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第八节
县城通往天中镇的新大桥开工并没有依惯例举行典礼,施工队悄悄进入了工地。县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大桥建设指挥部”,我任指挥长,县公安局一名分管治安的副局长任副指挥长。后来我才弄明白,这样安排是为了好临时调动警力应付突发事件。用“突发事件”这个词,听起来怪瘆人的,其实就是指群众上访、围堵县领导、阻挠施工什么的。
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当讨论到我这个项目时,除了主持会议的县长讲了几句话,其他没一个人发言。按理说这是一个重点项目,既关乎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又有非常大的投资,应该由一个有实权的副县长当指挥长。可是在会议上,没一个副县长主动揽这个活儿。县长问,这个项目怎么办?怎么办?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都打在我身上,好像这个项目是我认领的一个孤儿,就该我负责。我看了一圈没人表态,便说,这个指挥长我来担任!好好好!一圈人用侥幸的、因为卸下担子而松了一口气的态度看着我。
会议结束后,我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副主任赵伟中就跟着过来了。我问他:“天中镇的事情到底有多大麻烦,大家都这么回避它?”他说:“多大麻烦啊?都是吓怕了!赵县,别看您平时不吭气,关键时候真能拿出来!不过,”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对面,“您来干这个事情,未必是坏事。其一,您是女同志,人家老百姓也不会真去为难您。这里虽然民风彪悍,但是不跟女同志较劲儿。其二,您是下来挂职的,能干则干,不能干则走,谁能怎么您啊?其三,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最安全……”“好了!我脑子里哪会有这么多弯儿?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这个天中镇,还有这个齐光禄什么的,到底有多大问题在里面?”
“我跟您说说有多大问题吧!”他拿起我面前的记事簿,用笔在上面划拉着,“我光说结果吧,您看看麻不麻烦?因为这件事,撤了公安局的局长、政委,一名派出所所长被双开后,又被当事人砍了五十多刀,剁成一堆排骨,死了!两名警察被免职,一直挂到现在,还没给人家个说法。这还不算,还有呐!县政府先后有五位分管信访的副县长受到了行政处分。到现在为止,这个案件还是国家信访局专门督办的重点案件。”
“这案件跟副县长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您来这么久了,这个您应该知道啊!”他对我问这个问题非常吃惊,“您没看,分管安全和信访的副县长都是一年一轮换。谁管这项工作的时候,只要下面出了问题,分管领导都要负连带责任,跟着受处理。您比如吧,前年,安徽省的一辆客车和湖北省的一辆货车在咱们县境内撞上了,死了十几个人。您说这事儿跟咱们县有什么关系啊?到末了,不是还要处理咱们的县领导?郑副县长背了个处分。对了,那天天中镇的书记说,没有一个书记在这个镇干足过两年,也是这个道理——害怕群众上访,受牵连!”
我好像有点明白,但也不是真正的明白。
下午,我既没带赵伟中,也没带秘书,让刘师傅开车去了工地。到了工地上才发现,那里秩序非常正常。工人们正在整理场地,搭建帐篷,各种机械设备也正在忙碌着。几个船工还在那儿喝茶,看见刘师傅过来,他们老远就打招呼,喊着政府政府,过来喝碗茶!
没等刘师傅搭腔,我径直快步走过去。到了他们跟前,便像背书似的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叫赵芫,是个作家,其实也就是个讲故事的。省里把我下派到这个县挂职当副县长。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新职务,是建设咱们这个大桥的指挥长。今后我要经常来这里。不过我也是边学边干,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希望大家多指点!
我双手合十,向他们鞠了一躬。
他们几个一下楞了,呆呆地看着我,忽然都站了起来。一个老者说:“赵县长,坐坐坐!您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这座桥就是您跑下来的!修桥铺路可是积德行善的事儿,咱们老百姓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您!”
我坐了下来,这才发现两条腿都是哆嗦的。其实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心里就紧张得要命,害怕遇到“突发事件”。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周围人营造的紧张气氛紧紧地压迫着我。刚才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现在更是感觉到虚脱得厉害。我把他们都让坐下,转身跟刘师傅要了一盒烟,一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控制着发抖的手把烟盒打开给他们分烟。其实我发现他们比我还紧张,也许不是紧张,是过分吃惊吧。看着我递给他们的烟,他们把手心手背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遍,才伸着粗糙的双手接烟,并用羊一样潮湿而温良的眼睛歉疚地看着我。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分裂成为两个人,一个忧虑万端地坐在他们中间,像一个被缚的飞蛾,在投入与逃脱之间痛苦地挣扎。一个脱身而出,站在我身边——不仅仅站在河边,而且是站在心灵的深处——静静地打量着我。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我有一种越来越委屈,也越来越别扭的感觉,真想痛痛快快地放声一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