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就这么的,丁伯刚想到了苏琴——这时候,他跟苏琴也好了差不多一年了。通过苏琴把酒给送出去,不就好多了吗,他的心就不疼了。再说,她是他所认识的唯一一个体面人。她那格格正正的样子,人们会给她面子的。她跟她前夫,那个工程师,他们,是厂区的另一种人,一定是擅长跟“上面”的人打交道的。
啊,等等,有个老问题又在丁伯刚心里沉渣泛起——作为另一种人,苏琴为什么竟会跟自己好上?从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搞懂过这个问题。还记得当初,他们头回见面,甚至都还没等介绍人说完他的全部情况,她就等不及似的,点头同意了。丁伯刚被苏琴的不假思索给镇住了,意识到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瞧,她要脸有脸,要身子有身子,胸脯、腰、脖子什么的都还在,两个孩子又算什么,谁不会有两个孩子啊……像买东西似的,丁伯刚生怕便宜跑了,慌得根本都没有想一想这里的蹊跷,也忙不迭地点头了!
等到冷静下来,他就开始纳闷上了,并且没事儿经常拿出来纳闷纳闷。可他只管纳闷,就是不敢当面问,他真害怕苏琴会胡乱答出个什么来!苏琴这个女人,浑身的捉摸不透,表情一本正经的……不过她床上挺好使,好使得让丁伯刚总会产生幻觉:这个女人,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的,否则她不会这样的好使。不是吗?
唉算了,由它去吧,又不吃亏!他本也没想图个别的,难道还指望她当真怎么样!丁伯刚粗枝大叶地晃晃脑袋,只趁着酒兴,得出个缺乏逻辑的结论:丁成功的工作,交给苏琴去办,最合适不过!她有这个能力,甚至也有点义务不是吗,她不是一向挺高级挺派头的样子,也应该做点高级的事情吧……
近乎滑稽的场景就此开始上演了——连着几个星期四一大早,过完夜的苏琴推起自行车准备回家,衣衫不整的丁伯刚突然急忙忙追出来,提溜着个沉甸甸的袋子,如一包黄金。他躲躲闪闪的,嘴里含糊地介绍:“这是汾酒。这是西凤。这是剑南春。”一边说着,他的手盲人摸象般地从那些袋子上刻骨铭心地抚过去,眼睛却不看。
苏琴太惊讶了:“你这是干什么?”
“嗳?儿子的工作啊!”丁伯刚理所当然般地,“就是昨晚,我跟你提到的那几个人,你分头去跑一趟嘛。”丁伯刚轻描淡写地,回避着“送”字,一边眯着他的醉眼,一只手仍在心疼地抚摸。
“怎么让我去……我,不可能的!”苏琴难以置信地摇头,一口回绝。昨晚在床上,他是嘟囔了几个名字,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丁伯刚真诚地直咂嘴,似乎他早就跟苏琴谈妥了这个事情:“礼多人不怪。拿着,拿着!看这多好的酒啊!记住,你一定要跟他们说说。我家丁成功曾经是个……神童,他该有份好工作!真的,他是个神童!我跟他死去的妈妈都最清楚,我不妨也跟你说说!”丁伯刚叹一口气,为了说服苏琴出面,他决心翻出他最后的秘密底牌。
清晨的微光里,好日子像奔马跑过,扬起片片烟尘,丁伯刚的牙齿闪过一层洁白的光,夸张与欺骗性的记忆在那白光里复苏。“他一岁会数数,两岁会背圆周率,三岁会背唐诗,四岁会读报纸,三年级,他拿起四年级的书就会读,初一,他拿起初二的试卷就会考……明白吗,他不一般,他应该有大出息!飞黄腾达!我们丁家就全指靠他呢。”丁伯刚一口气地说,顿了顿,他加上一句,“他妈妈是没福气了。但你,包括晓蓝、晓白,都能靠上他的。我们只要扶他上了马,他就能拉上我们两家的破车一块儿跑!你相信我。”
苏琴扶着自行车,两只脚来回倒着,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急着要离开。再说,听他都胡说些什么呀,还神童,天下什么人都是神童吗……她试着往回家的方向推自行车。
丁伯刚却紧紧尾随着,嘴巴里隔夜的酒气在风里飘散,“你不知道,从他妈妈一死,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像一团烂酒糟……我对不起他妈妈,我答应过要让他有出息的!所以,真的,他必须有一份像模像样的好工作!你说对不对?你要跟他们好好说说!”
他们……苏琴尽量回忆丁伯刚昨夜提到的名字以及其相应的职位,唉,真是做大头梦,“他们”怎么可能真的帮丁成功?凭这几瓶包装都烂了的酒吗?再说,她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去替丁伯刚跑他落榜儿子的工作,她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承认她与丁伯刚有关系的,剁她的头也不干!
苏琴瞪着喃喃絮语的丁伯刚,忽然明白过来:他还在醉中,这只是宿醉的一个固定构成,不管对面站的是谁,他必须这样表示他的努力,把他心肝宝贝疙瘩的酒交付出来,表示他作为父亲的姿态。这样一想,为了脱身,苏琴决定妥协,她接下那些酒,瞅个空儿跨上车飞快地走了。
丁伯刚留恋地跟着跑了几步,拖沓的身影如同半截模模糊糊的墙,在晨光中扩散,变得薄而宽大,一边无限蔓延着,往时间上伸、往空间上伸。这个奉献出美酒的酒鬼,壮烈而痴情地等待着一份无比美好的工作——在他再一次醒来之后,在他另一次醉去之前:丁成功的工作,解决了。他的神童儿子,将会有出人头地的辉煌,绝不会像十字街面上常常看到的那些小杆子,过着炮灰般的、猪狗不如的人生。
丁伯刚笑巍巍地确信着,就像对酒精的高度信赖,信赖其辛辣的神秘性,以及这种神秘性对生活的引导。
然而,这伟大的神秘性也许只能独善其身,对儿子的工作显然无效,意外的一击终于讽刺地迎面抡来——周六的晚饭桌上,丁成功突然捋一捋他的头发,对一桌人宣布:“我自己找到工作了,就是咱电子管厂。”他的声音里有根棍子撑着,直而硬。
丁伯刚盯着丁成功的嘴,像盯着一枚炸弹,声音如垂死之人:“具体?”
“十一车间,新成立的,吹玻璃工,学徒期三个月。下周一到劳资科报到。”丁成功往桌子上瞟瞟,可能看了一眼苏琴,也可能除了苏琴谁都看了。那些送出去的酒,当然不是秘密,每个人都知道,为了丁成功的工作,丁伯刚床下的酒,在这几个月里,已经全部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丁伯刚的某种精气神儿,他变得落魄而暴躁了。
“怎么,怎么找到的?”丁伯刚语带热切,他宁可相信丁成功是在骗人!吹……玻璃?什么狗屁玩意儿,这能算份工作!
“厂门口贴着呢。都半个月了。没人去,我去。”丁成功冷冰冰地回答,他同样不知道吹玻璃工是什么,但这重要吗,难道他还能够挑挑拣拣吗?
丁伯刚像给人打了一拳似的,脑袋往后一让,并在瞬间涨大了一百倍。他抖嗦嗦地举起他的粗陶酒杯,很奇怪,他是冲着苏琴敬的:“嗬!来,敬你一杯吧!这下你落得轻松了……他自己找了个!听听,吹玻璃工!”
苏琴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她犹豫着张口:“其实……”
丁伯刚摇摇头不听,焦渴地一抬下巴,酒水纷纷地洒到前襟。他抖着嘴角,突然非常难看地哭了。整张桌子陷入悲凉而谴责的气氛。珍珍却拍了两下手,这是替丁成功高兴,还是鼓励她父亲的哭泣?晓白感到无地自容。晓蓝只管把眼睛使劲一闭,也不知她能闭起些什么。
随着第一串浊泪的滴落,丁伯刚突然坚强起来,笔直地瞪着空荡荡的酒杯,一种粗暴的情感喷涌而出。他勇敢地发现:他开始憎恨苏琴了。
难道不好意思承认吗,他一直对这层关系不踏实!从她轻率地跟自己好上,但死活不肯张扬这层关系开始,从她那假装出来的贤惠,以及贤惠中的蔑视开始。她跟了他,这本身就是件不够真诚的事。他一直在找个理由恨她,瞧,现在他恨上她了。
而憎恨的高潮尚未真正降临,直到他送出去的那些美酒们又排着队回来了,原模原样,连烂兮兮的纸袋子都处女膜一样完整,梦牵魂绕的酒香重新将他柔情蜜意地包围!丁伯刚差点没哭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丁伯刚愤怒极了,像打算自杀的人发现自己被人救了,他满足而腼腆地等着苏琴解释,胸口咚咚直响。
“嗯,其实……我从来就没有送给‘他们’,我没送任何人。”苏琴垂着眼皮,语调刻板,她对事情的后果显然毫无估计,“我知道他们不会帮上忙的!他们准会说,一个高中生,不做工人还能做什么?他们一口就会回掉的,送出去就等于是白白扔掉。再说,”苏琴像是尊敬地看一眼丁伯刚,他的眼睛正像玻璃球那样微微凸起来,“再说,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这些酒!”
老天爷啊,你听听,你倒是做个主啊!她竟然从来没把这些酒送出手!她压根儿就没有去出过力、去恳求过那些人!她事不关己,她无所谓地就放弃任何可能性!就听任丁成功这么顺流而下地成为一个屁都不如的吹玻璃工!
还“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这些酒”,妈的巴子,她懂个屁呀!
丁伯刚的心脏像被扔到水泥地上的骰子那样四处滚动着。她彻底断送了丁成功这一辈子!也断送了他这整个家!想想看吧,那一长串惊人的富有潜力的神童标志,那贲门癌的妻子,她对儿子的临终寄托!尤其还有个珍珍在一边,那个什么也不能指望的傻丫头。唉,幸好妻子死掉了呀!
所以说呢,怎么真能指望一个后来的女人?难道忘了那个最基本的道理,就好比说,电器原配的插头,茶具原配的托盘,衣服原配的纽扣,另换一个,哪怕再新式、洋气,可他妈的又怎么可能好过原配!怎么能指望当个东西用!真的,他不再会把苏琴当个东西了!分手吗?太便宜她了,不,他要继续用好饭好菜去招待她那两个小崽子!照样与她同床共枕滚在一处,操得她四处打滚!最好她还以为他很谢谢她!这样恨她才有劲儿不是吗。
噢,还有这些酒!这该死的他奶奶的美酒!此一番失而复得就好比是死而复生,等于白捡,无论怎么样挥霍都是可以的!
丁伯刚懒洋洋地一笑,决定更改对这些好酒们的态度了——还敬畏什么!就应当放肆地亲狎、哧溜溜喝光,再把它们变成尿给撒了!
主意一旦拿定,一切的烦扰都像衣服领子那样一拎,被提纲挈领了。丁伯刚笑纳了苏琴归还来的美酒,随意地打开其中一瓶,钉子一般痴坐在桌子边,顾头不顾腚、死气白赖、浑然无忧地举起杯子来,一边不紧不慢地品尝着对苏琴的像黑夜那样的仇恨。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二得六,直到六盅之后,他对苏琴努努嘴,又冲床努努嘴,眼角的红血丝里涌动着涨潮般的疯狂,酒精像巨浪一样托举着他,去把苏琴里里外外彻底翻个遍!
他往苏琴看去,苏琴正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像是温顺地准备迎接惩罚,但在她的肢体里,却又深藏着对这一切的蔑视,以及更胜一筹的疯癫。
唉,这个女人,她永远都不是自己的。跟她的这一段儿,就像已经馊掉的饭菜,迟早都是要倒掉的!
丁伯刚颓丧地摔下他的杯子,那怪结实的陶杯子在桌上滚了几滚,好像在提前锻炼筋骨,预演一番若干年后它将要遭遇的巨大气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