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祭第十九

作者:陶渊明传 字数:16366 阅读:211 更新时间:2011/08/29

自祭第十九



  公元424年(宋少帝景平二年)四月,录尚书事徐羡之等人征召兖州刺史檀道济和江州刺史王弘入朝,共同商议废立皇帝之事。檀道济是四位顾命大臣之一,手握重兵,没有他的支持,废立之事很难实行。而征召王弘的目的则是为了废掉宋少帝刘义符后,能够迎请刘裕的第三子、宜都王荆州刺史刘义隆进京即皇帝位。

  原来宜都王刘义隆身边的两个重要谋臣,司马王华和长史王昙首,都是王氏家族的成员,王华是王弘的族弟,王昙首更是王弘的亲弟弟。王弘虽然早就是刘裕的心腹,但刘裕对他并不是特别信重,临终时也没让他进入顾命之列,他也不想卷进皇权争夺的旋涡之中。他知道废立之事非同小可,搞得不好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顾虑重重,但徐羡之等人眼下权大势重,又有檀道济支持,他只能顺水推舟。徐羡之等人让他暗中联络王华和王昙首,他照办不误。

  这年六月的一天,谢晦以他的领军将军府屋舍朽坏为由,将家人迁出府外,请檀道济陈兵府内,做好了进宫政变的准备。这天天气炎热,宋少帝刘义符正在华林园避暑,与宫人戏设酒店,他亲自当酒保,当垆卖酒,演出一场好戏。晚上又与左右侍从同泛龙舟,疲乏之后就在舟中就寝。

  第二天拂晓,他还甜梦未醒,檀道济已经率军拥入,将他软禁起来。徐羡之等人随后赶到,没收了刘义符的玉玺和绶带,将他押解到以前当太子时居住的行宫。随后,徐羡之宣读了皇太后的懿旨,历数宋少帝即位后的种种恶行,将他废为营阳王,然后宣布宜都王刘义隆品行端正符瑞吉祥,应当继承大统,同时大赦天下。

  几天之后,徐羡之等人又称皇太后令,将营阳王赶出建康,贬谪到吴郡,让檀道济入守朝堂,等待新君即位。他们做出废立之事后,心中惴惴不安,担心将来营阳王刘义符和被废为庶人的刘义真会东山再起,对他们进行报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将兄弟二人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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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仅十七岁的宜都王刘义隆听说两个哥哥被杀,担心自己也会被他们骗到京城杀掉,不敢进京即位。王华和王昙首从王弘那里了解到徐羡之等人的底细,力主进京。王华说,先帝刘裕有大功于天下,四海威服,少帝虽然荒淫,宋朝人望未改,徐羡之等人不过是中才寒士,受顾命重托,此番只想废昏立明,并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杀死他的两位哥哥,是担心日后被报复,况且徐傅谢三人之间也有矛盾,彼此牵制,此番进京即位,不会有什么危险。

  刘义隆这才下定决心,随前来迎请的傅亮等人沿江东下,进入建康,果然顺顺利利地被徐羡之等人恭恭敬敬捧上金銮宝殿,从此开始他整整三十年的皇帝生涯。他就是宋文帝。

  宋文帝即位后,改元元嘉,任命徐羡之为司徒,王弘为司空,傅亮为开府仪同三司,谢晦为卫将军,檀道济为征北将军。王弘坚辞不受,极力表白自己未曾“预定大策”,不能无功受禄,企图把自己参与废立之事的活动一笔抹净。王华和王昙首成为侍中,王华兼领骁骑将军,王昙首兼领右卫将军,王家势力从此进入宋朝政权核心,对徐羡之等人构成了威胁。

  早在刘义隆进京之前,徐傅谢三人经过商议,由谢晦出任都督荆、湘等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这样谢晦檀道济领兵在外,与把持朝政的徐羡之傅亮文武配合内外呼应,以防将来发生不测。

  徐羡之等人确实只想废昏立明,害怕天下人怀疑他们有篡逆谋反之心,宋文帝即位后,就时时做出希望辞官归隐的姿态,表明心迹。宋文帝刚刚即位,羽翼未丰,看到现在掌握实权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党羽,就假意挽留他们当政主事。这些书呆子不知道政治斗争的厉害,以为宋文帝是真心挽留,放松了警惕。宋文帝倒不真想替两个哥哥报仇,但不能容忍大权旁落皇族蒙羞,早就下定了决心有朝一日要收拾他们。王华王昙首日夜在宋文帝面前谗毁他们,希望清除了他们后自己能够登上高位一展身手。宋文帝逐渐将自己的心腹一一安插到要害部门,使权力的天平一点一点朝自己倾斜,在不知不觉中做好了铲除徐羡之等人的准备。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425年(元嘉二年)春,徐羡之等人又上表归政,宋文帝这回来了个顺水推舟,表示同意,但徐羡之的党羽纷纷上书反对,他只好收回成命,仍让徐羡之等人奉诏视事。已经有不少人看出了皇帝和王华王昙首的真实意图,力劝徐傅谢三人先下手为强,再次政变剪除帝党。但这三个书呆子虽然疑虑重重,却没有动手。上次政变说是废昏立明,此番再动手还能找什么借口?而并未参与杀害刘义符和刘义真的檀道济,此时已经暗中被宋文帝和王家兄弟收买,与他们三人离心离德,他们即便动手,也不见得有好结果。

  这一年荆江一带又发生历史罕见的特大旱灾,田里的禾苗大半枯死,陶潜一家陷入了山穷水尽的赤贫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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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风“呼呼啦啦”地刮了一整天,陶潜一直在被窝里蜷缩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起身。一碗稀粥下肚,周身的血脉经络才感觉到些微暖意,狂风也在黄昏时分停歇了,他让陶佟扶着自己到庭院中去坐一会,透口气。陶佟把他安置在屋檐下的宽大胡床上,因为担心他冻出病来,又从屋里抱出两床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

  陶潜仰躺在胡床上,看着天空中那一朵孤云……真庆幸它没有被肆虐的狂风吹走,但色彩是那么昏黄黯淡,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清晨时分林中的鸟儿是成群结队飞出去的,现在却只有一只鸟儿疲倦地飞回(“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我陶潜就像这朵孤云这只倦鸟,终生持守节操遵循正道,最后落到挨冻忍饥的困境。贫苦的生活并不能使我屈服,令人悲哀的是没有遇到一个理解我的知音(“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冬日的园田居,满目凄凉,南边的菜圃已无一片绿叶,北面的树林也只剩下枯干的枝条。(“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再看屋子里,多少次拿起几案上的酒壶,想再倒出几滴来尝个味道,可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家中的柴草难以为继,做完晚饭后烧不起热水,炉灶上见不到一点火烟。(“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经卷塞满了文几书案,天色已晚也无心去看。(“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不禁想起孔夫子被困于陈蔡之间绝粮染病的故事,那时他的弟子们也多有怨言。我又何必在意妻儿的絮叨呢?能够宽慰心怀的,是古往今来有那么多贫穷困顿的圣贤(“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陶潜在那个冬天写下了《咏贫士七首》,借古人自况,以前贤自勉,激励自己经受住最后的考验……

  “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荣子期直到年迈还用草绳做腰带,仍然高高兴兴弹他的琴。原宪穿的草鞋掉了脚后跟,还高唱商歌表达自己的心声。“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人心淳朴的尧舜时代已经非常遥远,贫寒达观的贤哲却历代有人。大概都像我一样,穿的破衣襟盖不住胳膊肘,吃的野菜汤找不见碎米粒。“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难道他们都不懂得裘皮暖和?只是取之不义就不值得羡慕。子贡曾经认为原宪有病,孔子却说:学道不能行才是病,没有财富只是贫穷,不是病。看来像子贡那样的人,肯定理解不了我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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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进来睡觉吧,天都黑了。”
  陶潜还在斟酌着脑子里的诗句,翟夫人和陶佟已经来到面前,将他扶进了屋子里。

  “怎么老是一个人发呆啊?是不是饿的?要不再给你熬碗粥喝。”
  “不是不是,你别弄了。喝多了要是晚上起来,又要惊动全家。”陶潜叹道。
  “那要什么紧?我起来就行了。”陶佟道。
  “给寅儿多留一口吧,现在吃多了往后又要断顿,他又该饿得嗷嗷哭了。”
  “嗨,当初你要是多当几年县令……”翟夫人又开始老生常谈,陶佟暗暗给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才住了口。
  陶潜只装作没听见,钻进了被窝……
  “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从前有一位贤士黄子廉,弹冠而出辅佐大邑名州。等他辞去官职归来的时候,依然两袖清风,贫困得无人可比。“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逢到荒年妻子的絮叨令人揪心,表面上装作听不见,躺在被窝里我却偷偷流泪。自己忍饥挨饿是为了气节,可儿女将来的生活实在叫我担忧。“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当年的黄子廉难道没有妻子儿女?他的朋友惠孙送去丰厚的馈赠,他并不接受。谁说“君子固穷”难以做到?历代前贤已经做出了榜样,我决不能向贫困低头!

  夜已经深了,西北风又呼啸而起,卷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沁湿了厚厚的窗纸。屋顶的茅草都垂下冰棱,彻骨的寒冷让陶潜无法入睡。他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由得想起了西汉袁安的故事。有一年洛阳的积雪厚达丈余,官府巡逻救济灾民,袁安却不肯出门迎接。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下这么大的雪,一定到处都是饥民,我不出来领救济,这份救济就可以给别人。(“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

  现在要是有一些干草就好了,就是稻秸也行,铺在床榻上就暖和多了。不知雪地里还有没有可以采摘的野菜,老婆子也许在发愁明天的早饭。(“刍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落到这步田地,并不是没有尝到勤劳耕作的艰辛困苦,令人担心忧虑的,也不仅仅是眼前的饥寒。(“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我只担心内心深处贫与富在激烈交战,道义无法战胜欲念,才会愁眉苦脸(“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料想死后的情景,一定也是像现在这样,龟缩在这床破被子里……那个夜晚陶潜也想到了死,想到了生的价值与死的意义……

  “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春秋的黔娄能够安贫守贱,高贵的爵位和丰厚的馈赠,他从来不肯接受。“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等到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一床破被不能遮盖住遗体。我现在也像他一样,已经穷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只要过了这一关,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烦恼忧愁?“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从黔娄以来又将近千年,这样的人物还真是少有。圣贤之人如果早上能够明白仁义的真谛,即使晚上死了也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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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426年(元嘉三年)正月,宋文帝也像他老子一样,搞突然袭击,下诏追究徐羡之、傅亮、谢晦杀营阳王、庐陵王之罪,迅速搜捕处决了徐羡之、傅亮和谢晦的长子谢世休,将谢晦的其他亲属打入死牢,肃清了朝中徐傅谢的党羽,然后亲率大军沿江西上讨伐谢晦。

  谢晦闻听事变后非常震惊,只好率两万人马沿江东下仓促迎战,同时上表宋文帝,极力辩白自己和徐羡之傅亮的一片忠贞:废立之事完全是为国家社稷着想,否则又何必溯流三千里去迎请你这位精明能干的陛下上台呢,立一个昏庸无能之辈不是更好控制吗?他又把此次事变归罪于王弘、王昙首、王华三兄弟,说他们险躁谗忌拨弄是非,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

  谢晦毕竟跟随刘裕南征北战多年,懂一些军事,两军遭遇之后他还打了几个胜仗,又得意起来。正当此时忽闻檀道济也率军前来,顿时给了谢晦当头一棒!当初檀道济也参与了废立之事,原来还指望他即使不跟自己共同对敌,起码会按兵不动隔岸观火,没想到他却反戈一击!其实宋文帝早就采取了分化政策,对朝臣说檀道济参与废立之事只是胁从,后来又没有参与杀害自己的两个哥哥,罪犹可恕,让他也率军前来讨伐谢晦,以示信任。檀道济急于洗刷以前的过节,格外卖力,谢晦深知他的厉害,暗暗叫苦。白天,他见檀道济战船不多,还不惊慌。到了晚上,东风忽起,檀军顺风西进,鼓声震天,战船黑压压一片猛扑过来,谢军斗志瓦解,顷刻间完全溃散了。

  谢晦只身逃出,乘着一只小船来到江陵,带着弟弟、侄儿等亲属仓皇北逃,打算投奔北魏。但谢家子弟养尊处优惯了,一个个肥胖笨拙,骑马不便,行动非常缓慢,终于在天明时分被边境的守吏认出,束手就擒,押送建康后全都被处死。

  谢晦死时年仅三十七岁,哥哥谢瞻的预言终于应验了。

  消灭了徐傅谢等人后,王氏家族掌握了朝廷大权。王弘像他的曾祖王导一样,成为丞相,兼领扬州刺史。王昙首坚辞封赏,仍为侍中,王华却得官即拜,被加封护军将军。王弘虽位居人臣,仍然谦抑止足,多次上表交权,王昙首也谋求外任,轻躁昧进的王华不久后病故了,这样王氏兄弟算是没有重蹈谢家的覆辙,平平安安地身居高位。王弘最后进位太保,得了善终。

  这年三月,宋文帝征召谢灵运颜延之回朝,任命谢灵运为秘书监,颜延之为中书侍郎,都给了很高的礼遇。到了五月,檀道济被任命为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他拖延到冬天才去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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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冬天陶潜一家的生活雪上加霜,还不如去年,陶潜的身体也更加衰颓,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他像冬眠的青蛙一样整天蜷缩在被窝里,总是在心里默默念叨:七十五岁了,该死了,少了这一张嘴,少了他这个拖累,少买那些药材,家人的生活就会好一点……他不再按时吃药,贫寒的家境确实也买不起药,他也不想借助药物苟延残喘了。


  “老头子,”吃过早饭后翟夫人递给他一个空口袋,“米缸又空了,你去隔壁老李家再借点吧,这个月我已经去了两次,以前借的还没还,实在是没脸再去了。”

  “阿舒阿宣早就说要送米来,怎么还没送来呢?”陶潜问道。

  “谁知道呢?”翟夫人叹了口气,“他们的日子也难呀,都是拖家带口的,赶上这饥荒年月,媳妇孩子都吃不饱呢,哪还有富余的粮食往这里送?”

  “老不还人家的,再怎么去借呀?再说我也走不动路……”陶潜面露难色。

  “让寅儿扶着你去吧。我已经让阿通上城里去了,晚上他回来就能把以前借人家的都还上。你现在去隔壁借点来,总得把晌午这一顿先打发过去吧。”

  陶潜无可奈何地接过米袋子,让孙子阿寅扶着他出了园田居,来到隔壁的老农家。敲门之后等了片刻,老农就过来开门了。他依然身体硬朗,耳聪目明,一见陶潜就问:“老陶啊,今儿怎么想起来窜门了?”

  “老在家里闷得慌,出来走动走动,找你说说话。”陶潜一边搪塞,一边偷偷将拿在手上的米袋子揶进了袖中。

  “那屋里请屋里请。”
  陶潜走到里屋坐定,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怎么开口。这年月谁家还有多出来的粮食?俗话说事不过三,已经来借了两次了,都没还呢……

  老农见他进来了也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猜到了几分,问道:“老陶啊,是不是家里又没吃的了?”

  “啊?”陶潜被说穿了心事,猛一抬头,楞了一会后眨了眨眼说,“不是不是,吃的还有……”

  “哪有啊?”口无遮拦的阿寅说出了实情,“我爷爷就是来借米的,米袋子都带来了。”

  听孙子这么一说,陶潜立刻羞红了老脸,无地自容。

  老农“呵呵”笑了起来:“来借米就直说嘛,还卖什么关子?”说着走上前来伸手要陶潜的米袋子,陶潜满面羞惭地将米袋子从袖中取中,递给老农。

  “谁家还没点难处?远亲不如近邻,这么多年的老邻居,帮一手是应该的。”老农说着到厨房里舀米去了。喝口水的工夫就提着满满一袋子米出来了,将米袋子放到了陶潜身旁。

  “老李,”陶潜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满含泪水,“你的恩德,我们一家人永志不忘。我活不了多久了,今生无以为报,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再报答吧。我一定嘱咐孩子们,日后要把你也当父亲来看待……”

  “哎呀,你这就言重了,”老农急忙打断他的话,“不就是两袋米吗?要是还不够吃,只管来借,我有一斤,就少不了你八两。这不比别的,一顿不吃饿得慌呀!”
  “阿通已经上城了,等他晚上回来就能把借你的一齐都还上。”

  “什么还不还的?你家人口多,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一定要还的,这两年不比往年,米比油还贵呢。”

  “你真要还,我不要你还米,你还我一首诗如何?”

  “诗?”陶潜一楞,“诗可不能当饭吃啊。”

  “我知道不能当饭吃,但咱庄户人弄不了这个,你这会作诗的就给咱来一首吧。”老农笑道。

  “遵命遵命,回去写好了,让寅儿送来。”陶潜总算露出了笑脸。

  “你别送字纸来,我不识字。”

  “哦?忘了这茬了,那我亲自过来念给你老兄听。”

  “不用不用,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就是写了咱也不懂啊。”老农说着说着忽然从后腰间取出一个葫芦,在陶潜眼前晃了晃,“老陶,这东西你肯定感兴趣。”

  陶潜眼睛登时直了:“是……酒吗?你还能搞到酒?我都十多天没闻到酒味了。”


  “还剩这么一点,今儿你老哥来了,咱就来两口。你让你孙儿先把米送回去,咱老哥俩好好聚谈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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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晌午回到家中,陶潜一边回味着满嘴的酒香,一边写下了《乞食》诗。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饥饿迫使我出门要饭,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一家走。走啊走来到了这户人家,敲开门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个把气节和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隐士,这个当初“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诗人,现在要伸出手去向别人乞讨,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主人懂得我的来意,岂能让我来去空手?说说笑笑过了半天,举起杯来劝我饮酒。心情舒畅难得一展愁容,咏叹之余写下这小诗一首……老农唱的一定是民歌俚曲,陶潜文风质朴,从来没有士大夫卖弄风雅的陋习,正是因为他从民间文艺中吸取了营养。

  “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韩信年轻时穷困饥饿,一位洗衣老妇给过他一碗饭吃,等他后来做了楚王,就用千两黄金答谢这位漂母。主人的恩惠肯定是超过那位漂母了,可怜我没有韩信那样的雄才伟略。今生无法报答,我只能期待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再报答你的恩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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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427年(元嘉四年)的一个夏天,园田居突然闯进来一群不速之客。

  老远就听见开道的锣声,然后柴门被拍得山响。翟夫人刚过去打开门,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士卒就一拥而入,七嘴八舌地胡乱嚷道:“陶元亮先生在家吗?我们刺史大人来看他了。”

  等陶潜睁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的时候,这些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身披红氅金盔银甲的将军,已经走到他的卧室里来了。这位将军身材矮胖,大腹便便,络腮胡须,因为天气炎热盔甲在身,面如重枣唇若涂脂,冲陶潜拱手道:“陶公,故人檀道济特来拜望。”

  嚷了这么一嗓子,他才定睛俯视床榻上的陶潜,见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陶潜的风湿病一年比一年重,行走越来越艰难,今年开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此再也不能下地,一直在病榻上躺到现在。卧室里不通风,十分炎热,而家里人怕他着凉,不让他脱掉冬天穿在身上的寒衣,粘乎乎地裹在身上,难受得很。想给他做点好吃的,他却吃不下去,每天只喝两碗稀粥。翟夫人有时摸摸他的双腿,如铅注铁灌一般僵硬。

  “檀……檀大人,”陶潜虽然重病在床,头脑并不糊涂,他已经认出了檀道济,但看到他这么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故意说道,“老朽年衰健忘,不记得何时结识过大人。”

  “哈哈……”檀道济笑道,“当年在镇军将军府,陶公是先皇身边的谋士,而道济只是帐中的一员偏将,难得与陶公搭上一两句话,陶公当然忘记了。”

  陶潜假意思索了一番,才点头道:“哦,想起来了,是刺史大人驾到,请坐请坐。老朽恶病缠身,不能恭迎大驾,请恕失礼之罪!”

  “陶公言重了。道济今日操练兵士,路过这里,听说陶公隐居于此,特来相扰。”檀道济本想坐到床榻边,但刚贴上半片屁股,床榻就“吱呀”一响,吓得他赶紧站起来,又说道,“自与陶公京口一别,已经过去二十多个春秋,真是沧海桑田,恍若隔世。”

  “的确是‘隔世’了,”陶潜意味深长地说,“檀大人今日官居显赫,统兵百万,坐镇一方;老朽却落魄江湖,困守田园,贫病交加,实在是不敢相认。”

  檀道济环顾四面残墙败壁,叹了一口气,说道:“道济不是亲自登府拜望,实在想不到陶公固穷守志,能够到这般境界。”

  “并非固穷守志,只是性刚才拙,智虑短浅,不会周旋于官场,只能耕作于田园,贫贱落魄至此,并无怨言。”

  “陶公过谦了……小弟初到江州,人生地疏,特来迎请陶公出山相助,不知陶公意下如何?”

  陶潜仰天大笑,良久才说道:“晋祚已终宋室方兴,朝廷应当有新人物新气象,我这样的前朝旧臣晋室遗老,尸位素餐忝列其中,岂不大杀风景!”

  “陶公此言差矣,”檀道济道,“陶公乃前朝长沙公贵胄,又是荆江人望江南名士,如能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必将延誉天下流芳后世啊!”

  “哈哈,”陶潜又笑道,“老朽身染沉疴来日无多,所谓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实在是不堪驱遣了。”

  “陶公年高德隆,道济怎敢驱遣?只要陶公挂个名就行了。即使为妻子儿女考虑,挂名食禄,也可保衣食无忧啊。”

  “挂名食禄,那岂不是欺世盗名?老朽归隐田园二十余年,已经是行将就木之人,就请大人不要再费心了。”陶潜见他纠缠个没完,终于不耐烦了。

  “我知道陶公为何不肯出山,”檀道济还不死心,又说道,“陶公还是念念不忘前朝啊。陶公,还是听小弟一言,圣人云‘无道则隐有道则仕’,陶公当年归隐田园,志在追慕圣贤,令人感佩,可当今新朝开泰天下太平,圣贤之士当致君尧舜兼济万民,一味困守于陇亩之中,并不是明智之举。”

  “老朽哪里敢追慕圣贤?陶潜生下来就是个山野村夫,全赖老天福佑,一直庸庸碌碌活到高龄,平生心愿已足。现在只想安安静静,了此残生。”

  陶潜说完干脆闭上了眼睛,檀道济费尽唇舌也打动不了他,只好扫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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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道济这一回屈尊枉驾来拜访陶潜,是因为他听说以前王弘任荆州刺史时,陶潜曾应邀去了他的刺史府邸。檀道济虽然帮着王氏兄弟消灭了谢晦,但内心里对他们始终不服气。他想你王弘能够把著名的隐士邀请到官邸,我檀道济照样也能。抱着这么一个心理,他跑去邀请陶潜出来做官,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临走时檀道济还不死心,留下一些酒肉柴米,并对翟夫人说,以后他还会再来拜访。

  以前颜延之王弘等人也时常接济柴米酒肉,陶潜都收下了,翟夫人和陶佟以为这次也不例外,就没有推拒。全家老少都在挨饿,他们太需要这些东西了。

  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肉,这下有肉吃了,寅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来到陶潜的卧室,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爷爷。

  听说檀道济留下了东西,陶潜立刻把陶佟叫到床前质问:“怎么收下了他的东西?”

  “以前王刺史和颜功曹送来的东西,爹不是都收下了吗?”陶佟反问道。

  “王休元颜延年与我是酒朋诗侣,怎么能与这位檀大人相提并论?他耀武扬威地跑到这里来,只是看中了我挂着个隐士的虚名,想让我出去蒙羞忍辱,来替他沽名钓誉。他的东西吃了是要拉肚子的。”

  “爹不是没有答应出去做官吗?他也照样留下了东西,我看他是一片好意,爹就不要多虑了。”

  “你不知道他的为人!”陶潜道,“他与徐傅谢等人共谋废立之事,亲自带兵入宫绑缚少帝,日后却背信弃义落井下石,领兵诛杀谢宣明(谢晦字)。似这样一个无耻小人,他的东西绝不会白给,今天你收下了他的东西,过几天他还会上门来纠缠。”

  “可是……已经收下了……”陶佟面露难色,他还是舍不得那点东西。

  “你将这些东西送还到刺史府去,才能断绝檀大人的念想。他想让我出去做官……这大宋朝的官,我是死也不会去做的!他给我送来的,是‘嗟来之食’,我是死也不能吃的!”

  “寅儿听说能吃肉,高兴得不得了,要是知道又吃不上了,还不知道哭闹成什么样
呢。”陶佟叹道。

  几句话说得陶潜心如刀割,他闭上眼睛,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良久之后他朝陶佟挥了挥手,说道:“你把那些东西送回去吧,我不能为这么一点东西,玷污了一世清名。寅儿现在少吃几口肉,将来能明理懂事做个好人,才是我陶家的福分。”

  陶佟虽不情愿,终究父命难违,只好将檀道济留下的东西打点上车,送还到刺史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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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去秋来,天气渐渐寒冷,黑夜越来越长。陶潜的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就像两根干枯了的树枝。他的脸色变得蜡黄,即使是眼皮的眨动也牵扯着整张脸的皮肤,让人看了揪心。在一个秋风呼啸的清晨,随着几声雁叫,陶潜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翟夫人用手帕帮他擦干净猩红的嘴唇,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仿佛在说:终于熬到头了。死亡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也许伸出手就能触摸到。

  接下来的日子,他静悄悄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也在心中想象着死后家人祭奠自己的情景。早在三十年前他就写下了《拟挽歌辞》,二十年前又写好了《与子俨等疏》的遗嘱,应该说,他早就想到了死,也早为死作好了准备,只是死来得太迟了。虽然迟,总归是来了,他有一种回家般的轻松感觉和舒畅心情。他对死毫不恐惧,如果说死还能给他带来一些痛苦,那就是与亲人们的永远分别。

  他们会怎样洒泪祭奠我呢?谁给我写祭文,又由谁来朗诵?……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三十年前我就写好了自己的挽歌,那么在生命真的即将结束的时刻,我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一篇祭文呢?等我死后他们念着我写的祭文来祭奠我,那将是多么有趣啊!那也就等于我是自己在祭奠自己了!

  “阿通,阿通……”

  陶佟听到父亲低沉的呼唤,急忙走到病榻前:“爹,您不舒服吗?”

  “不是……你取笔墨纸砚来,我要写点东西……”

  “爹,您还是别写了,等病好了再写吧。”

  “你去拿吧……磨点墨……把条几放到榻上来……”

  陶佟只好照办,磨墨的时候有两滴眼泪掉落到砚池里。

  陶潜握住笔的手哆哆嗦嗦,怎么也拿不稳,好不容易捏紧了,刚落到纸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岁”字,毛笔就从指尖滑落。

  陶佟将毛笔从地上捡起来,含着泪说:“爹,您还是别写了。”

  陶潜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吧,我念,你往纸上写。”

  陶佟只得从命,陶潜缓缓念道——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在丁卯年九月,天气寒冷黑夜延长,秋风萧索,大雁南飞,草木枯黄萎落。陶老先生将要辞别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回到永恒的归宿中去……)


  陶佟停住笔不写了,回头叫了一声:“爹……”

  陶潜并不理会,接着念道——

  “故人凄其相悲……”他见陶佟没有动笔,才问道,“写呀,你怎么不写了?”

  “爹……你这写的,是什么呀?”陶佟哭诉道。

  “哎呀,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哭啼啼,等写完了我再告诉你!快写……”

  陶佟已经明白了父亲在给自己作祭文,只得悲悲戚戚地写下去——

  “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听愈漠。呜呼哀哉!”(亲朋好友凄怆悲哀,在今晚为我祭奠送行。设置了供饭供菜,献上了清酒,眼看着面色已模糊暗淡,声音已越发低微……呜呼哀哉!)


                     11

  陶潜回顾自己这一生,特别是隐居田园后二十多年的生活,他觉得无愧无悔……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茫茫的宇宙啊,朗朗的乾坤,万事万物衍生变化,我是多么幸运地降生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络冬陈。”自从我降生为人,就遭遇到贫困的命运,锅碗瓢盆总是空空如也,夏季的麻衣冬天还穿在身。“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在山谷中汲水自得其乐,背着柴禾一边走一边歌吟。清晨起来就打开柴门,洒扫庭除忙个不停。“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籽,乃育乃繁。”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在自家田园里辛勤地劳动,一次次锄草一次次培土,庄稼才生长得郁郁葱葱。“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有时高兴地捧起书本,或者悠闲地弹奏琴弦。冬天享受着和暖的阳光,夏天沐浴着清凉的山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勤奋劳作不遗余力,心安理得自在悠闲,乐从天道委随本分,这样度过了自己的余年……

  临终前的陶潜,病入膏肓气若游丝,家境贫寒至极,生活困顿无比,但他仍旧把归隐之后的田园生活描写得那么恬静安闲其乐融融,不仅没有丝毫的后悔,而且没有丝毫的悲伤,他照样以坚强的微笑面对所有的折磨和打击!

  走完了一生的旅程,在生命即将完结的时刻,他又如何看待生死荣辱呢?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渴日惜时。”短暂的一生,人们都很珍惜,害怕一事无成,不肯放松光阴。“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都希望活着能成为世上的珍宝,死后也被人们长久地纪念。可叹我这一生特立独行,走过的道路不同于常人。“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外界的宠誉从不放在心上,污浊的世道岂能把我染黑?坚守节操在自家的茅屋草庐,饮酒赋诗活得有滋有味。“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因为识运知命,所以无所留恋。今天终于迁化,一生毫无遗憾。“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即使能活到一百岁,我也只想隐居在田园。如今平平安安地寿终正寝,还有什么值得抱怨?

  为了挣脱污浊的世道丑恶的官场,他选择了归隐田园的农耕生活,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贫寒困苦,都是他心灵的依托与归宿。因为只有这样的抉择,才能持守正直的品格和高尚的气节,才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他又想象着死后亲朋好友安葬祭奠他的情景……

  “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就像冬去春来寒暑更替,生与死也将平静地交接。听到我的死讯,亲友都来奔丧,外地的亲戚清晨才赶到,本乡的好友半夜就奔来。人们将把我埋葬在野外,南山的墓地里将永远安息着我的灵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收殓我的棺椁被众人抬着,一步一步走向我的墓地,终于听见萧萧的林涛,我知道已经到了自己的墓门。丧葬过于奢侈,就想想春秋时桓魋的石棺遭人耻笑,我宁肯节俭一点,总还可以讥笑西汉时裸葬的王杨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 终于回归到空虚寂灭,世间从此消失了我的踪影。用不着为我起坟头栽墓树,只请你们加倍珍惜自己的光阴。“匪贵前眷,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既不看重生前的虚誉,又怎会在意死后的浮名?人生的确是艰难啊,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在后半生里他一直思考着生死,以安时处顺的态度对待生,以自然旷达的心情对待死,不为死亡的到来而忧虑,也不为死后的未知而困惑,这就是陶潜的生死观。贫穷和病痛终于不能再折磨他了,他终于可以长久地安息了……

  “呜呼,哀哉!”

  陶佟放下笔,回头再看父亲。陶潜双眼微闭,平静地躺在床榻上,仿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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