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草婚后

作者:张宇 字数:5670 阅读:70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水草婚后

水草婚后回到书房住下,使曲先生的书房变成了二太太的卧室。但书房的规矩并没人敢乱,不经允许,谁也不敢闯进去,甚至送水送点心也只敢送到门外。
  起初时,大太太还常去书房坐坐。她主要关心二太太的肚子,希望这个肚子生出孩子来。半年过去,这只肚子大不起来,就让她失望。水草也不会生孩子。大太太失望之中,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安慰。她去跟水草说闲话时总是她说她听,二太太老是手掂着书不主动说话,就使大太太扫兴。她去看二太太,二太太又不回看她,伤害了她的自尊,也就不再常去看二太太。
  曲家人发现二太太整个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外边的事情漠不关心,天天钻在书房里读书。她极少与人说话,只有小长工李洪恩去送东西,管她叫姨,她才有个笑脸。开始还被请出来见见客人,后来连客人也少见,只让大太太一人会客。整个人哑巴了一样,只有入夜后夫妻在床上风流,她才呻吟和喊叫。下人们听到这叫声都说这女人阴气大,曲先生每每睡她就像杀她,把她快活到要死要活般浪叫。
  本来人们就觉得这书房神秘,水草如今又变成一个神秘女人,下人们背后悄悄就问小长工李洪恩,你进去过,你都看见什么了?李洪恩听出来这问话不怀善意,总是摇头没好气地说啥也没看见。就使人们觉得这书房更加古怪和神秘。
  大太太对水草这种变化也觉得奇怪,有一次就对曲先生说:“二太太咋变成这了?”
  “变成啥了?”
  “不和凡人搭话。”
  “她本来也不爱多嘴。”
  “就理那小长工。”
  “那是有缘。”
  大太太听着曲先生话里护短,也就不再敢追问。
  其实曲先生对水草婚后这种变化也诧异,但他很快消解了这种诧异。他会想。她本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姑娘,他教她认字,现在已能读书,并开始和他交谈见解。他手把手教她写字,现在已迷上书法。无论如何是他曲书仙改变了水草。前后比较,曲先生觉得重新把这个人造过一样。原来的水草只是一张纸,他把她画成了一幅画。原来她是一块石,他把她雕刻成玉。有时候看着水草,就像看着自己书写的条幅挂在书案前,就像看着著成的一本书摆在书房里。每每亲吻她,和她做爱,就如同重温自己的文章那样百读不厌。
  曲书仙这么一想就想通了,他开始把水草当成他自己一个人生下来的孩子,当成另一个他自己。他不仅迷恋享受她的肉体,还在精神上找到了改变和重塑别人命运的欢乐。
  我甚至怀疑曲书仙像别人玩鸟玩猫玩狗那样,他是否迷恋玩人的游戏?我这么试想,水草就成了丁三从雪地里给他捡回来的一只鸟。他把这只鸟暖热喂熟,再关进婚姻的笼子里。
  把鸟笼藏在书房。
  他玩她。
  她只把羽毛展给他一个人看,只叫给他一个人听。
  也许这种猜测有些阴险,但凭借这种猜测,我不仅明白他为什么收养水草,也明白他为什么收养李洪恩了。
  他把活人当宠物来玩。
  李洪恩他爹就像是李洪恩的蛋壳,李洪恩生下来他爹就死了。妈妈无力养他,就抱着他要饭。他是在要饭道上学会走路的。他童年的记忆铺在长长的要饭路上,比别人一生还长。 但是要饭归要饭,这母子秉性却刚烈。有三不要饭的规矩:不到李洪恩外爷村里要饭;不找富人家要饭;不要人家碗里的剩饭。母亲怕孩子要饭要软了腰,长大后无力做人,宁肯挨饿,也不看别人眉高眼低。这就使他们要饭要出了名声,山里人都知道这要饭的母子穷别穷别,是两个高傲的讨饭客。
  曲先生觉得好奇,有一天碰见李洪恩要饭到曲阳村,曲先生就拦住他,连忙叫家人给他送馍。他不相信这娃不要白馍,他等着他接过馍就狠吃,甚至会感激他。他喜欢别人感激他。这一次他错了。这孩子看看他,又望望他身后的高门楼,却拒绝了他。这使曲书仙信服,就欠欠腰亲切地问他:“你为啥不要这白馍?”
  “我只要穷人的饭,不要富人的饭。”
  “为什么呢?这有啥不同?”
  “穷人给饭是可怜我,富人给饭是打发狗。”
  “看不出你人小性恁刚烈。你哪村的?”
  “月亮河的。”
  “你叫啥?”
  “李洪恩。”
  李洪恩,一个要饭娃的刚烈打动了曲书仙。他对李洪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有心收养他。像骑手碰见好马一样,他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这要饭娃娃不俗。他先跟太太商量:
  “这要饭娃娃怪可怜,咱把他收养了吧。”
  “养个孩子也一样,只要咱对他好,长大了他也一样孝顺咱。”
  “差矣差矣,不是当儿子养。当儿子养,咱想养,怕人家也不让咱养。我说是白养。”
  “白养就白养,反正家里也不缺吃少穿。”
  “善举不求回报。我是看中了这孩子,喜欢他。”
  “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曲先生怎么说,大太太怎么应。到底曲先生想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不去猜先生的心思,他说啥就是啥好。她甚至觉得有时曲先生跟她说话,那是说给他自己听,只让她陪着听他说话,并没有让她去想,她也就不多是非。
  大太太有时候觉得曲先生活生生在她身边,也看得见摸得着,眼睁时能看见他笑,睡着了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但如果去想他,一下就把他想跑到无影无踪。她去想他时,他永远像一团迷雾飘来飘去,让她捉摸不透。这女人的经验是,想不透就别想。只要对我好,男人爱干啥就干啥。不去瞎猜,就不受那份罪。所以,曲先生要收养李洪恩,她就说好。如果曲先生又说不养了,她也会说好。做女人有各种做法,曲太太就坚持这种做法,竟也做得很幸福。 曲先生心细,他深知见啥人端啥菜,啥人啥打发。他让丁三去找那母子二人,先弄两包点心让丁三提上。反复交待记着这是去请人家,可不敢横眉竖眼耍威风。这母子刚强,可不吃这一套。这样一开始就把这母子当客人敬,先抬举起来。
  曲先生善于和人打交道。丁三去找这要饭的母子二人,他并不知道找这要饭的干什么。曲先生要丁三做事从不跟他讲为什么这么做。只让他行动,不给他思想。曲先生在这里暗暗划出了主人和奴才的界线。他深知驾驭人的学问,那就是控制和消灭人的思想。丁三刚到曲家时不适应,做什么事心里空落落,后来就由习惯到自然,甚至成为一种本能。曲先生就这样把他培养成了一具行动的木偶。别看丁三在外边人五人六,人家都怕他快枪手,知道他是个活阎王,他却害怕曲先生。还是心怕。心怕就怕得情愿,怕得臣服。
  丁三掂着点心挎着手枪找到这母子二人时,先把他们吓了一跳。又送点心又说曲先生有事求他们,就把他们求糊涂了。像曲先生这等有钱有势的乡绅,却有事求要饭的,这母子再也想不明白。要饭的收到两包点心,就被抬举到天上,轻飘飘找不到着落,心里就有点慌乱。不过慌乱归慌乱,要饭的反正也不怕打劫和绑票,啥也不想跟着丁三就走,来到了曲阳村。 走进曲家大门时,妈妈拉住李洪恩拍打拍打他身上的灰尘,让他把脚上的泥巴蹭在门外台阶上,别进门去踩脏了人家屋地土。并且把要饭篮拿过来自己提着,只让儿子空手走进去。儿了已经十岁,妈妈已经开始把他当男子汉来敬。
  曲先生在家等着,看见丁三带着母子二人走进里院忙从容厅迎出来,还拱拱手表示欢迎。然后就牵住了李洪恩的手,牵出许多的亲切。客厅里到处都是红明油漆的家具,李洪恩不敢往椅子上坐。妈妈就鼓励他说曲先生让你,你就坐下吧。李洪恩这才坐进椅子里。大师椅太大,李洪恩人太瘦小,他坐进去,就像放上去一件玩具。
  “先吃饭吧。”曲先生让下人去弄饭。
  “不用不用。”李洪恩的母亲客客气气地阻拦。
  “不饿不饿。”李洪恩也学着母亲大大方方阻拦曲先生。
  “客人到家,哪有不吃饭的道理?”曲先生非常热情他说,“不吃饭就是看不起我。”
  “先说事情,”李洪恩的母亲退一步说,“说过了再吃也不晚。”
  “不慌不慌,”曲先生诚恳他说,“事不大,吃过饭再说。”
  由于曲先生坚持,饭就端上来。端上来的馍是豆馅白馍,汤是面片葱花汤,汤里还打着鸡蛋,正正经经的待客饭。
  多少年来母子二人没有这么正经吃过待客饭。李洪恩毕竟年幼,吃了两个馍,眼还望着那馍盘。母亲就用目光制止了他,不让他再吃,再吃就没了吃相。她自己只细吃了半块馍,喝了一碗汤。吃得很从容,掩盖着饥饿的痛苦。这给了曲先生很深的印象,为了尊重他们,就不再强劝,点头让下人们收拾碗筷。
  “大妹子,咱都是上村下院人,月亮河离我们曲阳也就十来里路,你们也认识我。我有事求你们,还望帮忙。”
  “看曲先生客气,我一个要饭婆娘,洪恩一个要饭娃娃,曲先生能有啥事用着俺们?”
  “直话直说,我家经常晒粮食,得有人赶猪轰鸡。这么大一点事,用个大人划不着。我看中洪恩大侄子精气,想让他来给我赶猪轰鸡,你看行不行?”
  “叫娃娃给曲家当长工啊。”
  “话说明了,也算是这个意思。我管大侄子吃穿,另外还付工钱。咋样?”
  曲先生拐着弯小心地讲,他怕伤害她的自尊。他明白这母子啥都没有了,只剩下这点自尊,比什么都珍贵,碰撞不得。这女人低下头,眼看着地,心想做长工吃饭干活并不丢人。想了一阵子,就抬头答应下来:“既然曲先生说出来,这是看得起他。只是娃子干不了重活,身子骨还软。”
  “不干重活,就这么点事儿。我曲书仙还不会说话不算数,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曲先生这才徐徐开始往深处说:
  “大侄子正长身体,茶饭可不敢耽误。”
  “那是。可是我一个寡妇婆娘提篮要饭,有啥法哩?”
  “现在他身子软,茶饭跟不上,长大了就出不了力气。”
  “啥我都明白,我生的娃娃,我身上掉的肉,我能不心疼他?”
  “大妹子,不要紧,没有大兄弟了,还有我们哩。我这个人就这个毛病,钱财是什么?是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吃香喝辣就看不得别人提要饭篮,自那天见过大侄子,我这夜夜睡不安稳。你放心,只要有我曲书仙在,我就把洪恩养大成人,再送给你。”
  话是开心钥匙,曲先生这么把话一说透,她完全懂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二话不说,扑通给曲先生跪下来,泪流满面:“曲先生,人家都说你是曲善人,我今天可知道你是活菩萨。你的心,我知道了,我摸着了。曲先生,我没啥送你,我替你死去的大兄弟给你磕个头吧。”
  这女人跪在曲书仙面前。她的腰板挺在要饭路上挺过来了十年,饥饿没有折弯它,如今却弯曲着叠起来,像叠成一件礼物供在了曲先生脚前。
  从此李洪恩离开母亲,住进了曲家大院。在小厢房专门给他支了张小床,铺上干净的旧铺盖,摆一只装麦草的枕头,就给他做成了窝。他专管赶猪轰鸡小事,当然也跑腿叫人,送送东西。人们都叫他小长工。吃穿在曲家,每年还挣几斗麦子几斗玉谷的工钱,实际上用这些粮食把他母亲也养了起来。
  实际上还是要饭,不同的是,过去是沿门乞讨,现在曲书仙把他们承包下来,独家打发他们。
  回味曲书仙收养李洪恩这个过程,使人觉得曲书仙和那些占有别人钱财的人不同,他喜欢占有别人的精神。
  他给他们饭吃。
  他们把心灵交给他。
  他占有了他们的精神,把这些精神当牛奶和果汁饮用,营养和滋补着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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