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自此,晓白对“那边”重视起来,并以寻求一个“保护人”乃至建构一个亲热大家庭作为他的目标:让六个花瓣拼成一朵大花朵,把两块破棉絮捏合成一床暖暖和和的大被窝!就算多年之后,回忆起初衷,他依然感到这想法不赖,挺朴素的,这是一种超越了小市民趣味的情感寄托,是吧,都不介意什么继父后爹假哥哥假姐姐的……
他注意观察起妈妈——得弄清楚妈妈与“那边”的关系,其好坏优劣与发展前景。
但是,却很难看清!妈妈是那么的“层峦叠嶂”!晓白一直奇怪妈妈的变化,爸爸的去世是个分水岭,她“面目全非”了。有时,她像生了病,接连几天都不做饭,只买些烧饼来应付他和姐姐,她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床上瞪视屋顶;但或许仅仅两小时之后,她又一骨碌起来,哈着腰殷勤地收拾家务,连雨靴都拿出来反复洗刷。有一条是肯定的,她不爱说话了,就算说话,也总有点假假的。有一个成语,晓白一年后才学到:行尸走肉。这约摸可以形容这个变化了的妈妈。
妈妈去“那边”时——起先跟平常的夜晚一样寡淡,晓白、晓蓝在餐桌上做作业,头顶的日光灯发出苍蝇般的“嗡嗡”声,沙发上的妈妈却有点不安定了,她站起身来回地走、东摸西摸。晓白挠着脖子瞧她,姐姐晓蓝也咬着笔杆子看她。她掩饰地用手做出拨打空算盘珠的样子——她是烷基苯厂二分厂财务室的会计。
……继续做作业,妈妈又替他们一人倒了杯水。最终,她直接摊牌,眉头紧皱,像是不情愿地:“我,过去一下。明早我回来做早饭。晓白听姐姐的话。”
晓白不抬头,像急着赶作业;姐姐站起来,相当体贴:“路上慢点儿。”
等妈妈拍上门,晓白马上丢下笔,站起来,像一匹矮而肥的小马一样溜达起来,房间不大,被他踱来踱去占得满满的,他如同哲人那样忧心着,思考着一些不具体的困惑。
姐姐把刚才装出来的礼貌给扔了,不耐烦地冲晓白直嚷:“走来走去烦不烦?影响我背单词!作业完了就洗洗睡!”
关于妈妈或是“那边”,他们姐弟两个并无交谈,但晓白相信,姐姐应当跟他一样——他们其实不介意妈妈有了“那边”,或是她的定期前往,这并没有什么,她这种情况,用晓白无意听到的邻居们的话来说,“在外面有人”也是可以的。
问题在于:不对劲。
第一,那个丁某,全名叫做丁伯刚的,实在太……叫人怎么说呢!秃顶,酒糟鼻,搓着手的寒碜样,带铁锈味的藏青工作服,眼神躲躲闪闪……厂区这么大,这么多男人,就是闭了眼,也不见得能撞上这样儿的一个来!以貌取人这是不对的,但这跟他们原来的爸爸,差别实在太大!爸爸的俄语说得跟外国人一样。爸爸穿米色风衣。爸爸每天晚上擦他的皮鞋。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疑问,则令人更加不快:对于跟丁伯伯的关系,妈妈虽然是投身进去了,但她从不开诚布公,避免向任何外人提起,她天真地对此保密,似乎所有的邻居、同事、熟人们都比她本人还要天真,似乎整个厂区大家庭的诸多成员们尤其是女性成员们都是瞎子、聋子与哑巴。
这令晓白羞耻,也很不踏实。妈妈的只字不提,蕴涵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她随时会全盘否定她与“那边”的关系,像个不可捉摸的赌徒,翻脸就不玩了。
唉,总感到生活是摇摇晃晃的,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