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草离家出走

作者:张宇 字数:4635 阅读:6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水草离家出走

水草离家出走那天,空中有风卷着雪花。她什么也没有想,就一头扎进这风雪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当她走出村子来到野地里,才想起来不知道往哪里去。她站在雪地里,风钻进衣缝蛇一样在她身上游走,冷得她发抖。她站住脚开始思考到哪儿去安身。她站住脚开始思考这一时刻,使她拥有了选择。
  我们都从这条路上走过。当母亲把我们生下来,那只是诞生了我们的肉体,接着我们又掉进父母意识的子宫里。他们包办我们的选择和思考,强迫我们要这样不要那样,侵占殖民地一样占有着我们的心灵,我们久久在父母意识的牢房里服役。父母永远希望儿女们做他们的替身,他们做儿女们的法则。儿女们就像他们手里玩的木偶。当有一天我们以各种方式终于远离父母,独立面对生存,开始思考那一刻间,我们才真正从父母那里分离出来诞生了,从肉体到精神成了独立的人。就像水草如今呆呆站在风雪里,面对整个世界进行选择。
  由于寒冷,她站着站着就蹲下来,把自己团结住。雪花飞来逐渐把她掩盖,远远看去就像一堆雪。地上这么多路,她不明白走哪一条。走哪一条路,往日是用眼看,现在要想,要把这条路想出来。
  她在想路的时候看着这漫天飞雪,觉得她和这雪花一样,没有家,没地方去。风把雪花卷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无论如何她要先找个地方,那地方没有风雪,有水喝有饭吃。我们发现,生存开始影响并决定着她的选择。
  我们常说人生处处是选择,人的一生就是选择的一生。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说白了人生基本上只有两种选择,我一直把它叫作吃不饱选择和吃得饱选择。吃不饱选择通常指向物质,吃得饱选择才能指向精神。像水草蹲在雪地里的这种选择,当然属于吃不饱选择。
  有趣的是,水草刚从家里逃出来。那家里有吃有喝,她却忍受不了家里熬煎,忍受不了那耻辱的围困。为了逃出精神痛苦的困境,她选择了背叛。没想到刚逃出精神困境就掉进生存困境。这就使她从家里逃出来,只是从一个困境转移到另一个困境里。就像她背叛的那一切赶来追杀她,使她又陷入在自己的背叛里。
  这种人生现象向我们揭示,人生其实就是从一个困境到另一个困境的不断跳跃和转移。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跳格子游戏那样,只能从一个格子跳进另一个格子,不能跳在格子外边,格子外边是死亡。并不是重复,意义和价值就在我们不断挣脱困境时的体验和感受里,是这些体验和感受放射着人生的光芒。
  水草蹲在风雪里,怎么也想不到可去之处。姥姥和姥爷死亡早,姨姨和舅父她也没有,没有亲戚可以去投靠。她又没上过学,也没有老师和同学可以帮她。但她拿定主意不去讨饭,她不能从一种耻辱转移到另一种耻辱。就觉得天下这么多路,没处放下她的双脚。
  她如果实在无路可走,当然还可以再拐回去,妈妈正在家焦急地等待她。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逃出来后没有办法就再拐回去,走回头路。不过这拐回去很容易挫伤锐气,也许会断了脊骨那样软了骨头,再也走不出这种软弱,再也撑不起精神的风帆。水草没有这样想,她决心就是死在外边,也不再回头。这一笔描绘出她性格的格调。她已经十六岁,开始萌芽人生态度,敢叛家出逃,说明她开始超越物质局限追求精神。追求精神,水草在这风雪之中吹响了她人生的号角。
  马蹄声是从身后远处传来的,把水草惊动。水草站起身,像竖起一堆雪。接着就有人骑马来到她面前,那骑马人跳下马背时,她看见他身上还挎着手枪。那时候水草想不到怕,就没有去想这人是刀客还是土匪。只忽然觉得这个人能把她带走,她盼望他把她带走,赶快离开这风雪地。她不关心到哪里去,她本来就无处可去。她只要离开这风雪,好像离开这里就有了希望。
  骑马人一直在看她的模样,她不明白她漂亮得让人吃惊。他问她叫什么家住哪里,她老实说她家住黄村名叫水草,并连忙说她没有家了,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永远不再回去。他对她叫水草也表示吃惊,并说果然是水家姑娘。看样子他知道她们水家。接着他又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六岁。他对她十六岁表示满意,笑着说十六岁就长成一盘菜了。她不理解什么叫一盘菜,为什么她长成了一盘菜。最后他才说把她带走,那里有好吃有好穿有炭火烤,问她去不去。她连忙点头说我去我去。
  那块黑布条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他要用这块黑布条蒙上她的眼睛,哄着她说看骑马头晕。她没有反抗,她才不反抗哩,反而觉得有趣。他把她抱上马,他骑在马上时一只手搂着她,怕她往马下掉。他一吆喝,马就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只把马蹄声洒在风雪里。
  由于眼睛蒙着黑布,又蒙了两层,她骑在马上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跑进了黑夜里。她从来没骑过马,她觉得骑在马上很得意。开始她觉得是往前跑,后来就觉得拐弯,又是拐弯,就这么三拐两拐把她拐迷了方向,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跑了。但她觉得路程很远,跑了好久好久才进了村子。村子里有风箱声和牛叫声,虽然她蒙着眼,她也感到了村子里的气息。走进院子以后,她才被抱下来。又牵着她的手往院子里边进,好长的院子,过了三个门坎,才站住了脚。解开她眼上蒙的黑布时,她才发现天已经黑下来。趁着雪亮,她看瓦房很高,就明白这是有钱人家。她不认识这村子更不认识这院子,只觉得陌生,想起她们家黄村,就觉得很遥远。
  挎枪的男人把她交给一位妇人,他对那妇人说他要去给先生回话,让妇人把她抬掇拾掇去见太太。她觉得自己像一件东西被转来转去。她看出这妇人是家里的下人,这挎枪人也是下人,主人是先生和太太。一下就觉得先生和太太很神秘。
  妇人先扫她身上的雪,一边扫雪一边笑着夸她长得好看,就像墙上的年画。接着端热水让她洗脸洗脚,洗得她热乎乎地舒服。这才牵着她的手去见大太,就像牵着一只羊那样。走进太太住的里屋,屋里有炭火正旺着,太大站在灯边,穿着绿缎子棉袄,看去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她使唤妇人去给弄饭,走过来就拉住水草的手,往火边拉。人和气可亲,看见水草就夸她好看如一朵花。由于伸手拉她时摸着了她的湿袄袖子,连忙说:
  “哎呀,看把你冻成啥了,快换衣裳。”
  “不用,太太。”
  “湿透了,还不用?"
  她那么亲切,水草就脱衣裳。她站着脱,她又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床边上。又去关上里屋门扇,这才拐回来先扒下她的湿棉裤,又扒下来她的湿棉袄。她把水草的湿衣裳往墙角一扔,像扔垃圾一样。太太让她上床,水草脸热着难为情,她就揭起被子把她按在了被窝里。太太揭箱子取衣裳,一件一件扔在床上,扔衣裳那副样子和妈妈一模一样。太太让她脱光,从内衣开始换,一件一件全穿成了新衣裳。她最喜欢红缎子棉袄,穿上又轻又软和。太太把她脱下的内衣也扔过去,在墙角扔成了一堆,吆喝一声,那妇人进来,笑着把水草的脏衣裳全抱出去了。
  饭是在屋里吃的。坐在炭火边喝着热辣辣香喷喷的面条汤,吃着暄腾腾的豆馅白馍,吃了个饱。那妇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还递给她一块热手巾,让她擦手和擦嘴,一下子把她敬成了小姐一个。她不明白这家人为啥待她这么亲。
  “丁三回来说了,你是黄村的?”
  “嗯,黄村的。”
  这时候她才知道那骑马挎枪的人叫丁三。
  “丁三说你叫水草?”
  她点点头。
  “你是水秀家闺女吧?你妈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她误会了。她觉得太太在说她妈不正经,就听着这话觉得刺耳和别扭。她认真地说:
  “太太,我没有妈了。”
  “别说憨话,你这大雪天跑出来,还不知把你妈急成啥样儿了。过一会儿我让丁三去给你妈说一声,别让她惦着。”
  “太太,别别,我再也不回去了。”
  “坐下坐下,没有人赶你走,我只是怕你妈着急。”
  “我不管她。我没有妈了。我是水草。”
  “憨闺女,别说气话。你还不知道这是哪儿吧?”
  “不知道。”
  “我给你说这是曲阳,离你家黄村才五里远,抬脚就到。”
  水草不相信,她摇摇头。曲阳村她去过,没有这么远的路。她骑马跑到天黑,怎么会是曲阳呢?
  “丁三给你耍哩,骑马在雪地里转圈儿。我可不敢哄你,我们曲家不兴哄人说假话。你来到曲书仙曲先生家了,这话你信了吧?”
  水草这才明白她跑进了曲先生家。带她回来的丁三是曲先生的护兵,这太太是曲先生的媳妇。她常听人说起曲先生,有钱有学问,连各处土匪刀客都敬他。他又肯行善,人家都叫他曲善人。怪不得这家人待她这么亲,她跑进了好人家。就觉得庆幸,没有白跑。又觉得有福,老天爷有眼,让她一跑就跑进了善人家。马上就想到,我以后也给曲家干活当下人,出力挣吃饭钱,做一个正经女人。
  她当然不会知道,丁三半路看见她漂亮才捡回来,是准备让她给曲先生当二房生孩子哩。她就这么一跑,跑进了她未来的婚姻里。
  这纯是偶然。她正好那天跑出家门困在雪地里没处去,丁三正好出外办事回来碰见她。她又偏偏生得漂亮,让丁三看惊了眼,一问又是水家姑娘。丁三想带她,她盼着丁三带她走。丁三就把她捡回来。一切全是偶然,水草就这么走进自己命运的偶然里。
  偶然经常是摆渡命运的帆船。
  后来每每回忆起来,水草总觉得那是一个梦。那天的风雪永远在她的记忆里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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