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鲁敏 字数:3873 阅读:35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晓白的所谓记录本,是一种粉色面皮、内页打着绿色横条纹的数学练习簿。这是一个做教师的邻居给他的,一下子送了一摞,足有二三十本,因为存放太久而掉了色,软蔫蔫的,钢笔写上去会洇。

  自爸爸去世后,邻居们常常会相当正式地“赠送”这种看起来还行,实际上没什么用的东西来。妈妈收下,说些谢谢的话。邻居走了,她以一个轻率的动作扔给晓白,“做草稿吧,不行就扔了。”她表情冷淡,像那邻居反是得罪了她。不过也只到此为止,她还是尽量克制的。爸爸去世后,她在厂区成了个“不同”的女人,男人们与她简短地招呼,女人们则与她冗长地招呼——似乎很难拥有自然的人际。

  晓白没有扔。这软塌塌不讨喜的旧练习簿,让他想到了自己。他决定用它们做他的记录本。

  很多年之后,晓白从南方重返厂区,与怀了孕却正在分居的晓蓝通宵长谈。那晚,晓白交代出他与老山的一段故事并拿出这些本子。这些跟着他南来北往的记录本,他头一次把它们展示给第二个人。

  腰部酸胀的晓蓝惊愕地接过,由于时日长久,这些记录本已近乎一沓破烂物件,陈旧的墨迹里,她困难地辨认,发现晓白对空气的记录,可以说是相当戏剧性的。有时恶狠狠的,充满咒骂与讽刺;有时含情脉脉,使用了一长串春风扑面的比喻;有时则又拟人化的,遍布夸张的钩心斗角。晓蓝忍住心酸,与晓白开玩笑——天知道,如果他一直这样对厂区空气没完没了地钻研下去,迟早会成个小疯子的。好在,几个月之后,练习簿上出现了别的替代物,真正的主角上场了:“那边。”

  看到这个词,晓蓝终于没忍住,她哗哗哗哭起来,把她严峻地控制了许多年,几乎都变成了岩石的眼泪一起哭了出来,直哭得连胎儿都在腹中伸手伸脚,似有所感。

  “那边”,这可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词,也许晓白只是无意中在练习簿上如此命名,但是看看吧,这个小字儿挺来劲。譬如说,“干那个事”、“拿那种钱”、“在那种地方”、“她那种人”,这个“那”,都挺有含义的不是吗?

  不过,“那边”——怎么突然地,就来了个“那边”,妈妈就有了个“那人”?这对整日沉浸在自己的肥肉以及肥肉周遭空气中的晓白来说,还真如平地惊雷。

  在初次得知“那人”的存在并前往“那边”见面的路上,晓白暗中拉扯晓蓝的手,晓蓝甩开了;等坐到妈妈自行车后面,他又冲着骑在另一辆自行车上的晓蓝眨眼睛,十六岁的晓蓝像往常一样,表现出一种成人式的缄默,毫不理会。

  晓白又是只能靠自己!唉,从没有一个人对他有点耐心与善心。他只能独自翻山越岭,向心理上的“那边”进发。

  要从空间上看,“那边”并不远,都置身在线条粗放的厂区里——晓白家这边是烷基苯厂,绕过呈“L”形的塑胶化工厂,走到其后大门,向右拐,就是“那边”所在的电子管厂宿舍楼。这几个厂可以算是友好睦邻,生活区有交叉与共享,浴室、小卖部、职工电影院、食堂、卫生所、子弟小学,这些必要的构成像把图钉似的,无秩序地撒落在周围一带,他们母子三人,就在这些杂乱的图钉间穿行,拐七拐八,曲折迂回,前后大概要骑上二十分钟。

  敏感这玩意儿,总是令人沮丧。坐在后座的晓白很快发现,妈妈对这条路非常之熟悉——他一下子明白了,有好一阵了,妈妈托词含糊地出门,然后整夜不归,那些时候,她一定都是从这条路上骑到“那边”去的。看来,那个“那边”不是平地惊雷,而是一大朵沉重的云,早就飘在他头顶上了。

  到了楼下,妈妈像出发前那样,又一次对晓白叮嘱:“记住叫人。礼貌,还是要的。”又朝着姐姐晓蓝:“注意礼貌。”其实,说一遍便可,何必重复?更奇怪的是她的口气,像是退而求其次——“礼貌,还是要的”。

  接着,上楼。站在门前,妈妈上下瞅瞅他们两个,眼神空洞,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在奉旨行事。最终,她敲门。

  门开了。一个身形鲁莽的男人迎上来,身着厂区最为常见的藏青色工装,一双手对搓着,哪里不对劲似的咧嘴而笑,其头顶又秃又亮,如黄色灯泡,而一只极明显的酒糟鼻子,则又如红灯,在他们眼前同时亮起。晓白愕然。妈妈一扯手:“快叫丁伯伯。”

  客厅里,一张边缘开裂的人造革双人沙发上,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前额的头发太长,遮住他的半个脸及所有表情),一个长相不秀气的女孩(她满脸堆笑,显得下巴很宽),也一前一后不自然地站起来。

  “苏阿姨。”他们像机器人一样发出既定的信号,四只眼睛在晓白与晓蓝的身上来回地扫描。而晓白、晓蓝也反过来扫描着他们,以及客厅角落里一张蒙着黑纱的相片——那是女主人,隔着蒙了灰的玻璃相框,她表情高深地直冲着所有的来客。

  妈妈指点着,让晓白叫“成功哥”与“珍珍姐”。晓白一一照办。晓蓝也先后叫了“丁伯伯”与“成功哥”,但在叫“珍珍姐”前,她犹豫着抿上了嘴。妈妈于是恍然大悟地笑了,站在那里跟丁伯伯讨论起姐姐与珍珍的大小。他们非常耐心地分别报出自己女儿的出生年月,阳历及阴历,小小的讨论与比较之后,最终发现,珍珍确实比晓蓝大三个半月,该叫“珍珍姐”。两个大人满意地笑起来,像共同演算了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题。

  妈妈让晓蓝重新叫,晓蓝把头扭到一边,嘴里像突然多了一粒糖,含糊地滚了过去,而那个“珍珍姐”,则过分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肤浅的胜利感。不过,就这个称谓本身而言,珍珍的第二次享用,那已是很多年之后,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另一番情形了。

  ——时光啊,像根甘蔗,哪一头甜哪一头苦,谁能说清?此刻,这屋里,来自两边的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由于他们的结识,生活将会怎样铺下后面的轨道……他们所能留意的只是此刻,这个不那么顺溜的初见:在相互的介绍与问候结束之前,包括讨论珍珍与晓蓝的生日大小之时,所有的人一直都站着,如同被画定了圆心,他们像落尽叶片的树桩那样站在各人的位置上,身体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生硬,构成富有启示的几何线条,彼此叠加,互为因果……

  这天晚上,晓白磨蹭着把那软乎乎的练习簿卷成一个细卷儿,然后摊平,再卷。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堵塞了的下水道,他弄不明白:对他而言,“那边”,到底意味着什么?

  思前想后,为了摆脱这沉甸甸的心烦意乱,晓白在练习簿上默写了几个上周刚学过的成语:以身许国。碧血丹心。忧国忧民。浩气长存。一共三遍,默完了,觉得多少表达了部分的衷肠,心里舒服多了。可以看出,晓白是个热爱成语的孩子。成语这东西,对文学家来讲,既庸俗,又局限,可在这个年龄的晓白看来,却觉得那里面有着了不起的精确性与延展性,是他用以对世界倾诉的最佳格式。

  就在写完这些成语、放下笔的瞬间,晓白脑袋里突然“叮”地一响:看哪,每天放学路上,他一直渴望着的热乎乎的家、热乎乎的人,这不就来了嘛!当然,丁伯伯那个“黄灯”加“红灯”,他有点接受不了。而珍珍,准跟妈妈和姐姐一个样。可那里有个丁成功呀,哥哥、兄弟、老大!太好了!他可以死心塌地投奔这位保护人,踏踏实实地搭在他肩膀上,而不必再像个瓜藤那样地蔫下去了……什么“倚靠”、“搭在肩膀上”,瞧瞧,晓白那么胖,那么重,但偏偏把自己定位得软不拉叽、弱柳扶风——心理医生听到,准又要大摇笔杆了。

  合上练习簿,晓白感到有了盼头,但三层下巴的皱褶里同时也有几分忧虑——见面仪式上,那个“成功哥哥”,与众人打个照面后,就立刻缩到他自己房里去再未露面了,那短暂一瞥中所传达出的冷淡是不言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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