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饮第十四

作者:陶渊明传 字数:15216 阅读:199 更新时间:2011/08/29

招饮第十四



  公元415年(晋安帝义熙十一年)的一个夏日,园田居那五棵垂柳的浓荫里,围坐着一群隐士,正在饮酒闲谈。他们是张野、周旋人、庞遵、羊松龄,当然还有主人陶渊明。

  “仲思兄(刘遗民字仲思)一定会来吗?”张野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问道。

  “一定的”,大腹便便的庞遵答道,“我亲自去请他,他还会不来?再说他跟元亮兄是什么交情?元亮兄新居落成,他还能不来道贺?就是不给我面子,也要给元亮兄一个面子呀。”

  “上个月他倒是有信来,”陶渊明道,“说是半边身子发麻,恐怕有风疾,正在将养调理。我担心慧远法师的戒律太严,许多滋补身体的药,他都不能用。”

  “没事没事,”庞遵道,“我去看时他好好的,谈笑风生呢,答应一定来。医道他可是精通得很,该用什么药自己都知道。再说他又没出家,何必遵守和尚的戒律?”

  “罪过罪过,”张野急忙打断他的话,“远公从来就没有强迫别人守戒,都是大家自愿依律修行。”

  张野对慧远法师敬若神明,碍于他的面子,大家都不去接这个话把。陶渊明觉得信奉佛法固然要依律修行,但弄到连药也不能吃,又未免迂腐。

  “刘刺史刚到江州,就往庐山上去过好几趟了,还推荐山上的人出去做官呢。”庞遵又说。

  这年春天后将军、吴国内史刘柳出任都督徐州、兖州、江州诸军事、江州刺史。他的祖父刘乔本是西晋大儒,诗礼传家,刘柳颇好文艺,到江州后,特别喜欢结交名士隐者,而荆江一带的名士大多会集到慧远门下,庐山他自然不会少跑。

  “听说他已经向刘太尉推荐了宗少文(宗炳字少文)和周道祖(周续之字道祖),两人都回绝了。”羊松龄道。

  “虽然大家都不愿出仕,但总会有人向朝廷推荐,朝廷也每年都要来征召,”陶渊明笑道,“前几天我家来了个刺史府的督邮,拿了朝廷的诏书给我,说朝廷要征召我去做著作郎,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想起来了。”

  “‘寻阳三隐’之一,大名鼎鼎,朝廷怎么会把你漏掉呢?”周旋人笑道。

  “这‘寻阳三隐’的说法,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家伙编出来的,其实毫无道理。仲思兄是慧远法师的高足,周道祖青年才俊,早已闻名海内,渊明乃庸碌无能之辈,只好困守田园,如何与他们相提并论?”

  “元亮兄何必过谦?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打发那个督邮的?”张野问道。

  陶渊明抿了一口酒,笑道:“我对他说,你看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松动活络了,再到江面上去折腾几天,还不散了架?只怕是活人上了船,等船到京城的时候,抬下来的是发臭的尸首。”

  说得众人大笑起来,陶渊明却不笑,等众人笑完了,他问道:“诸位说说,朝廷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征召,我们这些人里头,谁会真的出仕呢?”

  大家都沉默不语,张野悠然说道,“我们这些老迈无能之人是不会去的,年轻一辈就难说了。只要远公还在,也不会有人去,远公一旦撒手西归,就难说了。”

  张野虽然没有明言,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他指的是周续之。周续之这几年有了一些入世的苗头,何无忌任江州刺史的时候,他经常接受何无忌的邀请一起游玩,还把自己注解的稽康的《高士传》讲授给官员们听。刘裕北伐南燕时,让世子刘义符留守建康,刘义符派人来延请周续之到建康安乐寺,让他给自己讲授《礼》经,周续之也欣然应邀前往,讲授了一个多月,才返回庐山。张野从那时起老是看不惯他,怀疑他跟随慧远修习佛法是假,沽名钓誉是真,他是在为将来博取高官厚禄搭梯子。

  “出仕也并非坏事,”羊松龄道,“年轻人想为国为民尽一份力,又有何不好?”

  “真想为国出力,早就该去了,何必在庐山隐居这么多年?恐怕隐居是假,以庐山为进身之梯是真……”

  “莱公(张野字莱民)此言差矣,”羊松龄未等他说完就抢白道,“难道隐士有朝一日出山辅政,就是天大的罪过?子曰‘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又说‘邦有道,贫且贱者耻;邦无道,富且贵者耻’,或隐或仕,要看所处的时世,并非一味隐居就是圣贤。”

  “谁要去谁去好了,”张野瞥了羊松龄一眼,讥讽道,“只要脖子够硬脸皮够厚就行。反正我这样的疏野草民狂放村夫,受不了官府的拘束,是不敢去的。”

  羊松龄一听急了,两个人眼看要吵起来,陶渊明急忙解劝,“人各有志,莱兄何必强求一律……”

  话未说完忽听庭院外的狗叫了起来,陶渊明起身过去打开柴门,门外站着三个年轻人。前面两个是周续之和雷次宗,后面一个他不认识。

  三人见陶渊明出来,皆拱手行礼,周续之道:“陶公吉祥,晚辈特来叨扰。”

  “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这位是……”
  “这位是刘刺史帐下后军颜功曹,已经在庐山住了几天,今日听说我们要来拜访陶公,他也仰慕先生大名,专程前来拜访……”

  这位颜功曹上前揖首致意:“晚生冒昧前来拜望,不知陶公阶前,可有一尺容身之地?”

  陶渊明定睛看他,只见他身材魁伟,白面短须,年纪似乎比周续之还小,头戴乌巾,身着玄衣,昂首伸眉,气定神闲,不曾沾染一点官场俗气。陶渊明略一寻思:已经听张野庞遵提起过,与谢灵运齐名的江左才子颜延之也随刘柳来到江州,经常上庐山拜访白莲社的名士,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莫不是与谢康乐齐名的颜大才子?”陶渊明问道。

  “浪得虚名,不胜惭愧惶恐之至。”颜延之笑道。

  “三位屈尊枉驾光临寒舍,老夫不胜荣幸,快请快请!”陶渊明忙把三人往院子里头让,边走边问周续之,“仲公怎么没来?”

  “仲师昨夜旧病复发,右边身体麻痹,手脚皆不能动弹,今天还执意要人将他抬来,我等再三劝阻,方才作罢。他一再叮嘱我,一定要向陶公致歉。”周续之道。

  “说哪里话来……仲公这病,到底碍不碍事啊?”陶渊明皱眉问道。

  “怕是难说……”雷次宗叹息道,“这次发作,眼见得比上次重了。”

  柳荫下的众人听到三人的谈话,都过来询问刘遗民的病情。他们都在庐山上见过颜延之,自然也要寒暄一番。这样闲扯了一阵,陶渊明叹道:“我搬回来后写了一篇传记,本来想等仲思兄到来当面请他斧正的,现在只有托三位带去呈阅了。”

  “什么传记,也不拿出来让我们拜读一下?”庞遵嚷道。

  众人都吵嚷着要看,陶渊明连声说道:“好,好,我这就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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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陶渊明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听见张野在问颜延之:“颜功曹在庐山一住多日,今天又跑到这里来,是想替刘刺史做说客吗?”

  颜延之笑道:“莱公高看颜某了,诸位都是山野名士方外高人,松柏节操,云水襟怀,刺史大人都无可奈何,颜某岂能说服得了?颜某久闻陶公大名,是诚心来拜望求教的。”

  张野又问周续之:“听说刘刺史已向当今太尉举荐道祖兄,称仁兄‘清真贞素,思学钩深,仁心内发,义怀外亮’,仁兄有意出仕吗?”

  “莱公何出此言?”周续之道,“刺史美意,续之多日前即已回绝,申明只愿一心追随远师修习佛法,无意仕进,莱公尚未听说吗?”

  “既然一心修习佛法,为何又到建康传授《礼》经呢?”张野有些咄咄逼人。
  “一心仕进求官追名逐利之人,以江湖为枯槁;而情致两忘澹泊世事如我辈者,看市朝如岩穴——佛说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为传教布道而偶踏凡尘,并不违反佛门清规。”

  一席话说得张野无言以对,陶渊明忙过来给他解围:“拿来了拿来了,哪位先来斧
正?”

  “还是请仲伦兄朗读,大家洗耳恭听。”羊松龄道。
  雷次宗当惯了慧远法师的“播音员”,也不推辞,拿过来念道:“五柳先生传……”

  大家一听,都抬起头来仰望那五棵高大的垂柳,长垂及地的丝丝缕缕迎风摇曳,鹅黄欲滴的嫩叶含烟笼雾,日光穿过枝条的缝隙洒落一地碎金,也映照到众人的身上脸上……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雷次宗朗声读道,“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妙哉!”刚读到这里周续之就叫起好来,“不求甚解而能欣然忘食,才是读书的真趣。续之未上庐山之前,发愤读书,夜以继日,虽苇编三绝,犹未得书中三昧,只以读书为苦事;上庐山后听远师讲解经文,才顿开茅塞,真如暗室逢灯绝渡遇舟,始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再读书时便觉纲举目张游刃有余,即使散漫读之,亦能如痴如醉,至此才知道什么是读书的真趣。”

  “道祖兄所言不差,”周旋人道,“世上庸碌无知之辈,只为仕进读书,听说‘头悬梁锥辞骨’之类的话,便以读书为天下第一大苦事;而我辈放浪江湖,澹泊名利,专以读书陶冶性情追慕圣贤,才不会辜负了好书。”

  “等我读完你们再夸吧,”雷次宗道,“——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众人听到这里,都大笑起来:“哪次不是你元亮兄先醉,还说不送我们呢,你哪里送得了?”

  陶渊明举杯致意,大家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簟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读到这里雷次宗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大家都看着陶渊明,这两年陶渊明苍老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须发已经斑白,只是因为整天笑眯眯的,脸上的气色似乎还好。他的腿脚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虽是夏日,拐杖也不离身。

  新居落成,原来的家被一分为二,陶渊明带过来的,只有必不可少的几案床榻,草庐的确给人四壁空空的感觉。但只要有经书诗卷,只要有笔墨纸砚,只要有清琴美酒,陶渊明就能过得怡然自得,比处身官府快活百倍,哪有闲工夫把名利得失放在心上?而在自家门前的柳荫下与故友新知闲谈共饮,更使他乐不可支。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雷次宗读完,大家都沉默不语,仍在回味文章的结尾。无怀氏、葛天氏都是远古时候的帝王,传说那个时候天下人都能够“甘其食,乐其俗,安其居,重其生”,每个人都“形有动作,心无好恶”,君主治理天下,“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那是民风淳朴的太平盛世,是陶渊明最向往的理想社会。

  “陶公果然是无怀、葛天之民,”初来乍道的颜延之打破了沉默,“文风如此淳朴,真是文如其人。晚生拜读过先生早年的成名之作《闲情赋》,弄粉调朱,尽态极妍,辞藻风流,岂落他人之后?当时感佩不已,只愿有朝一日能当面聆教。今日再闻此天籁之音,方知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洗尽铅华之后,才更加光艳照人!晚生真是不虚此行。”

  张野捋起了山羊胡子,频频颔首道:“的确是佳作!寥寥数语,已将我辈胸怀肝胆写尽,以少总多,以一当十,若以领兵征战喻之,元亮兄实乃舞文弄墨的元帅,调音谐律的将军。”

  “此篇比之于《闲情赋》,更当流传千古……”周续之也赞道。

  陶渊明一听别人夸赞就脸红,再加上喝了不少酒,更是满面春风,急忙打断众人:“诸位不要捧杀老夫!渊明作文只在抒发胸怀陶冶性情,唯求自娱而已,写完之后也只想拿给新朋旧友看看,玩味揣摩一番罢了。何谈流传千古,若有只言片语能流传千日,亦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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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这次拜访之后,颜延之隔三岔五老到园田居来。开始的时候陶渊明有些诧异,也有些不自在,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去庐山,老往他这荒野山村跑。颜延之解释说,当初本来对佛学很有兴趣,特别向往庐山,刘柳也同意他休假半月到庐山去修习学问。但到庐山上住了几日,看到白莲社里的众多士人,整天谈论的都是慧远法师讲解的经文,争执的无非是玄奥晦涩的佛经中的微言大义,拾人牙慧而浑然不觉,钻到牛角尖里还沾沾自喜,便觉得索然无味,有点呆不住了。刚好有机会跟随周续之、雷次宗来园田居拜访了陶渊明,一下子被五柳树下的聚会深深吸引,也被陶渊明的才华风范所倾倒,从此转移目标老想往这里跑了。陶渊明听完他的解释,也就消除了心中的芥蒂,不在意他来得多么频繁了。

  在与颜延之的交谈中,陶渊明了解了他的身世。颜延之小的时候,家里也很贫困,住得也很偏僻,直到而立之年都结不起婚,但他勤奋好学,再加上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就以诗文称名于江南八郡。他的妹妹嫁给了刘穆之的儿子刘虑之,刘穆之早就听说过颜延之的才名,再有这一层姻亲,更想见一见他,顺便就可以给他个官做。颜延之为了表明自己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刘穆之的召见。后将军、吴国内史刘柳很赏识他,让他做了自己的行参军,后来又提升他为主簿。等刘柳升任江州刺史时,又把他带到江州,做了后军功曹。陶渊明觉得他不仅有才华,也很有骨气,与自己的脾气禀性颇为投合,就结为忘年之交。颜延之知道陶渊明嗜酒如命,每次来的时候都不忘让小厮挑两坛好酒,陶渊明经受不住酒香的诱惑,更要打开大门欢迎他了。

  园田居在荒僻的南山脚下,颜延之大清早从寻阳城坐牛车赶到这里,已临近中午,如果日薄西山的时候再往回返,要到月挂中天才能回到刺史府里。往返奔波实在是辛苦,也不能畅谈,颜延之索性在陶渊明的邻居家里包租了一间房子,这样就可以跟陶渊明秉烛夜谈了。多少个夜晚两人在烛光杯影里谈天说地,评古论今,研诗析文,辟道辩理,喝到兴酣耳热之时,说到慷慨激昂之处,不由得抵掌唏嘘,拍案痛笑。等喝到恍恍惚惚飘飘欲仙的境界,陶渊明就往床榻上一躺,对颜延之嚷道:“我喝醉了,要睡了,你走吧!”(“我醉欲眠,卿且去。”)完全忘记了世俗的虚文缛礼。已经披头散发的颜延之起身就走,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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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八月,在陶仲德的周年忌日,陶渊明写了《悲从弟仲德》,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哀思。到秋收时颜延之从刺史府带来一队役力,帮陶渊明家收割庄稼。他已经了解陶渊明对土地和庄稼的那一份深情。很快又到了隆冬季节,天气严寒,庐山脚下的隐士们都躲在自己家里“冬眠”,园田居日见冷清。

  夜里纷纷扬扬卷下一场鹅毛大雪,直到天亮才停息。陶渊明睡到快吃晌午饭,才被翟夫人叫醒,说颜延之已经在堂屋里等候多时。从进门后他就拦着翟夫人,不让惊醒陶渊明的好梦,等了好一会儿,翟夫人实在是不过意,还是把陶渊明叫醒了。

  陶渊明听说颜延之来访,惊喜不已,撒上木屐光着脚就跑了出来,一见颜延之就大叫:“哎呀下这么大的雪你还来了,我正想你呢!真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

  颜延之也拱手笑道:“昨夜下雪的时候,我忽然来了雅兴,怎么也睡不着,熬到天亮雪停之后就出发往这里赶,风大雪滑,山路难行,把赶车的小厮折腾得够呛。”

  “你怎么学起王子猷来了?只是他到戴门而不入,你却到陶门而入。”

  “我又不是王子猷,为什么要学他过门不入?他过门不入就尽了兴,我不见到陶公就不能尽兴呀。”

  两人都大笑起来。王子猷就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他在一个雪夜里雅兴大发,坐船去拜访老朋友戴逵,到天明时分才赶到戴家门前,却不弃舟登岸,而是吩咐小船掉头返回。别人问他为何过戴门而不入,他说:“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何必见戴?”颜延之雪天来访,自然让陶渊明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我这些天又写了三首诗,是咏怀几位古人的,”陶渊明从书案上拿出几张皱巴巴的草纸,“你看看。”

  他把诗往颜延之手里一甩,又跑到里屋去穿衣服。颜延之展纸细看,题头是三个潦草的字——“咏三良”。

  “三良”是春秋时秦国子车氏的三兄弟,都是秦穆公的宠臣。秦穆公死的时候,要他们三人殉葬。《诗经》里有一首《黄鸟》,写他们殉葬时的情形,“临其穴,惴惴乎其慄”,当他们走进坟墓的时候,浑身战栗万分恐惧。《黄鸟》诗中最后感叹,“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可恨这苍天哪,杀害了秦国的忠臣,如果能换回他们的生命,哪怕死一百个凡人。

  “弹冠乘通津,但惧时我遗。服勤尽岁月,常恐功愈微。忠情谬获露,遂为君所私。”年轻时他们只怕时不我待,弹冠而出踏上仕途。终年服役勤勤恳恳,总担心功劳太少,声名不著。一片忠心得到显现,终于成为君王的心腹。“出则陪文舆,入必侍丹帷。箴规响已从,计议初无亏。”外出时随从漂亮的车驾,在宫内守卫禁闱的帘幕。对君王规劝,一说就采纳,所有的建议都通行无阻……他们做臣子做得非常完美,让举国百姓都仰慕艳羡,可谁知最后的结局是那么悲惨,真不如做平民百姓颐养天年。

  “一朝长逝后,愿言同此归。厚恩固难忘,君命安可违。临穴罔惟疑,投义志攸希。”君王一旦长逝,三位臣子也要殉葬。君王的厚恩难以报答,殉葬的遗旨岂能违抗?站在墓坑边为什么恐惧犹疑呢?既然舍生取义是臣子的本分?“荆棘笼高坟,黄鸟声正悲。良人不可赎,泫然沾我衣。”荆棘笼罩着高坟,黄鸟不住地悲啼。被扼杀的生命怎能赎救?后人只能在墓前洒泪叹息……

  等陶渊明出来的时候,颜延之手捧诗稿正在发呆。

  “延年,(颜延之字延年)”陶渊明问道,“你在想什么?”

  “陶公这首诗,是写来送给我的吗?”

  “是写给你,也是写给我自己,”陶渊明走到门前看着庭院中的雪景,轻声叹息道,“我已经归隐,而你才刚刚踏上仕途,我做不了官,但对于官场的险恶,还是略知一二。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满怀抱负,想开疆辟土,光复社稷,想致君尧舜,配德孔颜,过了天命之年,还跑到桓玄的幕府里当个记室参军,何尝没有仕进之心?直到看透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知道自己性刚才拙难于应付,担心一不小心就招来杀身之祸,才不得不抽身退步。”

  “处身官场,的确是屡薄临深,战战兢兢,”颜延之道,“我也时时提醒自己谨慎小心,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时侯也管不住自己。”

  “贤弟壮年即已成名,诗文流播天下,势必招来怨匿。如要进身宰辅,就要韬光养晦,动心忍性,管住自己的嘴和笔,切不可骋文才犯武忌。”

  “先生所言即是,延之记下了。但即便像三良那样,忠心勤恳地侍奉君主,从来都没有差错,最后也得殉葬而死啊!”颜延之叹道。

  “所以我要写这首诗,”陶渊明道,“告诫天下士人,若要经伦济世,莫忘功成身退。”

  颜延之接着看第二首——《咏二疏》。

  “二疏”前文已经提及,是汉宣帝时的两兄弟疏广和疏受,哥哥疏广位居太子太傅,通《春秋》;弟弟疏受官拜太子少傅,通《论语》、《孝经》。他们给太子上了五年课,把太子教育好了,就主动辞职回家。回到家中把朝廷赏赐的黄金与亲友们共享,不留给子孙。

  “大象转四时,功成者自去。借问衰周来,几人得其趣?游目汉廷中,二疏复此举。”就像春夏秋冬要循环更替,能做到功成身退才是智者。可从春秋战国到如今,历史上有几人得到其中的真趣?只有汉朝时候的二疏兄弟,能够实践古人的高义。

  “高啸还旧居,长揖储君傅。饯送倾皇朝,华轩盈道路。”推辞了太子师傅的荣禄,高歌长啸返回旧居。满朝公卿都来送别,轩车华盖塞满了道路。“离别情所悲,馀荣何足顾。事胜感行人,贤哉岂常誉!”离别时不免心情伤悲,但下定了决心就义无返顾。路旁的行人都被他们感动,贤良的名声永传千古。

  “厌厌闾里欢,所营非近务。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同亲人们欢聚是多么欣喜,彻底摆脱了官场的俗务。请来故老乡亲围坐在一起,举杯畅谈平生的抱负。“问金终寄心,清言晓未悟。放意乐馀年,遑恤身后虑。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把黄金全部分发给乡邻,清操高义令子孙觉悟。称心适意地享受余年,哪有时间为身后忧虑?谁说这样的贤者已经绝迹?岁月的淘洗只会使他们的品德更卓著。

  颜延之接着又读第三首《咏荆轲》(此首在《学仕第二》中已有介绍),把三首诗都认真地揣摩良久,才对陶渊明说:“陶公单单选出这几位历史人物来吟咏,实在大有深义。《咏三良》写出仕途的险恶,《咏二疏》表达归隐的高尚,而在荆轲身上则寄寓了自己的气节。”

  陶渊明点点头,又说道:“还不仅如此。我虽然不相信佛家的生死轮回,但如果真有来生,我可能不会等到老年再做隐士,而是在壮年时就做荆轲!为国为君慷慨捐躯,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枉做大丈夫!作为长沙公的后人,我岂能怕死?但死要死得其所,我归隐田园,只是不想因为官场倾轧争权夺势而死,不想死得轻如鸿毛!”

  陶渊明回头注视着颜延之,目光炯炯,颜延之激动地站起身来:“陶公的襟怀胆魄,延之不胜钦佩。延之正是为了投笔从戎,才追随刘刺史来到江州,平生只想有朝一日能征战沙场,一刀一枪报效国家,光复我大晋江山社稷。”

  陶渊明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做三良也罢,做二疏也罢,做荆轲也罢,都是坦荡磊落的人生。一生只要问心无愧,也就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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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刘遗民去世了。消息传到园田居,陶渊明十分愧悔。半年多来居然一次都没有上庐山去探望老朋友,现在才意识到,今生今世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但白莲社邀请他去参加刘遗民的葬礼,他并没有去。家人担心他年高体弱受不了山中的严寒,竭力阻止,而陶渊明自己觉得:既然生前都没有去探望,死后再去参加葬礼,又有什么意思?只要冥冥之中能保持一份心灵的默契,友谊就可以超脱生死隔阂。陶渊明遥望长天,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仲兄走好,后会有期。”

  转眼冬去春来,春归夏至,刘柳在416年(义熙十二年)六月病逝,左将军檀韶继任江州刺史。颜延之在刘柳死后离开江州回返建康,任豫章公世子刘义符的中军行参军,从此进入到刘裕的家族势力之中。临行前他到园田居来向陶渊明告别。

  夕阳西下,凉风渐起,陶渊明和颜延之半躺在柳荫下的凉簟上,抵足而谈。凉簟上还放着一张清琴,半壶浊酒。

  “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跟着周、雷二位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吗?”陶渊明问道。

  “延之终生难忘。”

  “去年相识,恍如昨日,今朝离别,景物依然,五棵柳树柳色如新,只有五柳先生,又老了一岁。”陶渊明笑道。

  “老当益壮嘛。”

  “行将就木之身,何敢言‘壮’?倒是你,正当壮年,前途无量啊。你回到京城在刘太尉身边……”

  “是做他的世子中军行参军,可能是太尉司马(刘穆之)的意思。一般只是在世子的府邸里,三年五载,也未必能见到太尉。”

  “若有相见的一天……我做过他的参军,对他的脾气也了解一些。他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一旦发作起来却是雷霆万钧,你投奔到他的麾下,一定要事事小心啊。”

  这样的话颜延之已经听得太多,耳朵都起了茧子,也就不应声了。沉默了半晌,他笑道:“延之此去,不知何年何月,再与先生相见。先生也不作一首诗送我?”

  “我可没有倚马成诗之才,容他日再作吧。这几天读《古诗十九首》,倒有些心得,涂鸦了几首。”

  陶渊明回屋拿出《拟古》诗稿,颜延之借着晚霞的余光凝神细看……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登上巍巍的百尺高楼啊,极目眺望远方。晚上这里是流云的归寓,白天这里是飞鸟的殿堂。山川河流都尽收眼底,无边的平原莽莽苍苍……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古往今来多少人追逐功名,争权夺利在同一块地方。百年之后他们的遗体,也相继归葬到北邙山上。

  “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墓地的松柏难免遭到砍伐,高高低低的坟头起伏相望。倾坍的坟茔已经无主,墓中的游魂又去向何方?生前的荣华多少人羡慕,死后的情景谁感到哀伤?

  颜延之长吁了一口气,叹道:“陶公真是力透纸背啊!活着的时候同室操戈,死了以后还埋葬在一起……人生的确如此啊!”

  “想想那些高低起伏的坟头,将来也是你我的归葬之所,活着的时候还有什么好争的?慷慨而争,同归于尽,后人看今人也像我们今人看前人哪……”陶渊明沉吟了一下,又说:“唉,这一首太悲凉了,颜兄要别我而去,还是应该作豪言相送。你看这一首吧。”

  颜延之只看了两行,便眉飞色舞,不禁朗读起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读完之后意犹未尽,摇头晃脑地重复道:“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接着大笑起来,“陶公不避俗语,竟到了如此地步。”

  “作诗只为抒发性情,缘心而起脱口而出,哪有雅俗之分?如果一味雕琢辞句而无胸怀胆魄,就要落入下流。”

  颜延之还想往下看,但夕阳已沉,天边晚霞尽收,光线十分黯淡,潦草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他索性将诗稿放下,对陶渊明说:“先生既作豪言相送,延之愿舞剑赠别。”

  “好啊,你仗剑而舞,我弹琴作歌,岂不妙哉?”陶渊明也豪情满怀。

  “只是我没有带剑……”
  “我家也没有剑,这样吧,”陶渊明起身折断一根粗壮的柳枝,“就以此作剑吧。”
  “谢陶公赏剑!”
  颜延之接“剑”在手,舞动起来,真如玉树临风,蛟龙戏水。陶渊明一边弹琴,一边吟唱起自己的诗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连着歌舞了三回,突然“砰”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颜延之停了下来。

  “陶公要续弦吗?”
  “续弦?老太婆还没死呢。你舞你的剑,我弹我的琴,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就这样,颜延之舞动“柳枝剑”,陶渊明弹着“无弦琴”,快活了大半夜,才兴尽而散。

  第二天陶渊明起床之后,让孩子们去叫颜延之过来,却发现颜延之已经离去。陶渊明听孩子们回来一禀报,非常高兴:“果然是壮士,朋友分别,何必作小儿女缠绵之态?”


                     6

  到了这年八月,慧远法师在庐山病逝。临终前僧众们想让他吃点好的,弄了一点豉酒,慧远认为违反戒律,不肯饮用。又弄来一点米汁,他也不饮。又弄来一点蜂蜜冲水给他喝,他要寺庙里的律师查阅经卷,看一看是否允许饮用。经卷还没查到一半,慧远法师就泊如示灭,了却尘缘,终年八十三岁。东林寺的僧徒哀号痛哭,如丧考妣,俗家弟子们都上山吊祭,摩肩擦踵。慧远法师生前留下遗嘱,叫把他的遗骸放置在寺前手植的苍松下,不必掩埋。在盛夏季节一连放了七天七夜,遗体并不腐烂。他的弟子们实在不忍心看他露尸暴骨,还是收葬掩埋了。寻阳太守阮侃在庐山西面为他营造了坟茔,谢灵运为他撰写碑文,宗炳为他在寺门前立碑,张野撰写了铭文。

  消息传到园田居,陶渊明感慨不已。他预感到一代佛学宗师撒手尘寰后,白莲社的一百多位士人也将风流云散,庐山将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

  又过了不久,亲家公张野跑过来气冲冲地告诉他一件事。原来是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人,接受江州刺史檀韶的邀请,跑到寻阳城去讲解校勘《礼》经。讲课的地方紧邻着刺史府的马厩,三个人的讲课声同马嘶牛哞交杂在一起,成了寻阳城里的一场好戏,引来众多老百姓的围观,如同看杂耍一般。已经斯文扫地,三人还浑然不觉……

  “远公尸骨未寒,他们就跑到城里去丢人现眼,卖弄的还不是远公传授的那一点东西?”张野越说越气愤,脖子上青筋暴起。

  “亲家公,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生这么大气干吗?”陶渊明笑道,“人各有志嘛,他们还不是在代圣贤立言,又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可这也太辱没远公的名声了,”张野道,“他们自称是远公的弟子,却跟刺史府里的牛马天天唱和在一起,远公在天之灵如何能安息?”

  “好了好了,我修书一封去劝劝他们。回不回头,那就看他们自己了。”

  陶渊明写了一首诗,派门生到寻阳城送交给周续之。这首诗就是《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

  “负疴颓檐下,终日无一欣。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相去不寻常,道路邈何因。”这几天身体欠佳,抱病坐在破屋檐下,也没一个朋友来看我,心中闷闷不乐。药吃多了怪烦的,也不怎么吃了,只希望大家能到园田居来欢聚。朋友间的饮酒闲谈也是一副良药啊!与你们相隔不算近,但也不算远,为什么老是难得相见?

  “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道丧向千载,今朝复斯闻。”我听说周兄到寻阳城里讲述孔圣人的儒道,祖、谢二位也积极响应。圣人之道已经沦丧了将近千载,今天终于由你们复兴。

  “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可是啊,马厩旁边不是讲道的地方,在那里勤勉校注经文,只会徒劳无功。我也爱好古书、崇尚儒道,很想与你们盘桓为邻。怎么样?听我的一句奉劝吧,离开那人喊马嘶的地方,来同我一起躬耕在颖水之滨。

  颖水是唐尧时隐士许由隐居躬耕的地方,陶渊明在这首诗里非常委婉地指出了在马厩旁边讲经校书的荒唐滑稽,善意劝说他们回来继续隐居。

  但周续之对陶渊明的劝说置之不理,反而变本加厉地同达官贵人拉拉扯扯,后来更是跑到建康,成为刘裕的座上宾,当时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通隐”。“寻阳三隐”一个去世,一个出山,只剩下陶渊明一人。

  当庐山僧众为慧远大办法事的时候,刘裕正调兵遣将,誓师北伐,进军后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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