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族之长

作者:张宇 字数:4439 阅读:14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一章 一族之长

水秀难以忘记的那个夜晚,是黄家族长敲响她的窗框。作为一族之长,族人楷模和道德的化身,能在深夜里走到水秀窗前,他该迈过多么远的心理路程。他本来让人感到古板和腐朽,像一具会移动的道德死尸。但是,自从他举手敲响窗框起,就显出了丰富和鲜活。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从族长的壳子里挣脱出来。
  现在我比较能理解了,族长只是这男人在人面前表演的一个角色。他当族长就像演员演戏,说族长的话办族长的事,只是沦陷进族长的剧情里在操作法则。尽管他迷恋这个角色,却不能永远生活在舞台上,那会把人累死。他需要经常走出这个套子,回到生活的真实之中。就像生活在真实之中的人,也要经常去进入许多角色一样,永远生活在真实里不去表演任何角色,也会把人累死。现在他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悄溜出那个套子,举起手轻轻把窗框敲响。 那晚上没有星光,天阴着却没有落雨,只把雨雾洒下来,夜晚就弥漫着湿润润的温情。 水秀已经洗罢身子躺在床上,洗去白天劳动留在身上的汗味儿,使她觉得清爽和舒适。心里想着些细碎事情,像一个一个数着罐里的鸡蛋。她准备就这么入睡。有人把窗框敲响。她起初懒着身子迟疑着不想起身。这迟疑差点丢失这个夜晚。后来她想了想才披衣下床,摸火柴点灯。接待客人时,她一直坚持先点亮灯,好像点亮灯就光明正大一样。
  她去开门,先把人让进来,回身又把门闩推上。没看清黑暗中来人的模样,只看到又陌生又熟悉的轮廓。她跟着这男人走进里屋,看到他把钱放在桌子上,同时吹灭了灯。水秀在灯光消失时捕捉到族长的侧影,只是她不敢相信,确实是族长来到了她的床前。族长和嫖客,这两者相距太远,就像天南海北,她无法穿针引线把它们缝在一起,就感到不真实。
  长期以来,水秀只把他当成族长,忘记了他还是一个男人。就如家庙里的神像来到她眼前,使她觉得突兀,看着面前黑暗里恍惚的身影,就像看到一团飘来的梦幻。
  两个人站在黑暗中,水秀觉得像站在自己的梦里。她伸手挡住他,不让他往她身上靠。他把脚步停住,如一根黑乎乎的树桩栽在那里。
  “我得知道你是谁。”
  他不回答她。说惯了族长的话,他丢失了自己的话语。人回到真实中,语言还飘扬在远处。
  “真的是你吗?”
  族长点了点头。
  水秀看着眼前这个脑袋向着她低下,仿佛看到一座庙宇轰然倒塌在眼前。她这才走出刚才的梦幻,回到现实生活里。族长又欺过来时,她心里忽然慌乱如生长出一大把茅草。不再阻拦,也没有反抗。并非他放了钱,就不能够拒绝,而是没想到要拒绝。就让他把她弄到床上,脱光了衣裳,轻轻地搂进怀里。那时刻她觉得自己发轻,轻如一把棉花在他手里掂来掂去。
  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粗俗和野蛮。就像缝纫一件丝绸衣裳,做得很精细。她没想到族长看去那么呆板,却这么会疼女人。更没想到做完后不起身走,而是像夫妻那样躺下来歇息。 这就给了水秀一个整理慌乱思绪的机会。刚才像在半空中,如今落到实地上。水秀就觉得自己很冤。他让人用鞭子抽打她,又让她游街示众,如今又骑到她身上找快活,就觉得自己太窝囊,太贱太不值钱。她想把这份冤找回来,又不知从何处做起。
  如果族长留心,就会感受到水秀的情绪有了变化,可惜他没有。他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正一点点恢复着理智,逐渐冷静下来。他一下子觉得这一步迈得很远,有些荒唐。想到族长的身份,他有些不安,他必须想办法把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掩盖起来,永远不被别人知道。说穿了他是想占有这个女人,又要让这个女人维护他的形象保护他的名声。
  这使我们发现,在对待性爱的态度上,男人永远比女人要虚伪和软弱。他们总是最先想到后果,安排善后工作,甚至做好背叛的准备。
  “我知道你恨我。”
  “我不恨你。”
  “其实恨我也没有道理。我由不得自己,那是规矩。我心里可想你,总想来看你。”
  族长用很少的话语,表述他全部的虚伪。他想用这话语,给自己修一条退路,沿着这条路从真实生活里返回族长的角色的套子里。就像狐狸把偷来的东西埋在雪地里,用尾巴扫着雪退着把自己的脚印掩埋。
  但是,水秀不让他这么做。族长说什么,她都应声,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主意。她拿定心思要出出这口窝囊气。如今他在她床上,就等于在她手心里,她也要让他窝囊窝囊,最好窝囊到心里头。
  她甚至想到了最恶毒的主意,翻身骑到他身上,骑驴骑马骑猪骑狗那样,把他骑一骑。你玩弄我,我也玩弄玩弄你。然后把钱给他,这钱不是那钱,那钱是你买我,这钱是我买你。最后一口痰吐到他脸上,把他赶出去。让他也受受女人的气,尝尝受侮辱受欺凌的滋味儿。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并不是没有勇气,而是觉得那样做自己就太贱太泼太坏,真正成了一个坏女人。不管别人如何看她,她自己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女人。
  这是人的普遍心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如果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坏人,就不去办坏事,就不做坏人。无论做再坏的事,他都能找到理由去做。好人永远是自己,只有别人才是坏人,这才是人们区别好坏人的普遍方法和统一标准。
  水秀最后才想到族长的小旱烟袋,她放族长走时,留下了他的小旱烟袋,就像放走狐狸时割下了它的尾巴一样。水秀做得很聪明,她留下了信物、也就留下了一切。但是我在想,水秀留下这信物以防万一之外,是否还有另一种暗示呢?那就是暗示着她不拒绝族长再次来敲她的窗框。我想连水秀自己也不会明白,这种下意识里还有更丰富的内容。起码族长没有悟到这个暗示,丢掉了旱烟袋,他像丢了魂一样,回家去就躺了三天不出门。再出门见人时,别人发现他害过病似的老了许多。
  水秀抓住这个旱烟袋,就抓牢一个可能性,随时可以凭证物出门去吆喝,使族长出丑。当然,她要真这么做,就没有了味道。她不这么做,只握着这么做的可能性,就抓紧了对族长的威胁。可能性比肯定性容易产生恐怖,把族长的精神折磨。他忍受着这种折磨,永远等待着大祸临头一样,再也想不到去把水秀的窗框敲响。
  刚开始,水秀摸着族长的旱烟袋,还有点高兴,时间一长安静下来,她也觉得没了多大意思。族长害怕她找事,远远看见她像看见蛇一样躲着绕着她走,使她心里感到别扭。她甚至觉得老拿着旱烟袋吓他,还有点难为他。凭心而论,过往这么多男人,还就是族长让她动心。她虽然厌恶白天里人面前那个族长,却喜欢夜晚黑暗里那个族长。她在这时才发现拿着他旱烟袋的另一层含义,在内心深处,她不拒绝他再来找她,多少还有一点渴望。说到底她是一个多情女子,走不出温柔。女人永远是情感的羔羊。
  这以后几年间,她的家庭生活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再没有人找她的麻烦,又有人送钱花,她不再替人纺花织布。经常带两个女儿上街赶集,让孩子们吃糖豆和肉包子,回家时还割肉买豆腐。生活好起来,想尽办法让孩子们吃好穿好,把两个女儿养得两朵鲜花样艳丽。 水草和水莲年幼不懂世事,不知道妈妈作难受苦,傻呵呵高兴。出门去和别人发生争吵,感不到自卑和胆怯。随着年龄增长,懂事以后就不行了,终于明白了妈妈在夜里做的事情,揭开了家里的秘密。出门去再站不到人脸前,感到丢人败兴低别人一头。
  在一个有雨的傍晚,两个女儿围着妈妈做针线,再也承受不住压抑和痛苦,开口向妈妈发问。那时候姐妹两人挤眉弄眼,相互推让,最后还是水草先开了口。她看着妈妈的脸,看了许久,才怯怯他说:“妈,外边好多人说你。”
  水秀抬起头,并没有停下手中活计,对女儿的话语没有设防,她的神志还缠绕在针线上。 “妈,外边人都说你不正经。”
  先是针扎伤了水秀的手,就有血流出来粒在手指上。她心里疼了一下,就明白孩子们要说什么了。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早晚要面对自己的孩子,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感到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了。
  “妈,是真的吗?”
  “妈,这不是真的。”两个孩子不放弃这种追问,又抱着幻想,希望出现奇迹,等待妈妈否定这一切并给予解释,最好把她们说服。在她们印象中,妈妈最会说服她们。
  孩子们错了。承认这一切虽然艰难,但妈妈从来不对她们说谎。虽然她们的问话如刀子剜心使妈妈疼痛,妈妈还是向她们点头默认了。
  当妈妈的脑袋向她们低下来又低下来时,她们明白妈妈承认了自己是不正经的女人。她们受不了这种最终的打击,姐妹两人哇地哭起来。水秀不劝她们,就让她们这么哭,哭出来好受,憋在心里容易伤身子。等到她们哭了一阵子,她才认真地说:“当妈有当妈的难处。现在你们大小,不明白事理。等你们长大,就明白了。别嫌妈丢人,妈可是清白人,妈有给你们说清楚那一天。”
  孩子们年幼,听不出这话的分量。她们开始找破旧衣裳穿,不再穿新衣裳,她们开始轻视她们的母亲。水秀无力改变这一切,只有承受这痛苦。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水草会为此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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