说话,习惯背诵一点诗来言志。
那是一个时代的风潮。
他们拥抱在一起,满怀幸福,满怀着憧憬。
果然,北大才女邵宝娟,打一毕业分回祁阳电视台,一直就是单位里的“角儿”。那年头,电视业正方兴未艾,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广播学院的毕业生还没几个,供不应求,分到各省的几乎没有。邵宝娟这个北大女生,在当地凤毛麟角,顶天了!
她不负众望,挑起了大梁,成为顶梁柱,是台里的骨干分子和中坚力量。
这一“中坚”,十几年下来,就把自己从一个青春少女,“中坚”成了中年大妈模样。
这也是一代才女的必由之路。
黎曙光把车先拐到了丈母娘家,接回了孩子。一进屋,儿子小波立刻就钻进他自己房间上网打游戏。黎曙光让他少玩一会儿电脑,多做做功课,练练琴,小波嘴里哼了两声算是给他面子答应,眼睛却不离荧屏,手里忙不迭地按着键盘。黎曙光无奈,知道儿子大了,说也说不动,只好任由他去。家里那台“星海”牌钢琴,还是在小波四岁那年买的,黎曙光这个家长,又重蹈了自己母亲的覆辙,也把家长的一厢情愿,强加在了孩子身上,从小就逼着孩子练钢琴。当然,相比起自己的母亲,黎曙光觉得自己对孩子的要求已经宽松得多了,不指望小波将来成音乐家,只希望孩子学点音乐增加一些素养就成。就像自己那样,尽管没当成诗人也没当钢琴家,但是童年时期的艺术熏陶和打下的文学根底,在他后来从事建筑设计行业时还是相当受益。
而小波呢,也酷似乃父,也是学琴学到上初中,考试晋级和比赛成绩都不错,然后不知何故,突然间就对钢琴厌恶,说啥也不学了。怎么逼着也不学。他跟同时代的小孩一样,兴趣迅速转到电脑和网络上边,手指按电脑键按手机键比弹钢琴键还要娴熟灵巧,对电脑游戏单调枯燥的伴奏音的感觉比听古典音乐的感觉还要来劲。黎曙光就担心,这代人成长起来后,对音乐和艺术还会不会有感觉?明知这是杞人忧天,但有时还难免不了要唠叨儿子几句。儿子则开始还假装听,到后来就无动于衷。他那个钢琴放在家里就成了摆设,就剩下黎曙光偶尔才弹上一弹。搬家的时候邵宝娟曾经主张卖掉,嫌它占地方,黎曙光没舍得,仍旧保留着。大概跟他从小的那一份音乐情愫有关吧!
儿子躲在房间里忙着玩,他则戴上围裙先进厨房,把一堆脏碟子碗筷迅速清理好。不用说,这又是他在凇州两天没回来的结果,一看那垃圾桶里扔的包装袋就知道邵宝娟是吃方便面对付的。接着他又拾掇出一块地儿来,将该煲汤的东西先清洗好放进锅里,大火先煮上,接着才腾出手来收拾打扫房间。
每次从外面回家,这都是先要做的一个例行项目。叠被褥,抹灰尘,拖地,通空气……按理说不是太麻烦的工作,为什么邵宝娟不能就手做一把?要是一个顾家的女人,每天早起十分钟、晚睡十分钟,也会把这点活计干了。整天睡在一个像猪窝的地方,好受吗?
也许,就是自己把媳妇惯坏了,让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由丈夫来干的活。妻子邵宝娟不是个理家的人,打一开始就不是。从他们结婚时起,就是黎曙光管家。他们家是典型的男主内女主外,常要被人揶揄。没办法,电视业那时方兴未艾,正是扩容整编草创时期,邵宝娟又得以重用,更是忙得热火朝天脚不沾地。黎曙光千里迢迢入赘而来,房子是人家邵宝娟单位分的,工资也是每月人家往回拿得多,他在那么一个多数时间都闲着的设计院,用邵宝娟的话说“整天坐板凳不挪屁股”,家务活多分担点也是理所当然。里里外外,洗衣做饭,带孩子都成了黎曙光的活儿。他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一个儿童坐椅,每天接送孩子去幼儿园。儿子3岁到5岁在坐椅里长大,6岁到10岁去掉坐椅,继续在自行车后架子上长大。
忽然有一天,黎曙光出名了,他开始忙得团团转,频繁出差、上项目,再没有时间理家务管孩子,而邵宝娟此刻却显得比他还要忙乱,他们的家务事就处于一种无序和混乱状态,没人打理没人管。好在孩子大了,稍微好办些,黎曙光一出差时就送他姥姥家寄养,或者索性就被姥姥姥爷留下,不给送回来。家从此就像个空巢,乱七八糟没有个热乎气儿。
空巢归空巢,一般人家里能够混乱成这个样子,也是少见,外人一看几乎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其实没有,这就是他们俩的日常状态。以前他们住的房子小,四十几平米的小两居,三口人住着,东西多房间小,要说乱点,倒也情有可原。那时的同伴们,几乎没有几个能一结婚就有房,通常不是租房住,就是和父母挤到一起,再不就是侵占单位单身筒子楼宿舍。他们的两居室在当时一同毕业的那拨年轻人里也是很少见,被人艳羡得不得了。这也是邵宝娟敢于在家里当甩手掌柜、把下巴翘上天去的原因。
南方人黎曙光爱整洁,又爱讲究点小情调,算是当时的小资,又加之那时不忙,没事就爱动动脑筋,把室内装饰理论运用到布置自己家庭的实践上,搞得艺术兮兮的。在卧室里不买床,只用两块席梦思垫子,还铺上地毯,做了茶几式酒柜,光灯光的变换就有四种。夫妻两个人能在卧室里对酌,还可以合成一体从床垫直接翻滚到地毯上而保证不闪了腰。最初几天还新鲜,邵宝娟还基本按着他的思路予以配合。没多久就嫌烦,她的心思不在这上边。她忙,正如日中天,整个心思都在电视镜头上,回家就是为了睡觉,全面排毒养颜,为了保证第二天上镜不出黑眼圈。家里再有什么情调她都视而不见。不光忙,还乱。东西乱扔,放完自己不记,只把自己出镜的服装严格挂起来,按时去干洗,其他的,完全是乱扔乱穿。床垫子嫌太软,喊腰疼,只好换上传统床板,铺上钢丝加密的硬床垫;地毯也被她嫌来回换鞋麻烦,给掀起来了不用了,统一用地砖。
你说咱这家是干什么用的?是给人看的还是为了满足你的情调用的?我上厨房要换一次拖鞋,进卫生间又要换一次拖鞋,进卧室踩你这地毯还要换一次软底拖鞋?我这干什么呢?到家来回换鞋玩儿?邵宝娟指责说。
黎曙光也委屈地说:我这还不是为咱家好?厨房里的拖鞋穿到卧室,不是把水都带进去了?卫生间里的拖鞋,底部是镂空的,便于排水。你总不能穿着湿拖鞋出来吧?
穷讲究!邵宝娟用这三个字终结了他的小资装饰实践。
以后进门,她是甩了外衣就扑上床,睡了一觉缓过来后,再起来吃饭洗澡。黎曙光没话说。她是家里的主宰,也是电视台的红星,在外鲜花掌声不断,在家,房子工资,都比自己有得赚。怀孕之时她也很不情愿,儿子只是他们做爱的副产品。在他保证把什么活儿都揽下后,邵宝娟才勉强将儿子生下来。以后就真甩手不管,真看不出她的母性在哪儿。有了孩子,家里多了一口人,就更一团糟,搞得像猪窝,黎曙光跟在屁股后头收拾也收拾不过来。
直到三年前,他们买了商品房,有120多平米,房间容积等于扩大了三倍,儿子又不常在家住,按说够大的了吧?可还是乱,乱成原先一样的猪窝格局:被子胡乱堆叠。碗筷都扔在池子里没刷。衣服胡乱堆在一个房间里,该换洗的和没有穿过的纠成一团。厨房墙壁溅上油烟,灶台上到处是油腻。
人哪!本性决定一切。
他到他丈母娘家一看,才明白这一切的源泉在哪儿:邵宝娟的娘家,一样的乱。丈母娘,简直是老年版的邵宝娟。她和老丈人这一对中科院研究所分所的知识分子,两人基本没有过日子的概念,不懂什么叫过日子。只要有一小块地方能看书、能写字、能搞科研就成,他们就满足,其他,吃饭、睡觉、穿衣等等,一律对付。老两口对儿女的教育和要求就是:只要你们学习好,能成才,对国家能有贡献,就成。别的,没了。我们也就算尽到责任了。
你还真别说,人家孩子也真争气,大概是基因好的缘故吧,大女儿邵宝娟考上北大,老二是个儿子考上航空航天大学,老三小儿子考上了哈工大。
也许,这就叫生活吧!黎曙光暗自感叹。也许,这就叫幸福吧!生活和幸福本无一定之规,识到了,就是幸,就是福;认定了,就是生,就是活。
邵宝娟无疑继承了她父母的衣钵。她跟黎曙光的生活,成了父母生活的翻版。结婚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后,渐渐滑入惯性状态,滑入各自拼搏忙乱、彼此独立和互相忽视状态。家是旅馆。他们俩回家来,只是为了睡上一觉(通常还失眠)。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在办公室加班。有事打个电话,没事电话都不用打。知道对方肯定忙,肯定不在机房就在设计室里。
他们俩一向就是离多聚少,尤其这几年,两个人在各自单位都是挑大梁角色,邵宝娟是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黎曙光是频繁出差,抬腿就走人。家里孩子也干脆送到姥姥家长期帮着照看。这样的家庭状态,既是最舒适的状态,也是最危险的状态。身在其中时,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就像已经穿出来的旧鞋子,合脚,舒服。但是转眼间就坏,不是帮裂,就是掉跟儿,让人猝不及防,只有尴尬,只有崴脚倒地摔跤。
把婚姻比喻成鞋子,未必恰切。新鞋子夹脚、流血、磨损、受伤;旧鞋子寒酸、裂帮、掉跟儿、开线。总之,都不是好状态。
等到饭菜做好,家里也收拾清爽了,黎曙光让上初中的儿子小波再给妈妈打个电话,催她快点回来。
电话通了,邵宝娟对待儿子的态度比对黎曙光能稍微缓和点,语调却一样是焦虑而不由分说的:告诉你爸,我今天加班,不回去吃饭了。你和你爸先吃,吃完赶紧写作业,别光顾着玩电脑游戏。
小波放下电话,用变声没变完的公鸭嗓说:我妈加班,说不回来吃饭了。
黎曙光无奈,说:好吧,儿子,那就咱们俩先享用。
一大桌尽心烹制的饭菜摆上饭桌,人参乌鸡汤,油焖大虾,红烧狮子头,素烧地三鲜,蒜蓉木耳菜……色香味俱全,非一般家庭主妇所能为。可黎曙光这个“家庭主夫”在灶台前,错落有致,节奏明快,煎炒烹炸,一会儿就做出来了。十几年的婚姻生活磨炼,不能说十几年,如果后边在外忙碌的几年不算,至少也有那么七八年时间,一直就是他持家,什么铁杵还不磨成了针?加之黎曙光原本就是南方那种心思细腻、热爱生活的人,逢事都要刻苦钻研努力学习一番,这烹饪的手艺自然见长。只可惜邵宝娟却没有那个福。她心不在家,一脑门子埋头工作,任什么好东西到她嘴里也变成不咸不淡没滋没味。只有晋升了得奖了节目受表扬了收视率排第一了,才能让她眉头舒缓脸上展现一点笑容出来。
想要溜须拍马奉承的女主角不回来,不给面子,爷俩只好闷头吃饭。小波这个孩子脾气像他,不是那种活泼乖巧类型,不好动,话少,心里头主意正,但是嘴上很少说出来。又正值青春发育阶段,面对家长往往显出一脸的无视和冷漠。饭桌上,黎曙光费劲地跟儿子说着话,征求了一下儿子的意见,把自己去凇州驻扎一段的事情告诉了他。
儿子,这回我大概要在那边待上一段时间。
嗯。儿子嘴里嚼着饭,含混不清地说。
我走以后你要听外公外婆的话,多帮妈妈照应点家里的事情。
嗯。儿子说。儿子根本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黎曙光感到既欣慰又失落。儿子的反应漠然。他已经适应了姥姥家里的生活,不觉得父母的工作变动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父母虽然忙一点,但是他从小到大并不缺少爱。这让黎曙光比较放心。但是由于工作太忙,自从儿子长大上学后父子之间就失去了日常交流,致使他们父子之间已经很陌生了。儿子现在什么情况,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完全不知。有时他夜晚做梦,出现在梦境中的儿子,总是小时候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痴顽可爱的小孩儿形象。长大以后的儿子,从来没梦见过,不熟悉,没法梦。
别说是总不在家的儿子,就连同床共寝的妻子,他又梦见过几回啊?没有,几乎没有。一做梦,就是考试,永远是考试,中学时期的考试,大学时的考试,评职称考试,出国人员外语水平考试,有时是考数学,有时是考地理(奇怪为什么是考地理?),一般都是答不上来题,不是事先没复习心里慌张,就是还没答完马上要到交卷时间,心里那份急,那份窘迫,像掉进一个黑洞里,四壁光滑,前程黑暗,任怎么挣扎、怎么爬也爬不上来,一着急,往往就醒了。一摸,浑身大汗淋漓。
在工作的强压力下,他每每就做着考试答不上来的梦醒来。
吃过饭,安顿好小波写作业、睡觉,黎曙光又开始收拾起自己出门的行李。一点一点叠,一件一件往箱子里放。一看表,已经下半夜一点了,邵宝娟还没有回来。媒体人,没日没夜加班工作,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也不以为意。看了看饭桌上留好的菜,估计这个时候回来也已经吃不了什么,于是又赶紧收拾,把碗碟一一归置收好,饭菜放进冰箱。刚收拾完毕,邵宝娟才推门进家。见他还在忙,问了声:还没睡?就甩掉鞋子,放下挎包,径直脱了衣服直奔卫生间里去冲澡。
黎曙光跟在邵宝娟后边磨磨蹭蹭,不肯一个人先上床去睡,拾掇点这个,拾掇点那个,等着邵宝娟洗完澡出来,好像今晚一定要做点什么,交代点什么。这是一股奇怪的感觉,他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可能想到将是一个漫长的分离,总得来点夫妻床头告别仪式什么的吧!
邵宝娟一点不知觉,仍按往常习惯,洗完澡出来,坐在梳妆台前吹干头发。黎曙光问:吃饭了吗?我给你褒了乌鸡汤。邵宝娟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吃饭?儿子呢?黎曙光说,睡了。邵宝娟说:我也得赶紧睡,明一早还要起早开会。说完,脱得精光光,像一条红毛大鲤鱼,从一侧床头上去,掀开被子,一头钻进被窝。不穿衣服睡觉是邵宝娟独特的健康生活方式,不知跟谁学的。刚结婚那会儿,黎曙光不习惯,一见这个白亮亮、丰满、高大、闪着青春光泽的胴体在眼前晃,就总受刺激,动不动就腰底下支帐篷,然后就是两人嬉笑叫闹着缠成一团。“谁不知道光着屁股待着舒服呀!”她这样说。黎曙光表示理解。她那个工作性质,天天踩着高跟鞋,套着作秀装,脸上刷大白,上镜,够受的。但他更愿意理解为这是老婆在显示她丰满的身材诱惑自己。的确,因为总觉得自己过于羸弱、瘦削的原因,黎曙光在对异性的审美趋向上,比较喜欢和认同那种高大、丰腴的女性,认为那样才性感。邵宝娟这个北方健壮女人(当然,在发展为“健壮”之前她还只能算作是“丰满”,脂肪的充溢程度刚刚好),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对性感的想象。想来这也是他真心爱她、对邵宝娟穷追不舍的一个缘由吧。
多好啊!那个时候多么好啊!年轻的时候多么好啊!什么样的缺点都可以被容忍,被无限生发和升华,被超级想象。
而眼前的邵宝娟却不可遏制地老了,身体一日千里地泻将下去,像俄罗斯大套娃。因为身材高大,健壮,因而对周围男性有了压迫感,有种咄咄逼人气势。再加她确实是自恃才高,卓然傲世,说话做事语气态度上就对别人更不客气些,首先就是对自己家里头的丈夫更不客气些。身体上的审美疲劳再加上态度倨傲,致使他们的夫妻生活已经名存实亡,至少,已经降落到地平线以下。
黎曙光却在迎接着男人生长发育期的第二个高峰的到来。他的身体已经从毛头小伙儿时的青涩破壳而出,经过里比多、荷尔蒙的润泽滋养,现在,已经恰到好处地丰满了,每一根线条都柔韧清朗,明媚而具有亲和力。对于性的需要,经过了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安身立业一段时期的疲劳后,却又重新聚集,潜藏着,不知在哪一个黑暗深处,如岩浆。
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年龄。这实在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成长阶段。
眼见一个大白象似的裸体老婆睡在自己一侧,黎曙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子。他将两床被子的间隙撩开,进到老婆被窝里,从背后抱住这个热乎乎的身体,手指去前胸捻动那一对硕大的乳房。嗯,有点像贴近一团发酵的母性,热烘烘。有安全感,富足,皈依……有多长时间没有了?似乎已经好久,有一个多月了吧?或者,两个月?不清楚。有时忙起来,就把那件事情给忘了。他想尽尽义务,临行前有个抚慰性的演出。是抚慰自己,也是抚慰妻子。
没想到邵宝娟不领情,道:我累了,睡吧。
黎曙光仍不放手,继续用功,哄着,以唤起她的配合。
邵宝娟把身子往前拱了拱,尽量离开他远点,道:别折腾了。明天还要起早开会呢。睡吧。
一句话彻底熄火。黎曙光自觉没趣。撤回身来,脸冲天花板,平息了一会儿,说:跟你说个事儿……
邵宝娟迷迷瞪瞪说:唔……有事明天再说。困死了。
黎曙光继续说:我要把工作室搬到凇州去一段时间。
邵宝娟没有转过脸,仍旧迷迷糊糊问:多长时间?
黎曙光说:说不准,大概……要两三年,至少,要等到那边主体育场完工。
邵宝娟一听,腾地转过身来,尖叫:什么?你说要多久?!
黎曙光赶紧起身,背靠在枕头上,阻止她说:小点声!看惊醒孩子!
邵宝娟也坐了起来:啥时候的事?怎没听你跟我说?
黎曙光说:刚定下的。院里同意了。凇州那边也已经批准,明天就过去。
邵宝娟瞪大眼睛说:明天就走?这也太快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事先都不跟我说一声?
黎曙光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凇州离咱这儿近,周末和节假日我都能回来。再说,你要有空,也可以过去看我。
邵宝娟说:说得轻巧!还要我去看你,看什么看?你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这么大的事情事先都不跟我说?当年你去德国学习,一走就是两年,家里的事全得我管。平时也是,说出差,拎个包就走,你说,我拦过你吗?这回,一下子去这么久,总得打打招呼安排安排吧?得待到猴年马月才回来?你走了,家里的事情怎么办?小波上学的事情谁管?
黎曙光说:家里能有什么事?有什么可安排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家吗?小波现在自己可以骑车上学了,平时有事也可以让爸妈他们帮助照应一下。
邵宝娟说:说的什么话?我爸妈年纪大了,小波也面临升学考试,想考省重点,爸妈都辅导不了他。
黎曙光说:没那么严重。顺势而为吧,也不能太逼着孩子。
邵宝娟说:说得好听!你为你自己的所谓事业,就可以什么都不顾,屁股一抬,走人。我呢?我这一大摊子事谁来管?你就不能不去?
黎曙光说:净说傻话!怎么可能呢!
他想息事宁人,伸过胳膊去搂妻子,邵宝娟却将身子一耸,说:好!你爱去就去!你就逞能吧你!
说完,倒下,翻过身去重新背对着他。黎曙光上去想哄,手刚一触到她身上,邵宝娟就狠劲一耸搭,一个严词拒绝的身段。黎曙光就忙缩回来,不再自找没趣了。他了解老婆大人的脾气,气头上最好离远点,否则,犟起来没个完。
这个结果,他真没想到。两口子从来不互相在工作问题上拖后腿呢。这回这是怎么了?工作不顺心不如意?还是真的舍不得跟自己分离?
后一个原因可以说基本上不存在。他自嘲了一下,想,两口子,早已经都各自独立,各忙各的,谁离开谁都一样,家里塌不了天。即便是她工作不顺心不如意导致脾气不好,自己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就像她帮不上自己什么忙。
这一夜因为心里有事,睡得相当不爽。第二天起来一看,是个雨天,秋雨连绵。黎曙光起来,给儿子热完了牛奶,给老婆做好早餐,伺候他们吃好后出门。儿子走前还知道说一声:老爸,再见。黎曙光说:儿子,今天下雨,我开车送送你。儿子说不用,待会儿老妈打车捎他过去。邵宝娟却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也不正眼看他。出门时,动作也挺大,听得出是摔门而走的。
黎曙光的心情一下子阴郁起来。回头瞅了瞅这个乱糟糟的家,内心也是烦乱得很。后院起火,吵架出门,毕竟很不舒服。他忍住气,开始收拾屋子。将自己夫妻房间和儿子房间的被褥都叠了,将两个卫生间也一一打扫过,又将梳妆台上邵宝娟的化妆品一一摆正。那些少得可怜的化妆品,无非是吹风机,一把梳子和一瓶擦脸油。平常出差开会到女同事房间聊天,他见过女同事房间的梳妆台,每个人瓶瓶罐罐,摆了一大堆,简直像化学实验试剂瓶。一个个精巧的、充满情趣的磨砂瓶,各式各样香水瓶,荡漾着女性气息,十分令人心动。他也曾从国外给邵宝娟带回过香水,但她一次没动。从机场免税店里带回的CD牌子化妆品,她也不屑一顾,很不领情,说用得不适应,她们台里的年轻女人经常把脸画得像个调色板,像个什么样子!自信的女人就该素面朝天。
他不想跟她理论。素面朝天也好,盲目自信也罢,年岁渐长又不懂得修饰的女人,面庞如不略施粉黛加以遮掩,那肤色黯黄和下垂的眼袋,离远一看,不像个姑子就像个婆子,送庙里去,都不用剃度就能值守。吓人!整个世界都显得没有生气。
他知道,他们俩,在审美趋势上和各自的人生走向上,越走越远了。如今只是靠着惯性,靠着十几年打磨出来的亲情,往前滑着。
他又拿起抹布,里外擦拭着灰尘。拿起桌上摆放的自己跟邵宝娟在大学时候的照片。那是在哪儿?远足踏青在西山八大处的草地里吧?阳春三月绿茸茸的草地里,他们青春的笑靥是那么动人!风吹杨柳,几丝鹅黄嫩绿拂在他们脸上,多么富有青春活力!那时候的邵宝娟要比黎曙光耐看,盈盈的笑意,圆圆的脸庞,格外饱满,格外聪慧,黎曙光显得多少有点瘦弱,但那一份南方小伙子的白净、俊逸劲也很帅。那可真是他们青春最美的年华!
带着对往日的回忆,他不由自主摇了摇了头,又把它摆回桌面。接着顺手拿起钢琴上边搁着的镶在相框里的儿子照片,放进自己的旅行包。
等到窗明几净,在细雨中走出家门,再回头望一眼,不知怎的,内心里,隐隐的,觉得竟像是一个告别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