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在南方的最后一年,花着老山的钱,晓白喜新厌旧地辗转过多家诊所。初诊时,心理医生喜欢让晓白填写一张表格,其中有一栏,是发育年龄。每到这一栏,晓白就像眼瞎了一般,粗心地跳过去,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几个字。
然而,该怎么说呢,事实情况是,对于气味浓烈、雄鸡报晓般的“青春期”,晓白曾经寄予厚望,虽然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过(唉,这孤儿般的生活,有谁会跟他谈啊),但通过对同龄人的观察,他对这个节点产生了相当乐观的寄托:他相信他会抽条子,就要瘦下来了。
但现实很不配合,足够长的几年过去了,他根本没有出现那些常见的标志:喉结、变声、青春痘、宽起来的肩……如果非要找,也许吧,在肉脖子的某处,藏着个花生粒大小的喉结。至于嗓音,真逗人,他居然越变越细了。更为可笑的是,从背后看,他宽起来的不是肩,而是屁股,明白吗,他的发育期,收获了两瓣饱满得赛过西瓜的臀部!还有额外赠送的胸部——脂肪们在这里多情地会聚起来,由于缺乏支撑,它们半挂了下来,夏季到来,薄薄的汗衫清晰地勾勒出晓白的胸形轮廓,那是容易招致平胸姑娘妒忌的弧线。如果他背上双肩包,如果他跑步,如果他出汗,如果他到公共浴室……嘿嘿,想想就会让人发笑哩。
晓白究竟如何看待他这具日益沉重的肉身?自怜、憎恨还是无所谓,他讳莫如深,在练习簿里从不谈论这个,像个善用曲笔的史学家,他选择了记录另一个事实:菜单,来自“那边”的星期六菜单。它们前赴后继地呈现在练习簿中,或也可视作对他这发胖趋势的小小注解——饱含着一千又两千的卡路里,它们在练习簿上油腻腻地排着队,攻克并占领了晓白,使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死胖子。
是的,自初次见面之后,每到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带他们到“那边”吃饭,两家六人,一个相当正式的晚餐。
总要等到天很黑、完全过了饭点儿,饥肠辘辘中,妈妈才带他们往“那边”去,以确保不会遇着什么熟人。但在楼梯上,仍然可以碰到“那边”的邻居们,对方在楼梯上侧身停住,像是礼让他们走过,可那平常的一瞥里可能大有内容:看哪,这寡妇又来了,还拖着俩孩子!真够热闹的!这总让晓白感到一种兜头而来的浇灌,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胖身子给缩成苍蝇大小!他不敢看晓蓝或是妈妈,因为不论她们脸红或是脸不红,他都会感到加倍的羞耻。
而穿过这一层目光的洗礼,将会是一个寡淡无聊的夜晚——晚餐的主场在“那边”,而“那边”的主人们,他们好客的方式,该怎么说呢?
……也许可以解释为腼腆,这是指“成功哥哥”。对“客人们”的到来,他垂着头发露出半张脸来,不知冲什么方向打个含混的招呼,之后便不闻不问、一头缩回他房里——他的房间,其实是个阳台。晓白张嘴盯着那微微抖动的老式铁皮门,心中神往……珍珍从后面大咧咧拍拍他的肩,嘀咕着:“别看了!他那狗窝,没有人能进得去!连我都不让!”
晓白只得收回目光,像个礼貌的客人那样端坐下来。珍珍盯着他,几乎贴着他的脸,直咂嘴:“你!皮,真白,睫毛,真长!”晓白想往后缩一缩,但椅子两边的硬扶手很紧地夹着他的屁股。他只得假装无所谓地听任珍珍研究他的其他部分。他想他态度得好点——晓蓝远远地挑了张椅子,一声不吭地打开她随身带着的书。她端坐的那一小块地方,温度或许都降下几分;而妈妈,从一进门起,就给自己戴上一张贤惠面具,以一个冒牌女主人的身份,煞有其事地一头扎到厨房里。
厨房里,丁伯伯总系着那条颜色丑陋的深褐色防水围裙,油渍渍地发亮,颇似屠夫,但这毫不影响他的挥斥方遒。狭窄的厨房被他非常巧妙地利用上了一切地势,布置得像个严密的沙盘,生的熟的,绿的白的,荤的素的,主菜与调料,各就各位、各尽本分,他杀气腾腾地操作着。一整个晚上,他,以及后期加入的妈妈就一起置身在那浓滚滚的油烟里,像是以厨房为牢的服役者,正好可以合理地避开对方的孩子。
是的,他们都不擅长与对方的孩子们交谈,任何可能需要谈话的情境或事件,他们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加以悬置或转移——十二年后,与晓蓝谈起猝死的丁伯刚,作为一种淡淡的凭吊,晓白仔细回忆了一下,在他们作为临时组合家庭的这两年半里,如果做一个统计,丁伯刚对晓白、晓蓝所说过的话,只字不落包括停顿与省略号,收集在一起,恐怕都写不满晓白的一页练习簿;妈妈要强一些,她与那一边兄妹的对话,会“多”达一页半,并且所有这些对话,十之八九都发生在餐桌上。
星期六晚餐相当于是最正式却也是最没有建树的外交场所。
所以,在等待晚餐的那一大块尴尬时段里,晓白坐在客厅里,只需要跟珍珍打交道了。
——终于看出来,珍珍实际上是个……怎么说呢,有些缺心眼的人。她脸上几乎总保持着笑嘻嘻的神情,毫不掩饰地轮流打量晓白与晓蓝,眼睛像狗那样,忠诚得令人有些不安。她问长问短,哪怕对方明显敷衍。
值得一提的还有她的打扮。虽然她相貌粗犷,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时髦的追求,也可能是她所读学校的影响,那像是个随心所欲的地方。每个周末,细心的晓白都会发现她的新气象,诸如:卷眼睫毛了,指甲油换颜色了,打耳洞了,头发由大卷变成小卷了。她因此显得更老气了。
可她欣赏自己的变化,歪坐在沙发上,她笑容满面地审视自己的指甲,或不停地摆弄一条贴有金片的PU革腰带。很明显,她在等待晓蓝主动搭话,最好是讨论一下她的装扮,哪怕就是批评两句也好——热切的小火星子在那对分得较开的眼里一冒一冒的。
但她太不了解晓蓝!打扮?嘁,这正是后者最为不屑的话题之一……晓蓝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手里的书绑架了一般。
晓白艰难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下屁股,好心好意地想要给珍珍一个台阶下。“呃……你每天,写点什么吗?”期期艾艾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问这个干什么。
珍珍惊讶地鼓起眼睛,失声大笑:“日记?我最恨那个了,没话找话!不过,我每天也干一件固定的事,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照镜子啊,小胖子,这个都猜不出,每个女孩都会做的。”她开心大笑,露出一片红红的牙龈。
晓蓝突然“啪”一声把书合上,“刷”地站起,却又很快坐下,重新把书用力打开。
珍珍摇头一笑,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以一个小幅度的但极为女性化的动作举到侧前方,一边冲着晓白挤挤眼。
她的镜子一闪,晓白从里面看到自己,圆滚滚的脸上一层油汗,满脸打圆场的笑——看着那样的自己,一阵焦虑的浪头打来:别浪费时间了!得做点什么,让这两团泥巴,尽快捏合成为一个泥巴!成为万家灯火之一:黄色雾气的灯光下,无所顾忌的兄弟姐妹,畅意地谈笑风生,双料加量的家……晓白为着这憧憬着的一幕而感动了,他撇下珍珍,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勤勉地四处走动,像是打入前方腹地的哨兵。
他走进卫生间。这里最能代表一个家庭(一团泥巴)的本质:尿臊刺鼻的旧马桶,黄糊糊的洗脸盆堆满脏衣服。瓦罐里趴着只黑糊糊的龟。卫生间的窗户口,搭出去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挂着几只空鸟笼,还排着一行盆钵,有的长杂草,有的是蒜与葱……整个厕所弥漫着腌臜的气味,但是,这么生机勃勃、强烈的男性化!不像自己家里的卫生间,真讨厌啊,太女人了,洗发水味、搽脸油味、花露水味、经血味、过期唇膏味。
装着上厕所,晓白长久地蹲着,肥大的屁股在空气中发凉,他的长睫毛眼睛凝神于马桶对面挂着的五六条毛巾,它们硬邦邦的,发黄或是发灰,分布着地图般的渍迹。晓白逐条研究,突然冒出个怪念头——要是能确认哪一条是丁成功的多好!他就要用它们来使劲擦拭自己的手、脖子、脸、嘴唇、大腿,用毛巾上粗糙的颗粒制造疼痛的摩擦……
还有客厅,晓白转动颈子四处张望。丁家的装饰柜,没有任何装饰,只参差不齐地塞着旧油印厂报,谁想要包个东西、垫个热菜,或是上厕所,就走来抽一张!也有个小书柜,却像货架一样,胡乱摆放着过期台历、白线手套、扑克牌、酒瓶子……晓蓝曾对此做过评价:敢打赌,在那边,你休想找到一本书!好像没有人识字!也真难得。说这话时,她在整理爸爸留下来的一些字典和工程图纸,口气故意显得相当之公允……晓白不答理她,他觉得她很讨厌,就不能无视这些差异吗?
当然,两家有一个共同点:遗像。在等晚饭的无聊之中,晓白曾多次把他冒昧的目光停留在女主人像上。照片里的女人怪通解人意的,她凝固的视线,如同一道狭小的光笼罩着晓白,显得贴心贴意,以致让晓白产生了一种既温馨又恐惧的错觉:她比自己的妈妈、比身边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更明白他的孤独;她还活着,只是到邻居家串门去了,等她回来后,她会跟他聊聊关于“亲密大家庭”这个设想,描绘一下那种情意绵绵、热气腾腾的情景。
终于,饭好了,妈妈探着头,用她那假假的贤惠让晓白“喊成功哥哥出来吃饭”!其实她这么一喊,不论谁早该听见了。但那扇门仍然要拍很久,“成功哥哥!成功哥哥!”晓白用他自己都嫌恶的细嗓门喊道。终于,丁成功把门拉开一道小缝挤出来,然后迅疾带上门,生怕谁的目光会拐个弯看到什么似的。
他真瘦真长啊,矮胖的晓白仰着头,看到他乱发下的额头上全是青春痘——晓白痛心而羡慕:我没有的,他都有!
“别喊我哥哥,不习惯……直接喊名字吧。”他喉结一动,声音很低。
他竟不愿意我叫他哥哥?晓白心里十分沉重!他随即说服自己:对的,亲兄亲弟,确实不能这样随便,那还值钱吗,还值得他牵肠挂肚吗?变成一家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晓白把目光移到了餐桌上,把胸中那团茫然的期望全部转化成了食欲。
餐桌上,他们从不乱坐,估计就是一张圆桌,也肯定是同样的局势——两大阵营一般,两个大人顶头各一个,形成分界线,然后孩子们两两对坐。
星期六晚餐的伙食总是丰盛得不可思议。其实丁伯刚一个钳工,绝对谈不上多么阔气吧。妈妈的解释是,一边把脸朝向晓蓝,为的是引起姐姐的注意:只有两家人一起吃,丁伯伯才会这么铺张。
丁伯刚死后,晓白与晓蓝谈起这些周末晚餐,晓蓝提到一个“恩格尔系数”的名词,大意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把收入中的多少用于吃喝,这个比例越大,生活质量就越差,意思是活得如同猪狗吧……但晓白不喜欢这个系数,吃吃喝喝难道不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吗?尤其当隔阂的、不够熟的人们不得不挤在一块儿相互取暖。
由于人多、菜多,丁家的餐具都是随心所欲拼凑而成:黄瓷盆、小铝锅、不锈钢饭盒、印花塑料盖碗以及有缺口的瓷碗,这反而为拥挤的餐桌增加了一种豪放的作风,所有那些五颜六色的菜肴们都像在热烈地欢呼:来吧,不要在乎那些玩意儿,快点,撕咬我、吞咽我、喝光我吧!
大约正是为了响应这最原始的召唤,他们的吃饭,是纯粹的吃饭,绝对没有任何的交谈或嬉笑!“吧唧吧唧”,只有“吧唧吧唧”,他们挤挤挨挨、专心致志地吃……多少个周末的六人晚餐啊,蠕动着的胃囊,油腻腻的桌面,筷子碰到饭碗发出声音,像是一台小尺寸的旧电视里所播发的画面,像是凡?高的《吃土豆的人》,嘴唇的开合中散发出无限的凄凉之情,一种共同努力着但并无改善的困境,赤裸裸、心知肚明的孤独……此种景象,延续了两年多。两年里的几乎每一个周末,都是如此,直至这个临时家庭宣告解体。
然而,岁月偶尔也会来点遥远的呼应:十四年后,长江堤坝边,野草地上临时摊开的餐布上,伴随着新死者与新生者,他们两家再次走到一起,团团坐下,暮色掩映着相互交织的身影,他们表情竭力平淡,避免谈及拥挤的往事或刚刚过去的灾难。
在南方的大部分时间(除了与老山交往的那一小阵),晓白总是一个人,对着只有一双筷子的桌子,他常常会条件反射地忆及当时在“那边”的周六晚餐,人多、菜多,那最接近于他理想中的“美满家庭”!尽管在内容与交流上是完全的空白与静默,但从回忆里看去,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比如,丁伯伯,他不可能说话,他在餐桌上的主要事情,是喝两口小酒。他有个专用的土陶酒盅,暗绿色,手感粗糙,这跟他的酒极为般配,他所喝的是简装洋河大曲,瓶身上一个翩翩起舞的绿衣仙女。他这一酒一盅,也算是一套酒具,长年置于餐桌一角,一到吃饭,他便毫无顾忌摆开架势,用轻柔而自爱的动作替自己倒上一个大满杯,约有一两四五的样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沉浸其中——他没有闲工夫跟大家说话。
而丁成功,当然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长期待业“穴居”者,他有他冷酷的操守,就算一整个晚上只有这时候可以让大家荣幸地见到他,但他那两片有棱有角的嘴唇,除了咀嚼绝不作其他功用。
至于珍珍,算了,放过她吧,晓白想想就要忍俊不禁。她那劲头儿,在餐桌上总被进一步放大。她旁若无人地咂嘴,她门牙上嵌入了菜叶,她襟前滴上了汤汁,她撅起嘴唇对付一个夹不起的毛栗子。
幸而,相对于语言与热情的稀缺,空中的视线却颇为活跃地交叉相接——在练习簿中,晓白把这种现象比喻成他经常做的一种题目“请把合适的词语用线段相连”——
比如他自己,中了邪似的,总克制不住地要留意丁伯刚的酒杯,替他数着,到底,他在喝第几杯,他总共要喝几杯,他将在第几杯醉倒……而珍珍,晓白发现她喜欢盯着晓蓝,自得其乐地进行戏仿,后者吃什么菜,她稍后也夹什么,只夹一点点,特别秀气的样子。丁成功的目光在头发缝里,偶尔迸出一道,冷箭般不知去向。晓蓝照例不答理任何人,她紧盯着碗底,不像是吃饭而是在祈祷,在请求老天爷原谅这错误晚餐的所有在座者。
目光最富笼罩性的是丁伯刚,由于小酒的浸泡,他早就从“屠夫将军”(晓白暗中这么称呼他)变成了一个温柔醉汉,眼神像是宽大的雷达波,每咂上一口,便慈仁地扫视整个大局,而后再以这种扫视作为他的下酒菜——每个周末,他都是以跑步抵达终点的竞技状态,轻松而毫无悬念地醉倒。
妈妈无动于衷,好像她从来没有做过工程师的会计太太,从来就特别习惯于这样一个醉汉钳工似的,她人造太阳的目光在四个孩子身上没有热度地播撒,平衡地照应着让菜,看到谁的饭吃完了,便及时地站起。
……而所有这些目光之上,晓白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对,丁成功和晓蓝的目光。不,准确地说,他们之间没有目光,他们压根儿不瞧对方一眼,非常绝对,连余光都没有。可晓白却又分明知道:他们正在互相琢磨、挑剔、回避!真的,他敢用他发达的胸部发誓,这绝不是幻觉或想象:他们在以“不看”的方式“看”!
这太神奇了。晓白感到他心头突然动了一动,像有只兔子,用它毛茸茸的小耳朵,挠了他一下。
眼神交织着或没有交织着的无形之网中,晓白快活地吃着,每个菜都好吃极了,他拼命翻飞筷与匙,机械地运动牙齿与腮,鼓励并纵容自己的胃。在晚饭后期,他的腿不得不更大地叉开来,人往后仰着,汗衫在肚皮上形成丰满的皱褶,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大肚弥勒。
丁伯伯那醉眼的雷达,只要扫到他由衷的吃相,便欣慰举杯“吱溜”闷下一大口。晓白受到鼓励,愈是卖力地吃,同时,他替自己不解,这算是在讨好吗?或者说,作为一个胖孩子,在这貌合神离的晚餐上,大吃一顿便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
但这种情形已经不可阻止或更改了,甚至,在大家都差不多放下碗筷之后,在惯性的力量下,他还会发起新一轮攻打,进行某种表演似的,痛快地连夹数块红烧肉,又用浓汁泡饭,把鱼翻个身吃净,再把吃不完的炒菜“包干”掉。最终,巡视着被他清洗得一片贫瘠的桌面,炫耀般地打一个清脆的饱嗝,一边满足地意识到,桌面上方的众多视线,包括丁成功的,正为他的壮举而凝神屏息,惊讶地瞪着他,瞪着一个活生生的饭桶。
从“那边”回家的路上,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任何一点颠簸都让晓白的胃像是在荡秋千,晃悠着到达一个高点,然后疼痛着下坠,等到了家里,疼痛更加加剧了。妈妈去烧水,说要给他泡点茶,可晓白一想到喝茶这个动作,就几乎要捧着胃在地上打滚!
晓蓝冷冷地瞧着,有了主意,她拿过来一把牙刷,毫不留情地往晓白嗓眼里捅。在牙刷毛的刺激下,晓白顺利地呕吐了,吐出很多,各种饭菜味混合着,气味可怕,像把整个夜晚都吐出来了。一边呕吐,看着嘴里的黏液恶心地拉长,晓白却感到一丝奇特的惬意。
晓蓝拿书掩着鼻子,拍拍他肥厚的、麻布袋一样的背,嫌恶而不解地骂:“你这是何苦。浪费!”
妈妈递过水给他漱口,也不表示任何抚慰,好像这一切,只是春夏秋冬的冷热交替,是横在前面的冰冷河流,每个人得靠自己选择他渡过的方式。
等到可以坐下来,晓白会打开练习本,把他一直默记着的菜单一一罗列:五香花生米、虎皮青椒塞肉、毛豆米鸡丁、茄夹子、丝瓜炒油条、鸭血韭菜、红烧猪脚、千张结皮肚豆腐豆芽杂烩……
此后,不管任何时候,出于对往事的悼念或憎恨,晓白只要重新翻看起这些练习簿,哪怕他正饥肠辘辘,但在这些菜单的提示下,所有那些消逝掉的周末之夜又夹杂着菜肉之香呼啸而返,唤起来自胃部最深处的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