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狂风暴雨的时刻
第二章 狂风暴雨的时刻
经过那狂风暴雨般的时刻,曲先生和水草像两只船并排泊在平静水面上躺着,一声不吭。肉体落潮以后,意识才重新扬起船帆,驶进理智的港湾。曲先生一动不动,收起喘息,像在细心整理鱼网那样整理着自己的呼吸秩序。水草开始哭泣,这种哭泣使人想到用桨轻轻划着水波,没有声响,只泣着叙述委屈和怨气。就像是肉体毁灭以后,意识站出来追悼它,流出痛惜和伤感的泪水。
窗户纸挣脱出黑暗开始显出灰白。夜晚在叹息中悄悄准备着退却。夜静得听得到时间的脚步声。
曲先生侧侧身体,伸手去给水草擦泪,被挡回来。一恢复理智,水草就发现自己的手运用自如。这种状态使人想到战争结束之后正进入善后,曲先生准备说些什么,把发生的一切解释。好像发生的那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发生的那一切进行解释。
曲先生伸手抓过水草的手,把这只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胸口上,像把这只手请来当证人,要把话说给这只手听。他想说我喝多了酒,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后发现你睡在我身边,我就疯狂管不住自己了。又觉得这么说很多余,事情已经发生,说这话就成了废话。他找不到自己的叙述。
他向自己承认,他一开始就喜欢这姑娘。从见到的第一刻就让他动心。只是马上想到自己已经快五十岁,娶她就太委屈她。况且他马上判断到,这姑娘也不会乐意嫁他。就在见面后主动说话解除她的顾虑,那话同时也说给自己听,打消自己的妄想。她如果就那么走掉就好了,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是她留了下来,他多么高兴她留下来。为了说服自己,他开始试图把她当成孩子待,他没有孩子,他甚至觉得她就是他的孩子。他要培养她识字读书,长见识有学问,再嫁个好人家。他这么做了,而且获得了成功,他很快就找到了作为父亲的那种感受,并找到了存放这部分情感的地方,这种感受使他幸福。太太看出来他喜欢这姑娘,就误会他对她有意。她不断劝他努力娶她,把这种误会变成现实,给他们找到生孩子的肚子。 曲太大的这种误会提醒和诱惑着曲先生,使曲先生有时想起把水草嫁给别人就心疼。这就使他忍不住在相处中失态,不断地零零碎碎地漏出来一些男人的情感,去挑逗和引诱这个姑娘。现在他明白了,他是一步一步引诱了这个姑娘,虽然并非故意安排,事实上是这样一个过程。是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他很少醉酒,他觉得从酒醉时就有了预感。他不想欺骗自己,他确实引诱并占有了这个姑娘。如今对她说什么好呢?
虽然水草仍在轻轻地哭泣,但她已经感到曲先生要对她说些什么。她不明白他会说什么,他拿过她的手时,她没有拒绝,她伸过去那只手就是去接他的话的。
在这种时候,水草也渴望并等待曲先生说些什么,她不仅需要听,还要把这些话接过来对自己说。事情已经发生,不能再拐回去,她也要就发生的事情对自己交待。每个人都一样,事情发生以后,意识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说明和解释。
她仍然哭泣着。她在等待曲先生解释时的这种哭泣继续叙述着自己的委屈和怨气,但她只是觉得委屈,却委屈不出道理来。她弄不明白怨她还是怨他。她迫切需要找地方放下这委屈,像手提一件东西转着找地方放下来,这个地方就是曲先生的解释。
因为受到母亲的影响,使她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回忆到曲先生家开始,如今走到这个夜晚的床上,这个过程让她害怕。她开始时并没有多想,后来就发生了变化,她多少个夜晚睡不着觉时在思念曲先生那只手,还有那脸上的笑。特别是这个夜晚,是她脱了衣裳睡到床上的,并不是曲先生强迫她。他在吻她时,她自己一动不动,人家没有威胁和强迫,像是自己送上去的。她害怕这就是人们说得那种贱,那种女人的不正经。她为这个而感到恐怖。她在这种恐怖中委屈地等待着曲先生的态度,像一个受害者等待着凶手对自己的盖棺定论。像有人卖了她,而她还要盼着帮助人家数钱。
“都怪我不好。”曲先生说,“现在说什么话都晚了,我以后好好待你,报答你这份情。”
只一句话,就抹去了水草的哭泣。她摆脱那种不安和恐怖,开始掂量曲先生这句话的分量。这事情原来怪他并不怨她,这就找到放委屈的地方。他说今后要好好待她,报答她这份情,使她觉得神秘莫测的曲先生变成了有情有义的男人。往日里老觉得曲先生太大,经过那一切后,没有了这种感受,反而忽然明白,年岁大些才心疼女人似的。等她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仍然赤条条和曲先生钻在一个被窝里,就羞得满脸发烧。曲先生伸手又把她往怀里搂时,就不再反抗。她反抗的本能在初次反抗中丢失了,她反抗的意识也烟消云散。他试图再摸她奶子时,她的手把他的手牵过来,放在了她的胸脯上,像一个孩子把另一个孩子带回家里来玩,这两只手在达成一种谅解后就迅速结成了联盟。
窗户纸由灰白转化为亮白。院子里已经有脚步声。天就要亮了。
曲先生起床后走出去,一整天没有回来,把水草一个人剩在了白天的孤独里。他存心这么做,让她一个人把自己想透彻想明白。好像他带她过河以后撒手不管,让她一个人在这里把桥拆掉。水草艰难困苦地度过了这个白天。早上起床后久久不敢走出去,去面对别人的目光,去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她忽然觉得外边的世界在耻笑她,铺天盖地的羞耻围困着她,使她觉得这天度日如年。心里乱乱的如长出一丛疯草,一件事一件事,她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把自己长这么大想了个遍。她在这个白天里回望自己的少女时代,与自己的少女生活惜别。就像起锚远航的人站在船头,把岸上的风景回望。曲先生在夜里把她剪彩以后,她在这个白天里疼痛看把往事一一抚摸,迅速成长为妇人。
天黑下来时,她才从白天的羞耻里逃脱出来。她不敢点灯,这晚上她一直没胆量点灯。曲先生回家后什么也不问,摸黑睡到她床上来。这使水草发现自己一直在等待他,提心吊胆等待他回来,回到她的床上来。她害怕他丢失在白天里,她害怕他丢失在床外边。他抱住她,她才觉得在夜晚的黑暗里发出精神。几天以后,她不再害怕白天,不再感到那么羞耻,心态开始恢复平静,能够坐在书案前跟着曲先生识字和读书。这种变化之快,使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和惊讶。
尽管曲先生和水草恩爱得昏天黑地,如夜夜新婚,他却一直没有对水草说他要娶她。他在等曲太太回来,他把这句话留给太太,让太太带着丈夫的信任和委托去说服水草。曲太太回来后,曲先生把这件事交给她来办时,曲太太马上就有了强烈的使命感,觉得肩负重任,精心设计谈话形式,下决心要完成任务那样。
这就是曲先生的精明之处。本来是他顺口一句话,他却把这句话当成一件大事转让给曲太太,就转让出丈夫对妻子的信任和感情。看起来目的坚定以后,为达到目的还要讲究操作。操作,永远是通向目的地的桥梁。
曲太太对说服水草满怀信心。从她准备说服水草这里,我们猜测到曲先生并没有完全向曲太大托出实情,而是给曲太太办这件事虚设出困难,再调动她克服这虚设的困难的热情,完全把她运动起来。事情虽小,却于细微处显示出曲先生的用人之道。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缩小的国家,作为一家之主也需要知人善用,运筹帷幄。
曲太太把水草请到她屋来。在她卧室里谈这件事,就显出她的身份。先把门关好,关出一种亲密关系。拉着水草的手并排坐在床沿上,就坐出关切之情。
“男人喝醉了酒,酒疯酒疯,喝醉了酒的男人就是疯子,人疯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这不能怪他。”
曲太太从这里切入,展开了她的说服工作。按照事先计划,她先讲曲先生的品德。她说你也明白,这三里五村曲先生有学问有品行,从来就是好名声。每年都要帮助救济许多人家,乡亲们都说他是曲善人。别说乡亲,地方上这么多土匪刀客,谁也不来找咱家的事。土匪头子们有了困难,还来求咱家出面说和。老大的人命事儿,仇上仇怨上怨,先生出面一说就风平浪静,全仗他面子大,啥人都敬他。我一直劝他娶二房,别说没孩子,就是儿女成群,我也让他娶三妻四妾。我的男人我心疼,我想叫他 多享福,我也想叫多几个姐妹来过好日月,这么多钱我也花不完。只是他怕伤我,一拖就是多少年。多少女子要嫁他,他都没有娶。他有大学问,眼光太大高,他是看上妹子你了。
曲太太说着看着水草的表情,她发现水草没有恼也没有哭,就认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伸手搂住水草肩膀,以姐妹身份开始亲热。她的手放在水草肩上摸着说着,像要把她的话都印在水草身上。
她接着说妹子呀,咱为女子,来世上图个啥?还不是图个有吃有穿有人疼爱。今后你肯进门给我当姐妹,你也是咱家的主,咱姐妹一块把家当。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你别看先生是人人尊敬的人物,他可是知热知冷会疼女人的男人。心那个细呀,有时比针眼儿还小。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先生有时疼起你来,别人都想不到那疼法儿,疼得让你想死给他看。
曲太太说到这里,想到那床上风流,忍不住自己先红了脸。由不得搂紧水草,把脸贴在水草脸上。她对着水草耳朵小声讲我的好妹子,我一个人可享不了那福,往后咱姐妹一块让他疼咱。
水草受不了这种话,腾一下也红了脸。曲太太松开她的肩膀,又抓住她的手说好妹子,你就答应吧,往后你生个一男半女,就似我亲生。咱两个一块养孩子,不让你受苦。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你要知道姐姐对你好,可要让孩子们养我,我死后给我送坟,每年清明节给我扫墓,别让我当孤鬼。好妹子,你答应我。
曲太太忽然说到痛处心酸,流下热泪。这眼泪感染着水草,水草面对曲太太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就这么接下了走进一夫多妻制婚姻的请柬。
说白了,曲太太说服水草,是曲先生安排的走过场。但走这个过场并不多余,曲太太由于全身投入说服工作,使她忘记了接 受水草的忧虑。听曲太太劝说,水草像考生进考场之前,又在别人辅导下复习了一遍功课。这就使新的家庭结构形成之前,每个人都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这就给未来的家庭结构,营造出和睦的气氛。形式融化进内容里,成为内容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可以说,在许多时候,形式本身就是内容。
水草是明媒正娶当了二房的。曲先生先请人做媒给水秀送去了丰厚的聘礼。接到这聘礼,水秀才回想起那个雪大路上的预感。她本来已经忘记了这个预感,就像我们平常忘掉偶然看到的一棵小树,等再次看到这棵树时,就发现这棵树已经长大并且开花结果。既然如此,水秀马上鼓励自己往好处上想,这就看重了曲先生的名声钱财和人品。很快就说服自己忘掉他一大把年纪,把他想成了好女婿。最终为这件事兴奋起来。她觉得无论如何,大女儿总算有了一个美满归宿。
只有水草对明媒正娶这种大礼不感兴趣,那么多人来祝贺,婚礼非常隆重,她都高兴不起来。像参加和观看别人的婚礼,与她自己无关。而且坚持不去住新房,婚礼过去,当天晚上她就回到书房来住,把那新房剩成摆设。这就使那间新房成为放过婚礼的箩筐那般,婚礼过后就永远把这只箩筐挂在了墙上。
曲家这么多家产,甚至包括金银首饰和衣物,水草都觉得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呆在书房里,对外边的事情不关心。除了书房,她觉得哪儿都不是她的家。她觉得只有这书房才是她的屋她的家。
曲先生夸她脱俗,觉得娶水草更像收了一个学生。但他很快为这种脱俗吃惊,水草根本不征求曲先生意见,就按照自己爱好重新整理摆放这些藏书。她高兴地对曲先生说这些书全是她的。她要从头读起,读完她的书。这种孩子气确实让曲先生感动,这种占有欲也让曲先生惊讶。这就是女人,女人把感情铺排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他开始明白她把婚姻当学校走进来,把这书房当成了她的课堂。他们仅在那木床上,业余他们的性生活。
这说明她嫁给曲先生的同时,也嫁给了曲先生的学问和书籍。相比之下,她更重书籍和学问,好像这些书籍和学问才是新郎,曲先生却成了这些书籍和学问的封皮和外套。
这使我们想到,数十年后水月要嫁郭满德,也并非爱上这个人,她爱上的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爱情。相比之下,郭满德只是她走进爱情公园的导游。
这母女两个惊人地相似,都把精神往婚姻上嫁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