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像曲书仙这样的男人

像曲书仙这样的男人，在旧时容许一夫多妻娶三房四妾并不少见。他却久久守着结发妻子，没娶二房。如果儿女成群夫妻恩爱可以理解，他妻子从未生育，不娶二房就要绝后，就难以让人猜测。曲书仙有钱有势，骡马成群良田百亩，还有生意铺子，并非娶不起二房。曲书仙有学问有模样，为人善良名声又好，并非没有女子嫁给他。但他就是迟迟未娶二房，只两个寡大人过清闲日月。
　　开始时，人们劝他收个二房，他只是笑着说不慌不慌。多少人出面给他保媒，有几家女方还暗中托人求婚，他一直拒绝。十多年过去了，朋友们想出了蹊跷，猜他怕伤妻子感情，心地善良。就有人给他说破，明对他妻子挑亮，直说红了他妻子的脸。这就把责任推到了曲太太身上，她连连表态她对曲先生办二房从未有意见。媒人这就又给他保媒，三里五村找到许多人家，几乎说到谁家准家都答应。虽然是二房，女房看中的是曲先生有钱有势。但曲先生还是笑着说不慌不慌，仍然拒绝。人们这就难以理解了。
　　那年月地方上乱，土匪刀客多如牛毛，杀人劫路抢女人是家常便饭，就有快枪手丁三跑来死缠活磨给曲先生当了护兵。名是护兵，实为弟兄，曲先生很快就给丁三另立院落，娶下老婆过日月。丁三惯匪出身，侠义心肠，受不下这抬举，恨不能以死报答曲先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丁三给曲先生找二房比谁都着急。再加上曲太太怕先生绝后落下责任，就见天催着丁三出去物色，丁三是粗人，出门在外，只要看见漂亮女子就抢回来。曲太太是见一个喜欢一个，哪个女子她都说好，有病乱求医一样。可惜曲先生还是笑着说不慌不慌，一个一个又把人家女子送回来，又送钱又赔情道歉，时间长了，在山里传为笑话。
　　丁三那天把水草带回来，去给先生和太太回话时，曲先生正在给人书写条幅，太太给他镇纸。曲太太一听说是水家姑娘，丢下条幅就跑出了书房。曲先生也把毛笔架在笔架上，看着丁三笑。他笑着说：“丁三兄弟，你怎么又办这荒唐事哩？”
　　“这回可不是抢，这女子愿意。”
　　“笑话，你别哄我。”
　　“真的，雪地里捡个大姑娘，水灵漂亮，绝了。”
　　“你看你看，又是水灵漂亮。我找媳妇我不慌，看把你和你嫂子两个人忙的，慌啥哩？”
　　“不慌不慌眼看都五十岁了，还不慌。”
　　“凡事要讲个缘分，命里没有不强求。别呆着了，你喝碗热汤歇歇，连忙骑马去黄村，给人家妈说说，别让人家丢了人着急。”
　　“先生去看看人，一见人你啥都明白了。”
　　“去吧去吧，一会儿再说。”
　　“你先去看看人。”
　　“人我看，这还不行吗？你赶快准备去黄村，坏咱曲家名声不怕，去晚了人家心慌。”
　　所以，丁三摸夜赶到黄村，对水秀说水草在曲先生家，水秀就不再慌忙。水秀是见过世面会说话的女人，不等丁三解释，连忙说闺女迷路遇见了好人，就消解了丁三的难堪。因为是曲先生家，她不敢让人家来送人送钱赔情认错，当下让丁三回话，回去给曲先生曲太太说，天这么冷，我明天自己去领闺女，不敢劳驾再送来。
　　会说不如会听，丁三回到曲阳，把水秀的话回给曲先生，曲先生连连感叹，水秀这女人虽说在地方上名声不好，却深明事理，不俗。当下就安排，明日水秀来接闺女，酒席招待，上门就是客，长短是根棍，男女都是人，不能失礼让人笑话。
　　水草是当夜就见过曲先生的。那时候曲太太已经给她挑明来当二房，并说明自己不会生育的原因，诚心诚意的态度感动着人，甚至到了相求的地步，使水草虽没答应也不好拒绝。曲太太带她去书房见曲先生时，她心里慌乱乱地拿不定主意，是当面拒绝好，还是过后找机会再逃出去好，她吃不准。只有一条是想好了的，她是不会同意来给曲先生当二房的。但是什么都想好了，她没想到曲先生一见她就自己把话挑明了。
　　书房里亮着灯，到处是红明的家具。曲先生一见她先是一愣。那是为水草的漂亮吃惊。水草却不知道他愣什么。接着曲先生就笑了，甚至笑着拉过她的手，把她按坐在炭火旁边，开口就说：
　　“看把水草吓成啥了。你放心吧，丁三他给你耍哩，我这么大岁数，还能叫你委屈？”
　　水草心里一下就踏实了。曲先生的话就像一只手，抚摸平了她内心的慌乱和紧张。她这才平静下来，敢抬头看曲先生。 她看到这曲先生方脸大眼睛粗眉毛，看出来年轻时的英俊和标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曲先生看去有一点点像黄家族长，就是比族长更有派头更斯文，人也和气可亲。原来读书人说话这么亲热和随便，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原来总认为有学问的人很威严很神秘，曲先生除了让人感到有学问外，还让人感到家常。 事实上，除了曲先生年纪大点以外，水草从各方面都相中了曲先生。只是她自己没意识到这一层，她在观望未来的婚姻。
　　“现在我一说破，水###不害怕了吧？”
　　水草点点头，忍不住笑笑。她自己也奇怪，没有准备要笑的，就把笑意滑了出去。进门时心里发紧，曲先生说话让她感到轻松。本来觉得人在树上吊着，让曲先生的话把她托住放下来了。
　　“丁三是粗人，太太是想儿子想疯了糊涂，你都不要见怪。”
　　“我不见怪。”她连忙也说有礼貌的话，“他们也是为了我好。”
　　“我已经打发丁三见过你娘，丁三回来说你娘明天来接你。天晚了去歇吧。以后摸着了路想来玩再来。”
　　在曲先生家，先生的话就是命令。水草被领到一同屋里躺下来。做二房的事不用担心，先生已经解除了她的顾虑。娘要来接她使她感到不安，说什么她是不会再回去的。睡下之后她感到了为难，离开曲先生家到哪儿去？她没有了主意。要能又不当二房，又不回去，留在曲先生家当下人干活就好了。她的这种想法，给通向未来的婚姻暗暗又修了条小路。
　　水秀第二天到曲家来时，先买了两盒点心。手掂礼物，表示谢意也有意抬高自己身份。这两盒点心让曲先生脸红，他掂量出这女人的不同寻常。不过，水秀准备放下礼物表示谢意后就带闺女走的，没想到迟迟见不到水草，曲先生会摆酒席招待她。曲先生虽然说是谢罪酒，还是让水秀受到感动。多少年来，她受尽人们侮辱，还没有人把她让到酒席上位这么敬她，她能承受耻辱，却无力承受这种尊敬。
　　酒席上曲先生一再表示丁三荒唐使曲家失礼，并婉转表明曲家如果要娶妻也会明媒正娶，这完全是儿戏请她见谅。水秀精明，连忙又说孩子迷路打扰了曲先生，没敢往别处想，自知水家贫穷，不敢高攀曲先生，小女子没这份福德。
　　本来是说礼节话，由于挨着曲先生，这男人标致又有学问又明事理，水秀忽然觉得作为女人嫁这男人过日月才算不冤枉。再去看曲太太，并不如自己，就觉得自己命苦。就像正弹一首曲子冷不丁掉下来一串音符，水秀为自己的这种突然触景生情而暗暗脸热，连忙举杯喝酒，把自己对曲书仙的一见钟情掩埋起来。
　　误会解除，曲书仙就不再说水草的事情。面对水秀，他诚恳地说：
　　“我也知道你这些年的难处，上下村落，没有及时帮你，也望见谅。今后早晚有困难，尽管来找我。乡亲们肯找我，我一向认为这是看得起和抬举我。”
　　这几句话说得很让水秀心热，多少年她没有听过这样暖人心窝的话语，差点让热泪滚出来。她再困难也没有敢想到要来求曲先生这种人物，帮不帮她并不重要，这几句话说明曲先生把她当人待当乡亲来敬，这就够了。
　　丁三这时候走过来，送来一个红包，红纸加封。水秀一看就知道是钱。
　　“钱不多，”曲先生说，“一点心意，请看得起我。”
　　曲先生言重，水秀不敢不收。她明白送过红包就算送客，连忙站起身准备走。曲先生也站起来，准备送客。大家都在等着水草走出来，随她娘回去。
　　水草迟迟才从屋里走出来，曲太太给她换过新衣裳，她在这雪天里格外鲜亮。水秀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看过女儿，只觉得她小，现在才发现十六岁的姑娘已出脱成一朵鲜花。这使她在曲先生面前找到了骄傲和自豪。就喜滋滋上前去拉水草的手，她要牵着女儿的手走出曲家大院。那时候曲先生甚至已为她母女让开了道，准备送她们到大门外。
　　“你走吧，”水草突然说，“我不回去。”
　　水草扔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里屋，把大家剩在了尴尬里。
　　为了捡起这难堪，曲先生连忙笑着说：“这我就明白了，水草是跟娘怄气跑出来的。这可不奇怪，孩子跟娘怄气是常事儿，谁叫你把她养大哩？”
　　这句话把水秀说笑了，解脱了她的难堪。她连忙说：“俗话说得好，儿大不由娘。”
　　“这样吧，”曲先生说，“水草先在我这儿住几天，你要放心，过几天我让人送她回去。”
　　“俺家人多锅大，”曲太太也说，“不在乎多添一个碗，吃不穷俺们。”
　　水秀只好先回去，反正住在曲先生家，她也放心。只是走在雪路上，走着走着她忽然心邪，心想这女子难道看上了曲先生？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自己跑来吃这桌酒席和相亲一样，接这个红包像接聘礼，曲先生那么敬她像敬丈母娘。她越想越像，当她停下脚步醒过神儿来，才笑自己想多了，这种预感没道理。
　　其实水秀的这种预感很敏锐，它来自水秀对曲书仙的暗暗动心和一见钟情。她对曲书仙暗暗钟情，就感到水草也会早晚动心，这就是预感的源头。人们在生活中经常以自己的敏感来推断别人，就是这样。
　　但是，水草还没有对曲书仙有另外的感受。当二房的事已成笑话就觉得不再存在，曲先生年纪太大，就使水草对自己放松了警惕。她没有多想，只是不想回去，想留在曲先生家干活。当曲先生把她叫到书房时，她就直说：“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先生家干活当下人。”
　　“真是孩子气，”曲先生笑着还伸手摸了一下水草的脑袋，答应她，“你就留下来帮我整整书和笔墨纸砚吧。我每月让人把工钱给你娘送去，你干够了不想干了再走。”
　　水草就这样留了下来，水秀收到工钱知道详情，也喜出望外。曲太太想着把水草留下来，就留下了当二房的可能性，也觉得好。这种处理方法，给大家都找到了台阶下，就像修了座便桥，把每个人都送到了对岸。
　　这就轻轻画出来未来婚姻的草图。我一直觉得曲书仙用这种方法留下水草，埋下了深意。也许是他的潜意识，并非故意安排。事实上他把水草留下来带在身边，就像带一个新娘实习生那样，先让你见习生活，慢慢熟悉环境培养感情，然后再一步步进入角色。
　　就像正式演出前的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