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第二节
汝河往南走了一大段,又掉头往西去了。这样的走势在平原地区很罕见,属于倒流,所以当地人也把这条河叫做回头河。汝河河湾处夹着一个小镇,很像一个人的胳膊搂着个孩子。小镇与县城隔河相望,但是无路相通,只能坐船过去。别看这个镇子不起眼,名字却响亮得很,叫天中镇。也是因为有这个镇子,这个县叫天中县。据说这个地名是乾隆爷下江南路过此地时封的。但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我从史书上看到关于天中的记载:“禹分天下为九州,豫为九州之中,汝又为豫州之中,故为天中”。后来,我又在县志上看到“天中”二字竟然是唐朝的颜真卿所书。可见,历史真是不值得认真端详。
天中镇镇东头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姓牛,人我皆称呼牛大坠子。“坠子”在当地土话里两层意思,一层是对本地戏曲的统称,一层是指一挂鞭炮最后那几个最响的大炮仗。牛大坠子跟这两样都沾点边儿。先说唱戏这一出,从小他就喜欢,只要一出门口,小曲就挂在嘴上,咿咿呀呀,抑扬顿挫。如果碰上一群人扎堆儿在那里聊天,他便凑上去。禁不住人家一撺掇,他就会半推半就拉开架势。那么胖大的一个人,踩起场子来如风摆杨柳,左手撮成兰花指掐在后腰上,右手撮成兰花指挑在胸前,其势如凤凰展翅,便一唱三叹地开始了:
我不告天来也不告地
状告皇王御妹婿
我告的就是他强盗陈世美
秦香莲我本是
他的结发妻呀、呀、呀、呀……
至于把他跟大炮仗联系一起,一来是他嗓门大,说话跟过闷雷似的,震得人耳朵轰轰响半天;二来他好充大,说话办事总爱拣个高枝,好像凡事都比别人高明。
坠子爷爷过去曾经跟过袁世凯,专门做手擀面,说是祖传手艺。老袁这个人一直到死都爱这一口儿。老袁死后,爷爷背着太子克定送的一把日本刀解甲归田,刚好遇到兵荒马乱的年月,技艺无以相传。直到后来得了孙子坠子,他才将刀和做面手艺传给了孙子。
不管爷爷是不是跟过袁世凯,用这方法做出来的面真是好吃。刀看起来也是真的,像传说中的皇室用品。坠子当了金豫宾馆的经理之后,把做面的手艺给解密了。相当简单,小麦、红薯、绿豆三种面粉和在一起,磕几个鸡蛋,使劲搅合,待白黄绿三种颜色混为一色,用瓦盆盖在案板上饧半个时辰,然后擀成半韭菜叶那么厚的面皮,晾至半干,刀斜成45度,薄薄地片下去,便成了厚薄适中的面条。用猪油擦一下锅底,把葱姜煸熟,待水烧成大滚把面顺势摆进去,出锅前再放几棵小青菜,点几滴芝麻香油。吃的时候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年少的味道”(爷说是袁世凯语)。那时候,就靠着这“袁面”,金豫宾馆红火了好大一阵子,如果不是后来的几多变故,结局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坠子原来在金豫宾馆当大厨,虽然有祖传的面点手艺,他却死活不听爷爷和爹爹的话,做了红案。他不喜欢白案的冷清,对着一堆面粉揉来搓去,让人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他喜欢红案的热闹,爹怎么打骂都改变不了他的志向,于是只好随了他。很快他就出师了,煎炒烹炸相当了得,那完全得益于戏曲给他的启示。他觉得炒菜跟唱戏十分相似,热锅凉油,一把作料撒下去,嗞啦一响,是过门儿。待主菜下锅,一出大戏便开始了,锅碗瓢盆叮当乱响,有韵律,有节奏,还有情趣。那是一门让人上瘾的艺术。
刚开放之初,国营金豫宾馆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学习外地经验搞起了承包。那时候的人都小胆,商管委开了几轮会议,没人敢接这个摊子。坠子一拍屁股站起来,签了为期五年的承包合同。当时的报纸电台当作是一个重大新闻,进行了广泛报道,说他是中原的马胜利步鑫生,他的壮举将会在中原大地掀起一轮改革大潮,云云。
后来的实践证明他这个决策是对头的,他以“袁面”打头,以周围鄂豫皖地方特色菜铺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那时候,他牛总经理梳着中分大背头,一套上海“响铃牌 ”大方格西服,脖子里吊着猩红领带,皮鞋擦得锃亮。不管他去哪里,都让人扎眼得厉害。一辆古董级的黑色“上海”牌轿车驶过,能听到收音机里传出的老包下陈州的唱腔:
久念陈州众百姓,
辞别王驾早登程,
紧催八抬忙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