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逃不脱重复

作者:张宇 字数:5182 阅读:1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一章 人逃不脱重复

李家的人把水月脱光了游街示众这种形式,晚辈人没见过。甚至,也没有听说过,解放后长达几十年岁月里,这山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年轻人还认为这是李家人的创造发明。只有老年人知道,这是惩罚淫邪女人最古老的形式。水月的姥姥水秀当年就被黄家人这么糟蹋过。水月这次裸体游行,只是对她姥姥当年所受苦刑的一种重复。
  人逃不脱重复。许多事情,后人只是重复表演前人的生活。这时候前人的生活就成了剧本一样,被后人重新演出。历史也逃不脱重复,当代的许多事件在古代那里都能找到版本。有人说历史出现重复现象,会越来越荒唐。那么个人命运呢?我觉得会愈来愈残酷无情。
  水秀是因为和铁锁私通被脱光了赶到街上的,当然不是在那个初夜事发的。在那个初夜,两个人曾共同商定了“就这一回”。当然,这种话只是为开始找到的托词,为了原谅自己。人们有这种习惯,在冒险时经常找一些话来安慰自己,实际上是鼓励自己勇往直前。如果说那五块钱为他们两人开始时修了桥梁,或者说买了张门票,那么越过那个初夜,他们便再也退不回来了。失去贞操,一次和无数次,性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在当事人那里,肯定会这样体验,只要敢做一次,就敢无数次地做下去。
  一个是独身男人,一个是寡妇,一把火点着情欲,就把两个人焊接成一体。开始是屋里和夜晚,后来发展到白天和庄稼地。
  大概做这种事,起初确实能瞒过别人耳目,不被发现。做到后来,通常是谁都知道了,只有当事人被蒙在鼓里,总认为别人没发现。这情景有点像掩耳盗铃。
  出事的那天夜里有着很好的月光,水秀家的院子里被月光泼满了。她和铁锁在柴草屋里做爱,被突然翻墙而来的黄家人堵住了门,按住了身子。为了避开孩子,他们经常在这柴草屋里约会做爱。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秸,临时在上边搭一条小褥子,就做成了地铺。这环境虽简陋却更突出了偷情的神秘和刺激,又感到安全,做爱时就放得很开。做到高潮处,水秀常常忍不住死活就呻吟着尖叫起来,这尖叫声把铁锁煽动到疯狂,也传出院墙通知了乡邻。那夜里黄家人就是捉着这尖叫声,把他们当场 抓住的。 当然,这场捉奸活动是经过计划安排好的,并事先请示了黄家族长,得到了族长的允许。不经过族长同意,没有人来捉奸,一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捉,二来不明白捉住了怎么办。族长说太败坏黄家门风,惩罚这贱妇!这就给他们找到了捉奸的正当理由,使捉奸变得理直气壮,差一点就成了正义一样。
  族长在家族中由于辈长和威严,成为一个家族的首脑人物,和如今社会上的单位领导差不多,代表组织,成为群众的上头。中国人自古有这个习惯,凡事都要请上头来决定,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事情。一伙人把水秀和铁锁捉住以后,就有人去请示族长来处理,族长放话先押到家庙看管起来,人们才把这对男女押到了家庙。这时候族长就成一干人的上头,人们是他行为的大腿和胳膊。
  我一直觉得“上头”这个叫法很精当,一语道破人类社会结构的秘密。上头实际上还是头,只不过加一个“上”字,它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头,而成了众人的头。说破了就是众人没有头,头在上边在别人那里。众人只是行尸走肉,只有上头有思想来指挥和控制我们的行动。这种现象由开始的强迫接受到后来的自觉进入习惯意识,恐怕是人放弃自我丢失平等和自由的一个源头。等于大家织一根绳子来把自己捆牢,共同造一个监狱来把我们自己关押。
  把水秀和铁锁关押在家庙就很有象征性。家庙是用来祭祀祖先的地方,同时又是捆绑吊打族里后人的地方。是圣地又是刑场。好像圣地和刑场跟人的手心手背那样,看着是两极,其实相通。
  审讯和惩处是在第二天上午进行的,那时候家庙院里已经挤满黄家男女老少,打一儆百,要让全族人受教育。外姓旁人爬在墙头上看热闹,一排排脑袋挂在墙头上像摆一行南瓜。水秀一口咬住怨自己不怪铁锁,很快就把铁锁放了。尽管铁锁挣扎着叫喊怨他不怪水秀,黄家人还是把铁锁赶了出去,因为他姓黄,毕竟是本家。这就变成了水秀勾引良家后生,承包下全部罪过。大凡在男女奸情这种案例中,到暴露时,女人一般比男人更勇敢承担责任。等到面临灾难时,女人像母亲带着儿子一样,总是处处护着男人。
  黄家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惩处水秀的。先是语言的污泥浊水往水秀身上泼,用污辱和咒骂把水秀的清白掩埋掉。接着是用鞭子抽打,打得水秀在院子里跑,后来在地上滚动。最后族长才指给她两条生路:一条是带着两个女儿远离黄村,再也不要回来;一条是把她脱光了上街游行示众。让她自己选择。
  面对这两种选择,水秀先是一声不吭。她没有思考,她是让打昏了头,等着恢复意识。慢慢她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两条选择实际上只有一条,那就是要把她赶出黄村。她并非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只是她无处可去。娘家的全部财产已经被人买去或者占去,只剩下一处孤坟,她总不能回去在坟里住下安家。如果离开黄村,只有远游他方去讨饭。自己有房子有地,为啥要离开?况且孩子还没有成人,她还要为孩子着想。这样她就选定了上街游行。面对黄家男女老少,她把头抬起来,咬着嘴唇上的血说你们想干啥就干啥,别想把我赶走。这选择是黄家族长没有想到的,这时候他才发现这女人不仅很漂亮而且很烈性,并不是省油的灯。他本来只想把她逼出家门,并不想把她游街示众,没料到这女人不吃这一套。他已无法改变主意,只好说那就成全你吧。
  衣服是由一群黄家妇女围上来脱的,女人收拾女人最残酷无情。她们争先恐后上去扒水秀的衣裳,好像只有她们对水秀才有深仇大恨。自己人最善于收拾迫害自己人,好像历来如此。水秀开始时挣扎和反抗,她们就很有经验先把她放倒,撕着一件件把她的衣裳脱下来扔在地上,一边脱一边下手在她的身上拧着解恨,也不知这仇恨从何而来。水秀被拧得哇哇乱叫,后来就不再挣扎和反抗,索性让她们脱。这些女人让她看到了女人的险恶,心头就涌上来仇恨,但仅仅是一种仇恨感觉,还来不及想明白仇恨什么。
  等到把水秀衣裳扒光以后,水秀忽然爬起来。并不站起身子,只是蹲着,抱着前胸,夹着双腿,用胳膊和腿把前胸和下身掩护。妇女们干得疯狂,她们品尝到虐待别人的兴奋和刺激,用劲把水秀拖起来,扒开她的双手,让她站直身子,给人群一个完整的舒展开来的裸体。有阳光照过来,院墙边还有绿树为背景,水秀的裸体如一幅油画挂在家庙院。
  这时候乱哄哄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派死一样的寂静。几个脱衣妇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安地来回扭着头看。她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说全部看到了,看到了水秀的裸体对整个人群的震撼。人群被这种裸体美惊呆了。
  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来源于水秀的裸体来源于美。水秀站起身子那一瞬间,如突然展开一处绝妙的风景,摄住了人的魂魄,看得人惊心动魄灵魂出窍。相比之下,那几个脱衣妇女显得无比庸俗和丑恶。连族长都失神地瞪着眼张着口,有人来请示他,才想起来还要游街示众。
  游行开始时,人群才跟着往外涌。不同的是,没有人再骂她,妇女们也不再打她和拧她,人群只围着她在街上走。这样子不再像游街示众,倒像水秀带领人们去什么地方请愿一样。刚走上街头时,水秀还低着头,眼里还噙着泪,走着走着她主动把头颅昂起来,挺起了胸膛,愤怒地仇视着人群和这条古老的村街。慢慢地,她心里泛上来强烈的仇恨。由于迎着阳光走,太阳的光芒一直照着她的脸,摇晃着刺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手,指着太阳,指着老天爷叫骂起来。
  这就说明她早就想骂街,就是不知道骂谁。她觉得谁都有理,就是她没理。她心里仇恨满腔,又不知道恨谁,好像谁都可恨,又没有哪一个具体的人能够承受住她心里这巨大的仇恨。现在她找到了,她想骂的就是这老天爷,她仇恨的就是这个老天爷。
  她骂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你是个睁眼瞎子,你看不到我水秀的可怜!
  她质问老天爷:我犯了什么罪?我没有吃,没有穿,我犯了什么罪?
  骂着骂着,她骂得理直气壮起来,手指着老天爷一边骂一边跳,跳着身子骂,那样子像要指着老天爷鼻子骂。这时候她往自己委屈处想,越想自己越委屈。她往自己有理处想,越想自己越有理。这时候她觉得满天下都写着她的冤枉,哪里都是她的仇恨。她仇恨老天爷,她仇恨全世界。她的仇恨比天大比海深,普天下都放不下她的仇恨。
  她跳着骂:老天爷你订的这是啥规矩?我男人死了我为什么不能找男人?
  她手指着天骂:男人们妻妾成群,我为什么死了男人要守寡?肉长在我身上,你为啥要管我?她骂得真好,我听过无数村妇叫骂,从来没听过水秀这么骂街的。她不骂具体人,她不知道要骂谁,应该骂谁。她心里那么多冤屈和仇恨,找不到仇恨对象,于是,性急之下气急败坏之中,由于阳光刺眼使她灵机一动想到了来骂老天爷,这使老天爷成了她虚设的仇人,这就使她的叫骂越出具象的大地飘扬到形而上的天空。
  由于找不到具体对象,她的叫骂一开口就飘飞到形而下之外,进入了抽象,字字句句骂在本质上。她仇恨不住具体对象,反而帮助她把仇恨指向整个社会,指向整个人类社会的腐朽和黑暗。
  人在痛苦极限时丧失理智,就轻易抖落身上传统和道德的灰尘,赤裸裸发出要求平等要求自由的呼唤。是这样,如果来到传统和社会法则之外,来到虚伪的道德之外,她有什么错呢?我甚至认为,智者和哲人都是因为常听水秀这样的呼唤而启动思考的。采集到这种生命呼唤的矿石,就可以冶炼出真理的金子。和水秀这种形而上的呼唤相比,我感到我的叙述的苍白和无力。
  水秀在街上走着跳着骂着,没有人搭腔接话,没有人能接下她形而上的话语。人们只有跟着她,听着她叫骂像听着她宣讲一样。她跳着骂着渲泄着她的仇恨,从街东来到街西,走到村子高处。她忽然笑了,面对人群,她放声大笑。这笑声让人们不安,人们认为她疯了。
  水秀扬起手臂突然呼唤起来:村里男人们都听着,从今往后,只要你送钱,我就给你睡。我的肉长在我身上,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这是那种把声音拉长如吆喝样的呼唤:村里男人们都听着,没有钱也行,只要我看上你,没有钱也给你睡觉。肉长在我身上,我想给谁睡就给谁睡。
  这种呼唤成了公开的卖淫宣言,划破长空,在山岭间回响。骂过之后是挑战,水秀要把身体当武器,准备报复这个社会,报复她心里的老天爷。
  这种呼唤使人们惊慌不安,不敢再让她游街。几个妇女架着她,开始把她往家送。水秀挣扎着不回去,她们拧着她胳膊逼她回去,那样子很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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