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雕梁画栋 12 去盖风波

“比起建筑来我更喜欢艺术，比起建筑师的方式我更喜欢艺术家的方式。”

　　这是黎曙光常常喜欢引用的瑞士著名建筑师赫尔佐格的话，他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如今，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东方地平线”的建筑设计合作方穆勒尔身在国外，不可能随时跟国人见面和答疑。所有的针对场馆建筑设计方面问题的答疑解惑、接受质询、参加辩驳、遭受非议等事情，就留给黎曙光一个人来承担。无论顺境也好逆势也罢，总之，他现在是被推到了历史和现实的最前沿，跟“东方地平线”一样，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凇州人民一夜之间认识了他，新州大地上的人民也几乎在一夜之间认识了他。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个建筑设计师，会像一名歌星影星体育界明星一样走红，会被登上报纸娱乐版头条，被邀去电视台综艺节目里做开口秀。这是一个大众充分娱乐化的时代，任何严肃的、艰苦不堪的事情，都可以用搞笑、逗趣来犒赏眼球，供人放松神经。

　　而黎曙光不这么看。他可丝毫也娱乐不起来。他的内心仍然是沉重的，紧张的，充满孤独感和悲壮意识的。他与这个时代的娱乐精神水火相悖、格格不入。他知道，对他来说，如今由他来阐述历史、解释现实，在外人看来，只是偶然，或者幸运；在他，则充满艰辛，还有孤独和疲惫。他这一生，前半生的刻苦求学、打拼、修炼，就是在时刻准备着担当。既是建筑师的一种担当，也是艺术家的担当，更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担当。

　　无论是面对历史，还是面对现实，他都感觉到重任在身，责无旁贷。

　　面对公众，他似乎慢条斯理，思维严谨，逻辑缜密，谈笑风生，举重若轻；事实上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紧张。那种绷紧的、随时准备迎接和克服新一轮困难和考验、迎接那些未知的诽谤和陷阱的紧张。

　　自从上了工地，黎曙光就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没有吃过一顿舒心饭。作为“东方地平线”的中方总设计师，黎曙光既要跟业主、政府、赛区办等多方协调关系，又要跟十几个专业设计人员、工程师协调解决矛盾，同时，几千张的施工图纸，都需要黎曙光签字负责，每天要面对争论不休的各种协调会议和技术人员对图纸无休止的讨论修改。如此复杂的工作，有时会让他觉得不堪重负。他们是在向建筑工程学上的极限挑战，同时，建筑工程也是在挑战他的生理极限。他每天都要到深夜才能入睡，又总是会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突然醒过来，然后就难以成眠，就在脑海里把昨天发生的工程上的事情和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过一遍，把方方面面细节都翻来覆去想到了，直到五六点钟的时候实在太困了才又睡过去。

　　这种状态，每天每天，伴随着“东方地平线”打造施工的日日夜夜。

　　冬去春来。又到了工程昼夜兼程奋战的时刻。

　　南湟河新奥体中心工地经历了北方大地冰封到春风拂面的气候变化，它的工程进度也在相应地进行调整。如今，这里成了一千多名建筑工人和成百上千台重型机械的驻守之地，工地上还建起了临时水泥厂，现场浇铸钢筋混凝土柱子。马达轰隆隆响，工人们被分成两班倒，昼夜兼程地赶着进度。一些临时招来的民工，经过简单培训之后，迅速上岗，运灰、抹泥、绑钢筋，一个个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工地上。

　　在主体育场建设正式开工前，施工方就已经根据北方气候特点，预留出了北方冬季天寒地冻无法施工的无效工期，所以在春季来临冰消雪化之时，就要招收更多的民工投入建设，加班加点追赶进度，冲抵冬季那一部分时间上的损失。按照奥运足球比赛的规定，奥运足球体育赛场必须要有一年以上赛事磨合经历，方才能进入奥运会正式比赛的日程。这样一来，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的工期实际截止年限是在奥运会正式开始前一整年的2007年的8月，时间显得更为紧迫。搞工程的人都清楚，每拖延一点工期，都意味着施工成本的增加。而奥运足球场馆建设，是封死后门的进度计划，就连一点点拖延工期的自由度也不能给予，到时候就得比赛，一点也耽误不得。即使你想不完成都没有借口。“这简直无异于把人往死里逼。”工程承办方、“国强国际承包公司”凇州体育场项目部经理邬大为这么说道。

　　他是在施工现场协调会上对众人发牢骚的。有人指责施工速度太慢，照这个速度进行下去，2007年8月是无论如何完不成的。

　　进入施工阶段以后，面对着工程的难度，不光建筑设计师，投资方和政府方面都有压力，现在这压力又移到了新奥体中心体育场项目经理邬大为身上，令他宵衣旰食，不敢有任何疏忽。他负责控制预算，安排工期和组织后勤。邬大为今年57岁，精通英语和俄语，是中国为数不多的英国皇家特许建造学会资深会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会儿他就曾经是东湟河体育场的建设经理，后来又参与过国内几座大型公共建筑的建造，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他经历的难关不少，但是也被眼前的施工难度给搞得有点儿蒙。别的不说，仅就基坑而言，在他参与过的项目里，最复杂的要算是国贸中心的建筑，但它的基坑也就十来种不同高度，而这个“东方地平线”下面的标高却有三四十个，而且大小形状不一，圆的、方的、三角形的都有。一般民用建筑的基坑有三四种不同的标高就完了，比方说什么地方有电梯就再挖一个基坑，比较简单。而“东方地平线”他认为过分复杂。

　　同时，施工建设的复杂性还体现在它的外在形式上。它的钢结构的复杂程度非同一般。虽然从外表上看整座体育场是一座圆形，而它内部却是一个不规则的结构，采取“乱形”的设计理念，柱子、梁全是斜的，弯曲扭结相互编织，没有一根的截面是完全跟地面垂直。但到最后，总体合成时，又变成有规则、有序的形状，看起来完全中规中矩。整个钢结构采取中心对称，旋转180度的位置才能找到一模一样的构件。设计师的本意是要在不规则之中找出规则来，而一旦到了施工过程中，这种规律性就比较难找。地面的石材也是乱形铺就，天花板、玻璃幕墙里面的印花也是乱形，最后的贴膜，外面那一层发光的泡泡，也是乱形，富于动感变化，又以不变制变，乱中取胜。从建筑设计的角度来讲，整个创意非常高明，设计师非常有想象力，如果真能按图完成，那将富有革命性、震撼性效果！

　　而当它的底部逐渐并拢上升到钢顶结构时，情况又将变得复杂。设计中需要采用不同型号的钢梁和柱子来形成馆顶的钢框架，需要先在地面焊接好，然后吊到空中进行组装。施工方引进自身重量超过800吨的履带吊车，来把那些重达100吨、长达60米的桁架举到超过50米的高处，然后在高空组装。只有德国进口的起重机才能达到这个要求。这在穆勒尔的本国，可能不费劲，但在凇州，就成为一个问题。穆勒尔在设计时是否存在一定的惯性思维，完全按照他们国家的制造标准来设定实施要求呢？这点不得而知。但他肯定没有设身处地想到过凇州所面临的机械设备和人才方面的困难。

　　没错。如果这一切都能如愿完成，这将是工程学的杰作。但是施工过程中的困难和成本也超出想象。同时这种高空作业的危险性也不能不考虑在内。

　　邬大为他们搜遍全国，才从南方某省借来了这种凤毛麟角的进口起重机以及它的操作手。建筑用的特殊钢材，也是遍寻全国也找不到理想的型号。最后实施招标策略，省里一家老资格钢铁厂抢得奥运商机并在竞标中取胜，用最短的时间开发、创研生产出符合凇州奥运场地需要的高韧性抗震钢。这种钢材采用全新的优化成分设计、氧化物冶金技术和先进的轧制及热处理工艺，有着强度高、韧性好、焊接性能优良的特点，可以承受530兆帕的外力，如果遭逢上个世纪海城大地震和唐山大地震一样的地震波，“东方地平线”能够依然保持原状巍然屹立。

　　钢的问题解决了，而混凝土方面的技术又是个难题。体育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非常庞大，所有的压力都附着在这些支柱上边，每一批混凝土都要经过特殊配制，首先要经过严格测试和检样分析，硬度和黏稠度必须达到标准，保证它的拉力和承重力都合格，然后才能够进入批量生产。接着，要将这些检测合格的混凝土浇灌进铸模里，制造混凝土柱子。离心机飞速运转，混凝土被超过9倍的重力高强度压缩，最后才能生产出这些能够撑起1000吨的超大负荷的混凝土柱子。

　　在施工过程中，各个分部搭接的难度也十分巨大。项目经理邬大为希望通过几个大的分部工程合理搭接，工程穿插着平行进行，以抢工期和进度。但是，事实证明不行。由于“东方地平线”的独特设计，造成它不能够平行施工或者搭接施工。首先混凝土看台与钢结构之间就无法搭接施工。混凝土看台结构施工阶段立着10台塔吊，不可能进行钢结构施工；钢结构吊装阶段，在混凝土看台结构中立了50座立式支撑塔架，从混凝土楼板上一层层穿过，看台结构里的机电安装和装饰工程不可能实质性地展开；钢结构吊装阶段大型起重机要沿着看台结构外缘来回行走，这样看台结构外围的近6万平方米的基座结构在钢结构吊装完成之前也不可能开工。所有的座位模块和楼梯也是现场组装，每块模块重达15吨，全部的模块有1000多块。这项工作，需要起重机、电缆和绞车之间的配合。但是，各项工作都互相干扰着，不可能平行进行。他们最后不得不一项一项地独立运行，混凝土结构施工、钢结构施工、建筑内外装修与机电设备安装调试顺次进行，每一项工程都采用几班倒的方式，马不停蹄向前推进。

　　整个设计建筑施工团队不断协商、调整图纸，共同挑战并超越工程学上的极限。

　　对于这种挑战，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受和喜欢。

　　施工承建方的技术人员，对“东方地平线”的设计就颇有怨言。建筑创意是新颖的，甚至举世无双，这一点无疑都令大家兴奋，能够接到这么好的题材来进行施工创作，也是备感高兴和荣耀的事情。虽说荣耀，但是，其结构设计和机电设备系统的设计，还是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对于一项运用于2008年奥运会的体育场来说，过多采用尚不完全成熟的新技术，致使工程实施的难度大大增加，需要承担更大的工程进度、质量和安全风险，他们认为这是毫无必要的。实施工程不应当承担这么大的风险。

　　但是，事实和工期都已经摆在那里，只有往前走，没有后退的余地。建筑师和施工方的目的是一致的，只是出发点有所不同。在建筑师看来，伟大的建筑，多在奇峻险绝之处，不冒风险，自甘平庸，怎么能够留存？而项目经理的任务，就是把建筑设计师的纸上理想变成大地现实。

　　当然，建设方对施工难度有意见，并不意味着他们跟设计师黎曙光之间会有什么矛盾。奥运项目的建立，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是政府和国家的大事。他们在施工过程中，不断友好协商，听从各方专家的建议，及时对设计进行调节。

　　夏天过后，一个体育场的雏形，一点点地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

　　凇州市的“三大战役”在不断的争议中紧张有序地进行。东湟河会展中心一期工程的大模样已经初露端倪，二期三期的招标也已经启动。明年一期工程竣工的话，就可以很快投入使用，这边招商举办会展，那边的工程建设同步进行。看到工程的宏伟蓝图，人们不由得兴奋。省城的机床制造业在全国行业中属于龙头老大的地位，他们与德国合资的机床设备制造股份有限公司年底前已经正式上市。凇州市政府决定要抓住这个先机，旷乃兴正在频频跑往省城，跟他们多方接触，争取今后将一年一度的全国机床制造业产品展示会挪往凇州来举行。他鼓动着一把手白宏臣也利用个人的关系，在省会上帮助说合。这是有利于凇州发展的大好事，白宏臣很愿意从中搭桥。他跟机床公司原来的一把手一起在省党校学习过，有过一段同窗之谊。

　　最让白宏臣高兴之处在于，经过7个多月的奋战，南湟河棚户区改造安置工作已经竣工，居民已经整体搬进了新居，并将那里命名为“红旗小区”。本来要命名为“奥运新区”，但是因为要预留出奥运小区的名字留给南湟河新奥体中心周围的商品房开发项目，所以还是按照传统，叫做“红旗小区”，以标示出这里是党和政府的阳光工程。

　　小区竣工剪彩那天，欢庆仪式搞得颇为热闹。小区大门口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小学生鼓号队被请到了现场滴滴答答吹，一群披红戴绿的大妈老太太还在街心广场扭起了大秧歌，一个个脸蛋、眉眼都抹得通红、乌黑，活像一个个大妖怪。为首的，打扮最俏、身材最窈窕那个，正是老崔家大丫头崔英姿。同样是扭，同样是简单的几个踏步、跨步、滑步，别的老太太大妈都像打夯一样，艰难地将脚后跟踮起、又沉重地将身体砸向地面，再看人崔英姿，人那扭得那叫一个美哟！铿铿锵锵的节奏，愣是让她扭出了一个风吹杨柳、美人弱柳扶风之姿，谁见了，都爱多看两眼。不愧是专业演员出身，有个腰条好底子！见到一大群官员从车里下来，崔英姿扭得更欢了，还一个劲儿飞送秋波。可惜，离得太远了，谁也没看见。

　　省长在白宏臣的陪同下亲自到场讲话，高度赞扬凇州的业绩，并将“红旗小区”立为样板小区，经验要在全省推广，解决全省各老煤矿区、工厂企业区住户的连片棚户区改造问题。

　　红旗小区建成一溜九栋六层板楼，南北通透，分别刷成浅粉色和明黄色，分外鲜艳。原先并不是这样的颜色，原来只是统一的灰色。楼房封顶即将交付使用时，旷乃兴陪同市委书记白宏臣前来视察过。白宏臣看了，表示满意，同时问：为什么全是灰色？

　　旷乃兴答：就是想把城市统一色调，这是凇州的传统色调，也是国际流行色。

　　白宏臣道：凇州的传统色调是不是太暗淡了一点？没有生气。要鲜艳！不要太保守。

　　说着用手一画：我看这里，还有这里，都可以艳一点，不要怕大红大绿，刷上鲜艳的颜色，要显示出凇州大地人民活泼泼的生命力！我们要把这里变成示范区，让全世界人民都看到！今后就要以我们的色彩为流行色。

　　旷乃兴不好说什么，只好吩咐下去，楼体外墙喷涂颜色要鲜亮一些。选了几种色系，拿到色样让白宏臣过目。白选中了眼下这两种颜色，浅粉和明黄。艳俗的色彩，带着怯怯的乡意。

　　每个人对于色彩的选择、偏好，都跟自身经历有关。旷乃兴想这也许就是他白宏臣自己童年心目中的色调吧？

　　他只在心里暗叫“可惜，可惜”。整个城市的色彩，又将变得五花八门。他兀自摇了摇头，把自己原初兴致勃勃构想的打造国际化新城市小区的念头甩掉。

　　不管怎么说，一片浅粉明黄之中，居民们居住的空间大了，居住环境也变美了。小区预留出公共绿地，兴建街心花园和一座下沉式广场，供居民休闲健身。同时还划出创业市场预留地，搭建大棚，困难人群免费租摊位，增加上岗再就业机会。

　　据环保专家统计出的数字，这个五万平米左右连片棚户区，拔掉了原来的3万多根低矮烟囱，改造后每年可减少燃煤11万吨，减少烟尘排放1250多吨，减少二氧化硫排放1430多吨。

　　凇州这一步走得好，在全国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白宏臣很高兴。

　　红旗小区竣工后不久，组织部来人考察白宏臣，说是例行考察。得知这个消息，市委副书记程之介的心中一动！

　　程之介板着个脸，在心里反复盘算，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抑郁。出了这么大的成绩，一方面来讲，跟他本人无关，一切成绩归功于白宏臣和旷乃兴，他并没有高兴的理由；另一方面，白宏臣创出政绩，由此提升，去省城当个市长什么的也很难说。这样一来，一把手的位置就由自己来接也说不定。他算了一下，就自己目前这个岁数，横向移动然后再图谋提一格几乎不可能，各相邻城市一把手都不到五十岁，腾出地儿来也轮不到自己，地级市中，五十岁已经算是高龄了，况且自己已经五十有四。如果弄得好，在本地接班，也不无可能。考虑到奥运是个持续性工程，组织上未必会空降一个新人再来接任，只有自己熟悉情况，临退休之前再干上一届，总归是好的，所有的待遇都随之改变，之后就可以全身而退。

　　看来，争上这奥运协办城市，对于自己，还真是一个机会。

　　程之介立刻改变了从前跟白宏臣摽劲儿的策略，通知蒯广富告诫手下一干人等，组织部门来考察，一律说好话，让白宏臣远走高飞，谁也不许捣乱。

　　程之介在加紧活动进程，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蒯广富也乘兴而起，觊觎着随后的市长角色。为了讨好程之介，也为了帮助程之介能顺利接任一把手，蒯广富自告奋勇地提出为程之介到北京高层寻找关系。几天后，蒯广富通过关系找到一个自称在国家安全部门工作、与中央某部部长有深交的冒志疆，冒志疆又找来一个自称是中央某办公厅副主任的辟洪涂，说是可以帮忙运作。蒯广富到程之介面前禀报，说是人找到了，是北京的高干子弟，认识上面的人，能说上话。程之介一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有点不放心，问：可靠吗？

　　蒯广富马上保证说：管保可靠！上一次给昌原市的一把手就活动成了。

　　程之介摆摆手，说：你去办吧。

　　蒯广富“嗳”了一声，立刻带上马仔康大光去会见来人。

　　四人在酒店了见了面。冒志疆招呼他们落座，并把辟洪涂引见给他们。那个副主任辟洪涂说看过程之介的材料，称赞程之介有基层工作经验，又在中央党校学习过，基本情况良好，并答应帮忙。举手投足显得很有官架子。两人一唱一和，很像中央领导。蒯广富深信不疑。他对康大光点头示意。康大光立即奉上随身携带的提包。里面有贿金人民币50万元、美金2万元，说是供二位首长打点关系。冒志疆和辟洪涂两位假意推脱了一下，然后笑纳。

　　之后，在接到他们俩报告称已经活动到哪一步哪一步后，蒯广富康大光又陆续支付给他们俩人民币80万，美金3万元作为活动经费。接下来就急不可耐地在家坐等消息。

　　对于白宏臣的考察结果出奇的好。一帆风顺。

　　果然，白宏臣被调去省城祁阳当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原来的市长进了省里接职。

　　没出多久，省委派来邻近齐河市女市长霍秋林来凇州任一把手。齐河是个沿海大市，最早的几个省辖市之一，处于工业长廊的咽喉要道，经济上也一直是全省龙头，战略地位非同小可。本省这两任的省委副书记都是从齐河市一把手干上去的。

　　程之介的愿望落空。他恼怒地叫来蒯广富问讯。蒯广富知道自己受骗了。那两个所谓有来头的人无耻地欺骗了他们。他也只能是低眉顺目听着程之介的发火训斥，也没敢告诉程之介给钱的事儿。

　　从程之介那里出来，他又把一股火都转发到康大光身上，痛斥小子也不留点心眼，白长了个大眼愣瞪，也不看看清楚，凭什么对方一要钱就给，颠巴颠巴主动上赶着给那个流氓追加预算？

　　康大光心里也冤得慌，自己出了钱，还落埋怨，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都是你们自己惹的一身臊，过后拿我来撒气。但是这话他可不敢说。他只是说：大哥，要不要给那俩小子点厉害？

　　蒯广富义愤填膺又极度郁闷地说：你去，问他们，退钱还是保命？你自己把握着点儿盘口。

　　康大光说：好，我明白。

　　随后，康大光大电话找到两个小子，把蒯广富的意思如实转达：退钱还是保命？

　　哪想到两个小子软硬不吃，反倒先要挟说：你们要是想真敢动咱哥们儿一根毫毛，就先去告发你们！到时候，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康大光一听，火从中来，一想，明目张胆行骗，竟然还敢这么拉硬！谁在背后罩着他们呢？

　　这会儿才想到找人背后去查。一查，傻眼了！俩小子没什么后台，就是两个明晃晃的骗子！而且在别处他们也用同样方法行骗过。康大光一看：收拾他们！不收拾是不行了！

　　于是派了打手去追。两个小子早已闻风而逃，杳无踪影。

　　霍秋林到任凇州市委书记，白宏臣省城履新，新老市委书记交接。

　　在凇州市领导干部大会上，新老市委书记顺利完成了交接。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彭名奇出席会议并作了讲话。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洪之光宣读了省委组织部干部任免通知。白宏臣调省城祁阳市任市委委员、常委、副书记，免去其凇州市委书记、常委、委员职务，霍秋林同志任凇州市委书记、常委、委员，主持市委日常工作。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委五套班子成员，市法院院长、市检察院院长等出席大会。会议由凇州市市长程之介主持。“让我们热烈欢送白宏臣同志到省城工作，热烈欢迎霍秋林同志担任凇州市委书记。”市长程之介话音刚落，市双子星座会议厅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会上，彭名奇代表省委对调往省城工作的白宏臣同志作了评价。他在讲话中对白宏臣同志在凇州工作的成绩予以肯定，对他带领一班人开拓进取，勤奋工作，真抓实干，为凇州经济社会发展和党的建设所作出的贡献予以高度评价。他说：白宏臣同志勤政廉政，正确使用手中权力，坚持按原则和程序办事，认真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的有关规定，重视抓好班子的党风廉政建设。多年来，白宏臣同志全心全意履行职责，较好地完成了省委交给的任务，为凇州的改革开放和两个文明建设作出了显著的成绩。

　　彭名奇还代表省委对原齐河市市长，现调任凇州市委书记的霍秋林同志作了评价。他说，霍秋林同志政治素质好，执行省委省政府各项决定坚决，有较强的组织领导能力，有丰富的工作经验，经过县、市两级的锻炼，又在省政府重要部门担任领导工作，领导经验比较丰富。她在工作上有主见，处事果断。霍秋林同志事业心强，有开拓创新精神，作风扎实，抓工作有计划、有检查、有落实，重要的工作亲力亲为，一抓到底。霍秋林关心群众疾苦，同时能够严格自律，率先垂范，自觉执行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的各项规定。我们有理由相信，霍秋林同志走上新的领导岗位后，一定能团结带领凇州市几套班子，紧紧依靠广大干部群众，与时俱进，使凇州市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再上一个新台阶。

　　会上，白宏臣发表了情深意切的讲话。他首先表示自己坚决服从省委的决定。他说，凇州这片土地上有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这里有淳朴善良、勤劳勇敢的乡亲，还有情同手足、互敬互爱的同事们。这些年与同事们朝夕相处、携手战斗的情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谢大家这么些年来对市委工作的支持。我坚信，凇州在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下，一定能够团结奋斗、克服困难，完成奥运协办城市建设和奥运场馆建设、组织好奥运协办比赛项目的光荣任务，带领人民奔小康，顺利完成“十五”期间规划的各项目标任务，夺取经济建设和各项改革事业的全面胜利。凇州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凇州的明天将更加灿烂辉煌。

　　新任市委书记霍秋林也在会上表示坚决服从省委决定。凇州是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大市，她决心与凇州市广大干部群众一起，在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下，共同开创凇州改革建设的新局面。

　　市长程之介也发表讲话，感谢省委关心重视凇州的领导班子建设和凇州的改革发展，表示坚决拥护省委关于凇州市主要领导干部的人事安排。我市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同心同德，把凇州的事情办得更好，让省委放心，让凇州人民满意。

　　会议一开完，程之介回到自己房间，副市长蒯广富脚前脚后跟来。程之介气愤地往桌上一摔自己文件夹：妈的！刚送走一个小白脸儿，又迎来一个老娘们儿！净伺候他们了！

　　蒯广富说：大哥，你看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程之介说：啥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这女的，非同小可！高干子弟，她父亲据说是老东北局干部，三八年的老革命。她自己的经历也非同一般，跟随父母走南闯北，后来又当过兵，做过工农兵大学生，下过农村基层锻炼，当过开发区区长，财政局局长，副市长、市长，还弄了个美国哪个学校的什么MBA，懂经济，脑子好使。不是个善茬儿。

　　蒯广富说：是，我也打听过了，这女人属于强硬派，有老子作后台，底气足。你看那肩端得，板儿板儿的，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比男人的步子还硬。你再看那张脸，像刀子一样，肉丝子横着长，一绷起脸来吓倒俩仨的，哪还像个女人！依我看，多少个男人都不是她对手。

　　程之介说：妇人之见！我看你的这种想法才真正是妇人之见！你以为这都是你那些电视台女主持人哪，专盯着人家脸蛋屁股看？能升到这个高枝儿上的女人，就早已经没了男女之分，全都是跟男人一样，互相拼的，就是后台、经历、才干，而不是看谁的奶头大，谁的屁股撅得高。

　　蒯广富被损得有点儿脸红，忙讪笑着，说：嘿嘿嘿，大哥，我这不是看不惯咱这一群大老爷们让一个妇道人家压一头嘛！

　　程之介止住他：别妇道人家妇道人家的。据说人家是梯队接班人，重点培养对象，还要往上走。在咱们这儿，也就是过一下。

　　蒯广富说：大哥，这我也知道。从来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但是，上头这样总是空降外来干部，本地干部辛苦工作却得不到提拔扶持，他们这么做，也是不利于地方工作开展，不利于地方干部培养的，你说是吧，大哥？

　　程之介长叹一声：唉！想办法吧，总有机会，你还年轻，总有出头之日。

　　蒯广富买好地说：大哥，那什么，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说你……

　　程之介手一摆：打住！什么也别说。先看看新来的一把手有什么想法，然后再说吧。

　　程之介是不愿意让蒯广富说破自己的心事。即便是忠实马仔，有些事情该不告诉还是不告诉。他自己其实一直也没停止过暗中活动，这次几乎是背水一战，事先托人改动了自己的籍贯，出生地改在邻省的一个县，这样就有效避免了本地干部不能在当地做一把手的障碍。省委组织部那头也找了关系，但是没成。估计是上面有所顾虑，像凇州这样一个重镇，眼下正是迎接奥运的关键时期，举国瞩目，以他程之介的能力不足以统驭这么大的局面。凇州以前名不见经传，基础薄弱，观念落后，经济建设和各项发展事业都搞不上去。经白宏臣和旷乃兴这一茬子外地干部来了之后这几年才逐渐有了新气象。省委通过全盘考虑，最后决定，在2008年到来之前，还是派素以作风硬朗著称的霍秋林前来当一把手，目的就是要稳住凇州局面，以扎实、稳健的姿态迎奥运。

　　由此可以看出，上头对自己还是不放心哪！程之介长叹。

　　程之介得不到提拔，蒯广富也郁闷。程之介这棵大树一旦无法乘凉，他自己的前途也将暗淡。接班当市长肯定是没戏了，唯一的前景，就是考虑把旷乃兴挤走，自己尽快坐上常务副市长宝座。不过，姓旷的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走？如果真等到2008年他那些项目都竣工完成以后，那可就够受的，到那时候他蒯广富也被熬老个屁的！那家伙无论是高升也好，犯错误给揪出去也好，反正，只要他不在自己跟前碍眼就行。不过，瞅那小子的样子，上面没有提拔他的意思，他自己呢，一点儿要挪动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还真想在凇州扎下根了似的。

　　不行！不能让他继续自在下去！蒯广富暗暗咬牙。

　　新班子，新景象，新打算。

　　凇州市两会召开。在新一届政府报告里，提出未来将把抓民生问题放在首位，在实施老城区综合整治改造工程中，提高城市精细化管理水平，克服城市化进程中的基础建设规模过大、引起CIP指数增长过快的弊端。政府要控制总量，以稳步实现凇州GDP持续有效增长。全面推进城乡统筹就业，年内新增城镇就业人口，抓好转移农村劳动力建设。加快教育基础设施建设，坚持教育资源向相对薄弱学校倾斜，促进区域教育均衡发展。同时将提高城市居民医疗保健水平、实施城镇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工程，将实施弱势群体救助工程作为重点。完善各区县老年福利服务中心配套设施建设，实现城乡低保对象应保尽保。

　　在本市最大的区清水区代表小组讨论会上，谈到凇州市奥运建设问题时，市人大代表、市委书记霍秋林表示，今年是加快凇州奥运建设的重要一年，在硬件建设，包括场馆、交通设施上都要加大力度，同时还要加强软环境的建设，包括人文环境、文明素质、城市和谐程度的建设。确保实现廉洁奥运、节俭奥运的目标。

　　在代表委员们分组讨论政府工作报告时，市领导分别下到各组听取意见。旷乃兴下到政协的工商联小组听取委员们的讨论。代表们表示大家都注意到，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不再提“招商引资年”，也不再提凇州“三大战役”，而是提出，要根据凇州目前的实际情况，缩减和收拢基础建设规模，要把原有已经上马的项目进一步完善打造好，使其尽快产生经济效益。尤其是政府还提出要抓节能环保，注重民生建设，抓敬老院建设和九年制义务教育，抓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这些措施都是符合凇州目前实际的。委员们也建议，针对前一阵子招商引资过程中，郊区农村征地用地过程中产生的问题，政府应该加大力度解决，让失去土地的农民获得实惠，要让他们有房住有衣服穿，有医疗养老保险。

　　有政协委员在提案里提出，凇州近期的一些建设规模有铺张浪费和奢华的嫌疑，诸如在前期的“三大战役”中，其设施和规模都远远超出了本地的经济发展水平。诸如凇州东湟河会展中心工程，一期完工后已经足够满足需要，还有什么必要去继续打造二期三期四期？新奥体中心的主体育场“东方地平线”，就目前凇州的经济技术水平来说，完全是超前的，与目前技术水平不相匹配的。有必要花费巨额人力物力，去打造一个朝向二十一世纪的庞大建筑吗？光是二十世纪的建筑就够我们欣赏学习打造一阵子的。有这些钱，我们能建造多少所希望小学，能让多少贫困地区的人民过上好日子？

　　有多个委员在此提案中附议。

　　这种提法，同时也引起另一批委员，尤其是教科文卫组委员的激烈反对和辩驳。他们认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完全是一种混淆逻辑、偷换概念的讲法。一项工程是否奢华浪费是一回事，而打造希望小学、让贫困地区人民过上好日子是另外一回事。它不是一个对等的概念，不应该纠结在一个议题框架下来讨论。部分中国人的无知、无赖和劣根性之所在，就在于会偷换概念，混淆逻辑，蛮不讲理。你一说到要发展高端产业，发展航空航天事业、发展大学教育、打造尖端技术企业等等，他们就会把事情引向低端，故意引向另一端，就会说：那要花费多少钱？我们还是一个穷国，有那个必要吗？省下那些钱，能盖几所希望小学？能让多少贫困地区挨饿的人有饭吃？这种论调看似关心民生，关心底层，实则借打造希望小学之名、关心贫苦百姓之名掩盖自己的短视和无知，把国家经济发展和综合实力提高问题，引向毫无逻辑联系、不成因果关系的道德问题层面上，用一个所谓“关心孩子、建希望小学”的线，来画一道红杠杠，以此来杠死所有其他。请问这种反诘能成立吗？这是一种伪命题，他们是用一种反逻辑的方法来遮蔽其虚假道德，是一种反人类、反社会、阻碍社会历史发展和人类进步的谬论。试问，国家如果不强大、综合实力不提高，不能够屹立于世界强者之林，如何能谈得上让百姓都吃得上饭、过上好日子、所有人家的孩子都上得起学？这才是事物的根本，是一种必然的逻辑联系。

　　支持这种说法的委员也附议道：对，这种情况，在文化界也有。你一出个什么有艺术探索精神的影视剧目、一部有思想有才华的新书，就会有人站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问：你会让自己孩子看这种电影、这个电视、这种新书吗？这也是一种流氓加恶棍的逻辑，首先就把全民族的知识水平定位在“儿童”的低幼基准上，然后，再拿这条线，来拷问、胁迫大众。他们以为，这样一问，自己就代表着正义、良知，代表着公民道德。实际上，他们是打着道德的名义，干着把全体人民都变成思想侏儒的勾当。他们的意思，就是想让成年人的智力永远如儿童一般。稍微有一点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儿童有儿童的书，成年人看成年人的书。中国古代的四大名著都不是给儿童的，也是不适合儿童看的。当今世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书目也都不适合于儿童。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谁都会懂。我就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允许甚至纵容这种混乱和混蛋逻辑存在。如果我们不发展高精尖的科技、军事、国防、航空航天事业，我们就永远落后，永远要被动挨打；如果我们不发展高等教育，把大学都取消，我们的智力水平、民族文化水准就永远在低幼水平上重复徘徊。如果我们没有那些成熟的、成人的、保有我们自己民族精神的、才华闪现高屋建瓴的影视、文学作品，我们国家的文化在世界文化中将没有一席之地，我们国家的文化软实力将大大受到影响。说穿了，这种人的说法，就是一种愚民的说法，他们的逻辑，也是一种蒙昧的逻辑，是从根本上不能成立的。

　　代表委员之间两派意见的争论，一直持续到会后，在普通民众中也引起了新一番广泛讨论。奥运工程遭受严峻考验和挑战。刚来凇州不久的霍秋林一时承受很大压力。从一般游戏规则上说，没有哪一任领导会接上一任摊子，替前人买单。他们多半都会另起炉灶，重新打造。这也是“政绩工程”、“升迁工程”屡见不鲜的原因。霍秋林是个认真办实事的人，有魄力，有能力。她在跟工程主管领导旷乃兴谈话时明确表示，我们就是要破一破这个规矩。既然这是一项展示国家经济实力工程、文化遗产工程，也是一项利民工程，奥运工程就要始终如一地进行下去。

　　她这么一表态，旷乃兴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本来他的心里多少也有点黯然。新班子上任，新的工作目标出现，关注民生、节能减排、环保等理念开始注重。以前当然也提，但是没有像现在这样当成头等任务来抓。白宏臣在任时的“三大战役”的提法不再说了，当年费尽千辛万苦争来项目，克服一项又一项困难，轰轰烈烈建设的场面犹在脑际。现在只完成了一项棚户区改造，还有两项尚在建设中。建设中途换帅，工程造价遭受争议，这对如此庞大的建设项目来说，都是非常不利的消息。

　　这时他才体会到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速成工程，一般工程都是一年两年就完工，最迟的工期也决不超过三四年，也就是一届领导在任、从工程的审批计划完成到计划实施竣工的周期。工程的周期就是一届领导在任的周期。而奥运工程，横跨两届，中间难免出现许多变数。这是他的经验所认识不到的地方。他没有基层政治工作经验，想象不到这些。搞工程抓建筑，如此一个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工期，随时都会经受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这中间的领导层人事层的变迁、政策层面的变化，都会让一个工程经受考验。在这个时候，新来一把手的鼎力支持，就变得至关重要。

　　市委书记霍秋林在表示全力支持的同时，也指示说，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悉心听取民意，委员代表们的提案都要逐项落实。工程不能停，“节俭办奥运”的原则不能丢。你们看看，如何削减工程造价，拿出一个合适的方案来，给代表委员们一个答复，也给凇州的三百万百姓一个答复。

　　本着“节俭办奥运”的原则，按照相关部门要求，2004年，凇州市政府和奥协办对凇州新奥体中心体育场项目和东湟河会展中心工程做了调整。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工程决定要削减造价，实行瘦身计划，去掉“东方地平线”体育场上空可飞翔开启的盖子。同时座位数目也减去一万，停车场泊车位数量减去一千，外加扩大内缘，减少钢结构使用，仅此四项调整，就节省了将近一个亿。

　　同时，又将原来完全通连的体育场内部重新设计了分区，将原来相通的运动员、记者、贵宾、工作人员、保安人员和普通观众的分区建立封闭式独立系统，减少空调和暖气的损失，避免能源的消耗和浪费。凇州东湟河会展中心二三期项目招标也宣布暂停。

　　这是一次大的调整。调整之前，有关体育场的争议之声就一直未断，表扬它的，把它视为“天物”，极尽赞美；贬低它的，怪话连篇，诸如凇州成了国外设计师的实验场、“凇州到处充满了看不懂的外星球怪物”云云。这次瘦身去盖的决定做出后，得到一部分人的认可，同时，新的怪话又放将出来：政府做事出尔反尔，盲目上马。现在想起来去盖，当初干什么去了？还有人在网上贴出帖子，反对体育场去盖，提出“坚决保卫体育场的完整性”。

　　德方总设计师穆勒尔听到这个消息后，表示坚决反对。那个设计成热气球样的盖子，在设计当中和整个体育场是一个整体，为了这个盖子，他们当初绞尽脑汁，费的时间和精力比设计其他部分还要多。设计师，如同艺术家一样，敝帚自珍。每一件作品，都像自己的孩子，不喜欢被人动。被人割手割脚，都心疼。穆勒尔在电话里跟黎曙光力争保盖无效后，气愤得大嚷：塞瑞黎！如果你们硬要去盖的话，以后不要跟人提起这是我的作品！

　　德国人穆勒尔的反对意见，相对来说还好处理，他就是再有意见，一个设计师的想法也要服从于建筑所属当地的大局，他的意见，也只能憋在肚子里自我慢慢消化掉。而在凇州这一方，设计建设方案一动，就遭到业主联合体经营商们的一致反对。这个事情最让旷乃兴感到头疼，而且非常不好处理。业主合作经营建设方问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你现在给去了盖，我们后期还怎么经营？我们损失的利益将有多大？

　　是的，这是一项公私合营的建筑，牵一发而动全身。图纸的每一点改动，那动的都是钱，都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商业利益。更何况是像现在这样的大瘦身！工程一变，所有一切事情都得跟着变。几方投资者重新坐下来设定指标、商议分配。

　　投资会展工程的台湾恒元集团万宏耀那边也对工程停工表示不满。这种时候，他们之间的清华校友之谊也不讲了，板着脸，开始了相互间的质询与不满。

　　这一切的责任，都压在了主管领导旷乃兴的身上，都需要他出面来协调，平衡，说服。旷乃兴要跟业主方以及台湾万氏集团方面解释，要帮助暂时安置遣散工人等一系列善后事宜。上项目的时候难，停项目要给人解释就更难。旷乃兴口干舌燥，几乎心力交瘁。

　　而“东方地平线”的中方总设计师黎曙光最心痛，最难过。当最后做出去盖的决定时，他的心都碎了，一个人躲到无人处大哭了一场。自从成年以后，他好像多少年都没哭过了，不晓得眼泪是什么滋味。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当初他们进行设计时，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花在这个盖上。没有了盖，等于是地平线上没有了日出，那么设计的这件作品还有什么意义？

　　“东方地平线”上没有了盖，就好像大地失去了它的灵魂。

　　建筑精简过程中，之所以要从它来下手，是因为，这个热气球是一个活动之物，跟体育场的底座既可是整体又可以自己独立，去掉的话，容易一些。那些焊在一起的钢架钢梁，实在无从下手削减。

　　作为中方总设计师、“东方地平线”建筑唯一的诠释者，他曾言之凿凿对公众阐释过这个盖子的意义、作用、象征，讲述过设计构思的缘起、“东方地平线”所体现的中国元素在哪里，作为一个体育场，它加了盖子以后的功能是什么，与体育馆有什么区别。

　　如今，他必须调整好心态，重新来解释、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东方地平线”里的中国元素，不是一一对应的，而是遵从的一种设计理念，遵从中国古代天圆地方、阴阳太极的理念。

　　他说：“盖”本来就不是体育场最主要的东西，多了它，造价也是业主分摊。没有它，就会省钱。

　　他说，作为一个一体化的东西，去掉了盖，虽然在美感和造型上稍显不完整，但建筑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东西，总是要有变化的。

　　他说：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应该适应并预见到这些变化，并能给以充分理解。

　　说完了这些，黎曙光就病倒了。他连续地心慌，心悸，胸闷，恶心，想吐。

　　他晕倒在工地上，被120车送进了医院。他在病房连躺了三天，连续打点滴。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忧思所致。

　　“东方地平线”工程宣布暂时停工。东湟河会展中心工地也暂时停工。

　　早上还机器隆隆作响的工地，到了傍晚，就变得阒寂无声。

　　只有一个个庞大的钢梁支架，饱含忧思，矗立在北纬40度干燥气候的斜阳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