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
作者:岳建一 文章来源:网络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9/5/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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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我和她是中学同学,她小我两岁。我们的友谊,是从一场打架后开始的。
一次,我在胡同口见她被两个男的堵着,死皮赖脸地要“拍婆子”。那两个人也就十六七岁。她被他俩纠缠不休,既不敢喊又不敢哭,那种惊慌的眼神,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一下子看见了我,就像见到了亲人。我本不想管,但她那种信赖和哀求的眼神,使我无法走开。我冲上前去,把她护在身后。我被打了。那时,我太不经打了,很快被揍倒在地,浑身是土。要不是过路的人们解围,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后来再在路上碰见她,我点点头。她也向我点头,眼神里有感激,还有女孩子的害羞。
上山下乡开始了,不知是不是天意的安排,我和她乘坐同一列火车到了北大荒,又被分到同一个连队。我暗自庆幸,庆幸什么,当时也说不清。
说来也怪,几乎是在到北大荒的第一天,我便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我的个头蹿得又高又大,活儿累时,一顿能吃9个馒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追随着她,无论开会、干活、吃饭,看不见她心里就特不踏实,有时收工了,我还故意在屯子里转,为的是能碰见她,哪怕是只听一下她的声音。
我是知青中第一批入党的。她知道后,送了我一把镰刀,刀把上刻着斯大林的话:“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是具有特种性格的人。”就是这一句话,成了我那个时候的座右铭。
1971年冬天,她和两个班知青去大甸里割苇子。那地方,距我们连队七十多里。夏天,无边无际的湿地上,悬浮着一片片“漂垡甸子”,人在上面,数十米内都忽忽悠悠的,随时有没顶的危险。芦苇一人多高,茂密极了。每到冰封季节,我们连队便派人去割苇子,搞副业。帐篷就搭在冰雪覆盖的沼泽上,一住便是几个月。那次,她们走了已有两个多月,为了能够见她一面,我自告奋勇去给她们送粮食。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思念原来是一件多么苦的事情。
我拉着爬犁,独自走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七十多里路啊。途中,刮起了“大烟泡”,气温骤然下降到将近零下40℃。大雪横飞乱舞,天地迷迷蒙蒙的,几乎辨不清方向。刚刚走过,身后的脚印就不见了。环顾四周,不见村庄和人迹。我浑身都冻僵了,拉着爬犁拼命地往前蹭。风大得喘不过气来,有时,我不得不将嘴唇贴在树干上换气。那次,我能活着找到她们,真是万幸。当我走进帐篷时,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我来,满脸冻伤,直淌黄水,眉毛、睫毛、下巴上结满冰霜,白蓬蓬一团。我急着想说话,可就是张不开嘴,因为下巴已经冻僵了。她是最先认出我来的,眼圈红了,怔怔地看着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事后,她曾经和我聊起,天气那么恶劣,迷路了怎么办啊?我笑道:“阿拉心中有一轮红日呢!阿拉怎么可能迷路呢!阿拉心中不落的红日就是你呀!”
她低下了头,脸色绯红,不再说话。不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她看我和看别人,目光是不一样的。
1972年夏天,上级一位领导找我谈话,说是中苏边境紧张,正在组建武装团,我义无反顾,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决定奔赴乌苏里江畔。行前,我真想约她单独谈谈,但还是压抑住了。快开车时,我看见她最要好的女友挤进人群,递给我一个小布包,说是她送的。我心跳得厉害,像藏宝一样立刻揣进怀里。一路上我都在猜测,她送给我的是什么呢?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想看又不敢打开,紧张,期待,像烈火一样烧灼着我。到了宿营地,我立刻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包。没有信,只有一方如雪的白绸,上面精致地绣着红字,就是她送我的镰刀上刻着的那段斯大林的话。
热血涌上了我的全身。当晚,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第一次明确表白了心迹。
信寄出去了,就像把我的心交出去了。人,可以忍受饥饿、贫困、劳役,甚至监禁,但是,最难以忍受的却是情感的煎熬。情感越深挚,越难忍受,那是一种远比死亡更深刻的痛苦!
那时,无论干什么,我都觉得她那清澈秀丽的大眼睛在看着我,永远是那样亮晶晶的,满含着希望。虽然路途相隔数百里,但我每时每刻都觉得她就在身旁。可以说,我的初恋是我的精神没有死去的一种生命寄托。后来我又给她寄了大约百十封信吧,但从夏到冬,又从冬到春,我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为了等她的信,我曾经冒着大雨去路边迎候通讯员。
我在山谷里一次次喊过她的名字。我亲吻过她的刺绣,后来又缝在背心上。我坐在草丛里痴痴地想她,一坐便是几个小时,连蛇爬到身上都毫无知觉。那些日子里,等她的信,成了我精神生活中的全部内容。爱到这种程度,还是爱吗?已经是一种变态,一种疾痛!我有时疯狂地想:不管是福是祸,都快点来吧!
终于,她的信来了,很薄,薄得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时隔多年,信的内容依然不堪回首,那是一种万箭穿心般的感受—信的开头,她先抄录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接着她说,真想不到你会提出这种事情!你的革命觉悟,你的远大理想统统都到哪里去了?你带的什么头?你辜负了党和毛主席的教导,也辜负了我和大家对你的信任……
真正是字字惊心动魄,如五雷轰顶!我读得大汗淋漓,五内俱焚。有生以来,我头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精神崩溃。我强迫自己给她写了封决绝的信,很短:
谢谢你,毕竟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各自上路吧。
那一年夏天,我要回北京上大学了。行前,我回去向当年的战友们告别。于是,我又见到了她。她不仅依然漂亮,更增添了几分成熟的美。她看到我,目光躲闪,有些慌乱和失态;而我却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晚上,大家在一起聚了餐。她没有参加聚餐,她最要好的那位女友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她其实早就喜欢我了,但是,当时知青是不许谈恋爱的。她出身不好,受尽歧视,怕因此而受到更大打击。
可信刚一发出去,她就后悔了。她的女友转告说,她想约我晚上谈谈,因为那以后她一直感到痛苦和内疚……
我淡然一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再提呢。”
有一次……好像有些年头了,我曾经意外地碰见她。的确是她,不会错的!我在地铁车厢里,她在车下。一个男孩子扶着她。她不再漂亮,老相多了,有了白发,人也显得憔悴,但比过去显得更加干练和有风度。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初恋是铭心刻骨的啊!她没有看见我。我一阵冲动,想喊她,但还是克制住了。
坦率地说,为此,我痛断肝肠地难受过,也刻骨地牵挂过她。只是,人生不可以重复,过去的就只有让它过去了……
(王群摘自《北方文学》2008年1-2期,宋德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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