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雕梁画栋 11 业主合作招标

作者:徐坤 字数:25896 阅读:100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章 雕梁画栋 11 业主合作招标

凇州市政府双子星座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争论声嘈杂。会议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各方商讨咨询还是没有个完结。参与新奥体中心场馆投资兴建的各方建设集团之间利益互不相让。会议圆桌周围坐满了各投资建设单位的一干老总,政府方面出席的有凇州新奥体中心工程总指挥、常务副市长旷乃兴,第29届奥运会足球比赛凇州赛区办公室主任黄一发,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蒯广富,市计委主任邱顺德,以及市发改委、市规划委等部门主要负责人。一群油光满面的男人塞满了一屋子,手指间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熏,嘴巴上叼的明明灭灭的烟头跟身上架的名牌西装的笔挺洁净总是显得不那么搭配。虽然政府在公务员内部已经明令禁止在办公楼里吸烟,但是今天来的这些是客,而且是重要的客人,不能硬性规定,抽就抽吧,对于他们也就网开一面。好在今天是周末,从会议室门窗冒出去的烟熏火燎层层瘴气对办公楼里的环境影响不大。

  外边是初秋时节北方一望无际的晴爽蓝天,大地散发着万物生辉、草木葳蕤的晴朗味道,屋里则是烟草的辛辣、男人的汗酸,夹杂着男士高级香水的薰香。伴随着远处奥运工地上机器轰隆隆隆的运作节奏,这边的跟工程有关的各方投资老总也在唧唧喳喳,为本集团的利益而争执不休。这些肥肥瘦瘦各路老总,带着他们的洋泾浜上海话、硬撅撅广东话以及咿里哇啦的闽南口音,唧唧啾啾,讨价还价,那些如鸟鸣般声音比咣当咣当的打夯机的声响还要严重,频频砸在会议主持人的脑仁儿上,让人不敢松懈,容易产生脑神经震荡。加班的小女服务生已经进来换掉好几遍茶水,并顺便倒掉好几遍塞满烟屁股的烟碟,各路老总们讨价还价仍然没有完结的迹象。

  旷乃兴被这一屋子烟气熏得头疼,睁不开眼睛。早在十年前他就用厌恶疗法彻底戒烟,如今闻起烟味来,还是有点不舒服。尽管他表面不动声色,脑海里却快速精密计算着,预备回答他们苛刻的问题。未曾开工,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风波,他知道,这还仅仅是个开始,不知还有什么更大的凶险等在前边。人为的,天然的……总之是让人日子不得好过。现在他又要面临的是,跟各方老总沟通,抚平各种利益关系,保证建设资金顺利到位。

  这次的凇州新奥体中心施工采用了国际上最流行的PPP模式,国际上标准叫法为“公私伙伴关系”(PublicPrivatePartnership),在中国也把它叫做“公私合营”。以往项目招标招的是一个总承包商,这个项目招的是一个“业主合作方”。政府要投资,同时又找了一个来一块投资的东信集团。东信集团跟凇州城建集团还有新加坡一家叫做“新加坡瀚海国际控股集团”的,三方联合成立了一个业主合作方叫“东信联合体”,凇州市政府的国有资产管理公司与东信联合体双方注册成立了凇州体育场有限责任公司,来具体操作项目的投资、建设与运营。

  这种PPP融资模式,率先在英国采用,它在公私部门之间建立起伙伴关系,融资建设城市基础设施与提供公共服务,能够有效地减缓政府财政的压力。由于它机制新颖、管理灵活、责权利明确,比传统的由政府单独建设、运营的模式更为高效,因此,在国际上逐渐被广泛采用。在美国、德国、以色列、澳大利亚等国,PPP模式也在逐步应用于公共设施的建设。它要求有非常高的市场透明度和公正性,优点是可以避免政府采购、政府招标过程中出现的舞弊行为和低效,同时,政府的资金起到了减少民间投资风险的作用。在中国,这种模式尚处于试行阶段。凇州市的新奥体中心就大胆采取了这个模式,大家一起出钱来盖这个体育场馆,在凇州市体育场有限责任公司里,政府投资占58%,东信联合体投资占42%。在东信联合体的42%中,东信拿65%,凇州城建拿30%,新加坡瀚海国际拿5%。

  凇州体育场有限责任公司经营班子的主要成员由东信联合体各成员单位派出,其中总经理由东信集团派出。等到奥运会结束,就由东信联合体来负责运营,利用场馆来搞展览会、演唱会、举行各种比赛等等。运营的具体工作由东信他们来做,经营的收入也是由东信联合体来负责按比例分成。他们的经营权限是三十年,三十年后完好无损归还政府,届时场馆仍要保证能够举办A级赛事。

  这也是政府在吸取以往大型公共体育设施建设的经验教训,同时也是吸取国际上的先进管理建设经验之后得出的举措,在工程建设招标之初,就考虑赛事过后的经营和有效利用问题。以往我们建设的体育场馆,在赛事完毕之后便被闲置,偶尔的赛事利用不足以抵消场馆长期空置和日常维护保养所造成的人力财力的巨大消耗,浪费现象十分严重。这次的新奥体中心场馆建设,本着绿色、科技、人文的理念,事先考虑场地的长期利用以及节能环保等问题,包括在预先提出的新奥体中心设计方案竞赛要求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体育场要“加盖”,目的就是为过后举行大型体育文娱活动提供方便,能够遮风挡雨,以保证各项活动不受气候原因限制,可以随时随地进行。

  采用PPP这样一项突破传统的融资实施模式,不仅仅是在政府体育场馆建设投融资方面,就是在我国各项社会公益设施政府投融资模式上,也是一项重大尝试。对于我们国家的改革和经济建设,有着率先垂范的作用。

  凇州市政府借着这次协办奥运的契机,也学习北京的经验,在建设新奥体中心场馆过程中把PPP模式作为首选。消息一出,各民营机构积极踊跃参与,最后政府经过反复考察酝酿磋商,选择了有足够实力,而且比较规范的东信集团,由他们组成联合体成为业主合作方。成为政府大型公益项目的合作对象。先撇开效益不谈,本身来讲,对于企业形象和声誉都是一次大大的提升。至于过后的经营回报率,那关键就看政府给什么样的政策和具体怎样操作。

  奥运工程项目能否获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的政策。这些政策将成为项目公司获利的关键。一些业主担心,投资和建设的工程中政府的政策会有变化,凇州市常务副市长旷乃兴代表凇州市政府向他们郑重承诺:政府将通过一系列的措施与政策,力争使投资商在每一个项目上都有利可图,

  这是一个突破传统的实施模式,必然也要带来突破传统的效益以及突破传统的纠葛和不顺心。

  这个看似理想模式的PPP,它在中国的可行性如今受到了考验。进入到具体条文的实施时,矛盾进一步凸显。先是谁来做总承包商这个问题上,就与现行法规产生了矛盾。

  根据提交的标书中的东信联合体协议,工程将按各集团单位的股份比例来实施,那就是东信是65%,凇州城建30%,新加坡瀚海国际是5%。但是,在“东方地平线”的建设要求中,总承包商必须有特级资质,而牵头的东信集团所拥有的承包资质为一级,凇州城建集团的资质却为特级。按照业主合作方招标文件中的规定,如果业主联合体中有企业拥有特级资质的话,就自动成为总承包商,无须再另行招标。这样一来,最大的牵头者东信集团就没法以联合体的身份总包,还需要由凇州城建来做总包。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法》规定,总承包商在项目中完成的工程量,必须超过50%,这样就与东信联合体中的“凇州城建承担30%”的协议有冲突。双方协商之后,决定由总承包方凇州城建集团完成工程总量的52%,余下的43%由东信集团完成,另有5%仍由新加坡瀚海国际承担。

  这样一来,出资比例65%的东信集团承担工程量是43%,出资30%的凇州城建承担的工程量是52%。在PPP模式下确定的业主合作方,与凇州市原有的地方法规产生了冲突,造成总承包合同迟迟不能备案,工程就无法上马。

  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说不着急上火那是不可能的。这可是一项关死后门的进度计划,拖下去,越到后面越被动,时间就会越不够用。旷乃兴急得满嘴起燎泡。他当机立断,连夜坐飞机赶到北京,次日一大早就找到在建设部政策法规司工作的老同学童关连,就此问题向他请教。这个童关连读大学时在班里很不起眼,平时不爱说话,从陕西农村考到北京来,父母在老家种地,家境贫寒,完全靠微薄的助学金度日,每天吃饭只买几分钱的咸菜,喝大锅里的免费稀粥。大学几年,就是他一个人自强自立,逐渐克服自卑树立自信、一点一点默默完成城市化的过程。没想到,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乌鸦成了金凤凰,人家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国家部委职能部门官员,虽然只是一个处长,却职低权重。旷乃兴这个当年才高气傲的学生会主席,如今也只能在一个偏远的地级市里当个六品官。当年他若能忍气吞声经得起挫折,毕业后没有跟那个性情暴烈的身为北京高干子女的前妻迅速结婚又闪电般离婚,没有婚姻挫败之下的负气出走京城、放弃本可以继续回清华读研的机会,并且要求保送回了自己老家北方大学经济学院继续读研……没有这一切一切,那么他旷乃兴今天的命运就该改写了。

  可惜啊!人生只是单行道,从来一去不回头。没有那么多如果和假设。

  也许,像童关连这样的出身、这样性格的人才更适应中国的机关公务员生活。类似于旷乃兴那么年轻气盛、盲目自负、出生在大城市里有优越感的年轻人,理应在这个世上遭受更多挫折和磨难。这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

  老同学童关连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他。如今童关连已经完全城市化、机关化了,举手投足,都是典型国家公务员的样子,而且是北京国家部委机关里的公务员,自信,含蓄,内敛,优柔,说话慢条斯理,言有尽而意无穷,经常想办法让对方捉摸不透。见到眼前这个童处长,每逢要见人时就穿西服打上领带,头发也抹上点摩丝,太阳光底下亮闪闪的,让人没法想象当年学生时代一个农村放羊娃,头发蓬乱,心有忧思的样子,跟那个自卑的小子根本对不上号。而童关连见到旷乃兴,虽见他还是一米八几大个儿,西装领带,瘦削挺拔,下巴线条刚毅,一副一表人才的样子,但再怎么捯饬,也是明显的外省人风范,一进了北京国家部委机关的大门,明显的就气短了几分,脸上的笑,却是笑得很低的。童关连就想,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该是这个样子。

  男人的长相,不在貌,而在势。得多大势,就有多大貌。所谓“相由心生”,绝对是真理。

  童关连热情招呼老同学坐下,连说了些多年不见等等客套话。待到来人屁股坐稳,童处长也把待客茶泡上,他们这才可以说上正经话。

  听到旷乃兴把情况一说,童关连沉吟一下,道:你们这个事情是比较复杂。这可是一项举世瞩目的工程项目,来不得半点闪失。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是举国关注,你的仕途就要产生震荡啊!

  旷乃兴说:我个人的仕途倒是小事,奥运的事情可是大事,耽搁不起。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差这一纸条文一忽悠了。你老兄赶紧给出个主意,给个政策。

  童关连说:嘿!看把你能的!没想到几年不见,一当了常副(常务副市长),长出息了!出了问题,别人都可以摆脱干系,就你这个主管领导摆脱不了。

  旷乃兴急着讨教,虽然按级别论起来,童关连还没有自己现在的职位高,但眼下在老同学面前也只得服软说:我说,别卖关子了,快点给指出一条明路吧!我个人出了问题,大不了嘿,也就是个降职,往好一点说是平调或者异地任用,凇州经济建设方面出了问题,改革开放成果就要倒退十几年。那我可就要遭子孙万代骂哟!

  童关连说:好啊!当初在学校时我们大家就看你像个清官忠臣,动辄眉头紧皱,嘴角紧抿,下巴紧绷,一副海瑞转世的模样,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苦难都积聚在你一张脸上。现在看来,果然还成了清官忠臣!连说话腔调也三句不离本行。

  旷乃兴急得快要蹦起来,忙央告道:老同学,你就快别取笑我!我说你行行好,快点给支个招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开玩笑!

  童关连“扑哧”一乐,这才把嘴里嚼了半天的茶叶末子咽将回去,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然后一板一眼地说:你说得对。《建筑法》肯定是不能够违背的,这个不用说。至于具体说到地方性政策法规嘛,出台和修改的决定权在各级人大和政府部门。我们的各项建筑法规都是为了适应发展、更好地促进发展而制定的,而不能用法规来限制发展。

  旷乃兴一拍大腿:对呀!简直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童关连停住步,回转身,凝视他道:既然你已想到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旷乃兴意识到老同学话语中的不满,忙说:嘿嘿嘿嘿,那不一样!你老兄高高在上,话一从你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最高指示,领导发话,我们落实起来才能放心哪!

  童关连这才微露笑意。旷乃兴问他晚上干啥,一定要请他吃饭酬劳他。童关连忙推托,说我何功之有啊?谈不上什么酬劳。旷乃兴死缠滥打说:那不对吧!咱这么多年不见,好不容易同学见面,这顿饭的面子,你得给。

  童关连先是推托有事,不应。后来见实在拗不过,就说:那好吧。要不,就明晚上。明天正好周末。我把别的事情安排一下,看能不能都推托开。

  旷乃兴说:嗳,这就对了。咱们就一言为定。你有什么朋友,也一起带上。

  童关连说:也别搞得太大。有几个人聚聚算了。

  旷乃兴说:这样吧,人你来找,事情我来安排。对了,想去什么地方,你点。

  童关连道:就去天伦王朝吧,就近,清静。

  旷乃兴道:好。就明晚。天伦王朝。

  心里还纳闷:满北京,高档豪华享乐场所这么多,“天上人间”、“玛吉阿米”之类,干吗非要去那个老五星级饭店?还不够拘得慌的。

  旷乃兴知道,自己在凇州,用老同学的话说,还能算是个“县衙”,到了省城,就只剩个“村官”的地位,而到了北京,就更啥也不是,外省来的穷要饭的,只有低眉顺目四处求见的份儿。

  位于王府井大街中心地带的天伦王朝大酒店,九十年代他跟随领导来京出差时在那里住过。他最喜欢那里的亚洲第一大的天井咖啡厅,从3层楼直达到10楼顶,通透、开阔,坐在那里,品着咖啡,就可以直望云天,引得人浮想翩翩,不像在亚洲中国,还以为在哪个欧洲巴洛克建筑里头呢。天井四周是格子状的酒店客房,绿色藤蔓植物从敞开式廊间悬垂而下。建筑整体是世界排名第三的法国设计大师黑兹(Hitts)的设计风格,大胆地运用卡格和直线,直来直去,恢弘大气,又简洁朴素。这种洋派设计风格1990年在中国一出现,就遭到本土设计师的仿效和追捧。这也就是在那个遥远的1990年吧。中国大地寸土寸金的地方仍有广大的空场供洋人设计师挥霍。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新开业的五星酒店恨不能把每平米所有能利用之处都分割成客房、商务中心、卖衣服、卖肉的,谁还舍得那么大一个空场毫无分割直筒筒地放在那里、给人喝咖啡做白日梦玩情调?

  他让凇州驻京办给订位,顺便问问天伦王朝有什么好玩的。不一会儿驻京办主任回电话说:旷市长,都安排好了。那里的康乐中心是VIP会员制的,不对外,我找了关系才订上。

  第二天上午旷乃兴又抓紧时间跑了两个地方,去看望了一下曾经扶植过他的老首长,又见了一下另外一个在发改委工作的老同学。如今这都是有用的硬关系,今后会不断产生问题要请教,他得努力把从前忽视的同学关系从头捡起来。说起来,同学关系也好同事亲戚朋友关系也好,不能断,一断,再捡起来,就不容易了。

  但是呢,这话又说回来了,什么关系也都讲个对等。如果不对等,自己只是一门穷亲戚而硬要巴结人家,人家肯定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地级官儿,这两年干得比较顺,心情好,感觉上似乎可以跟留京的老同学的职位对等,不像当年逃离京城时那般落魄、见不得人,所以他才忙走动,将从前断掉的关系一一捡拾起来。

  说到底,老同学之间的联系,也要有资本,要有对等交换的关系才行。跟首长的关系,更不用说了,起码得够级的、让首长瞧得上眼的,才能前去登门。

  他本想着要请发改委的同学晚上来一块儿聚,话到嘴边,又觉不妥。一次聚会上不能有俩主角。否则,就是自找没趣,惹得双方都不高兴。话语支应期间,忽然想起这位发改委老同学当年还是学校登山队员,差一点儿就去登梅里雪山。于是转口改为邀请他抽空到凇州聚聚,视察一下我们小地方凇州,登登碣石山。那里是当年曹操登临的山啊!老同学原来一直对旷乃兴说的凇州没概念,勉强支应着。一听他说登山,眼睛亮了一下,答应说好好好。

  下午他又抽空去了一趟中国音乐学院,看望了一下那个台湾来的妹妹,就是那个在台北见过的老旷家大儿子的闺女、如今在大陆学二胡的旷念娇。这也是旷乃兴爷爷一再唠叨过的,说是台湾叔爷爷问起乃兴在北京有没有什么认识人能说得上话,他这个小孙女旷念娇今年要毕业了,想去中央民族乐团工作,让有空帮助打听打听。台湾叔爷爷一提起自己这个小孙女,就赞不绝口,说孙女学习非常用功,拉的一曲《二泉映月》惊天地、泣鬼神,在学校时就得过好几次演出奖。毕业哪也不想去,就想去全世界水平最高的乐府中央民族乐团,别的团,一律瞧不上眼儿。爷爷就跟旷乃兴说,你看这小囡多有志气啊!咱们老旷家后继有人哪!你能帮,就帮他们一把。

  旷乃兴心里暗暗叫苦啊,心说:爷爷,您这也是老糊涂了吧!您当您孙子我是谁啊?是国务院副总理啊还是国务委员?我哪有那么大权力有那么大本事说给谁找工作就给谁找工作、说安排谁就安排谁?再说我就这一点儿职权,也不能整天都往你们这家长里短的事情上用啊!

  但是这话他没敢说,他是个孝顺孩子,不能惹爷爷生气。于是只好委婉地劝爷爷说:爷爷,我的权力也很有限,以后呢,无论谁求办事,都不要随便应承人家。否则,咱们尽了力,办不成,还要落埋怨,还不如不答应的好。

  爷爷说:你叔爷爷也不是外人,这不都是实在亲戚嘛!

  旷乃兴心说:还实在亲戚!自从认了这门亲,你就说他们那台北一家人,给咱家添的麻烦还少吗?

  不过这个台湾小姑娘应该另算。这小姑娘有意思,跟她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们都不一样,就喜欢拉二胡,就认准了北京的中国音乐学院是最高学府,哭着喊着要来大陆读书,他们一家人都拿她没办法。拉了二胡,面儿多窄,将来还怎么找工作啊?再说,又要到大陆来学习,现在哪家孩子留学不去美国不去欧洲?你从大陆学完了,将来谁还要你?你要到哪儿去?家里人众口一词这样劝着她。

  小姑娘不信邪,一心一意就要来,最后搞得他们全家万般无奈,才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听其自然,同意她来大陆学习,说好,除了学费和每年寒暑假来回机票家里提供外,其他生活费用,一律不管。他们想用经济封锁的办法让她回心转意,学了仨月半载,新鲜劲叛逆劲一过,就乖乖回台北去。没想到,这个小念娇也是死犟,脾气随他们旷家老一辈人,认准的道路不回头,来了以后,硬是靠自己的努力、勤奋、刻苦打开了局面,不但因为底子好、悟性高、成绩优秀深得导师青睐,而且自己还非常有经济头脑,赚钱有道,她通过给导师当助教,帮着授课挣零花钱,同时还教两个韩国学生和一个日本留学生汉语,换取美金授课费。除了平时在校刻苦学习外,每到双休日或者“五一”“十一”放长假,她都会自己报名参加旅行社,跟着游遍祖国大好山河。

  那次长假她又跟着一个旅行团到东北进行“满族风情游”,去的正好是她大陆的市长大哥旷乃兴的管辖地,同时也挨近她二叔旷正茂在北镇开厂的地方。小姑娘就自己请假脱团,先跑到她二叔那里看了看,游玩一圈,从二叔那里赚了个红包,然后又跑来凇州她大哥旷乃兴这里玩。旷副市长以地主之礼仪热情接待了这个按辈分应该叫“妹妹”的台湾小姑娘。上次在台北见面时,没留下什么印象,一大家子人,没有她说话的位置。这回,在凇州,她大哥大嫂一块儿请她吃饭,还详细询问了她在大陆的学习生活情况。对于这个小堂妹,旷乃兴夫妻俩都心生好感。

  只见这个小堂妹,大大的眼睛,清澈的眼神,背着双肩包,牛仔裤,T恤衫,一头顺溜溜的头发,脸上脂粉不施,肤色洁净柔润,说话做事都非常有礼貌,都很得体,没有台湾人一到大陆那个自觉富贵了不起的劲儿,也一点儿没有搞音乐人的乖张,她就像一个安静的、特懂事的青春好女孩,让人看着十分舒服。

  旷念娇说着一口标准的国语,语调绵绵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节奏比大陆人说话要慢。跟这小孩说话,特别有意思,比起跟那些台湾叔叔姑姑们谈话要有趣得多。旷乃兴夫妻俩热情相待,不停地嘘寒问暖,给她夹菜,还顺便问起她对大陆的评价啊、气候水土习惯不习惯啊,对台湾政界领导人的看法啊,等等。原以为她不会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评价,也不过是为了打破饭桌沉闷气氛,东拉西扯逗她话说而已。不料,在她充满孩子气的稚嫩、简单回答中,却道出了许多切中实际的见解。比方说,她说在大陆的生活很好,很舒服,就是太大了!还有那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完。说起台湾地区的领导人,她说她喜欢小马哥,而一提到阿扁吕秀莲那些台独分子,她则说,“不怎么样”。她用了“不怎么样”这样一个短来对那些人的行为做了断。

  还有什么词比这个更正确、更合适、更符合她这个年龄人的认知的呢?

  他们夫妻俩就觉得这小姑娘不简单。问起她将来想干什么,她说她想成为最好的音乐家,将来能去维也纳音乐大厅去开演奏会。

  旷乃兴就心里暗暗感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小孩子,总是好的。一张白纸,还没有受太多的污染,纯真,富有理想和朝气。这个旷念娇,比起她们家上一代人,比起她那两个歌星和星姐姑姑、她的开厂开店做生意的二叔都要好,心态正,思维纯净。到了她们这一代人,应该是心理比较健康的一代人。而二叔和星姐那一代台湾人,在非常时期出生长大,先是有台湾地区政治环境的挤压,后又经受留学、创业打拼的煎熬,见过各种世面、吃过各种苦头,之后,不知为什么,他们就会把各种文化的缺点集于一身,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西方文化的缺点都学了来,人不人鬼不鬼的。论起斤斤计较和工于心计,他们这些大陆人,尤其是粗心大嗓的大陆北方佬全不是台湾人的对手。

  到了旷念娇这一代人这里,情况就要好得多。整个大的政治经济环境有所改善,父辈也已经打出了天下,有了一定财富积累,她们这代人不再是过分焦虑流离落魄没有安全感,而多半是优哉游哉,少年不知愁滋味,拿着家长给的OPEN机票,全世界到处周游留学,想问题也简单得多,淳朴得多。

  那次在凇州接待过旷念娇后,两口子都对这门小亲戚印象良好,还邀她以后没事常过来玩,就把这里当成她在大陆的家。

  后来,爷爷一念叨起来要旷乃兴帮助旷念娇找工作的事情,旷乃兴一听就有点儿腻烦,心说:得!那台湾老旷家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来找事儿来了!这旷念娇到凇州说是“路过”,八成也是听了她台湾家长的话,有意而为之吧?

  唉!不管怎么说,那一家子亲戚虽然不怎么样,孩子却还是好孩子。假如真的可以帮她一把,能够留在北京中央民族乐团当上二胡演奏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还为我党的统战工作做贡献了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明显感觉出一点,自己可能是已经老了吧!已然进入老年心态,现在动不动就容易为子女考虑着想,眼见着自家女儿也快要考大学,夫妻俩正在琢磨着能不能把女儿户口异地迁移,落到北京的哪个朋友家去,那样高考录取的时候就要占不少便宜,同样是进北大,外省的录取分数比北京当地考生要多个100来分。眼下,见到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台湾小亲戚,看着又真的是比较不错,恻隐之情又袭上心来,就忍不住想要提携,想要尽自己的一点力给她或她们创造好的成长环境。

  唉!也是因为当今优秀的、出色的年轻人才太少的缘故啊!一看见哪里有,就忍不住希望他们能更有出息。

  由于对旷念娇的印象良好,也出于对爷爷的唯命是从的一片孝心,旷乃兴还真就把这个旷念娇的事当回事去给问了一问,通过几个渠道帮助打听,结果是事情不太那么容易办理。关键是现如今各行业都要凭真才实学,单靠关系也进不去,进中央民族乐团,也需要考,谁考在前边,成绩排前几名,最后才有说合走动余地。

  今天趁着还有一点空,旷乃兴特地到了位于北京北四环健翔桥北边的中国音乐学院,去看望了一下小堂妹旷念娇。小堂妹见听说他要来,十分高兴,早早等在学校门口迎候,然后又把大哥领到了留学生楼里她那间整洁的、小小的寝室。看到书架上摆放的她的表演获奖的几块牌子,旷乃兴知她家人所言不虚。他放下心来,又把毕业招考的事情跟她说了一下,告诉她说大哥已经在上边找人打过招呼,关键要看你的成绩,你先要把考试这一关过了,然后才能帮忙说情。小堂妹表示感谢,说谢谢大哥,我一定好好考。旷乃兴勉励她继续加强功课,最后这一学年,收收心,把学到的东西巩固巩固,等将来毕业了,分配留下,有的是机会玩。小堂妹点头表示同意。旷乃兴说大哥晚上还有应酬,不能请你吃饭了,这点钱你拿着,自己保养好身体,练好琴。说着掏出一个信封,留下,要给小堂妹。那里边是2000元钱。小堂妹刚开始说啥也不要,最后拗不过,只得收下。

  给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以帮助,别说是钱,就是给啥他都乐意。这就是他们北方佬的性格,率直、朴拙。当然,有时也容易脑筋一热,多有颟顸。所以,他们时常要遭人坑害、被人骗,也是正常的。老祖宗传下来的缺点,没办法。

  这一天没干上什么,很快就到了晚上。北京就是这点不好,太大,交通不方便,一天只能跑一两个地方,能办上两件事,就得烧高香了。不像凇州,开车半个小时就可以穿城而过,一个小时可以打上一个来回。他吩咐驻京办主任去机关接童关连,自己先一步到天伦王朝等待。

  王府井大街整洁了许多。在周遭一排排酒店的挤压下,天伦王朝早已不那么显眼,外表看起来有几分朴实无华。进去以后,他自己先到三楼那个天井咖啡大堂,要了一杯咖啡,坐了一坐。它的开阔、轩敞还在,钢琴还在,夜晚自助餐的红酒、不锈钢精锅还在,鲜磨咖啡鲜榨果汁的柜台还在,海鲜种类也层层出新,只是,十多年过去,建筑的某些细节部分已经时过境迁,已经显得老了。最明显的地方是脚底下的水泥地砖,现如今是铺外边马路牙子的和普通人家装修铺阳台的地砖,多年来被行人踩踏得已经有点坑洼不平,尤其钢琴琴台下那一方最明显。奇怪,难道那个地方行人来回走的次数最多吗?这种地砖,在1990年算是上等的材料,如今也经不起时光的消磨,显得落伍,陈旧,不太般配。要怪也怪中国这些年来变化太快,经济发展进程太快,建筑材料的更新更迭速度太快,简直目不暇接,一不小心就过时。

  不一会儿,驻京办主任带着童关连到了。同车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童关连的朋友。旷乃兴迎上去握手。童关连说待会儿还有两个朋友要来。几个人到了“中华鼎宴”餐厅。但见这里立着古色古香的屏风,菜单也是扇面做就。这种人工民俗,好像应该是招待老外的地方才对。他用疑问的眼神瞅向驻京办主任,那个三十多岁的邸主任看出来他的意思,忙乖巧伶俐解释道:旷市长,这里是天伦王朝最讲究的地方,全球唯一的“中华鼎宴”。烹制器是选用上好的纯石材定做的,做成中国古鼎的形状。下料是八山珍六海味和青菜炖制而成。用料讲究,容器难得,最多一次只能做三个。

  旷乃兴接过来道:对对,童处长是个贵客,可不就得讲究点儿嘛!

  落座没一会儿,童关连的另两位朋友也到了,一男一女,女的很年轻,莺莺燕燕的。旷乃兴也看不出来路,反正是替童关连买单,也就招呼着,大家来的都是客嘛。

  吃过饭,到了预定好的五层康乐中心。一上楼,服务女生都叫“童哥”。待他们到了包房,进门,落座,小姐对童关连围前围后,招呼侍应。旷乃兴明白了,难怪童关连点要来这里,原来熟门熟路啊。

  康乐的结果,就是陪童关连一行人K歌尽兴。他那几个朋友唱个不停。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一直在他们房里服侍,还与童关连来了个男女二重唱。一看那默契程度就非一日之功。

  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

  年轻姑娘面容渐渐浮现心上

  黄昏去会情人

  黎明大雪飞扬

  莫说瞒与不瞒

  脚印已留雪上

  守门的狗儿你比人还机灵

  别说我黄昏出去

  别说我拂晓才归

  人家说我的闲话自以说得不差

  少年我轻盈步履曾走过女店主家

  常想活佛面孔从不展现眼前

  没想情人容颜时时映在心中

  住在布达拉宫我是持明仓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萨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唱的竟然是仓央嘉措情歌!忧郁、伤感、动情,直指人心。那个多情的六世达赖啊!旷乃兴年轻的时候崇拜过他,温婉的情诗一一记在心里。如今,怎堪在此灯红酒绿的场所又听,怎堪在此灯红酒绿的场所又听见?

  旷乃兴感伤。

  他还记得因为他的那个藏族前妻,他才爱上达赖仓央嘉措的诗: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言,

  不为参悟,

  只为寻找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夜,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

  只为路中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

  不为长生,

  只为佑护你平安喜乐

  前妻卓玛,有藏人的多情,也有高原女子的彪悍。他那时年轻,被深深吸引,尤其是大胆的偷情,第一次是对方主动,卓玛一跃而跨骑上了他的大腿。他蒙了,北方男人一贯大男子主义,爱说上句的人,此时也得在藏族女子的骁勇之下甘拜下风。小伙儿的第一次,乖乖献与了这个异族女人。

  卓玛的伯父是京城高官,部一级领导。旷乃兴不能不承认自己年轻时的好奇与虚荣心,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家族。

  而他自己的家里全不同意这门婚事。对于异族媳妇,又是遥远的藏族人,他们完全没有概念。旷乃兴正当叛逆年纪,与达娃卓玛热情似火难舍难分,非要结婚不可。

  他们在没有亲人祝福的情况下成了婚。婚后,性生活的热度过去,日常生活的矛盾开始抬头。不同的生活习俗逐渐显露,尤其卓玛的暴躁脾气,吵架,没办法在一起生活。最暴躁的时候,两人打起架来,他真上手揍。卓玛揪他的下身,也真敢下手。最后实在受不了折腾,他决意了断这桩婚姻。光是四处逃躲她的过程,就费时三个月。

  卓玛放出狠话来:跟我离了婚,不让你在京城有落脚之地!小样儿!我大伯轻轻一咳嗽,唾沫星子就可以锤死你!

  这只是气头上的话,二十来岁的旷乃兴听了仍然相当恐怖。他头一次感到了怕。当然也是因为这场鲁莽不如意的婚姻把他的气场完全给破坏了。那么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如今满怀仓皇,选择了逃离,匆匆逃离京城。他想到了出国,但是没有托福成绩,如果出国,还要等到从考试到申请入学等过程,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他等不起。尽快走的办法,只能是回老家。因为在学校时已经获得研究生保送资格,他保留学籍先到研究所来工作实习一年的。就在这一年时间里,他迅速把自己从一个年轻小伙变成一个离婚男人。最后跟导师商量,通过导师的老同学找关系,把他保送推荐回老家新州省城的研究生院学经济。

  他抬不起头,头一次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敢见以前学校的老师,不愿意见自己家人。那么一个省高考状元、清华大学高才生,就这么灰溜溜回来了。

  他茫然,自己舔伤,每天吃过晚饭,顺着学校旁边的铁轨一遍一遍地走下去。茫无尽头的两条铁轨,一直延伸到远方,更远的远方,直到他的伤心地。他不知为什么去,又不知为何回。不知何处始,也不知何处终。他的人生,已经陷落到最低谷。这段闪电般的结婚又离婚经历,他没有向人倾诉。在老家省城,除了自己家人,周围知道的人不多。就连黎曙光也没告诉。他想在自己心里把它彻底埋葬。

  日月穿梭,等到他硕士毕业出来工作,跟现在的妻子倪燕茹认识结婚之后,伤口才得以抚平。生活重新开始。元气一点点恢复。妻子只是一个普通中学老师,师范毕业,没有什么大的理想,脾气好,对男人依赖性强,对他百依百顺。妻子娘家人也对他高看一眼,对他不错。这就行了。这就是他目前要找的自信和安全感。

  重新穿上新郎服的旷乃兴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他面带笑意,挽着身穿洁白婚纱的新娘,接受亲戚朋友的祝福。在那笑容背后,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高速路上一辆出过严重事故的车,所有的内部零件都已经自动艰难大修过了,自己再也经不起大的碰撞挫折。至少,短时间内经不起。他发誓忠于现在的妻子,忠于现在的家。性的鸩酒他已经喝过,并已经尝到那致命的滋味,他不想再尝。任何女人都已经去魅,都不是他感兴趣的所在。从现在开始,他要一切谨言慎行,扎扎实实从头再来。

  …………

  两个酒足饭饱的男女在他的眼前唱起了多情的仓央嘉措,竟又激起他对过去的回忆。他早已将那段记忆从脑海内存中消除了,没想到,这一首歌,竟然惹起……

  仓央嘉措没错,错的,只是自己罢了!他想。自己只是一介汉人,永远不能像藏人那般多情,也当不了情圣。江山美人之间,自己无疑会选择江山。

  他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清掉。

  但不知童关连那个放羊娃几时玩起了这个?声情并茂的样子,很投入的男女麦霸状。

  而且,更不得了的是,他们用的是藏语!

  旷乃兴晕!心想:如今这京城小官僚,到底是怎样一个玩法?俗和雅,顷刻之间转换。真情和调笑,也不那么容易辨别得出来。

  倒显得自己十足土包子一个。再想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张不开口。平日里,在凇州,那必是随从给自己点好,等着自己一展歌喉去开门见喜热场子的歌。如今,在此处,北京的天伦王朝康乐中心VIP包房,见他们这样京城男女配对才艺大表演,还用那少数民族语言,他想,自己也得做点儿什么,来点儿厉害的,把他们镇一下子!否则,总是讪讪的,只作陪衬和买单人,反倒让他们瞧不起。

  于是,旷乃兴自己到点歌机前,挑了一曲,趁他们不注意,鼠标双击“插入”,将歌曲加塞排上。待那二人男女对唱一完,众人胡乱拍巴掌。男女兴奋,脸色绯红回座。乐音继续响起,屏幕上打出下一曲,《雍正王朝》主题歌,《得民心者得天下》,原唱者,刘欢。

  众人一见,扭头互问:谁的?谁点的?

  旷乃兴没吭气,站起来,径直走到大屏幕前,拿起麦克风。

  数英雄论成败

  古今谁能说明白

  千秋功罪任评说

  海雨天风独往来

  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

  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

  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

  终不悔九死落尘埃

  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看江山由谁来主宰

  得民心者得天下

  看江山由谁来主宰

  一曲出口,高亢悲怆,响遏行云。江山之慨叹,家国之忧思,尽在歌声之中。在场的人都听呆了!

  等答待完了老同学,次日一大早,旷乃兴就乘早班飞机赶回凇州,先向白宏臣汇报,然后跟市建委反复讨论磋商。最后决定,本着一切从奥运建设大局出发、与时俱进、促进发展的原则,市建委采取变通方法给业主联合体总承包方办了备案,解决了这一难题。

  业主联合体方面承包商的份额和资格问题一解决,体育场馆建设立即上马开工。但是,按下葫芦又浮起了瓢,随之而来的其他问题又层层凸显。中国的关系文化盘根错节,许多事情不是一纸合同就可以规范和破除的,这也更增加了PPP在中国实施的复杂性,也增加了作为经济学博士的副市长旷乃兴的头疼程度。

  这次的各路老板的联席会议又涉及关于赛后体育场馆的经营分成的具体细节问题,言论滔滔彼此争论不休。谁都想把自己的利益进一步扩大化。由于经验还不够丰富,也由于目前我们国家相关的法律条文还不配套,因此关于赛事之后经营的许多条文还不够细化,在具体执行过程中,遇到了与现有法律、财务制度的冲突。事情变得十分棘手,而且很难协调。

  东信集团总经理旷益发的广东口音最让人头大。旷乃兴曾善意地提醒:旷总啊能不能讲普通话啦?在座的诸位听起来很困难啦!这个旷益发也点着头“细细细,好好好”的答应,但讲不了几句,又恢复到乒乒乓乓鸟语中去。在北方人听来,广东话巨难听,硬,而且蛮,没人味。虽然作为东北人的北方话在外人听起来也是那么粗鲁、蛮横、不讲道理,有股子原始糙劲儿,但好在东北人常常因此而自嘲自卑,并没有因此而自鸣得意。

  老广讲着粤语的那个自鸣得意劲最让北方人恨!这要是属下这么讲话,旷乃兴一定训斥他:先把你的舌头抻直了再来跟我讲话!

  可现在不行。现在他面对的是合作伙伴,财团老总,鸟语就鸟语吧,费力点听就是了。

  一回到凇州这里,他是老大,又恢复了老大的风范和身姿,想叱责谁就叱责谁,想不跟谁一般见识就不跟谁一般见识,自我感觉和自我认知已经完全到位。在地方上干事只有这一点好,那就是,只要能把事情做成,作风武断、言辞粗鲁都没关系,什么毛病、苛责之词全没有,上下里外一水儿的全是敬佩和赞扬的话;反之,如果你做不成事,再谦和、再体贴下属都没用,该踩咕还照样踩咕,该欺负你还照样欺负你。

  旷乃兴现在的腰杆早已硬了起来。属下只要一见他吊着的脸、绷紧着的下巴,都会感觉到怕。这样他树立威信的效果也就达到了。

  但是跟眼前这群合作的老总们,态度就要拿捏得当。

  东信集团老总旷益发,窝着舌头咣当咣当地问:旷细(市)长,按照现行财务制度计算折旧的话,我们的前30年基本上是亏本运营,不可能收回投资,账面是亏损的啦,股东大家也无法拿到分红。同时,依据公司清算法,公司要按照股权来清算,净府(政府)承诺了前30年内不拿钱。这笔钱净府(政府)要细(是)不要呢,就违反了《清算法》。要细(是)要呢,就违背了对我们的事先承诺。旷细(市)长啊,净府(政府)到底分不分我们这30年的钱哇?

  旷乃兴道:对于国有资产,谁也无权放弃。这点我相信大家都有共识。政府这边有自己的资产回收策略。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保证一点,在前30年的经营期间,盈利以后,政府不参与分红,亏损,政府也不补贴。这一点,诸位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们在运用经济杠杆调节的同时,政府也要发挥自己的主导作用。

  东信老总旷益发说:但细(是),净府(政府)究竟如何发挥作用?介个“主导”作用要把我们主导到哪里去呢?

  旷乃兴说:大家也许没有忘记,为了保障民营企业利益,鼓励民间资金的介入与参与,为此,在最初的投资协议中政府有一个兜底条款:凇州市发改委会协调各部门帮助业主联合体取得利润。

  新加坡瀚海方面的李光唯老总道:如何协调?能够帮助到什么程度?希望旷细(市)长给我们交一个底。

  旷乃兴道:至于说如何协调,至今这仍是一个令中国乃至国际顶级律师都没辙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凇州市政府出台了专项政策,如在项目法人招标的标书里就明确规定:奥运项目的土地一级开发,政府将提供“七通一平”的土地使用条件。同时,体育场馆建设享受“浮动地价”的土地使用优惠政策,国家一级土地出让,周边打造奥运村房地产项目。奥运体育场馆难赚钱,而赛后可作为住宅小区出售的南湟河奥运村项目,应该是最赚钱的。因此,凇州市发改委决定,在招标中采取“捆绑招标”的方案,将两者打包。我们初步预计,靠开发奥运村房地产赚的钱,可再建一座同等规格体育场和收回土地出让的资金。

  凇州城建集团海非宏老总说:那倒是很好!但是,仅仅是收回了建设场馆用的钱,可这三十年期间,维修养护这么庞大的一个新奥体中心场馆系统,又要搭进去多少钱?

  旷乃兴道:我刚才说到奥运体育场馆难赚钱,并不是说奥运场馆本身就完全不赚钱。如果经营得好,场馆本身的赢利就足以支付其日常的保养维修费用,而且还有节余。我们就是想借奥运之机,打造完整文化产业链,加强和推动凇州文化产业的开发建设,体现文化作为一个国家软实力的重要作用。我给大家算一笔账啊:奥运场馆的收入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商业面积的运营收入。凇州新奥体中心体育场的商业面积可作为超市、电影院或是购物中心使用,这个不用细说了。其次,是冠名权的出售收入。如果凇州体育场的看台按分区给企业冠名,那将是一笔可观的数目。第三,是VIP客户。凇州体育场内的包厢,如能以会员制或VIP客户的形式出租、出售,也会有一笔可观的资金回笼。第四,是举办大型体育赛事或文化活动的综合收入。我们原来的东湟河体育场就一直承办着全国甲A联赛和足协杯的省球队主场,还承办过“丰田杯”比赛,以后更应扩大这方面的影响,承接更多的全省和全国赛事。外加承接各种歌星演唱会、“同一首歌”等等的大型文艺演出,一年至少有夏天和秋季两个赛季和演出季节保证场馆不会闲置。也许,活动本身未必赚钱,但是举办活动可以通过场地费、冠名权、广告、赞助等形式来盈利。第五,是纪念品开发及旅游收入。包括邮票、纪念币、各种相应收藏产品的打造,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除了主体育场以外,其他两个具体的比赛场馆奥运会后改作他用,也可以赢利,比方说网球馆将用作马戏场以及大型演出,而游泳馆将成为有棕榈树、沙滩的“戏水乐园”,方便老百姓的健身休闲娱乐。总之,奥运场馆赛后的产业化是奥赛办的首要措施与政策。

  东信老总旷益发说:酱紫(这样子)好哇。把细(事)情说清楚了,大家就都好做的啦。

  旷乃兴说:我还可以跟诸位透露,根据财务测算,如果我们运作得当,招标供应商对奥运赛后商业权力进行预售,就可以取得近亿元的收入。

  东信老总旷益发道:既然前景这么好,旷细(市)长就不要把这一块剥离出去啦!有利益大家均摊的嘛!我们联合体可以接过来做哦。这一块我们希望也捆绑招标,可以签订一揽子协议。

  旷乃兴说:那样最好。我们这边省了时间,你们也可以寻求合作伙伴具体运营。

  几个老总都道:要是照旷市长这么说,那就酱紫(这样子)决定了吧。

  旷乃兴说:有什么具体问题,大家还可以咨询刘副市长和计委邱主任。

  与凇州市毗邻的昌谷下属的县级市北江市,有着丰富的地热资源。近几年来,他们打造出许多温泉浴所,惹得附近县市人都来度假村休闲泡汤。在它最大的御宅茗泉水城,凇州市体育局副局长康大光拉着副市长蒯广富刚刚吃过这里的狍子宴,两人饭后出来泡温泉。

  这家御宅茗泉水城在当地相当有名,据说是一个马来西亚人跟当地合资修造的,完全搞成热带雨林的气氛。幽暗的灯光,冒着热气的一个个汤池,弯曲的石板路,峭立的假山石,飞瀑小溪,葳蕤茂密的热带阔叶树,藤蔓交叉,古木参天,十分幽深,有点像恐龙白垩纪的生存环境。一走进这里,就让人有重返原始人类群居部落、男女光着屁股互相戏耍的冲动。它那氤氲的热气,暧昧的灯光,慵懒的氛围,惹得人进了这里就想脱衣服。

  当然了,脱也不是全脱,文明男女腰胯间还是吊上了小布头,女人奶头上也吊起了小兜兜,半遮半掩,在一坨坨高温汤池里隐蔽起来,只露出上半身,下半身集体共浴在人参汤池、八宝汤池、姜汤池、六福汤池、鲜花汤池里,很快就被蒸出热烘烘的人肉味,甜腻腻的汗味,以及种种令人起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气息。远处稍微明亮处还有一个游泳池和冲浪池,是否真正的循环水也不知道,游泳池看着也是幽暗的绿色,似乎也充满了可疑物质。人造海浪喷头水势强劲,在那里戏耍的都是敢于公开搂抱接吻的一对一对年轻人和一些世事未谙的小孩子。

  这里是人们放松和怠惰的地方。这里同时也能制造生产关系和营造先进生产力。那副市长蒯广富挺着个大肚腩,一个小游泳裤头,吊在腰眼儿以下,勉强遮住羞处,仿佛随时都挂不住要掉下来。他从一个六福汤池里钻出来,又进到另一个芦荟汤池里,懒懒地把腿一伸,一屁股坐到汤池底上去,把腰眼紧贴在池边的按摩喷口处。咕嘟咕嘟的水花撞击着他肥肥的腰,他长长地呻吟一声:哦啊——真他妈舒服!这会开得,叨唠起来没个完。坐得我的腰都僵了。

  大哥,你好好冲冲,解解乏。康大光在边上的SPA盐浴池子里说。

  康大光要的是“御宅”里的独门独院,是这里最高级的别墅平房院落,一排排独立小房,跟公众汤池有效地隔离开来,形成一个个私密空间,不用担心被打扰。院里的植物除了阔叶的芭蕉还有挺拔的修竹,品茗的竹桌竹椅。温泉水被引入院里几口汤池里,要什么品种可以事先预订。屋子里是豪华总统套的样式,一张大床深不见底。卫生间的结构最为奇特,在那里设置了按摩床,可以从床上直接翻滚进床下的温泉汤池。

  康大光之所以要把蒯广富拖到这儿来,主要是为了避嫌。凇州自从白宏臣上台后,大搞廉政建设,有一阵子禁止官员大吃大喝,市里成立监察组,整了一伙人动不动端着摄像设备在晚间吃饭的点儿闯进市各大酒店去堵截拍照,专照那些公款吃喝的。人证拍到手后,回来公示,贴在政府机关的墙上。凡是照片上的人,都要向自己的组织部门“说清楚”。这样搞了几次,有效阻止了干部吃饭的人群,酒店那边没了公款宴请这一块,都开不下去了,一时间餐饮业萧条。凇州市廉政建设成绩也很快上了报,成了经验在全省推广。

  但也好景不长。很快,干部们就换了方式,异地吃喝。这项措施不了了之。本来这种刹住公款吃喝的办法也是摆样子的。如果不从源头上堵,从党政机关职能部门的财务报销制度上堵截,怎能刹住吃喝宴请风?再则,下边也有人反映了,说是吃请的虽然是官员,但宴请的,通常是民间商人,是人家对方掏钱,又没有用政府买单,你这样堵截,似乎也说不过去。两个多月时间,表面上看是干部们都不去吃喝了,但是有没有想到过招商引资方面损失了多少客户?另外,这里边还有中国饮宴文化的原因,不是靠这样一种简单方式就能遏制得了的。

  这项廉政措施,闹了个两头不落好。最后也不再提了。但是从那以后,吃喝形式还是有所变化。领导干部请客聚饮,都不在本市进行。外市的来凇州吃,凇州的去隔壁市吃,已经成了规避廉政镜头的有效方式,整得像领导干部集体换防。

  见蒯广富在汤池里泡得惬意,康大光察言观色,不失时机道:大哥,那个被休掉的东湟河体育场承包商,现在又回来,要包下会展中心工程。

  蒯广富没睁眼,仍舒服地半躺在池里,道:那个工程,不是早就是人家台湾恒元集团的?你还惦记着啊?

  康大光说:那当然了,大哥,我可是在那块地上尽了心的。

  蒯广富半眯缝着眼说:算了,别惦记了。见好就收吧。虽然东湟河体育场异地重建,会展中心工程可是有言在先,是人家台湾恒元集团的。东湟河体育场原地升级的时候,你不是也没吃亏嘛。

  康大光道:可是大哥,你说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他姓旷的说撸就给我撸了,说换人就换人,这也太不把我当一盘菜了。

  蒯广富重又闭上眼睛道:有道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将来怎样,现在还很难说啊。

  康大光一听,“哗——”地从水池里走上来,过来蹲在蒯广富的池子旁边,神神秘秘说:大哥,你知道他们这回怎么来的?携日本日田清源公司联合体一起来竞标,点名要做会展中心二期工程。那个所谓日田清源公司老板实际也是台湾人,旷正茂,是旷乃兴的二叔。

  什么?蒯广富一听,大睁开眼睛,顺手从池子沿上拿起自己的眼镜,用手擦了擦上面的雾气,戴上,看清了蹲在自己眼前这个体育棒子一身彪悍的黑毛,遂厌恶地扭过头去不忍看。康大光意识到了,赶紧起身,离远点,蹲在离蒯广富视线偏左的位置上。蒯广富也一抬身从汤池里站起来,说:怎么?还冒出个台湾二叔来?真二叔还是假二叔?

  康大光忙说:二叔那还有假?这是程市长儿子程小强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好不容易连上了这根线,这回他们要联手一起来做。

  蒯广富踱到竹椅跟前,扯下浴巾披上,又道:台湾二叔,怎么还整出个日本公司?

  听程市长儿子说,他曾经在日本留学,后来入了日本国籍,在海南倒腾过房地产,现在就在咱们北镇投资搞了一个电子元器件加工企业。

  蒯广富寻思了一下,若有所思道:唔,一个是市长的儿子,一个是常务副市长的台湾二叔。唔,好!好!

  康大光说:大哥,这回,凇州有戏看了!这回我们要做,就做一个大的,让那姓旷的没话说。我也要借机报一箭之仇!

  蒯广富道:别乱来啊,风物长宜放眼量。

  康大光道:那是。没有大哥你的指令,我怎么敢乱来呢?那个旷家的二叔,现在就在北镇,他一直希望能见见你。

  蒯广富扭头警惕地看他一眼:你小子什么意思?啊,请我到这里来,成心跟我打埋伏?

  康大光说:嘻嘻嘻,大哥你看你说的,我哪敢呢!我这不是寻思,有了日资公司进入,就可以享受外商投资待遇,免税和按比例提成奖励政策……

  蒯广富打断他:你懂什么!搞工程,别跟着瞎掺和。还是老老实实抓你的体校和中长跑吧!上一回,能让你解套,已经是便宜了你。

  康大光说:是。是。可这一次不一样。这次,有程小强和旷正茂这两张牌抓在手,不怕凇州玩不转。凇州早晚都是大哥你的天下。

  蒯广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吭声。这阵子,他也正为一系列透明工程伤脑筋。台商万宏耀,吃透了大陆政策,刀枪不入的样子,仗着跟旷乃兴熟,这项目是旷乃兴直接拉来的,谁的账也不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很强硬。这让承市长程之介之命负责会展中心那一块的副市长蒯广富心里很是不爽。他正想着应该怎么为难他们一下子才能顺顺气。

  见蒯广富不说话,康大光又在一旁吹风打气说:大哥,机遇难得,你还是要当机立断哪。

  蒯广富思忖了一下,说:这样吧。明天你安排一下,我先见见他。

  康大光一听:大哥,不用明天,他就在咱这御宅汤池里等呢。你要肯赏脸,就简单接见他一下,算是我给过了话。

  蒯广富说:呵!你小子!还真看不出来,仗还越打越精了。

  康大光赔笑道:嘿嘿嘿,大哥,这还不全靠你的栽培!你要同意,那我就通知他。

  蒯广富说:去吧。让他十分钟之后来。

  康大光忙说:嗳嗳。

  一小时之后,接见旷正茂的事情已经完成。康大光送走旷正茂,回来殷勤地问蒯广富:大哥,谢谢你赏脸。这下,我面子可老大了!大哥,这个会展中心工程完事之后,还能提一格不?

  蒯广富道:不好说。要看白宏臣和旷乃兴走不走,还要看上头会不会空降。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管好你自己,别总给我惹事。

  康大光道:大哥,我明白。小弟今后就全仰仗着你了。

  接着又问:我瞅你这劳累了半天,大哥,要不要来个全身按摩?

  蒯广富说:不用了。

  说着,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片刻工夫,政府综合处副处长王栀惠推门走了进来。见康大光在,愣了一下。康大光也愣了一下。

  我让王处长送点材料过来。蒯广富若无其事说。这里没事了,你先忙去吧。说着,蒯广富冲康大光一摆手。

  康大光嘴里“哦,哦”着,知趣地躬身退出。一边退,一边想:怎么,不对呀!怎么是她?老东西的相好不是电视七频道那个女主持人吗?什么时候换了这个综合处副处长?怎么,兔子也吃窝边草?好嘛!既然不背着我,就证明快把我当自己人了。好现象!

  康大光暗自得意着,吹着口哨,愉快地跑去找按摩小姐快活。

  那边康大光一走,这边王栀惠立刻去掉端庄,变得妩媚,低眉顺眼,冲着那一团白肉就扑了过来。

  嗯哼,你也不理人家……

  我不是忙嘛。

  说着,二人滚作一团。男人就像剥蚌壳似的,层层扒掉她那一身坚硬的职业装,露出里面一团嫩肉。男人遂将嘴贴过去,恨不能将里面汁汁水水一口吸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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