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仕第三

作者:陶渊明传 字数:13113 阅读:526 更新时间:2011/08/29

初仕第三



  桓温死后,他的弟弟桓冲是中军将军,都督扬州、豫州、江州诸军事,扬、豫二州刺史,成为家族的首领。而桓温的南郡公爵位则由年仅四岁的小儿子桓玄继承。桓温后半生处心积虑想篡权夺位,但他弟弟桓冲却是个老实人,对朝廷忠心耿耿。

  朝廷这方面呢?由尚书令王彪之和尚书仆射谢安共掌朝政。谢安请孝武帝的堂嫂崇德皇后(晋康帝皇后庾氏)临朝摄政,崇德皇后是他的外甥女,临朝摄政后他就可以借此操纵时局,削弱桓家势力。桓冲当然明白谢安的用意,但他不仅不争权,反而提出要照顾谢安的名望,希望把大权让给谢安。朝廷巴不得,就调他为徐州刺史,坐镇京口(今江苏镇江),而让谢安兼领了扬州刺史。扬州是京城建康的所在州,掌握了扬州就在军事上使京师的安全有了一些保障。

  就在他加领扬州刺史不久,有一天会稽郡上报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事迹,谢安阅后,十分感动,当即表奏皇帝,给祝英台立了“义妇冢”。

  孝武帝十四岁亲自执政后,又给谢安加官为中书监、录尚书事。谢安的侄子谢玄被任命为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谢安以尚书仆射兼任都督扬州等五州诸军事,掌握了一定的兵权。他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下令把侨居淮北的居民全部迁移到淮南,在淮河以北坚壁清野;二是让谢玄在京口招兵买马,把这些淮北过来的流民和亡命之徒全部收罗起来,建立一支新的武装“北府兵”。这些人本人或祖辈大都遭受过北方胡人的压迫和四处流亡的痛苦,意志顽强,骁勇善战,再加上齐全的装备和精心的培训,成为一支新兴的军事力量。

  这时北方的前秦强大起来,吞并了前燕,又平定了前凉(汉族北方割据政权,承认东晋)和代国(鲜卑族),基本上统一了北方。前秦皇帝苻坚有了挥戈南下征服东晋的打算,公元378年(晋孝武帝太元四年)二月,他派十万人马攻破襄阳,五月,又向淮南发动攻势,遭到了顽强抵抗。第二年春,谢玄先派一万多北府兵去援救彭城,救出了被秦军包围在彭城的晋军,又在三阿(今江苏高邮)以五万北府兵大败已成强弩之末的秦军,初露锋芒。但苻坚不甘心失败,准备倾全国兵力大举南进,不征服东晋统一天下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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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渊明回家之后又在园田居过了三年多耕读生活,直到公元376年(太元元年)才结婚成家,婚后离开园田居,移居到寻阳县城,这年他二十五岁。五十五岁时写的《归园田居》第一首中有这样的诗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可见他是二十五岁的时候离开园田居的。

  他移居到寻阳县城干什么呢?当了教书先生。陶渊明在五十六岁时写下的《感士不遇赋》里,有这样的话:“余尝以三馀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有人就认为他是那一年才开始教书的,真是迂腐得很。我推想陶渊明教授生徒是从二十五岁成家后移居到寻阳县城开始的。

  为什么要移居呢?成家之后就要考虑将来添丁加口的问题,那时又不实行计划生育,孩子多了恐怕养不活,需要到县城里找一份工作赚点钱。叔父陶夔已经是桓冲的参军,在寻阳县当然有很大的面子,就帮陶渊明在寻阳县的庠序(就是现在的学校,古代教育以私立学馆为主,官宦人家的子弟才上庠序)里找了这么一份教书的工作。孟嘉生前主管荆、江几州的教育工作多年,在州郡学官里也还有一些老关系,陶渊明去了以后,倒没有人为难他。

  有了这么一份领俸禄的工作,农忙时再回家干农活,全家人的心里塌实多了,就等着下一代出生了。但新媳妇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把孟老夫人急得不行,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陶渊明教了四五年书,认识了寻阳县的不少官员,他的文才逐渐显露出来。那篇《闲情赋》被友人抄去流传开来,传到了当时的江州刺史王凝之手里。王凝之看了《闲情赋》以后,很欣赏他的文笔,就让他到江州来做别驾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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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凝之何许人也?这祭酒又是个什么官呢?

  王凝之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谢安的侄女婿,他的夫人就是那位对着漫天飞雪吟咏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女才子谢道蕴。

  王羲之是王导的堂侄,家居会稽,庾亮接替陶侃到江州后,请他来当参军,后来又升作长史,这样他就来到了江州。庾亮临死前向朝廷推荐王羲之作江州刺史,得到了朝廷的同意,这样王家在江州就有了根。后来王羲之到京城去做朝官了,江州刺史也换了好几任,现在又传到他的儿子王凝之手上。

  王羲之有五六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只有这个王凝之是窝囊废。谢道韫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他,后来回娘家诉怨,说自己的婚事不如意,认为丈夫一钱不值。谢安安慰她:“哎呀你就知足吧,王羲之的儿子你还不满意,你还想找什么样的人?”谢道韫说:“瞧咱们谢家的叔伯、兄弟,个个都是名臣、名将、名士,让我到王家天天对着一个酒囊饭袋,我当然不甘心。其实王家的子弟也都是一表人才,可就是让我摊上了这么个废物点心!”原来王凝之不仅其貌不扬,也没什么才学,整天只知道炼丹念咒,在官不为官,当家不顾家,根本就不干正事……讲到这里,还得先讲一讲“五斗米道”。

  五斗米道是东汉末年沛国丰县人张陵(公元34年──公元156年)在鹤鸣山(今四川崇庆境内)创立的,传播道教思想,用符水法咒给人治病。因为入道的人要缴五斗米,就被称为“五斗米道”,张陵被尊称为“张天师”。五斗米道在益州、雍州、梁州一带普遍流行,到张陵的孙子张鲁手上,在汉中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权,割据三十多年,才被曹操收服。

  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是由太平道的首领张角三兄弟发动起来的。黄巾起义被镇压下去后,太平道销声匿迹,五斗米道接着繁荣昌盛起来,张鲁的割据政权虽然被收服,但五斗米道不仅没有灭亡,反而信徒日众。西晋时期开始进入官府以及朝廷大臣家中,到了东晋,势力就更大了。王羲之就是一个虔诚的五斗米道的信徒,他家世代信奉五斗米道,但还没有一个人像王凝之那么痴迷狂热。

  要想知道王凝之对五斗米道痴迷到了什么程度,就请看他是怎么死的。公元399年(晋安帝隆安三年)爆发了孙恩起义,起义队伍从海岛(今舟山群岛)出发,先攻占上虞,进而进攻会稽。当时王凝之已经离开江州回到老家会稽,任会稽内史。

  一听说起义军要来攻城,王凝之立即钻进会稽内史府的道室,在天师像前,时而跪拜,时而伫立,口中念念有词。他一边焚符念咒,一边用桃木宝剑在空中挥舞,好似在指挥千军万马。僚属们请他发兵抵御孙恩,他说:“你们慌什么?我已经请到天兵天将,每条道上都屯扎了几万天兵,他们打不进来。”

  一直等到起义军打到城下,王凝之才听凭僚属调集人马登城防守。起义军将会稽城围得铁桶一般,不久就破城而入。王凝之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被乱刀砍死,他就这么糊里糊涂丢了命……

  光是信五斗米道还不要紧,他还把这一套带到官衙里,在江州刺史府里也设置道室。不管在家中还是在府中,不分白天黑夜,他都呆在道室里炼丹念咒,行道拜鬼,把个刺史衙门搞得乌烟瘴气。

  王家政、教不分,就是政事也弄得跟道教有关,“别驾祭酒”这个官职,就跟五斗米道有关。东晋时王权衰落,政出多门,各州的官吏设置并无定制,别驾祭酒这个官职,就只有江州才有,它是王羲之当上江州刺史后才设置的。

  原来五斗米道有专职的道教徒,初学的称鬼卒;能为道徒或病人进行请祷仪式的是鬼吏或称奸令;而确立信仰、能专门讲授老子《道德经》的,才称为祭酒;再往上就是系师、嗣师,就到顶了。王羲之设立别驾祭酒,一是为了假传统官职之名取道教祭酒为治之实,二是为了自己行道拜鬼时方便一些。在王羲之时代,别驾祭酒的地位还比较低,工作也比较少;等到王凝之当了刺史,他让别驾祭酒“居僚职之上”,比一般的僚属地位都高,要管“兵、贼、仓、户、水、铠之属”,也就是武器督造、地方治安、钱粮储调、户口田赋、农田水利、军服供应这么多工作。

  县上头是郡,郡上头才是州,想当年陶侃是从寻阳县的小吏做起,可陶渊明一踏上仕途就做了州里的高官,比曾祖父当年的起点高多了。他要是一门心思往上爬,前途不可限量。但自幼接受儒家经学教育的陶渊明,在这么一个痴迷道术、愚蠢透顶的刺史手下,在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衙门里,又如何能够干得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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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380年(晋孝武帝太元五年)的春天,江州刺史府。二十九岁的陶渊明由别驾从事史郭若虚带路,来到王凝之的道室。

  进入到暗无天日、烟熏火燎的道室,陶渊明看到了盘腿端坐在张天师画像前的王凝之。他正在读书,不知是真看得入神,还是故意摆架子,进来了两个人也不抬头看一眼。

  “明公,陶祭酒到了。”郭从事走到他耳畔轻声说道。

  王凝之放下书,抬头打量陶渊明。他面黄肌瘦,几绺山羊胡须在胸前飘拂,拂弄着胡须的手青筋毕露,手指又细又长。陶渊明在心中暗想:难怪王家的字写得这么好,手都长得跟别人不一样。王凝之虽然愚暗昏庸,但染缸里面不出白布,他毕竟是王羲之的儿子,草书和隶书还是很有功力,谁要是得到了他的一幅字,也是爱如珍宝。再看他放下的那本书,是《老子想尔注》。

  陶渊明上前躬身施礼道:“参见刺史大人。”

  王凝之也不还礼,仍然端坐在坐榻上说:“不必拘礼。你就是写《闲情赋》的陶元亮先生吗?”

  “正是在下。”陶渊明心中不快:是你叫我来做祭酒的,还明知故问什么?

  “看了那篇赋,老朽十分钦服,非常想见到先生,今日一见,果然是文如其人,风流儒雅、少年倜傥啊!”

  “大人过誉了,区区小作,尘秽视听,何足挂齿。”

  “听说先生是长沙公的后人,是哪一支的?”

  “渊明祖父是武昌太守。”陶渊明心里明白:这也是明知故问。

  “先生是名门旺族之后,所以才有这么好的才学啊。尊叔现在桓大将军府做参军,老朽久仰大名,也曾见过几面,只是无缘倾谈讨教。他回来的时节请你告诉我一声,我想登门拜望。”

  “岂敢岂敢,应该是家叔来拜望大人才对!”

  堂堂刺史怎会看得起一个小小参军?不过是想通过陶夔和桓冲拉关系罢了。看来他不只是看中我的文才,还看中我有这么一个在大将军府做参军的叔叔。陶渊明心里又多了一个疙瘩。

  “郭从事,陶先生的官服官帽都准备好了吗?”王凝之又问郭若虚。

  “早准备好了,只等陶大人走马上任。”

  “那好吧,陶先生,你今天就把衣服换了,让郭从事带你在府里转转,熟悉一下地方,明天就可以居位理政了。其实做官并不比作文难多少,只要懂得无为而治的道理,不作怪就行了。”

  “大人赐教,晚生铭记在心。”陶渊明见王凝之闭上了眼睛,接着说,“要是大人没有别的指教,晚生告退了。”

  “好吧,刚来不太明白的地方就问郭从事,熟了就好办了。”

  陶渊明从道室里出来,重新见到太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问身边的郭若虚:“我看刺史大人的气色,似乎不大好?”

  郭若虚低声说:“他在练闭谷功呢,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气色还好得了?”

  “一点东西都不吃?”

  “也不是,听说只吃药石,我也没见过是什么东西,他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才拿出来
吃。”

  “石头怎么吞得下去?”

  “大概是磨成了粉吧,叫作‘五色石膏散’。”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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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当初别驾从事史郭若虚来到陶渊明家,告诉他刺史王凝之要征聘他为别驾祭酒,问他愿不愿意赴任,陶渊明还犹豫了一阵。他早听说这位刺史在官府里设置道室,装神弄鬼,不是励精图治之人,去了恐怕跟他合不来,但又想到自己已近而立之年,如果不出去做一番事业,终老田园,又实在是不甘心。这次机会错过,也许就没有下次了。自幼饱读经书,知道圣人所说忠君报国大济苍生的道理,江北为胡人所乱,已经五十余年,北伐大业未举,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身为长沙公陶侃的后代,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母亲让他给在京口大将军府的叔父陶夔去信,征求他的意见,陶夔回信也极力劝他抓住眼前这个进入仕途的机会,拿一份国家的俸禄,让老母姣妻过上比较安定富足的生活,陶渊明只好走马上任了。

  可这个别驾祭酒还真是不好干,管的事情太多太杂了,还都是扯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事。就说户口田赋吧,当时的赋税是按人头收的,桓温三次北伐,连年征战,江州人口锐减,赋税也就比以前少了好多,而豪强地主为了逃避赋税,都将新增的人口隐瞒不报,长此下去,国库就越来越空虚了。陶渊明带着人下去查户口,那些豪门望族根本就不把小小祭酒放在眼里,碰了好多钉子之后,他才明白只要王凝之不下决心,户口就根本查不清楚。可王凝之天天躲在他的道室里不出来,陶渊明去进见,他总是讲些无为而治的道理,根本就对查户口不感兴趣,更不想得罪那些豪门望族,国库空虚不空虚,他才懒得管呢。陶渊明要是去多了,他还给脸色看。

  再说案件,各郡县交到州里的案子并不多,可只要交上来的都是难以查办的大案要案。为什么难以查办呢?还不是查到了那些土豪恶霸的头上,查不下去了。这些土豪恶霸有的在京城里有靠山,王凝之根本不敢得罪;有的是大将军府的座上客,王凝之还要求他们在桓冲那里说好话;有的给王凝之送了不少贿赂,他自然是拿人的手软,有意袒护了。这些案子费了陶渊明不少精力,可还是一件也无法查办,最后他干脆把送来的案卷堆在那里,翻都懒得翻了。

  大将军府不断派人来,要粮要钱要兵器铠甲。要粮,各个郡县收不上来粮食,陶渊明又有什么办法?要钱,江州府的国库已经很空虚了,维持自己的开支都是勉强,再给他们自己的官吏士卒都要发不出俸禄了。要兵器铠甲,那是给多少都不会够的,这次给了下次再来要再给什么?陶渊明只好极力搪塞,逼得没办法再给一点,后来干脆避而不见,推给郭若虚去接待。

  还有人给陶渊明送礼,陶渊明听母亲说过外祖父孟嘉从来不收礼,又想起曾祖父陶侃送鱼给高祖母遭到斥骂的故事,如何肯收?这些送礼的人比苍蝇蚂蚁还能钻能爬,真不好对付。整个衙门上上下下都收礼,突然冒出这么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别驾祭酒,大家都看他不顺眼。渐渐的陶渊明也感觉到了,就萌生去意,不想在这个污秽腌臢的江州刺史府再呆下去了。

  这时到了播种插秧的季节,按照惯例州里要派人下去劝农,也就是监督播种插秧的情况。陶渊明想到春天的田野,想到青青的禾苗,想到可以离开官府呼吸几天新鲜空气,就提出自己带着人亲自下去。这个劝农的活没什么油水,大家都不想去,自然乐得让他去。他和别驾从事史郭若虚比较谈得来,郭若虚也愿意陪他,就一块去了。

                      6

  陶渊明来到田埂上,看到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农在水田里插秧,不觉出了神。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身子骨依然硬朗,手里的秧苗“唰唰唰”地插到水田里,就像小鸡吃米一样,又快又整齐。老人回头看到几个当官的在看着他,就直起身子,走过来搭话。

  “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还插秧啊?”

  “是啊,官大人,孩子们还没有我利索呢。少一个人就得多插两天,误了节气收成就不好了。”

  “是啊,”陶渊明扭头对郭若虚感叹道,“家家户户男女老少要是都像这位老人家,收成还会不好吗?”

  “嗨,收成好又有什么用?”老农感叹道,“有多少能吃到自己嘴里?这些年的租税啊,一年比一年重,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要是再赶上水旱兵灾,弄得颗粒无收,全家就只好去逃荒要饭。”

  陶渊明沉默不语,不知该对老农说什么。
  “可田总得有人种啊,不然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有那些当兵的,都吃什么?”老农笑道。

  “我也是种田人,去年还在插秧呢,”陶渊明情不自禁地说,“只是今年公务在身,才没有回去插秧。现在还惦记着家里的秧苗都插下去了没有。”
  “你是……”老农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陶祭酒,”郭若虚说,“是长沙公的后人。”
  “长沙公……”老人思索了一下,“哦,我想起来了,长沙公陶大司马,我们江州啊,还只怕是陶大司马主事的那些年月,日子好过点。你是长沙公的后人,怎么会种田呢?”

  这个问题把陶渊明难住了:说自己家道已经衰落不得不种田养家,不妥;说自己喜欢种田爱好插秧,也不妥……想了半天他才说:“古代的虞舜和夏禹,都是圣人,尚且亲自耕种稼穑,何况我呢?”

  老农瞅着他发楞,看来是不知道虞舜和夏禹何许人也,陶渊明等人只好告辞了。

  湛蓝的天宇就像被洗过一样,几抹乳白色的微云轻轻流向远方,远处的山峦间氤氲着似有若无的烟雾,在清风里舒卷升腾。长河里春水已经涨满,要不是身着官服足登高履,真想把脚放到里头洗一洗陶渊明不由得想起了《论语》里的曾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在沂水河里洗个澡,然后到舞雩台上吹吹风,再唱着歌回去,这才是圣人做的事情啊。

  “你看这田里的秧苗,”他对郭若虚说,“风一过来两片长叶子直晃悠,就跟小鸟要飞起来一样。”

  “还真是的,”郭若虚点点头,“要是这些秧苗都飞到了天上,那才好玩呢……想不到陶兄来了诗兴?”

  “整天关在衙门里,俗务缠身,弄得人焦头烂额,哪里还有什么诗兴?要想写诗,还真要出来走一走,古人不就是外出采风吗?”
  “那我就等着拜读陶兄的大作了。”

  “我想就以‘劝农’为题,写一首诗。”
  “劝农?那有什么好写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掉一颗汗珠摔八瓣,哪里有诗啊?”

  “那你就等着替我斧正吧。”陶渊明想着老农给他提的那个问题。


                     7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在遥远的上古,人类降生,傲然自得自给自足,生活得朴素而又真诚。“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后来萌发了机智奇巧,使人口不断增加,谁来养活这么多人呢?伟大的哲人想出了办法。

  “哲人伊和?时维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殖。”哲人是谁呢?就是后稷。办法是什么呢?就是耕种。“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大舜亲自耕种,大禹从事稼穑,《周书·洪范》是非常久远的典籍,记载的八政第一条就是民食。

  在开头的两段里,陶渊明不是在写诗,而是写了一篇论文,强调了民以食为天,农业是国家的根基,是圣人亲自做的事。下面就写到劝农时见到的田野里的景色了……

  “熙熙令音,猗猗原陆。乔木繁荣,和风清穆。”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吗?你总该看到了满眼的春色。高大的树木生机勃勃,原野上到处是和风吹送。“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男男女女都出来踏青游玩,情投意合的在嬉戏追逐。采桑养蚕的农妇清早就上了树,种田管水的农夫夜里在田间留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冀缺携俪,沮溺结耦。”节气时令容易错过呀,雨水调匀的日子也难长久。大家赶快动手一起干吧,我来给你们讲两个故事。春秋时晋国有个冀缺,就带着妻子一块在田野里耕种,后来被晋文公看上了,成为上卿,处理国家大事也很有才能,所以你们不要觉得种田就等于没出息,不劳而获才丢人呢。长沮和桀溺是孔子钦佩的贤人,他们俩总是共同劳动,一左一右,自食其力……陶渊明来给我们上课了:“相彼贤达,犹勤陇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看看这些古代的贤者隐士,尚且在田野间劳作奔走,何况我们芸芸众生,怎能宽衣博带、闲坐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人的一生应该勤勉,辛勤劳动才不会缺吃少穿。老是贪图安逸享乐,到了年终岁尾就要忍饥挨饿。“担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粮食没有储藏充足,到时候只好啼饥号寒,看看那些勤劳的伙伴,你怎么能不感到羞惭?

  “孔耽道德,樊须是鄙,董乐琴书,田园不履。”陶渊明心里一直有两个疙瘩,那就是孔子瞧不起来向他请教稼穑园圃的樊须,董仲舒呢,只管读书弹琴,从来都不到田园里去。两位儒家的大圣人,都鄙视耕种稼穑,这让尊奉儒家陶渊明好不难堪,如何自圆其说呢?“若能超然,投迹高轨,敢不敛衽,敬赞德美。”假如你能够超凡脱俗,那你可以学着他们的样也去当圣人,我当然不敢不恭恭敬敬,对你献上赞美之辞……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你成不了圣人,如果你还要天天吃饭,那还是别拿两位圣人的话作借口,老老实实地去田里种庄稼吧。

  陶渊明在驿馆里写完了这首《劝农》诗,心里很高兴:明天再有人问他为什么种田,他就可以把这首诗拿出来了。这也算是为了配合当前形势写的一首宣传诗吧。


                     8

  陶渊明劝农完毕,回到府衙,看到院子里堆满了木头,每根都有两三丈长,十四五围(两手拇指和食指相合的约略长度),大兴土木准备修建什么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王凝之要在刺史府里修一座道观。可江州的国库已经很空虚,哪来的钱呢?再一打听,原来是挪用了加固湓浦口长江堤防的钱。

  陶渊明一听就着急了,马上闯进了王凝之的道室。王凝之正拿着一把桃木宝剑手舞足蹈,念念有词,案上的香炉冒着青烟,香炉下面压着一张符。

  “明公,”陶渊明喊了一声,王凝之似乎没听见,还在那里跳大神,他又喊,“明公,明公……”

  王凝之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是陶渊明,马上拉长了脸:“是陶祭酒啊,有什么事吗?”
  “在下听说要动用加固长江堤防的钱粮修建道观,果有此事?”

  王凝之坐到榻上,闭上眼睛养了半天神,才哼了一声:“嗯……”
  “万万不可!春归夏至,雨水频繁,一旦长江上游江水暴涨,湓浦堤防溃口,就会生灵涂炭啊!”

  “祭酒多虑了,”王凝之翻起眼皮瞪了他一眼,“老夫夜观天象,今年将是旱灾,长江堤防,根本不需要加固。”

  “万一……”陶渊明本想说“万一算得不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是旱灾也需要引水保苗,也需要钱粮啊。”

  “老百姓自己会引水保苗的,他们才是种田人嘛。我修道观也是为了旱年祈雨、水年唤日,也是为了造福苍生啊。只有修好道观才能引来高人,引来了高人才能呼风唤雨,保我江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可是……”
  “陶祭酒,你不是谏官,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行了。修道观的事情,我还准备交给你呢。”

  “啊……”陶渊明的脑门出汗了。
  “你去找吴主簿交接一下吧。”
  “那……在下告退了。”
  陶渊明从道室里出来,不去见主簿,而是找到郭若虚,问道:“往年旱灾水灾,刺史都算得准吗?”

  郭若虚看着陶渊明那副认真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哪里算得准?但是真来了水灾他也不怕。”

  “何以见得?一旦长江堤防溃口,生灵涂炭,朝廷不会怪罪吗?”
  “别处的堤防都不能溃口,就是江州的堤防可以溃口。”
  “岂有此理?”陶渊明更奇怪了。

  “你想想,江州的下游,是京师建康,是万万不能受灾的。江州的堤防要是太结实了,一旦水流到下游溃了口,朝廷才会怪罪呢。”

  陶渊明楞了半天,又问道:“那为什么朝廷每年还拨专款加固堤防呢?”
  “还不是做做样子。”
  “原来如此,他是有恃无恐啊!”

  “你来的时间太短了,好多事情还不明白。”郭若虚笑道。
  “我就算不能拯民于水火,也决不替他修建道观!”
  陶渊明斩钉截铁地说完,转身就走,回到住处后摘下官帽脱掉官服,卷起铺盖就回家了。


                   9

  陶渊明回到家里,把事情的经过跟母亲妻子讲了,告诉她们自己已经辞去了别驾祭酒的官职。她们没有责怪陶渊明自己一个人就拿了主意,反而担心今年会不会真是水灾。如果真是水灾,堤防又溃了口,就算人不会淹死,田里的庄稼肯定是完了。

  当天晚上陶渊明才知道,妻子怀孕了,原来母亲和妻子怕他在官府里分心,想瞒一段时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而立之年能够做爸爸,陶渊明自然高兴。但他又想到孩子一出生,生活就更艰难了。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辞去别驾祭酒的官职,有点对不住家人。不过陶渊明也不后悔,既然读了经书明白了圣贤讲的道理,就要身体力行,任何时候都不能活得没有气节。官不做了,为了将来的生活,还是去教书吧。

  陶渊明又回到庠序,继续当他的教书先生。好在这一年还真是旱灾,江州百姓算是躲过一劫。

  过了几个月,郭若虚又来到陶渊明家里,说吴主簿到桓冲的大将军府里当了参军,王凝之又要请他去当主簿,官比祭酒还要大。陶渊明猜测王凝之是想让自己回去替他吹嘘他的道法有多么高明,夜观天象算得多么准……就推说妻子即将临盆,他实在走不开,死活也不肯去。郭若虚劝说无用,只好回去复命了。

  谁知到了第二年,妻子竟然难产死了,肚里的孩子只伸出了一条腿。给妻子办完丧事,陶渊明万念俱灰,想写一首诗悼念亡妻,却什么都写不出来。这一年他整三十岁。


  还要提一笔的是,高僧慧远正是在这一年寄居庐山东林寺的,那年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寻阳县就在庐山脚下,但从不相信佛教道教的陶渊明自然不会去,他们的交往要等二十五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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