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不能没有负担
第一章 人不能没有负担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青少年时血气方刚自以为是,给父母闹起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别扭,听不进父母的话,不理解他们的苦心,这是普遍现象。没有什么奇怪,我们不愿意重复父母的生活、急于独立出来,挣脱父母的影响,就像小鸡拱破蛋壳,闯进外面世界。等到我们成家立业,最好娶妻生子,甚至要等到父母逝去,才回忆起父母的恩情,边自责边把父母放在心上养起来。一般来说,父母死后,我们才发现我们的孝心,才努力做起孝顺儿女来。就是这样,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孝顺死后的父母。不仅回想他们的恩情,也愿意理解他们生前的不幸。把父母放在我们回忆和思念里泡着养起来,像把两棵人参泡在酒瓶里。
水草也是这样,出走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家,甚至不想见她的母亲。一直等到母亲死去,她才后悔起来,并慢慢将母亲回想,才忽然忆起那年母亲对他说过的话,“妈可是清白人,妈有给你们说清楚那一天”,这时她才发现,妈妈这番话是对她们的一个许诺,一个自杀的许诺。
那时候已过去许多年,水草水莲相继都嫁了人,只剩下水秀一个。女儿长大像鸟一样飞出去,把母亲剩成了一个空壳。不再负担女儿们的生活,她一下垮下来。一发现自己成了无用之人,就陷入了空虚的困境。
往日她为了养孩子,作过多少难,受过多少罪,甚至逼着她卖皮肉挣钱,把人活成了鬼。但心里不发空,满满当当,有活干有事做有盼头。虽然苦,活得浑身是劲。如今孩子们相继嫁人,不用再受那份苦难,心里却空落落难受。相比之下,还不如过那苦难日月心里踏实。 她的这种有趣的感受向我们说明,人不能没有负担。俗话说人不能一日无事,这句话很深刻。沿着水秀这种感受走过去,我们发现一个秘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承受苦难和克服痛苦的,并不是为了追求幸福。幸福只是一种假设的幻想,说白了也只是对于苦难的不同感受,是克服苦难时的一种精神愉悦。人只有在承受苦难时才能发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来振奋我们的精神。从本质上讲,就说人类渴望苦难也不要紧。就像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反而能找到欢乐一样,只有最沉重的负担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充实和丰富。失去了负担,人将变得毫无意义。
水秀就是这样,当她受苦受够,再也找不到苦来受这本身却成了最大的痛苦。她能忍受克服那具体的生活的痛苦,却忍受不了这思考的精神上的痛苦,最终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去自杀。自己杀死自己,这是她最后想到要做的事情。
不过,她并没有对女儿许诺过要自杀。那时刻面对女儿的追问,她不想说谎,又无处逃脱,点头承认之后就再无退路,为了找地方放下自己,就给女儿们一个许诺。许诺那时候只是临时找来安放自己的一个地方,就像一个放东西的竹篮和草筐一样。她说:“妈可是清白人,妈有给你们说清楚那一天。”到底哪一天说清楚,如何说清楚,她当时并没有多想。
我们在生活中经常出现这种情况,面对困境时无路可退就把许诺拿出来抵押,虽然字字千斤无比认真,并未立刻就想到实现这许诺的形式和内容。那只是认真空洞的一个许诺。如果不去实现它,它就成为一句空话。如果把它存放在心里,不断选择形式和加进内容,最终才能使这种许诺独立存在出来。水秀也一样,当她想到要自杀时,这个许诺才开始丰富和充实,发出存在的呼唤。这就是说,她并非为完成这个许诺而自杀,而是自杀拯救了这个许诺。 先是女儿们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她。由于她名声不好,不能常去看女儿,她也不能够需要她们。身为卖淫妇,白天里无法在人面前站着说话,她也就没有了自己的白天。由于年老,又洗手不干,夜晚不再有人来敲她的窗框,她又丢失了夜晚。不能把自己放到白天里,又不能把自己放在夜晚里,就无处可放。就像我们家里的一件破旧东西,用不着又不值钱,又没处放,哪里都放不下它,只有扔进垃圾箱。死亡就是生命的垃圾箱。水秀只有去死,只有死亡那里有地方存放她。
当然,这只是外部环境,围困她动员她自己把自己杀死。真正最终促使她自杀的还是她自己的主意。自从她失身以后,有一个情结一直在纠缠着她,那就是她说的清白。她虽然失身,并且又卖淫挣钱,但她顽固地认为,自己是清白女人。但是她无论 如何再也找不到自己清白的证明,向这个社会向这个人间讨回来自己的女人的公道。那只有死亡,只剩下自杀这一条路,可以证明自己,可以换回来自己的清白。该付出的全部付出了,再没有什么可付出的,只有付出全部生命,才能把清白换回来。
她活到这一步,已经对这个社会失望,对这个人间失望,失望到仇恨的程度。但她不仇恨女儿,不仇恨自己。她需要用自杀来表达对这个世道的仇恨,她需要用自杀洗干净自己的名声,她需要用自杀把清白换回来作为遗产留给女儿们。清白,这是一个母亲为了女儿要去完成的最后的工作。
决定自杀以后,自杀就成为水秀要做的一件事情,而完成它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就如我们决心要盖房子,就要找地方买砖瓦备木料那样。
她先想到要偿还债务。长年不和别人打交道,没欠别人什么债务。就欠铁锁的情。尽管最初是铁锁给她五块钱,引她走上这条道的;铁锁毕竟因为她而自尽,她终是欠他一段情。往常清明时,她去给丈夫扫墓,也给铁锁坟上挂些纸条儿,烧几张纸。往后没人管他了,她去给他说说,送些钱花,让他以后自己照顾自己。
一个深夜,水秀就来到铁锁坟前,先把香点着,跪下来给他磕头。烧了几张黄纸后,她把存的钱拿出来,是家里余下的再也用不着的钱。先挑五块钱烧了,她说兄弟这钱是你的,嫂子还给你。再烧余的钱,她说兄弟这是嫂子送给你的,可怜见你帮嫂子干恁些活,没啥报答你,就把这钱都给你花吧。最后才许一个愿,她说好兄弟,看着你调皮捣蛋,嫂子可知道你是个厚诚人。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嫁给你,好好给你过日月。
这时候夜风吹来,把纸灰轻轻托起来。她就说好,你知道了就好,你把钱接住了就好,这我就放心了。这才起身往回走,往回走时由于还了铁锁的债,就觉得很轻松。不由自言自语,人来世上总不能欠债走,欠债总是要还的。
接着她想起了族长的小旱烟袋,从箱子底拿出来,在手里抚摸着,就像抚摸着一段往事。仇恨是早没有了,让岁月的风早吹散了。只剩下了回忆,只剩下了情。就要死的人,她不再对自己隐瞒,也不再不好意思,看着这烟袋她承认对族长动过心。甚至多少个夜晚,她静静等待过他把窗框敲响。他再没有来。她等待的只是她的等待。看着人面前那么威严的男人,原来这么胆小怕事。这男人们永远不知道女人的心哪。
她想把它带走,没有那么重的情。再说也没法向丈夫交待。死后被人发现了更不好。就想着还是把它送回去,还给他更好。多少年过去,他没说,她也没说,别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把烟袋还给他,就算没有了这回事。只是烟布袋太旧了,没法再装烟叶,得再给他绣一个。这就飞针走线,又绣起烟布袋来。
如果族长敏感,接过烟袋时就该想到什么的。可惜他没有。等到有人来说水秀自尽以后,他才忽然想起来,她为什么送旱烟袋给他。背过别人,他手握着这旱烟袋,看着新绣的烟布袋,才想透了这个女人。忍不住难受,一颗颗老泪掉下来,打湿在烟布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