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承包罪恶

作者:张宇 字数:4675 阅读:9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一章 承包罪恶

在惩罚水秀之前,黄家的人为了保护脸面,先放了黄铁锁。
  这样就把水秀弄成勾引良家子弟败坏门风的淫妇,让她把罪恶承包下来。虽然是为了迫害水秀,无疑也是对黄铁锁的一种偏袒。不想这偏袒,却害了黄铁锁。
  回家以后,黄铁锁一下觉得垮了,垮得全身心感到一种虚弱。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年轻的血性汉子,虽然被捉住关在家庙院里,丢人归丢人,有水秀为伴,共赴灾难,他心里还有一种悲壮感。这种事,不为别人发现更好,既然事发也就撕破脸皮破罐破摔,甚至有一种豁出去的快感。
  那时候他被关在家庙院里,心里就横下来,出丑就出丑,受罚就受罚,不过是皮肉受些苦。这样也好,索性把事情挑明,过后经人说说就和嫂子过日月。兄弟娶嫂子这种事虽然少,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族里能同意更好,不同意就和嫂子脱离黄家另过日月。有嫂于做伴,他也不亏做回人。如果再生个一男半女,自己这辈子也不可怜。这就使铁锁反而有一种庆幸,对前景充满了乐观。只是他什么都想到了,没想到先把他放了。尽管他挣扎反抗一再说怨他不怪嫂子,还是硬把他押着出了家庙院,送回到家里来。又派人看管,不准他出门去乱搅和。 往床上一躺,铁锁全身都软了。放他回来,这就把责任全推给嫂子一个人。他觉得族里人逼着他出卖了嫂子一样,在关键时刻自己离开了嫂子,离开了自己的心上人,成了无耻的小人一个。无论嫂子如何看他,怪不怪他,他都扔下了嫂子,让她一个人去承担罪过。从这里出发,他走进了自己联想的耻辱之中。
  捉奸捉双,自己被当场捉住,再无话说,往后也就再无脸去见族里人和另姓旁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不要脸,找嫂子睡觉。由于关键时刻逃脱惩罚,加重了嫂子的罪过,嫂子也不会原谅他,过后也会不理他,轻视和小看他。就是嫂子宽容,不计较这些,作为一个男人,他再也无脸面去见嫂子,去见自己的心上人。这样,前后路都断了,他感到了往后无处逃遁。
  有自己在场,无论打骂,那惩罚有多重,总觉得可以忍受和闯过去。现在只剩下嫂子一个人,他们将如何迫害和折磨她?他想不出来。越想不出来越想,越想就越痛苦。想象的痛苦永远比行为痛苦更加痛苦,这种痛苦由于看不见摸不着就如无边无际一样折磨着他。他心疼嫂子,他心疼他的心上人。
  这是一种思维怪圈儿,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思维体验,凡事只要你一开始往坏处想,就越想越坏,往好处想就越想越好,这时候思维过程和思维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出发选择的思维角度和路线。就像水秀在游街示众时她想到自己冤枉一样,越想越冤枉竟理直气壮骂着跳起来。铁锁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无耻,就走进了自己的耻辱的深渊。
  如果铁锁一开始往别处想,就会沿着另一条思路展开联想,就不会轻易想到绝路上。他选择了自责这种思维方向,就越走越远,想到了绝路上。
  他先是把道德这条路想断了,今后无法生活在族人和乡人之间。又把爱情这条路想断了,今后无法再面见心上人。就感到了走投无路,走到了人生尽头,想到了自杀。
  实际上,他想到无法再生活在村里和无法再见心上人,还都是表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纠缠在心里的死结是他自己无法再面对自己。也就是说,他更重要的,是他今后看不起自己。没脸再见自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就自己判处了自己死刑。
  我觉得黄家族人放了他只是帮助他找到了自杀理由,真正杀死他的,还是他自己的心灵。 这使我再一次觉得自杀这个词语很准确,自杀的人都是自己找到死亡理由的。找到理由就去实现它,这都是些勇敢的人。这使我对所有自杀的人,无论什么理由自杀,都怀着深刻的理解和尊敬。
  自杀,决不是什么轻生。那是些把人生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才敢想到并实现自杀。
  黄铁锁是七天之后自杀的。这七天里,白天他都呆在家里关上门吃饭和睡觉,不见任何人。夜里就出门来干活,他把自家的粪都挑到水秀家的地里,为水秀家庄稼追了一遍肥。又摸黑把水秀家地边都刨了刨,还给坡地挑了一道崖,以便存住水来养庄稼。嫂子带两个女儿过日月,这些活她干起来太吃力。
  这些情况别人不知道,水秀是发现了的,也想到是铁锁干的活,只是想他心里难受,没往别处去想,也就没有理他。她不会想到,这是有人走到了人生尽头,要上路了,用这种方式来向自己的心上人告别。
  真正要自杀的人,是很少公开和人告别的,这时候自杀成了他最后的秘密,他要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被人知道。一直到铁锁吊死在坟里柏树枝上,水秀才想明白了铁锁的心思,但是已经晚了,舌头已吐出一尺来长,那颗心已经不跳了。
  铁锁一死,水秀才开始伤心。虽然让她游街示众,受尽鞭打和苦刑,那只是外伤,铁锁的死才使水秀受到了内伤,伤碎了心。如果说游街示众没有征服水秀,在某种程度上,那是还有铁锁的爱情在垫底。只让她一个人受两份罪,把铁锁放了,正合她的愿望。她开始就说怨自己不怪铁锁,就透出来她希望保护铁锁不受折磨。放过铁锁,只迫害她一个人,她觉得保护了铁锁一样,反而心里踏实一点。她一直觉得铁锁比她小,像她的弟弟和儿子一样,她渴望像母亲那样保护他,传达一种情感。如今铁锁一死,才把她打垮了。特别是铁锁临死还想着她,为她干了七夜晚的活,这份情一刀一刀剜着她的心。女人不害怕苦难,在苦难面前,女人和男人相比永远是强者。女人最要命的,就是受到来自情感方面的伤害。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活的是情感。
  铁锁死后,水秀觉得天才真正塌下来。脱光衣裳把她赶上大街,她没有放声哭过,如今她跑到铁锁坟头放声痛哭。山里女人,喜欢一边哭一边诉说,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水秀就跪在坟头,扑在坟上哭着叫唤:
  “铁锁,是我把你害死了,你死得冤呀。”
  “好兄弟,嫂子害死了你啦——”
  如果不是两个孩子牵挂着她,她很可能以死来报答铁锁对她的情义,和他一块走。除了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让她留恋的。
  铁锁死后,水秀变了一个人,她忽然不说不笑不搭理别人。她认定了自己没有错,她看透了这个社会的肮脏和黑暗,就不理会别人态度,反而拔起来一份孤傲。
  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对峙现象。别人看不起她,不搭理她,如果她上赶着去讨好别人,别人就会越来越看不起她,她就永远站在做人的低处,抬不起头来。但是她先不搭理别人,就居高临下抵抗住别人的轻视,守住自己的尊严,保护了自己的人格。这里边的关键是,别人看不起自己,自己要看得起自己,甚至要尊敬自己。
  水秀卖淫就是在这以后开始的。虽然叫喊着要卖淫,但是等到真有人来敲响她的窗框,还是让她心惊肉跳。虽然接过铁锁五块钱,但她一直不承认这就是卖淫。在五块钱之外,他们叙述过那么多情感。于是,第一次真正卖淫以后她大哭了一场。她觉得她的清白这一次才失去了。哭过之后是咬碎牙的仇恨。现在她终于彻底站在了这个社会和传统道德的对面,开始报复和瓦解它。
  这种事大都在夜晚进行,不是水秀白天不敢接客,而是男人们白天不敢来嫖。他们像鬼一样,只有等天黑下来才敢溜出家门,来做他们自己也认为见不得人的事情。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永远对人们是一种诱惑。
  由于孩子们小,水秀怕脏了孩子们的眼,就把另外一间房收拾收拾,另支一张床,作为她卖淫的地方。她让俩姑娘睡在原来的屋里,放上尿盆,一入夜就把她们反锁进老屋里。好像她要去打狼斗虎,害怕伤到孩子们那样。好像她要跳到茅坑里掏粪,害怕屎尿溅到孩子们身上那样。孩子这时成了她活着的希望,成了她的命。
  刚开始人少,偶尔有男人半夜偷偷摸进院子里,将她的窗户敲响。她把人悄悄领进屋,先接过钱,再脱衣裳上床。第一次就找到了和铁锁私通时不一样的感觉,一切随男人的便,他爱怎么就怎么,她只是为了挣钱,投入不了感情。那样子像替人纺线和织布一样,只感到在干活,感受不到燃烧,感受不到要死要活的疯狂。
  接着,人逐渐多起来。有时候屋里已经有人了,外边还有人敲窗户,她就没好气地说,屋里有人,赶明儿个吧。她说这些话时不再有不好意思,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是生意人一个。那样子就像谁找她干活,她已经接下了别人的活,就回绝人家一样。
  她越来越看不起这些找她的男人们,平时在阳光下看他们一个一个正经君子模样,只要天黑下来,摸到她床上,就低三下四像孙子。只要脱光衣裳,马上就换了一个人,猪狗那样不要脸,没有一个好人。
  起初做这种事,水秀觉得收了人家的钱,替人家干活一样。后来感觉发生了变化,不仅仅要挣钱干活,同时要使用牲口那般使用这些男人。就像借用别人家的驴拉磨,小鞭子抽打着它,累得驴一身汗水,把她的粮食磨成了面。
  她逐渐学会打发和戏弄这些嫖客。没心情便罢,收了钱由他们自己折腾。心情好起来时,她就让他们侍候她,享受性行为的快活。然后再把他们赶下床,轰苍蝇那样赶他们出去。有时候洗罢身子干干净净往床上躺下,回想这些臭男人,她觉得自己成了戏台上的君主,这些人成了她的奴隶,她的狗。
  有时候夜深入静,她也觉得自己很坏,成了坏女人。只要回到世俗观念里,她就感到不安,不明白这鬼日月还要过多久。想到再不能在人前当好女人,就觉得伤心,就害怕这日月。这种意识来回流动,常常使水秀感到进退两难。
  其实,人都生活在两难之中,没有人能够逃脱。
  这大概就是生的苦恼。
  有人叫苦海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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