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官司是一把恶狠狠的刀

作者:王手 字数:10647 阅读:92 更新时间:2016/07/02

六、官司是一把恶狠狠的刀

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但生意又是不得不做的。没做过生意的人不知道,以为做生意很风光,有个店面,有几个员工,每天有东西进进出出,每天有人坐在店里说说笑笑;开始是骑自行车,后来开摩托车,再后来开自备车;自备车也是慢慢地开好了,先是奥拓,后是普桑,再是其他,谁让汽车也是脸面呢,但这个脸面也得要钱来撑啊,有时候没有钱,还要打肿了脸来充胖子。其实圈外的人是不知道,那是骑虎难下,是生活所迫,是无奈之举。简单说吧,店里、工场里、仓库里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扔掉不要吗?被厂家赊的账,欠的债,每一笔都是连本带利的,挥挥手勾销了吗?还有我们欠别人的,比如供应商放这里的东西,厂家让我们试用的东西,同行调剂一下借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流到下家去了,有的只付了个定金,有的只付了一半,有的则完全是先拿去再说,连个条子也没有,怎么办,拍拍屁股逃走吗?硬着头皮赖掉吗?但人还在温州啊,还得在温州生活啊。所以说,生意也像是一张网,粘上了,就难以脱身了。干脆一开始就亏了,血本无归,颗粒无收,那就快刀斩乱麻,洗手不干了,也好。关键是老婆做得还可以啊,基础打下了,口碑还不错,信誉也建立了,轮子滚啊滚啊滚,我们就停不下来了。

  不停,就得开拓新思路,研究新问题。我们碰到的新问题就是打官司。官司都是不得已才打的,都是气不过了,咽不下这口气。官司对于我们老百姓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情,官司在我们民间是有很多微词的,民间觉得,人民内部矛盾,是有很多办法解决的,商议、调解、相让,退一步海阔天空。只有“敌我矛盾”,才不得不起诉打官司。官司的一些辅助词也是挺难听的,打官司、吃官司、官司缠身、输了、败了,反正都是些纠结的词,不愉快的词。和官司相关联的词也都是没情没义的——我们法庭上见!再说了,打官司多 1么麻烦啊,从有想法的第一天起,直到官司结束,人力财力物力都得煎熬,也许后续还没完没了。尽管后来我们对官司也有了一些溢美之词,什么社会进步了,什么法制观念加强了,等等,这都是说得好听,真要是把谁告起来了,这个仇就算是结下了。

  我们的官司当然都是和货款啊、欠款啊、逃款啊有关。其实,厂家的这些款啊款的,我们都是有思想准备的,这都是规律之中的事,虽然不规范,我们也慢慢“人行随俗”了,无奈地接受了。关键是事出有因,事生变故,事情往恶的方向发展,我们就不得不拿起官司的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益了。

  就说赊账,说好了这月付上月的,后来厂家赖皮了,说一月太勤,要三月一付;三月也答应了,后来又说半年;最后口出狂言,说,我为什么先付你啊,我放银行里吃利息了。这就不是做生意的态度了,似乎是不想还钱了。

  还有就是故意恶语相向,本来都好好的,突然说你质量不好了,说鞋做得不好都是你材料质量造成的,货款说都不要说,这批鞋你买了算了。这分明是嫁祸于人,想赖账了。

  还有就是无端地找茬,比如化学片的尺寸是110×70的,一件20张,他一张张量过来,有一张108 x 70的,就说你质量不达标,要扣货款。又比如410斤的铁桶乳胶,都用了380斤了,最后掺了50斤水进去,反说你的胶水怎么越用越稀了,要扣货款。这都是肚里长毛了,心生邪念了。

  还有的厂家,本来也是挺正式的。自从逃了一些货款之后,我们选择厂家也都是慎之又慎,生意之前,我们都会到兄弟店问问,去市场打听打听,如果说,这个厂是个“牛皮糖”,这个厂进了“黑名单”,我们就宁愿不做,敬而远之。我们也是上门看八字的,看厂家的面目,看厂家的管理,面目清爽,管理有序,这个厂就是好的。还有就是看老板表现,老板敬业,没日没夜,里里外外一把手,这样的厂一般也都是有起色的。但人是会变的,有个老板,妻子出国了,小三跟起来了,我老婆说,再多的钱也经不起小三弹花一样。有个老板,讲享受了,雇了经理,支票也拿在别人手里开,我老婆说,经济是命脉,命脉捏在别人手里,倒场是迟早的事情。还有个老板,忘了创业阶段的艰难,嫌做鞋赚得细,赚得慢,追求快速致富,迷上了打赌,我老婆说,十赌九输,他饭吃到头了,翻身无日了。这些,让我们对原来的赊账欠账失去信心了,觉得遥遥无期了,我老婆就说,路湿早脱鞋,我们就只好选择打官司了。

  第一次打官司是我们最痛苦的选择,“星星索”的老板,本来我们做得都像朋友一样了,老板的外甥女还是我老婆的同学。我们和他的生意,除了我们的东西好、服务好,还多了点友情在里边。但不知怎么的,星星索的情况越来越坏。有人说他太好高,生产线别人一条二条,他投了七条;有人说他心太凶,做鞋已经很吃力了,还在外面搞了柜台;有人说他太奢侈,花天酒地,还跟了两个随从,搞得像皇帝一样。总之,已经积重难返了。我们的账也是一天拖一天,初一回十五,春节回中秋,到了后来,我们去他厂里都觉得难为情了,碰见他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没办法,我们还出了一个蹩脚的讨债方法,忍痛把八十多岁的老岳父请出来,每天一早,我们把岳父送到星星索门口,他再气喘吁吁地摸进老板的办公室,也不吵也不闹,就跟老板天南地北地闲聊,饿了吃点干粮,渴了讨点水喝,比上班的员工还正常,坐到下班,我们再把他接回来。我们如此的“下策”也是不得已啊,我们怎么舍得让老岳父去受罪呢?我们想,老板可能会心生慈悲,念老人的面子,把我们的账还还掉。但我们想错了,老板根本不吃这一套,我们的“苦肉计”丝毫没有松一松老板铁硬的心,他任你老岳父坐着,无动于衷。无奈之下,我老婆选择了官司。我跟老婆说,你自己想好啊,官司一打,脸皮就撕破了,这条路就断了,什么老板啊、同学啊都一笔勾销了。老婆说,他执意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也没办法,除非我们的钱也不要了。那我们还做生意干什么?我们做慈善开福利院好了。老婆又说,官司电只是讨债的一种方式嘛,农民还告过政府呢,有什么嘛,农民还不是照样活吗?我哭笑不得,我说,那是农民不知道好歹,农民把政府告了,县长就得站在被告席上,农民让县长丢了面子,县长心里若过不去,那农民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这个时候,老婆打官司的心已决,她什么话也听不进,我也拗不过她。

  打官司说起来是一句话,但做起来就有很多事,而这些事,老婆肯定是不会做的,只有我来做。我把星星索的账单收起来,把老板签了字的条子收起来,把申诉材料写起来,去法院缴费立案。老婆本来还想请个律师,她是电影里看的,以为打官司都要有个律师在那里说呀说的,我告诉她,我们又不用什么辩护,我们这件事很简单,“三块板两条缝”,我们提供了东西,他把我们的东西用了,现在他不想付钱了,要赖掉这笔账,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自己就可以辩护。为了稳当起见,我还通过熟人找到了经济庭的关系(这个我瞒着老婆),为什么,我还是为老婆着想,她毕竟还在做生意,还要跟人家接触,我私下里跟法官说了我的顾虑,我不想把对方打得太惨,得给别人留点面子,因为原先也是熟人,义有人情关系,官司太让自己占上风了,别人就会难堪,这样不好。法官说有数了。

  官司开庭前要进行法庭调查,我请了假,陪老婆一起去。调查时,老婆一直在诉说委屈,我们连本带利,我们做得这么好,我们说了多少好话,跑了多少趟路,我们还把年迈的老岳父请出来,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事,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若要是有计司‘施,我们干吗要打官司啊。法官密密点头,表示理解。

  调查完了,我们从电梯里出来,正好碰见了星星索的老板和他的外甥女,那个尴尬呀,完全可以用“震撼”来形容。我发现老婆都不敢看他们,他们也一样,虽然没有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份上,但那种“形同陌路”的眼神,非常的咬人。关键是老板的外甥女,我老婆的同学,她进电梯时鼻孔里还“恨”了一声,声音很小,但我们听起来却非常的刺耳。这事好像完全的相反了,好像对的是他们,错的是我们;她们在正经做生意,我们在狗皮倒糟;他们是正人君子,我们是狗肚子鸡肠;他们豪情万丈,我们忘恩负义。这个感觉非常糟,给我老婆也带来了很大的压力,那天晚上,她饭也没吃,夜里还做了噩梦,躺在床上缩着身子声泪俱下,情景好像在法庭上,好像是面对着星星索的老板,但她不是在申张,在辩护,而是在哭诉,在委屈地解释。

  后来,这场官司最后也没有打成,在法院熟人的调解下,双方就坐在法官的办公室里达成了意向,其实也是无奈的意向。星星索的老板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外甥女,开口就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念一下旧情,欠款打六折,怎样?这个时候,老婆的意志已经在慢慢地消解,没打官司之前,她理直气壮,打起了官司,没想到那么多的心理煎熬,又迫于法官的思想工作,迫于现场的那份尴尬,迫于老婆自己的身心疲惫,老婆眼一闭,接受了。

  钱是拿了一点回来,但总体上还是亏的,亏了成本,亏了利润,亏了时间,亏了心情,还赔上了法院的费用。这个关系就不去说了,永远地没有了。圈子里还流传起了许多话,说我老婆把谁谁谁告起来了,把谁谁谁告死了,好像我老婆是个很坏的人。一句话,人家已经是很困难了,你还把人往绝路上逼。什么叫“一面之词”啊,这就是。

  再后来,有一段时间,生意明显地坏了,一打听,说,谁还敢和你们做啊,说万一被你们告了,打官司,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呜呜。

  我告诉老婆,没关系,慢慢解释吧,总有机会的,总会有人理解的。再说了,又不是我们一个人被他欠,肯定还有很多人“肉也咬他不下”呢。这些人,眼下是迫于民间对官司的认识,才隐忍着,其实早就想清算他,修理他了。就是不和他打官司,大家一起说说他,唾沫也把他淹死了。我们只不过是先吃了一只“螃蟹”而已。

  这样的事,肯定还会有,接下来要小心行事了。但有些人不会将心比心,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会搬出一些赖账的说法,还是振振有词的,什么“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什么“真没有不怕你真会要”,什么话,真没有你就不用还了?耍无赖就可以当饭吃啦?真是“病人还狠过医生”。后来的第二次官司,就是被这样的人气起来的。那些拿别人东西的人,欠别人债的人,准备赖的人,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好意思,一点也没有羞耻之心,你听听他们那些话吧:做鞋料哪里有自己垫钱的?都是欠的,要欠不起,你就不要做嘛。这话刺激吧,就像在剜你的肉。还有:法官说了,做生意告,等于是给法院找麻烦,法官也不会支持的。还有:告一告,一分钱也没有。照他这么说,黄世仁真要去求杨白劳了。其实,这些话都是一个厂家说出来的,什么意思,挑衅法律,挑衅我们的情感。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就是要告。不告他,让他小看了人,不告他,还以为我们好欺负。这次,我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为了不让自己纠结,我们委托了一个律师。经过前面的一次官司,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加强了许多,我们不急,我们的想法也大大实际了,这种狗屁的生意关系,没什么好留恋的,守着也闹心,不要了也罢。

  我们和律师签了合同,按了手印交了钱,就算是正式启动官司了。律师帮我们写起诉状,帮我们复印资料,帮我们跑工商局调档案,帮我们出面和法官谈,一切停当,择日携上我老娑开庭去了。

  我们在一个叫东郊的法庭开庭,对方没有来,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因此,那天的开庭就像是一个形式,除了法官,就是我们,都是我们说了算,没花一枪一弹。几天后,我们拿到了“民事判决书”,摘要如下:

  原告某某某为与被告某某鞋业公司、某某某买卖合同纠纷一案,于2004年7月8日向本院起诉。本院于当日立案受理后,依法组成合议庭,于2004年12月10日公开开庭进行了审理。原告某某某及其委托代理人某某某到庭参加诉讼,被告某某鞋业公司、某某某经本院合法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经审理查明:原告与第一被告之间素有业务往来。2003年1月至5月期间,第一被告结欠原告货款53854元。2003年6月1日,第一被告向原告出具一张欠条,后一直以各种理由予以推诿而不还款。故原告诉至法院,提出上述之诉请。

  本院认为,第一被告向原告出具欠条,应当按照欠款数额予以偿还。双方虽没有明确约定付款期限,但在原告主张权利后,第一被告应在合理时间内予以积极偿还。但第一被告至今未偿还原告货款,已经构成违约,应承担赔偿利息损失的违约责任。原告主张从起诉之日起按日利率万分之二点一计算利息损失,符合法律规定,本院予以支持。因被告某某鞋业公司系有限责任公司形式,执照尚未注销,公司主体资格还在,对于原告主张要求第二被告对公司财产进行清算的要求,没有法律依据,本院不予支持。原告认为第二被告抽逃公司注册资金,要求第二被告在出资额内承担还款责任,但没有提供相应的证据,本院不予支持。据此,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围合同法》第一百五十九条、第一百零七条,《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第一百三十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被告某某鞋业公司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支付原告某某某货款53854元及利息(利息从2004年7月8日起,按日利率万分之二点一计算至判决确定的履行之日)。

  二、驳回原告某某某的其他诉讼请求。

  三、如果未按本判决指定的期间履行偿还货款义务,应当依照《中国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二十九条之规定,加倍支付迟延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

  四、案件受理费780元,由原告某某某负担300元,被告某某鞋业公司负担480兀。

  如不服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对方当事人的人数提交副本,上诉于中级人民法院。

  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书记员若干

  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官司全面胜利,判决书写得也顺畅清楚,结论肯定凿实。而实际上不是这样,我们虽然赢得了官司,其实只是赢在文字上,我们既没有见到人,也没有拿到钱,甚至有些诉求还得不到法庭的支持。反过来说,我们的对手才是全面胜利呢,他们视法律如粪土,笑法庭形同虚设,传他也不来,根本就不尿你。我们问法官接下来怎么办?法官也是摊摊手,他们跟我们说了一大堆执行难的苦衷,这是众所周知的大难题,他们就是想执行,也没法执行,也没有地方执行。那个鞋业公司,名称还在,执照还在,法人还在,厂房还在,就是人找不到了,设备也没有了。这是对法庭和法官以及我们的莫大的嘲弄。

  现在,这个官司的档案、判决书什么的,装进一个硬壳的文件袋,就放在我们床边的床头柜里,与那些裤头啊、袜子啊、脚布啊为伍,我们上床下床,只要拉一拉抽屉,都会看得见,已经好几年了。这些年,我们还搬了几次家,我几次劝老婆把这些东西扔了,但老婆一直舍不得扔,也不知为什么,是作为一次失败的经历来告诫自己?还是作为一次疼痛的回忆来提醒自己?官司难打,官司大家都不喜欢,官司赢了也不一定有用,赢了也拿不到钱,甚至赢了比输了更难看。官司和生意是交织在一起的,生意和官司又是水火不相容的,我们慢慢地有教训了。这其实也是我们唯一的一个官司文本,有一个就够了。

  官司不打,不等于生意顺利,不等于平安无事。官司不打,不等于怨气在消解,不等于没有更大的情绪在酝酿,在积攒,也许还是更扭曲的办法和手段,也就是说,这口气肯定是要出的,只不过是通过自己的形式,做出极端的事情。于是,我们听到了很多因为讨债而生出的无奈的事情。有人家里的玻璃被人砸了,有人家里的门锁被502冻了,有人家里的下水道被人堵了,晚上一回家,抽水马桶的水漫了一地。有人汽车被人刺了轮胎,有人仓库被人挖了墙脚,有人变压器被人烧了柱头。有人赶到国外,找到欠家剁了他一只手或把他的脚筋挑了。有人什么也没做,就发了一条短信,你有本事把你全家人都带起来逃,否则,我第一个先把你的孙子搞死。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生意结果啊,这是我们多么不愿意看到的啊。

  这些下三烂的事,我当然是不会去做的。因为我们是文明人,不是粗野人。我们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我们是下岗了,为了生计,被迫做了生意。我们想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过生活,不想打架斗殴,不想提心吊胆。因为我们知道生意有生意的规律,生意有生意的不测,我们只有顺其自然,在过程里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在更多的时候,中规中矩的我们,还是会碰到一些“好人”的,还是会得到别人的“照顾”的。

  一个厂家,也许已经是无力回天,病人膏肓了,但表面上他还维持着。维持有时候也是无奈的,也是一个策略,如果他马上挂出了“免战牌”,马上宣布破产,那厂里那么多的工人怎么办?他们会马上失业,马上流散到社会上,有可能还会引起群体事情。据不完全统计,双屿工业区一带,有外来务工人员三十多万,平日里窝在厂里生产你感觉不到,要是下了班,要是休息日,黑压压的人群散落在马路上,就像是集市一样。如果这时候有一点小小的意外,有别有用心的人稍微地一扇,就像火星掉进了茅草堆,马上就有人揭竿而起。所以,上级部门也一再指示,在工人问题上,要慎之又慎。还有那些大宗的供应商怎么办,像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的鞋料店怎么办,一些相互照应合作过的厂家怎么办,他们马上会像天塌了一样,马上会蜂拥而至,要么讨债,要么抢搬东西,马上影响现有的生产秩序。但这个厂家有他的想法,他的计划在悄然地实施。他本来和我们做得也挺多的,现在渐渐地少了,渐渐地不做了。我们开始还很奇怪,以为他嫌我们东西不好,服务不好,想摆脱我们。我老婆还特意登门拜访,想通过努力保持原有关系。但老板只是笑笑,支支吾吾,也不说所以然。后来有一天,这老板突然就人间蒸发了,我们这才知道,他早就准备逃了,他是特意和我们疏远的,免得我们的账越欠越多。据说,在一些细节问题上他也做得不错,比如工人的工资,他基本解决得差不多了。至于那些大宗的欠款,他实在是积重难返,无能为力了,他这叫“要死吊大树上死”。当然,这些人就说他坏,对他恨之入骨了。

  还有一个厂家也做得挺有人情味的,厂名叫“索莲托”,实在是做不下去了,不久老板也逃走了。但他在逃走之前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把所欠的债务都整理出来,罗列出足足几十个单位。他现在没有资金启动,没有心思生产,说实话,他也吃不准能不能重新起来,干脆跑了。但他的厂房还在,他的厂房有…两千平方,租出去一个月也有好几万。他委托这拨债权人里欠款最多的一个,负责把租金分发给这拨被欠的难兄难弟,我们的店也名列其中。我们不知是高兴呢?还是难过?高兴的是,我们的欠款还能够拿一部分回来;难过的是,这位也算是不错的老板,怎么就做不好他的厂呢?怎么就无情地被淘汰了呢?逃跑了呢?后来,我们也知道,还有一些供应商并不在这个名单里,他们知道后也到处打听,我们也接到了询问的电话。他说,我们呢?我们怎么没有?老婆假蒙着说,这我怎么知道,这是索莲托的事情,是不是你金额太小了?其实我们知道,这些没上名单的人都和索莲托有过过节,或矛盾,或相恶,或就像前面说的,告过他的,那就一分钱也没有了。

  这份名单是这样的:某某包装50多万,第一次分多少,第二次分多少,第三次分多少……以此类推。接着:某某印刷,50多万;某某鞋盒15万多;某某鞋扣,5万多;某某毛皮,40多万;某某不干胶,3万多;某某抽条,4万多;某某鞋楦,6万多;某某胶带,8 千多;某某树脂,5万多;某某广告,40多万;某某鞋底,70多万;某某刀模,6万多;某某加工,5万多;某某中底45万多;某某摊烫,8万多;某某电诱,8万多;某某商标,3万多;某某鞋花,8万多;某某胶水50多万;以及我们的足够鞋料……不一而足,五花八门,总共900多万。

  每月的l号,我们都会收到一条短信:“索莲托”欠款客户,兹定于5日上午十时,至原索莲托财务室分钱,逾期不候。那天上午十时,无论下雨落铁,无论路有多远,无论有事无事,我们都会兴高采烈地到那里去。现在租赁在索莲托的这个厂家,那一天也都会把钱准备起来,尽量腾出财务室,让我们分钱。因为他们知道,这拨被欠的人,肝火都很旺,都喜欢吵架滋事,他们才不想惹麻烦呢,最好赶紧打发我们走。负责分款的是这拨人里欠款最多的人,他有个绰号叫“躺银上不惊冷”。我们也奇怪,他这么小气的人,怎么也会被欠了这么多。现在叫他牵头分钱,他当然很高兴,至少他的钱是有保障的。他会弄得自己像老板一样,态度很凶,我们有时候稍迟一点,他还会斥责我们,说,钱不要啦,不要早点说。好像这钱是他恩赐的似的,我们就笑他,还好你不是我们的老板,要不我们就早没饭吃了。

  后来有一天,我们接到的短信变了,不是叫我们去索莲托分钱,而是叫我们到“马赛”去。马赛就是“躺银上不惊冷”的厂。去马赛干吗?我们一些人就相互询问,马赛怎么啦?有人就说,“不惊冷”把我们的钱都卷走了,他觉得这拨人里他欠款最多,又是让他牵头,他近水楼台,脑筋动歪了,想早点把自己的钱拿回来,就置我们于不顾,把这笔钱占为已有了。我们一听就火了,就异口同声地说,去,去马赛吵他个底朝天。我们像得到了一个重大的召集令,大家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我们不去索莲托了,换个方向直奔马赛而去。我们到了马赛,他们厂是做复合的,这个不惊冷做生产还有一套,机器上热气腾腾,嗤嗤地卷着革和乳胶。这和我们没关系,我们才不是来参观生产的,我们是来要钱的。我们问他们的员工,老板呢?老板呢?员工说,不知道,没看见。我们就把厂里的闸刀一拉,机器轰隆一静,不惊冷就扑棱扑棱出来了,说怎么啦怎么啦?我们说,什么怎么啦,我们正想问你怎么啦,你分钱是怎么分的,怎么都分到自己兜里去了!他说,欠的钱我最多,我是拿索莲托的,不是拿你们的。我们说,你放屁,这钱现在已不是索莲托的了,是我们大家的,是我们看得起你才让你分一分的,你还真不客气!我们说,你还真是躺银上不惊冷啊,什么钱都敢拿,我们的钱你也敢拿,看我们不当场吵死你!我们说,你再不识相,我们就不让你分,我们把你开除了,看你还老不老!不惊冷被我们凶得哑口无言,乖乖地“投降”了。

  我们有钱拿,我们就很高兴,我们既然没有选择官司,实际上已经把这个钱放弃了,我们自认倒霉。现在这个钱又回来了,可以慢慢地拿,等于是把“死马”给医活了,捡的。这件事也告诉我们三个道理:1、逃债的人中,也有好的;2、见利忘义、利欲熏心的人是很多的;3、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别人会看到的,会想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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