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绵浴 |
作者:[美]玛丽·凯伦·伯克 文章来源:网络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9/5/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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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张莉
在浴室镜子里,我看见我们俩的身影,母亲和女儿。我们两个人里体型较小的那个是一位孀居已久、年届90的老妇人,她满脸皱纹,赤身裸体地站在水池面前。她的脑袋竖在她突兀而起的背上,看去庞大无比,仿佛她那衰老的脖颈根本无力承受。她看起来就像是处于胚胎期,小小的躯干呈字母C的形状,两只胳膊紧紧地贴在身侧,脑袋却尽力弯向胸膛。似乎她的身体清楚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因此努力挣扎着试图返回到它刚刚来到人间的形态。
就在两个月前,一个极为普通的二月里的一天,母亲因突发腹膜炎而紧急人住明尼阿波利斯怡景医院接受治疗。这次腹膜炎是由于前面一次束被查出的溃疡出血引起的。当晚,她就接受了急救手术。作为她唯一的孩子,我第二天下午就从纽约赶了过来,结果却看到她正端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
“这是我的女儿,”她对着全体医护人员大声宣布说。“她也是名护士。”然而,接着她又添了句限定语。“不过,”她接着说,“她什么也不懂。她已经有20年没下过这个了。”
“很高兴看到您又恢复了原样,妈妈,”我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亲吻她。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有五周半的时间。在此期间,她有两次不得不接受重病特别护理。我用我那“不像护士”的方式照顾着她。在她病危的那些日子里,我整日整夜陪伴在她身旁。我用甘油滋润她干裂的双唇,我拍松她的枕头,要是她太过虚弱,无力自己翻身,我就动手帮她翻,自从我上了中学,我们俩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呆上这么长的时间。连我自己都有一丝疑惑,弄不清楚自己从前是否有过与母亲感觉如此亲密的时光。即使从前确实有过,我也已经忘却了。一直以来,我都十分渴望能与母亲保持亲密的关系,可不知怎的,我们之间似乎总有一道看不见的障碍,无论我多么尽力都无法拆除。
哗哗作响的流水声又把我拉回手头的任务上。水池里的水渐渐注满,气泡也随之遍布在水面上。妈妈刚刚在我的帮助下上了厕所,现在她让我帮她洗个海绵浴。从前,她的身材很有女人味儿,胸部饱满坚挺,肩膀平直,小腹平坦,双腿强壮,两只脚既小巧又结实。现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母亲薄如蝉翼的皮肤,紧紧绷在突出的骨节上,还有她那青筋暴突的血管。我不由得感慨万分,心想包裹她的这副皮囊怎么变得如此虚弱。
我伸手关掉水龙头,把擦澡布放入水中。擦澡布覆在我的手上,就像一只暖和的手套。我轻柔地为母亲洗了脸,又轻轻为她将脸擦干。她的脸上除了有家族遗传的雀斑之外,还夹杂着老人斑。我拿起香皂开始擦拭母亲的臂膀。她胳膊上的皮肤呈拂晓前的灰白色,皮肉则松松地挂在膀子下面,一如她缩了水的外壳。
从镜子里看,我似乎要比母亲高出两英尺,而不只是五英寸。我至今还记得,我在她生病以前最后一次看望她的情形。那时我们已经有3年未曾谋面了,我也从未去过她的新寓所。一年前,她刚搬进新公寓的时候,我曾主动提出过要来帮帮她,可她一直坚持说我太忙了,她不需要我过去。
那天,母亲领着我走进前厅,还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经过她身边时,她甚至还在我臀部拍了一下。
“又长胖啦?”这听上去不像是个问题。倒像是个宣告。
养老院淋浴间那纯白的墙壁似乎也能让人感觉寒冷,我在母亲的肩头又围上一条浴巾,接下来,我开始擦洗她的腹部。就是在这里,我停留了9个多月,一直到我要求获得降生的自由。母亲的小腹又圆又鼓,中间还有一道紫色的疤痕,那是外科医生用手术刀留下的。我轻轻托起她早已松弛的双乳,就是它们给了我最初的哺乳,我又轻轻拭干它们下面的地方。她光彩不再的绿色眼睛从镜子里审视着我,嘴角还浮起一丝窘迫的微笑。
处于她这样的境地,会作何感想呢?对我来说,这只不过就是表示爱的举动,我能够给予她这些,但她却无法拒绝。然而,对母亲来说又如何呢?
那个曾经被她抱在臂弯里,用海绵蘸着冒着肥皂泡的温水洗浴的女婴,如今正在为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不禁想起,有一天我女儿也会为我做这些。怀着一丝敬畏,我仿佛就在眼前看到了一幅壁画,描绘的就是几代妇女聚在一起,年轻些的妇人们通过为年长者沐浴这一简单的仪式,向她们表达着自己的尊敬。此刻,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绘画!这样一幅杰作震撼人心的美令我惊诧不已。
我放掉水池里的肥皂水,又再次注满了它。我把母亲的长袍披在她的身后,好让她暖和些。接着。我又为她擦背,还扑上了点粉。
“我很抱歉。”
我朝镜子里看去,母亲的面孔正热切地注视着我,她那曾经明亮的双眸由于年龄和疾病的缘故,早已变得混浊不堪,而且还充盈着泪水。
“我很抱歉,”她又重复说,“我很抱歉我从未给过你爱。我是担心会宠坏了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仿佛自己一直在飓风中心酣睡不醒,周边不仅雷电交加,还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忽然之间,一切都真相大白。在那片刻之间,我不仅看清了自己,也读懂了母亲,一名从不允许自己无条件地溺爱孩子、在舒适中放松自己的女性,因为她担心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到我。我还看到母亲越来越习惯于抑制自己情感的流露,她给自己挖了一道壕沟,并日越陷越深,一直到某一天,这么做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方式——此时此刻,那颗受到疾病与时光侵蚀的心才裂开了一条缝,这条缝隙越开越大,于是真实的情感才得以洪水般宣泄而出。
突然之间,就在这间狭长的斗室中,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就在那个时刻,我先前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和绝望,所有多年来未曾开口问过也未曾回答过的问题,都融入了一池的肥皂泡里。我推开水塞,注视着所有的一切全都涌下排水道。
我一边帮着母亲穿好长袍,一边用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还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没关系,妈妈。”我低声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赵伟摘自《译林》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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