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第09章
离春正色说:
“还是言归正传吧。今日求见,其实是想了解,您与夫人是怎样互许终生的。若您不介意,可否说与我知道?”
“这和招魂有关?”
“不错,大有干系。”
封乘云沉吟片刻:
“方才听馆主的气血论,讲得头头是道,可见对阴阳两界之事极为在行。既然你说招来玉蝶魂魄,需要我吐露当年之事,那我岂能隐瞒?”
说着眼神远眺而去,寻不着一个落点,脸上微微泛起凄迷的笑容:
“在我们成婚之前,我称玉蝶为‘表妹’。我娘是她爹的亲妹子,她的姑母。幼时我曾见过她,粉妆玉琢的,煞是可爱……”
离春听得动容,眼中悄悄闪着泪光:
“表兄妹,确是容易走到一起。您刚才这几句话,倒让我想起一首诗,正与这情境吻合。”
“不知馆主说的,是哪一首?不妨吟出来我听。”
“只是用嘴来念,未免少了味道。”
离春摇头,走到书案后,眼神在案上扫来扫去。
红羽早已擦干泪水,现在听话听音,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写出来,急忙跑上前把纸铺好。待要磨墨时,离春一摆手,从那“阴阳扇”的长柄上,拔下一节竹管,往砚中倾倒,一缕墨汁徐徐流出。不多时插回原处,又拧下另外一节,竟然是一杆毛笔。
封乘云赞道:
“馆主的构思,倒真奇巧!这东西也带得齐全。”
“有备无患而已。”
离春持笔掭上黑墨,在纸上书写。刚写完“郎骑”二字,封乘云便已诵出整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您也读过这诗?”
“李太白的新作《长干行》,谁人不知啊?刚开始流传时,无数人争相传抄。许多读书人,都以与他活在同一时代为荣。他真是当今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诗作,千秋万代之后,也必定被人奉为经典,永世不朽。”
“您这般推崇的文人,定是不俗的。可惜我对此人了解尚少,他的诗作也读得不多,到底是才疏学浅啊,比不上您的见地。刚才引用这句,也只是觉得,‘青梅竹马’四字,简直就是您与夫人当年的写照。”
封乘云抬起眼来,温柔笑道:
“我的确见过儿时的她,却并非一起长大。那一次,舅舅来看望我娘亲,顺便带了她。自那一别后,虽同在闽南,但阴错阳差,再也未曾见了,直至我长大成人。某日,母亲突然害了一场大病,险些驾鹤西归。最后虽是救了过来,她却心有余悸,担心什么时候双眼一闭,竟来不及见至亲之人最后一面。就这么,越想越是后怕,恨起平日疏于联络,对自家兄长也更添思念。于是,我便护着双亲,举家去探望舅舅。那一次,我才又见到她。”
离春轻柔一笑:
“赫然发现,昔日那小姑娘,竟已出落得婷婷玉立,貌美如花?”
封乘云眼角噙泪,脉脉点头。
“那时,实在惊讶,却也喜出望外。舅舅见了他妹子,惊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盛情邀请我们多盘桓几日。我父母欣然同意,一家人便留下来作客。”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离春再度写下诗句,抬眼道,“既已近水楼台,您就没有动作?”
“离馆主知道,我大唐风气开化,仰慕上一名女子,继而想求她为妻,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与玉蝶重逢的那一眼间,便已心动;安顿下来,急忙贿赂了下人,打听她脾性如何,有何喜好,闺房何在等等。得知她每日会到花园一游,就算准时间,在必经之路上守候。‘表兄表妹’地熟络几日,我见她对我也颇有好感,便作了一首情诗,想借此表明心迹。可惜,花园之行,她身边总有那个兰儿陪伴,简直寸步不离。多一人在场,想暗渡陈仓,把诗稿递到她手里,便不容易了。那诗在手心攥了几日,始终送不出去,只得另想办法。我已知道,她的住处离我所居院落不算遥远,只是……唉!还是那兰儿,她对我虽并不厌恶,但对她家小姐却是万般回护,让我怎样也觑不到机会。又拖了些时候,我瞧见一名长工模样的男子,经常出入她的居所,才想起玉蝶喜爱侍弄花草,但搬运盆栽这些粗重活计,自己作不来,又不忍劳累如亲姊妹般的贴身丫鬟,只有另找人做。我一见有机可乘,立时去收买那小哥,要他为我充当信使。谁知那人颇有气节,不贪我的钱,却怜我为相思所苦,愿意无偿帮我传信。结果,他不但把我的情诗夹带了进去,还把玉蝶的回函裹了出来。从此,我们书信往来,这长工也一直不求回报地作着鸿雁。”
“只是纸上谈兵么?”
离春窥伺般眼神诡变,看得封乘云背过脸去,耳根隐约泛红,含糊应道:
“若早早约定,兼有人在园内接应,那面院墙,其实算不得高……”
一句话说得离春掩唇而笑,重又提起笔来,写完后揶揄念出: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停笔向封家主人瞄去,他只是淡淡点头,感叹“离馆主今日,倒是诗性大发啊”。离春会心一笑,继续问道:
“夫人便这样,水到渠成地嫁了给您?”
“哪有这样容易?某一日,兰儿找到我,说‘表少爷,我知您心慕小姐。以前多加阻拦,也只因爱护主子,以致过于担忧。其实,婢子私心里却暗暗祈祷,祝愿小姐能够得到您这样的佳婿。’听一个丫鬟和我说这些,只觉很是无谓,直到她反复提醒‘若您真有诚意,尽快去向老爷提亲’,我才感到她有事瞒我。追问之下,她坦言家里一名长工,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玉蝶心存妄念。借着为小姐干活的时机,频繁凑到近处,似还暗中传授些东西。今日她特别留意,赶在送出之前截获,打开一看,竟是一封情书!”
“这般误会,那长工恐怕是欲哭无泪了!”
“我一听她描述,倒险些笑了出来,当然明了她所指何人。她不知他是为我传信,这样猜测也是有理。我深知那长工无辜,但‘他是受我指使’这样的实情,到底不好说破,只好摆出毫不忧心的样子,表示我相信玉蝶绝不会恋上那人。可这样说法,过不了兰儿那关。她在我耳边反复叮咛,一定要我不可没了防心。同样的话语,我听了几遍,心里本已厌烦,她偏在这时说,她看到的那情书,很是‘粗俗无礼’。我知她由于坚信那是长工所写,先入为主,书信内容又涉及夜半之约,才有此错觉。但自幼旁人对我的文才只有称赞,哪里听过这种话?还是恼火起来,怒斥了她。这兰儿,许是平日里被玉蝶娇纵太过,竟然继续出言顶撞。我也愈加切齿,一时失了理性,说出一句失当的话来:‘舅父收你为义女,按道理也算是我一个表妹。但纵是如此,你到底是卑贱出身,别真把自己当了金枝玉叶。’”
封乘云似又忆起当时的情境,目眦尽裂,语气凶狠。等回过神来,见离春脸色不豫,忙笑道:
“学当时的样子给馆主看,吓到你了?真的,我就是这样说的。那兰儿听了,怔住不动,眼中缓缓淌下泪来,转身跑开了。那时,已觉得过意不去。后来听人说,兰儿在家里,虽舅舅与玉蝶三令五申,要其他下人当她是二小姐对待,但她仍以奴仆自居,依然称呼‘老爷、小姐’,从不叫‘义父、姐姐’,自然也没叫过我‘表哥’。那日,实在是她对玉蝶太过忠诚,关心则乱,一时说得性起,这才失了分寸。知道了这些,心里更是愧疚。再加上玉蝶得知此事,许久不再理我……”
“哦。这便是刚才提过的那件事?”离春恍然大悟。
“不错。”封乘云点头,“我当时可是反省了多日啊。须知,我毕竟出自书香世家,自幼所受教导,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加上年轻气盛,狂妄自大,总以为人分贵贱,并不把那些身份学识不及我的人瞧在眼里。这事之前,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但看玉蝶生气了,才真正好好去想。思及兰儿如此忠心护主,还有那为我传信的小哥,也是一身义气。忠义之士,理应受人尊敬,我这般轻鄙他们,又凭的是什么?一旦这么觉得,真是悔不当初。后来有幸娶了玉蝶,更是受她熏陶,待人真正和善了。”
“从气恼不予理会,到甘愿被您娶进家门,这之间,定然还有一番波折。”
“这可说对了。自玉蝶着恼之后,我每日忧心,怕她从此对我心生厌恶,以后若要求娶,也就难了。那段时日,岂‘郁结’二字了得?一日,我闷在房里,忽然听到消息说,附近一间书孰的先生登门拜访,向府上小姐提亲。我一听便惊恐起来,怕舅舅看上那人,将表妹许配给他;也怕玉蝶一时负气,随便应承下来。急忙跑去厅里一看,这才踏下心了:原来人家相中的,是兰儿呢。”
“这下可好的。”
“是啊。那书生一表人材,气宇轩昂,不时透出几分贵气,绝非池中之物。我自说了那些话,始终觉得愧对于兰儿,却又拉不下脸来向她道歉,所以,极是期望她能有个好归宿。舅舅也乐见其成,笑眯眯将兰儿叫了出来,要她自己作主。从她望着那人的神情,我便知道她也是有意的。但这名女子当真忠心耿耿,直挺挺跪了下来,道:‘老爷,奴婢自幼伺候小姐,小姐也已习惯了有我陪在身边。现在我若嫁了出去,只怕其他丫鬟没有经过长久相处,不能贴心。’”
“顾虑得倒也有理。”
“馆主莫忘了,我当时也在厅中。一听这话,冲口说道:‘你放心去为人妇就好!不必挂念表妹。她自有我照顾!’”
“此言既出,一定语惊四座?”
“在场人众,顿时瞠目结舌,无一例外。而后舅舅哈哈大笑,将我父母请出,要我原样再说一次。那时的情形,当真窘迫!坦白了心意,我虽是欣慰,却又觉不安——未曾三媒六聘,就这么脱口而出,怕玉蝶嫌我轻率。所幸,待舅舅问及她时,她并没说绝不嫁我,只低下头不言不语,大约还在赌气。”
“这般默许,您日后的岳丈,一定晓得她暗中属意了吧?一日之内,两名爱女都夫家有定,为人父者,想必喜出望外。”
“高兴地拢不起嘴了,吵嚷着要我与那书生尽快将六礼行齐,择吉日让二女同时出阁。这番话一说,厅中立时溢满欢声笑语,真是一团喜气。我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一时不敢相信,玉蝶竟这样轻易,便成了我的未婚妻子。等我确信这并非梦境,自然高声附和,希望速速娶她进门,免得徒生变故。我爹娘却恐匆忙间失了诚意,再中意这媳妇,也坚持慎重计议。”
“于是,兰儿便先嫁了?”
封乘云点头:
“她本想一直伺候玉蝶,待她成婚,再顾及自己的事情。但岳丈却要她们同一日嫁去夫家。她恪守本分,怎么也不肯与小姐平起平坐,竟草草行过礼,急急忙忙与夫君离了闽南,云游四海去了。她走后两个月,玉蝶与我定下亲事,只待我一家返回家中,便可正式过门。”
“您终于得偿所愿了。”
“那段时日,真是无忧无虑,两家人住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听了长辈们闲谈,我才得知,原来岳丈和我娘这对兄妹,早盼着亲上加亲,许愿都许了多少年。只是两边都宝贝自家孩儿,怕硬是凑在一起,万一将来性子不合,整日吵吵闹闹,也是烦恼。于是,借了这次探亲的机会,把我安置在玉蝶住处附近,要我们先得彼此的欢心,他们再行撮合。结果不劳他们费心,就成了好事,真是意外之喜了。三位老人家为此,要上佛寺还愿。这本是美事,谁料乐极生悲!”
封乘云语调一转,再生凄切,离春双眉凛起:
“怎么?竟出了祸事不成?”
“祸从天降!”封乘云无奈地摇头,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我陪同三位长辈,去山上明镜寺拜佛。他们见山寺清幽,精舍雅致,便动念留下来多住几日。我本想随侍左右,但岳丈想起家中除了奴仆,就只剩玉蝶一人,到底放心不下,就打发我回去了。”
“山路僻静,莫非遇了盗匪?”
“那倒没有。我下山时,只是下起了蒙蒙细雨,当时不以为意。谁知,到了晚间,竟变成了倾盆大雨。前些日子,已落过几场雨水,山上的泥土多半早就松垮了,在那一天夜里,山崩了!”
“世事难料。”离春悲悯地摇头,似极其同情。
“在寺庙中出家的师父们,很多丧生;住客也是幸免者少。爹、娘还有岳丈,都被深埋地下。官府领着衙役不停挖掘,每寻到一具罹难人的尸首,家眷们便赶去认领。我一面安抚玉蝶,一面在家与惨祸现场间往返。过了好些日子,才敛齐三位老人的遗体,盖棺下葬。”
“一夕之间,考妣全丧,那时一定处境艰难。”
“玉蝶悲伤万分,终日啼哭,我强抑哀痛,料理着先人的身后事。我父家不算贫寒,却也无甚家财,处理得较为轻易。倒是岳丈这边,薄有资产,经营着几家商号,可惜那年运道不好,正是困顿时期。我自打出生起,便从未想过经商,思忖着把那些店铺关闭,我在家中闭门读书,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这决定关乎岳丈毕生心血,当然要与玉蝶商量。见到她时还未及开口,她竟先告诉我——她有孕了!”
“亦然?”
封乘云含笑点头:
“这一下,一切都要从头考虑。以前真是一腔热血,踌躇满志,想着不多时便可以金榜题名,入朝为官,给玉蝶挣来个诰命夫人的头衔。现在却忐忑不安,每个读书人应考时,都想着此番必定高中,但真正鲤跃龙门的,又有几人?而目前的家产,几年内便会坐吃山空。万一到那时我仍是一介布衣,要如何养活她们母子二人?就算玉蝶说不怕吃苦,但她自幼生活优裕,要她跟着我过清贫日子,我也不忍。”
“为了家人,毅然弃儒从商?这决心可不易下啊!您果然了得!”
“身为一名男子,总要养家糊口啊。”
“您就从来不曾后悔?”
“若说完全没有怨怼,也是谎言。在我大唐,人分三六九等,地位高低,全着落在外服颜色上。读书人可以身穿白衣,招摇过市。而商人,与屠夫同一级别,只能穿得漆黑一团。”封乘云苦笑着,望着身上衣衫,“若非现下披麻戴孝,一生都与白色无缘了。有时记起这些,也是感伤;但看到我妻我子,又烦恼全销了。”
“大丈夫该当如此!”
“离馆主过誉了。”封乘云推辞之后,也自觉说得差不多,“自我与玉蝶相识,到最终结缡,也就是这样了,希望能对招魂一事有所帮助。”
“确实大有帮助。”
离春躬身道谢,抬头时又道:
“在下还要再问一句,您一家人为何不在家乡居住,反而远道迁来长安呢?”
“只是经商几年,小有成就,在一些府县增开了几家分号,为了生意到处奔波。五年前亦然已届学龄,也该安定下来让他读书,那时正好辗转至此,便住下了。”
“通常,都是一家之主东奔西跑,妇人留在老家教子,到您这里倒是与众不同。看来,您与夫人当真如胶似漆,片刻不离。”
封乘云无奈摇头:
“馆主太过敏锐了!这事我本不想说的。其实,带着玉蝶出来走动,就是要让她离开故地,顺便为她求医问药。父母都出门在外,总不能把亦然一个幼童留在家中,就一起带着了。”
“夫人身子不好?”
“若是身子不好,反倒令人庆幸。那次山崩之后,我虽极力安慰,苦口婆心,但玉蝶她骤然失怙,受创过深,难以弥合,竟有些狂乱了。有时,硬是要送饭到岳丈生前的房中,严重起来,还凝视着虚空处喊‘爹’。我深知不能长此下去,待她产后休养好了,便携她离了旧居,免得她睹物思人。后来访得名医,吃下几帖汤剂,近几年已不常发作。”
“想不到还有这番隐情。我本无意窥人隐私,倒让您为难了。”
“离馆主说哪里话?与你畅谈一番,心中开朗不少啊。”
封乘云似依然沉浸在当年相知相恋的浓情蜜意中,双眉舒展,周身阴霾尽散。离春好像了却一桩心愿般,轻轻笑着,将阴阳扇恢复原样,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