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书信(14-18)
卷二 书信(14-18)
书信十四 致朱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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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对于这封信中的议论,读者有什么看法,朱莉有什么看法,我都不管;我认为,我可以这么说:如果由我来执笔写这封信,虽说我不能写得更好,但至少写得和它大不相同。我有几次几乎想把信中的论点通通去掉,改用我的论点,但我最后还是一字不改地让它们保留原样,并以我断然这么做而感到自豪。我心中想:不应当要求一个年仅二十四岁就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像一个有丰富经验的五十岁的人那样来看待这个社会。我还告诫我自己:我既然在这个社会没有起什么大作用,我就无权用不公正的言词谈论它。因此,原信是怎么写的,就怎么发表。陈词滥调依然保留,肤浅的看法也保留;这样做,害处不大。对于朋友来说,重要的是真实:直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他的情欲都未玷污他写的信。——作者注
我心中暗暗怀着恐惧的感觉进入这世上最辽阔的荒野;纷乱的景物使我感到可怕的孤独,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沉重的心,原想在这寂静中得到舒展,但却处处感到压抑。有一位古人曾经说过:“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反而不感到怎么孤独。”而我现在,虽身在人群之中,却落落寡合,既没有你,也没有别人可以谈心。我的心想说话,但它感到它的话没有人听;它想和人交谈,但他人的话没有一句能深入我的心扉。我听不到一句我家乡的话,这里的人也听不懂我的语言。
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没有对我表示热情的欢迎、友好和关心,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对我说许许多多官样文章的客套话。我恰恰讨厌这些东西。怎能用这种办法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朋友呢?真挚的情谊和待人以诚的朴实的感情流露,与虚伪的礼仪和按社会习惯不得不装出的骗人的外表是毫不相同的。我很担心:第一次见面就把我当一个相交二十年的老友看待的人,二十年后,当我真有重要的事情求他帮忙时,他会把我当陌生人看待的。八面玲珑的人,尽管见人就献殷勤,但我敢说,他们对谁都是不关心的。
我说这番话是有依据的。因为,法国人虽天性善良,性格开朗,殷勤好客,乐于助人,但法国人说的话,有许多是不能当真话看待的。他明明知道你要拒绝,却假情假意地硬说要给你这样或那样东西;他们对乡下的老实人的礼貌的表示,实际上是设的一道陷阱。我在别处就不像在此间这样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你有事就来找我,我愿效劳,我有钱,有房子,有仆人,你尽管用好了。”如果这些话是真心实意说了就算数的,则世界上就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是比法国人更谈于财富的了。有钱的人不断拿出钱来,而穷人一再得到接济,大家的生活就自然而然地处于同一个水平了,就连斯巴达人也没有巴黎人这么贫富均匀了。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座城市,也许是世界上财富最不平等的地方: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却衣不蔽体。用不着太多的思考就可明白:那种虚假的济人之急的同情心没多大价值;一见面就和人侈谈永恒的友谊的随口表白的好心,不是真的。
你不需要虚伪的感情和骗人的信任,而要获得启迪和教益吗?这里正是使人获得许多启迪和教益的地方。首先使人感到快乐的是,人们的谈吐很有知识,很合道理;不仅是学者和文人,而且各阶层的男人,甚至妇女,谈起话来都是这样。他们谈话的语气很平易和自然,既不装腔作势,也不轻浮;他们有学问,但无书呆子气;他们很活泼,但不疯狂;他们有礼貌,但不矫揉造作;他们对女人爱献殷勤,但不庸俗;说话既有风趣;而又无下流的双关语。他们不爱发长篇大论,也不说什么俏皮话;他们谈话条分缕析,而又不罗列甲乙丙丁;既妙语连珠,也不做文字游戏。他们很巧妙地把才思和理智结合在一起,既有隽语,又有高论;既有尖锐的讽刺,又有十分得体的夸奖话和严厉的训诫之词。他们什么问题都谈,以便使每个人都有话可说;他们对问题并不刨根问底,以免使人生厌。他们所谈的问题,好像都是顺便提出来的,而且一提出来就立刻讨论,干脆利落地及时解决。每个人都可发表自己的意见,三言两语就说明了自己想说的问题,谁也不面红耳赤地和别人争论,也不固执己见硬说自己是正确的。他们进行讨论,是为了弄清问题,适可而止,而不彼此驳难。每个人都受到了教益,得到了乐趣,然后高高兴兴地分手散去;甚至哲人也可以从他们的谈话中获得值得他们深思的问题。
不过,从他们有趣的谈话中,你究竟想学些什么呢?学会冷静地观察世界的事物吗?学会如何好好地利用社会吗?学会如何评判和你一起生活的人吗?我的朱莉,我们要学的,不是这些。我们从他们的谈话中,要学会如何为谎言辩护,如何用哲学的力量去动摇美德的原则,如何用巧妙的诡辩给自己的欲望和偏见披上伪装,如何使谬误具有某种符合今天的名言的流行色彩。根本用不着去了解每个人的性格,只须弄清他们的利益何在,便可大致不差地猜到他们对每件事情有何看法。一个人一张嘴,你就可以断定他想说什么话,因为我们只须看他的衣冠,不必看他这个人,就可以知道他的感情。什么时候他的地位一变,什么时候他就可以变换他的装束。你让他时而戴一副长假发,时而穿一身军官服,时而在胸前挂一个十字架,他也就时而使劲地宣扬法律,时而拼命鼓吹专制,时而又为维护宗教裁判所卖力气。穿长袍的人有一番理由,理财的人也有一番理由,佩剑的人也同样有一番理由。每一种人都能头头是道地论证其他两种人的理由不好;三种人的说法,各有千秋①。每个人口里讲的都不是心里话,而是他想使别人产生的想法,因此,他们表面上对真理的热爱,只不过是掩盖他们私利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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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们应当原谅一个瑞士人有这个看法,因为他认为他的国家是治理得很好的。从事这三种职业的人,在他的国家一种也没有。怎么!一个国家没有保卫它的人,也能存在吗?是的,一个国家需要有保卫它的人,每一个公民都有当兵的义务,但每一个人都不应以当兵为职业。同一个人,在罗马人和希腊人那里,在营中是军官,到了城里就当行政官;担任这两种职务,他们都很称职,因为那时还没有后来把他们分开和败坏他们名声的奇怪的等级偏见。——作者注
你以为离群索居而独自生活的人,至少有他们自己的思想。他们没有;机器是从来不思考的,它们必须借助弹簧的作用,才能启动。你只须打听一下他们结交些什么人,打听一下他们的那个小圈子,他们有哪些朋友,和哪些女人往来,认识哪些作家,你就可以猜想得到他们对一本即将问世的书(尽管他们尚未看到),对一出即将上演的戏(尽管他们尚未看过),对这个或那个作家(尽管他们并不认识),对这种或那种制度(尽管他们对之毫无所知)将发表些什么意见。正如钟摆每走二十四小时要上一次发条一样,这些人每天夜里到他们的社交场合去,只是为了获取他们第二天谈话的材料而已。
这样,就有少数几个男人和女人为其他的人思考问题;而其他的人,无论谈话或办事也为的是那少数几个男人和女人。由于每个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因此谁也不考虑公众的利益;而他们个人的利益,总是彼此矛盾的,最终必将形成集团和帮派的没完没了的冲突;敌对的偏见和论调此起彼落地互相冲击;在冲击中,那些受他人挑动闹得最欢的人,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也弄不清。每一个小集团都按自己的规章、论点和主意行事,而一到了他处就必然碰壁。这一家中的最诚实的人,到了邻人家中却被看作是骗子;好与坏、美与丑、真理和美德,这些只能在某个地方和范围之内得到承认。谁想广交游和出入于不同的社交场合,谁就必须变得比阿尔西比亚得①更能屈能伸,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可以说每走一步都要用尺子量一下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规格,并根据情况来决定自己的方针。他每到另外一个人家,一进门就必须抛开自己的灵魂(如果他有灵魂的话)换用一个同那家人的房屋同样色彩的灵魂,如同一个去当仆役的人一样,到了别人的家,就必须穿别人家的号衣,只有在离开那家,在出门的时候,才穿自己的衣服,取回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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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西比亚得(约公元前四五○—四○四),古希腊的一位将军,以善于见风使舵,行事不择手段著称。
更有甚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自己和自己闹矛盾,而且还不知道他们这样做于己不利。他们说的是一套,而做的却是另外一套;谁也不对这种言不符行的事情感到气愤,而且容许言行脱节,可以有一个距离。他们并不要求一个著述家,尤其是一个道德学家,发表的言论要符合他自己所写的书,也不要求他的行为要符合他的言论。他写的书,他发表的言论和他的行为,是三码事,用不着非一致不可。这一切,是很荒谬的,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大家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而且还给这种言行不一的做法披上了一件许多人自以为很体面的外衣。尽管大家都使劲地吹嘘自己的职业如何好,但实际上一言一行却以能模仿另一个职业的人为荣。法院的老爷装出一副骑士的样子,税吏把自己打扮成显贵,教士满口是风流才子的话,宫廷中的人谈起话来是一副哲学家的口吻;自己明明是政客,却偏偏要装成书生;甚至一个只会说自己行话的普通工匠,在礼拜天也要穿上黑袍子,摆出一副贵人的样子。军人看不起所有其他等级的人,只有他们还保持他们原来的作风,因此被好心的人看不起。德·穆拉①先生之所以偏爱军界人士,不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是在他那个时代是对的东西,在今天就不对了。文学的进步,已把一般人的作风改好了,只有军人不愿意改;他们的作风,从前是最好的,如今却变成最坏的了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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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穆拉,瑞士伯尔尼市的一位贵族,著有《关于英国人和法国人的通信》(一七二五年)对当时英国和法国的风土人情与典章制度多有评论。
②这个论断,不管是对还是不对,都不能被看作是专指下级军官,也不能被看作是专指驻扎在巴黎以外的军人,因为,王国中所有的著名人物都在军队里,连宫中的官员也全都是军人。不过,就他们养成的作风来说,在战时打仗和平时驻防是有很大差别的。——作者注
因此,你与之谈话的人,并不是你想与之交心的人;他们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们的内心;他们的高明见解,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说的话,不能代表他们的思想;你只能见其面,不能见其心。你在一群人当中,等于是站在一幅活动画前面一样;唯一一个内心激动的,是静静地观看画面的人。
以上是我在巴黎看过那些大社交场合之后形成的看法;这个看法,也许与我个人的特殊情况有关,而与事情的真实情况不太符合。当然,等我将来有了新的见解以后,我这个看法会改变的。此外,我经常涉足的社交场合,都是爱德华绅士的朋友带我去的。我认为,要了解一个国家的风尚,还须深入到其他阶层,因为,富人这个阶层的人,几乎到处都是一样的。以后,我要进一步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清楚。此刻,请你判断一下:我是不是该把这一群人所在的地方叫做荒野?我对我在这个荒野上的孤独处境感到吃惊,因为在这块荒野上,我所看到的,全是虚情假意和真理的外表;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并自己摧毁自己。荒野上的鬼怪和幽灵在你眼前一晃而过;你用手去抓它们,它们马上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到现在为止,我看到的是许许多多的假面具;真正的人的面孔,我何时才能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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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十五 朱莉来信
是的,我的朋友,尽管我们天各一方,但我们终将结合在一起;不论我们的命运如何,我们终将成为幸福的人。只要我们的心相结合,我们的心就会感到真正的幸福;两心相印,即使相隔万里,也如同近在咫尺;虽远在天涯海角,我们的心也能紧紧相连,互相沟通的。我也同你一样地认为:情人总是有千百种办法来冲淡离别之苦,总是有机会接近的,有时候,两人相见的次数甚至比过去天天见面的次数还多,因为,当两人中有一人感到孤单时,两个人的心立刻就会相聚在一起。如果你夜里才回味这种乐趣的话,我白天却要回味它一百次。我的生活比你孤单,但我身边到处是你留下的痕迹;我一看到我周围的东西,就如同看到你在我的周围。
他曾在这里用柔和的声音歌唱,
曾在这里小憩,在那里漫步;
停下来用迷人的目光窥探我的心,
时而对我低声细语,时而对我微笑。
可是你,你能不能到了这宁静的环境就停下来呢?你会不会领略这心灵相通而又不刺激感官的温情脉脉的爱呢?你从前曾用理智节制你的欲念,而今天,你能否更加理智地对待你未遂的心愿呢?你的头一封信①的语气使我感到战栗。我对这种假装生气的语气感到害怕,因为你心里有了妄念,这种语气才会产生;你心中的妄念是无边无际的,所以你这种语气将产生很危险的后果。我很担心:你很可能由于爱你的朱莉而毁掉你的朱莉。唉!你还不知道,你真的还不知道,你那极不敏感的心尚未意识到虚伪的敬意会伤害你的情人。你还不知道你的生命是属于我的。你以为你是在顺其自然,其实你是在自寻死路。你这个贪图向欲的人,你懂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吗?你要记住,你要牢牢记住你曾经用那么动人和那么委婉的词句描写的极其温存和甜蜜的感情②。如果说那是幸福的情人所能享受得到的最美好的感情的话,则分在两地的情人要享受,就只能享受这种感情,而不能妄想其他。因此,既然你曾一度享受过这种感情,就不应抱怨其他的感情你未曾享受。我还记得,我们在阅读你那本普卢塔克的著作时,曾经对那种败坏天性的低级下流的乐趣发表过什么看法。我们说:“既然那种低级下流的乐趣不是供我们共享的,我们就使它索然无味,加以鄙弃好了。”对于某些过于活跃的谬误的妄念,我们也应当这样办。可怜的朋友,当你单独一个人享乐的时候,你有什么乐趣可言?孤单一人的感官享受,是醉生梦死的享受。啊,爱情!爱的享受是情趣盎然的,心灵的结合使它升华,你给予你所爱的人的乐趣,将使它还给我们的乐趣更值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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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所说的“头一封信”,指本卷的书信十三。朱莉在这封信中所说的“心相结合”,即书信十三中圣普乐所说的“完美的结合”。
②见本书卷一书信五十五。
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你上封信中的那些话,用的是什么语言,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用的是什么隐语?你这位才子是不是只偶尔用一次?如果你打算经常对我用这种语言的话,你就应当给我寄一本这种隐语词典来。请你解释一下:一个人的衣冠怎么能表达一个人的感情?人们为什么要像换大衣那样换自己的灵魂?如何用尺子量自己的行动是否符合规格?你让一个老实的瑞士女人怎么理解这些微妙的话呢?你虽然没有给自己的灵魂涂上别人家的房屋的色彩,难道你就不想给你的思想涂上那个国家的色彩吗7我的好友,你要注意:我很担心那个国家的色彩和你的心田不相配。你认为你经常嘲笑的马兰骑士的“隐语”最接近于讽喻;如果你在一封信中能使一个人的衣冠表达感情,那你为什么不在一首十四行诗中让火出汗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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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火呀,你要出一身汗,才能把铁炼成钢。”(这是马兰骑士的一首十四行诗中的诗句)。——作者注
“自以为用三个星期去观察一个大城市中的各个社交场合,就可掌握人们在那些场合中的语言特点,把其中的真与假、实际与表面、口头说的和心里想的,弄个一清二楚。”人们指责法国人到了其他国家就是这么做的。既然如此,一个外国人到了法国就不应当这样做了,因为法国人是值得人们研究的民族嘛。我也不赞成一个人对自己受到良好接待的东道国的人说坏话;我宁肯让自己被他们的表面现象所欺骗,也不愿意针对主人的缺点发表一通说教的言论。总之,我对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观察家表示怀疑;我很担心: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便对事情不太深思,忽视事情的真相,而且玩弄辞藻,说话有欠公允。
朋友,你想必知道穆拉曾经说过:法国人有一种爱说俏皮话的怪癖。我发现你本人似乎也有这种怪癖,其间的差别在于:法国人的怪癖是非常的高雅,只不过在世界各国人民当中,对我们不太相宜罢了。在你的好几封信中,也有咬文嚼字和故弄玄虚的话;我指的不是感情的力量所激发出来的热情话和生动的词句;我指的是你信中的笔调十分雕琢,很不自然,而且言不由衷,表现了使用这种笔调的人是自以为了不起的。唉,天啦!对所爱的人竟摆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对所爱的人怎能这样自命不凡呢?我们没有那么好,而硬要说那么好,这有什么光荣?虽然在无关紧要的谈话场合可以用几句风趣话来活跃气氛,但在两个情人之间用这种语言就不合时宜,而油腔滑调的卖弄风情的话,更是与你应当用极其朴素的语言表达的感情相距十万八千里。我指出这一点,让你自己去考虑。俏皮话,在我们幽会的时候根本不能说。既然在我们情深意浓的谈话中尚且摒弃这种语言,不让它出现,则在我们牵肠挂肚地诉说离别之苦的信中就更不应当有这种语言了。尽管炽热的爱是严肃的,过度的兴奋往往使人流泪而不使人发笑,但我并不因此就主张爱情要常带缠绵徘恻的样子。我认为,情人的欢乐是纯真的,不装模作样,不玩弄花枪,像爱情本身那样完全是出自一片赤诚;它本身很高雅,用不着华丽的才思去装饰它。
那位不可分离的人①(这封信就是在她的房间里写的)以为我在开始写信的时候,心情很轻松(轻松的心情产生于爱,而且是为爱情所容许的)但我不知怎么会被她看出来了。然而,我愈往下写,我心里愈感到沉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把那些骂你的话照那个坏丫头②的意思写在信上。因为,我应当让你知道:如何措词造句对你的批评进行反批评,全由她决定,而不是我;尤其是第一点,她像疯子似地一边笑一边对我口授词句,而且一个字也不允许改动。她说,这是因为你不但不尊敬她所保护的马兰,反而加以嘲笑,所以要教训教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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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朱莉的表妹克莱尔。
②指朱莉的表妹克莱尔。
不过,你是否知道我们两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兴致吗?这是因为她即将结婚了。婚约是昨天下午订的,婚期定在下星期一。如果说爱情是件快乐事的话,那她的婚事一定是快快乐乐的。我这一生还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是像她这样如醉如痴地爱的。那位已经被弄得神魂颠倒的善良的多尔贝先生,得到这样痴情的爱,心花怒放,高兴极了。他不大像你从前那样不与人接近;他喜欢和人说说笑笑,并把如何使他的心上人快乐看作是谈情说爱的一大本事。至于她,人们枉自对她说教;人们告诉她要遵守些什么规矩;告诉她结婚的日期快到了,她应当庄重一点,严肃一点,老老实实地像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儿家的样子;这些话,她全不听,她把大家的话看作是故弄玄虚的蠢话。她亲口当着多尔贝先生的面说,举行婚礼那一天,她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尽情欢乐;她说,在婚礼上无论怎样快活,都不为过。然而这个颇有心眼的丫头的话,并不完全真实;今天早上,我发现她的眼睛是红的,我敢断定,她白天的欢乐,已被一夜的哭泣全冲走了。她即将戴上新的锁链,疏远亲密的友人;她将采取一个与过去久已习惯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从前,她总是高高兴兴的,很文静的;但以后,她将遇到即使是最美满的婚姻也将遇到的意外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正如一潭平静的水在暴风雨来临时要掀起波浪一样,在她的命运即将发生变化之际,她羞怯而纯洁的心不能不感到有点儿心惊。
啊,我的朋友,你看他们是多么幸福啊!他们彼此相爱,即将结为夫妻;他们将无忧无虑、顺顺遂达地享受他们的爱情。好了,好了,我这封信就写到这儿,不多写了。
又及:爱德华绅士急于赶路,所以我们只和他谈了一会儿话。我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之情,很想对他表示一下我的谢意和你的谢意,但我有点儿害羞,没有把话说出口。实际上,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空口道谢,反而是有辱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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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十六 致朱莉
激动的情绪竟使一个大人变得像小孩子似的!疯狂的爱情容易使人产生幻象,往往把细小的事物当作一心向往的目标!在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高兴得就仿佛看见你来到了我跟前;我欢喜若狂,竟把这一纸书信当作你本人。分离使人感到的最大的痛苦,唯一不能用理智去消除的痛苦,就是对所爱的人的目前的情况感到十分忧虑:她的身体,她的生活起居,她的爱情,这一切,我这个忧心忡忡的人全不知道。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对将来的情况更难以揣测;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断在一个提心吊胆的情人的心中出现。现在,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看见了,我看见你身体很好,看见你很爱我,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十天以前这一切的确是这样,而今天的情况又是怎样呢?唉,你不在我身边!我度日如年啦!处在这奇异而令人沮丧的状态,只能回忆往昔的欢乐,而不敢正视今朝的情景!
即使你不对我提你那位不可分离的人,我也看得出:在你对我上封信的批评中的调皮话是她说的,是她在满腹牢骚地为马兰辩护。不过,如果允许我辩解的话,我也不是没有理由可说的。
首先,我的表妹(以下的话是对她说的)关于笔调问题,我是根据事情的情况来使用那种笔调的;我尽力想使你对目前时兴的谈话方式有一个概念,并给你举出一些例子,因此按照老样子,我给你写信的语气,也大体上和人们在某个社交场合中讲话的语气是一样的。对于马兰骑士,我责备的,不是他在诗中使用了许多辞藻,而是他对辞藻的选用不当。不管一个人的思想感情是多么冷漠,他谈话也是需要有隐喻和生动的词句,才能使别人了解他的意思。就拿你自己的信来说,也是充满了隐喻和雕琢的词句嘛,只不过你没有意识到罢了。我认为,只有几何学家和傻子说话才不讲究修辞。因为,同一句话,它的表达力可以划分为一百个等级;如何确定它的等级,不凭句子的笔调,又凭什么呢?我承认,我对我自己说的话也感到好笑;经你细心把它们一句一句地单独加以分析之后,我也觉得它们很荒唐。不过,把它们用在我安排它们的地方,你将发现,它们的意思是很清楚的,而且是用得很恰当的。如果让你这双善于传情达意的明亮的眼睛彼此分开,并且离开它们在你脸上的位置,表妹,你想一想,它们的目光还能表达什么呢?我敢说,它们什么也不能表达,甚至对多尔贝先生也不起作用。
当你初到一个国家的时候,引起你注意的头一件事情,难道不是社会上的一般的风气吗?唉!我到了这个国家,首先注意的也是这件事情。我在信中讲述的,是巴黎人说的话,而不是他们做的事。我之所以说上流社会的人的言行之间有矛盾,是因为我一到这里,一眼就看出这个矛盾来了。我发现有些人在什么场合就说什么话:他们在这里是莫利那派教徒,到了那里又成了冉森派教徒;他们在大臣家里卑鄙地溜须拍马,而一到了不满现状的人的家里,又摇身一变,成了敢于批评当道的投石党人;我还看到有些满身锦绣的人大放厥词,批评奢侈,税吏说征收的赋税太多,教士说人们的行为太放荡;还有,宫廷贵妇也在侈谈为人要谦逊,富豪说为人要讲道德,作家说写文章要简练,神父说要笃信宗教;而且,他们的荒唐话,谁也不觉得奇怪——当我发现这些情形的时候,我难道还不立刻明白:在这里,人们对自己说的或听到的是不是真话,满不在乎;与别人谈话,既不是为了打动人家的心,也不在乎人家是不是相信他讲的话。
以上的话,只不过是和表妹开个玩笑,现在,我不再使用那种对我们三人来说都是很奇怪的笔调,并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喜欢讽刺人,而不喜欢像一个有才学的人那样讲话。朱莉,现在要来回答你了,因为我分辨得出哪些话是开玩笑的批评,哪些话是真正的责备。
我想象不出你们两人怎么会把我的用意都搞错了。我所评论的,根本不是法国人民,因为,既然各个民族的性格都有所不同,我这个对任何一个民族都不了解的人,怎么敢对法国人民说三道四呢?我也不至于愚蠢到拿首都来作为我观察的地方。我知道:首都与首都之间的差别,不如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差别大,而且民族的特点在首都大部分都消失和混杂在一起了,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彼此相似的宫廷的共同影响,另一方面是由于一个人口众多和范围狭小的社会的必然结果,因为它几乎对所有的人都要发生作用,而且最终必将淹没民族原有的特征。
如果我要对一个国家的人民进行研究的话,我就到边远的省份去研究,因为边远省份的人民还保持着他们天然的倾向。我到他们那里去观察;我要慢慢地和仔细地游历几个彼此相距甚远的省。它们之间的差别,将使我能够发现每一个省特有的天才;它们都有其他国家的人民没有的特点,这就是一个国家的民族的天才;到处都可看到的现象,则一般是属于人类共有的特征。不过,我既没有这么庞大的计划,也没有执行这种计划的经验。我的目的是研究人。我的方法是把人放在不同的关系中去研究他。在此以前,我研究的都是地球上分散的、而且几乎是孤立的小社会圈子中的人;现在,我要原地把他们一群一群地集中起来观察。我首先要研究社会的真正影响,因为,如果社会真能使人变好的话,则一个社会的人愈多和愈密集,就愈是尊重,举例来说,巴黎的风气就会比瓦勒的风气纯朴;如果情况相反,我们就应当作出相反的结论。
我认为,这个方法还可增进我对一个国家的人民的了解,不过,这要经过一条那么漫长和那么曲折的道路才能做到,因此,也许我这一生都无法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研究透彻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只好把我现在所在的国家作为我开始详细研究的第一个国家;往后,随着我走过的国家愈多,我就愈能发现它们之间的差别。我要把法国和其他的国家一一做个比较;如同人们对照柳树描绘橄榄树,对照杉树描绘棕榈树一样,我要对照我所研究的第一个国家的人民来评价其他国家的人民。
我美丽的说教士,你应当把哲学的评论和对一个民族的讽刺加以区别。我研究的,不是巴黎人,而是一个大城市的居民;我不知道我在巴黎看到的情况是不是和罗马与伦敦差不多,也不知道整个巴黎是不是全是这个样子。道德的准则是不以人们的陈规陋习为转移的,因此,尽管有很深的偏见,但我认为,本身不好的东西,还是一眼就可看出来的。不过,我不知道是应当把这些过错归咎于法国人呢还是归咎于整个人类;是习惯造成的呢还是自然造成的。无论在何处看到罪恶的现象,公正的人都是很生气的。正如我生活在人群之中也可指责人类的缺点一样,在这个到处都出现罪恶现象的国家里,虽然我生活在其中,我也可以对罪恶的现象提出批评嘛,我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嘛。眼下,我自己不也是巴黎的一个居民吗?也许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对我所说的乱七八糟的现象的产生起了点儿作用;也许,如果我在这里住得太久,我的意志会遭到腐蚀的;如果我不力求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不努力保持一个自由的人的灵魂和一个公民的道德,也许一年之后,我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市侩的。因此,请你让我毫无顾忌地描绘我为之赧颜的事物,让我通过对谄媚和撒谎的情景的描写,激励我对真理的纯洁的热爱。
如果我能自己选择我每天做的事和我的命运,毫无疑问,我将选择其他的写信题材,而你也就不会对我从麦耶黎和瓦勒给你写的那些事情感到不快了。不过,亲爱的朋友,为了要有足够的力量承受我目前不得不生活在其中的社会的喧嚣,我只好用给你写信的办法来安慰我自己。为了要给你写点什么,我就要努力去寻找题目,否则,我每走一步都会感到灰心;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探讨这些间题的话,我就只好不这么做了。请你想一想,为了要按照一种不符合我们兴趣的方式生活,我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努力;为了要弄清楚用什么办法可以把我带回到你身边,请允许我有时要对你讲一讲我们必须知道的行为准则和必须克眼的障碍。
尽管我的进度很慢,而且不可避免地有时候有些分心,但令人高兴的是,正当我把你的信全收集好的时候,你这封信寄到了,因此可以把它加进去;你这封信虽然很短,但你的心在很少的篇幅里对我讲了许多事情。是的,我认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读起来是像读你的信这样愉快了,即使是一个不认识你的人,只要他也有我这样的灵魂,他也会有此同感的。的确,在看你的信的时候,我哪能不认出来是你呢?如此动人的笔调和如此温柔的话,除了你,还有谁能写出来?在每一个句子里,不都闪耀着你柔和的目光吗?我在每一句话里都听到了你清脆的声音!除了朱莉,哪里还能找到另外一个女人是像她那样眷恋、思考、谈话、办事和写信的呢?因此,如果我这个对你痴情的人有时候接到你那些如实表现你这个人的信的时候,就感到如同见到了你本人,那是不奇怪的。现在重新看你的信,我竟失去了理智。我头脑里不断地产生了许多幻象,我全身像有火在燃烧,我的血液沸腾,我的心激动不已。我仿佛看见了你,摸到了你,把你抱在怀里……我心爱的人儿啊,你这位美丽的姑娘啊,你这位使我心醉神迷的人啊,在看见你的时候,我怎能不感到如同见到了为有福的人而塑造的仙女呢?……啊,仙女,你快来吧……我感觉到了你……你躲避我,我拥抱在怀中的是你的影子……亲爱的朋友,你太美了,太温柔了,我这颗脆弱的心真是享受不尽;我的心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美和你的温情;你虽不在我的身边,但你妩媚的身影在我的心里,它到处跟随着我;没有它,我就感到孤独;而最使我痛苦不堪的,反倒是我不敢一心老思念着你。
至于他们两人,不管有多大的障碍,他们是终将结合的,也许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合在一起了。这可敬可爱的一对夫妻啊!愿上天让他们享受他们宁静和甜蜜的爱,享受他们天真的行为和诚实的心灵配享的美满幸福!上天虽不轻易把珍贵的幸福给予所有可以享受这种幸福的人,但愿他能赐与他们两人!唉!如果上天把从我们手中夺去的东西都赐给他们,他们将是多么幸福啊!在我们的巨大痛苦中,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某种安慰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遇到的苦难将来能得到补偿吗?如果他们能享到我们被剥夺的欢乐,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将来也将享受他们尚未领略过的乐趣吗?是的,亲爱的朋友,尽管我们不在一起,彼此孤单寂寞,担惊受怕,甚至感到失望,但我们的两颗息息相通的心始终享有那些心灵平静的人未曾享受过的秘密的欢慰。使我们能这样苦中有乐,这是爱情创造的奇迹之一,因此,我认为,要是我们对我们的痛苦麻木不仁,毫无知觉,那是最糟糕不过的。朱莉啊!我们只能悲叹我们的命运不好,而不能嫉妒他人。我们这一生,不论多么坎坷,终将比别人的一生好。正如神从自身获得其幸福一样,我们有圣洁的火温暖的心,终将得到一种不以世上的财富和其他事物为转移的纯洁的和甜蜜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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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十七 致朱莉
现在,我终于进入了一股激流之中。由于我这整理和重抄你的信的工作①已经完毕,并把它们订成了一个集子,所以,我已开始经常进城里看戏和上饭馆吃饭,成天在上流社会中厮混。我无论看见什么和听见什么,我都要仔细研究;我还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与你相像的人,因此,我在这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中一直不露声色,悄悄地暗中和你谈心;这并不是因为这种喧嚣闹嚷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引人喜欢的事物,也不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使新到此间的人感到惬意之处;然而,要对它们感兴趣,就需要有庸俗的思想和白痴的心。爱情和理智都使我对它们感到厌烦。由于所有的东西都只有一个空虚的外表,而且时时刻刻在变换,所以我没有时间去欣赏,也没有时间去仔细研究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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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普乐决定把朱莉给他的信加以整理和重抄,订成一本集子。参见本卷书信十三。
现在,我开始认识到要对社会进行研究,是很困难的,我甚至不知道应当站在什么位置才能很好地观察它。哲学家站得太远,一般的人又站得太近;一个看得太多,以致不知从何着手去研究;一个又看得太少,以致看不到事物的全貌。哲学家对每一件引起他注意的事物都要对它进行个别研究,因此不能看出它们与他无法理解的其他事物的联系和关系;他不把事物放在它应有的位置去研究,所以研究不出它的道理和它的真正意义。一般的人什么都看,因此没有时间去思考;事物是动的,所以他只能够瞧一瞧,而不能够仔细观察它们;它们迅速地互相交错,结果使他看起来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们也不能够交替地看一会儿又思考一会儿,因为看戏的时候要求注意力集中,所以,顾了看,就顾不了思考。一个人如果把他的时间分在两边用,一会儿出入社交界,一会儿又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过,则他在离群索居的时候,心情必然是激动不安的,而到了社交场合,又必然会感到格格不入,结果是哪边都搞不好。因此,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把一生的时间分成两大部分,一部分用于观看,一部分用于思考;即使是这样,也是很难做得好的,因为理智并不是一件可以一会儿放在这里一会儿又放在那里的家具。一个人如果十年不动脑筋的话,则他一生也是不会动脑筋去思考什么问题的。
我还发现,如果想以一个普通的观众的身分来研究社会,那也是很可笑的。一个人如果只打算观察而不做其他事情的话,那他是什么也观察不到的,因为,什么事都不会做而只会玩乐,那是到处都会碰壁的。我们必须自己要行动,才能了解别人如何行动。在社会这个学校里,也如同在爱情学校里一样,你想学什么,就必须动手做什么。
我这个外国人,在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事情与我有牵连,再加上我信奉的宗教又不同,所以没有想得到点什么的企图;在这种情况下,我该采取什么做法呢?为了使自己能学点东西,我只好屈尊求教。我既然不能成为一个于他人有用的人,那我就只好使自己成为一个讨他人喜欢的人。我将努力练习,使我能表现得有礼貌但不虚伪,能讨人喜欢但又不低三下四;对社会有好处的东西,我就吸收;尽量做到:身在这个社会而又不沾染这个社会的恶习。一个悠悠闲闲的人,如果他想研究这个社会的话,他至少应当在一定程度上按这个社会的方式行事,因为,一个人如果对别人没有用处,又不善于讨人喜欢,则他有什么权利要求别人允许他置身在他们中间呢?但是,如果他有讨人喜欢的办法,别人就不要对他要求过高,尤其是如果他是一个外国人。他可以不必去参加什么阴谋集团,也用不着玩什么诡计,或者去参加什么纷争。如果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诚诚实实的,如果他对某些妇女既不冷淡又不过分亲近,如果他保守与他交往的人的秘密,不到东家说西家,不给别人添麻烦,处处保持一定的尊严,那他就能够冷眼旁观地研究这个社会,而且能保持他的个性和正直,甚至能想说什么就坦坦率率地说什么,只要他的坦率态度来之于自由的精神,而不是来之于觉派观念。我将根据我从爱德华绅士给我介绍的人当中挑选出来作为向导的有识之士的意见行事,尽量做到以上几点。现在,我已开始被几个人数虽少但选择较严的社交圈子所接纳。到目前为止,我只参加一些定期举行的午餐会,席间唯一的女人就是家中的女主人;巴黎游手好闲而没事干的人,只要稍稍认识,都可受到邀请去参加。餐费视各人的情况而定,或者说几句表现才学的话,或者说几句阿谀奉承之词,就可以了;餐会上闹闹嚷嚷、乱糟糟的样子,和旅馆食堂里的样子差不多。
现在,我已经被接纳进人一些较为神秘的社交场合。我参加了一些只有受到邀请才能参加的晚宴;任何不速之客都是不让参加的,参加这种宴会的人,都是大家合得来的人,虽说不是全都合得来,但至少要和宴会的主人合得来。这这种宴会上,女人的举止言谈都很随便,因此我可以对她们进行研究。人们在这种宴会上说的话比较斯文,谈吐较高雅和风趣。在这种宴会上,大家谈的不是社会新闻和戏剧,也不是某人升了官,某人咽了气或某人结了婚(因为这些事情人们在上午已经谈过了),而是巴黎一桩桩一件件的奇闻轶事;大家谈得都很认真,都要揭开丑事的秘密,把好事和坏事都谈得很有风趣,而且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兴趣,在很巧妙地描述他人特征的同时,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特征更暴露得淋漓尽致。在这种宴会上,由于在仆人面前说话要表现得很稳重,因此人们编造了一些很难理解的语言,以便使他们冷嘲热讽的话更加隐晦,更加刻薄;这样,就可以把匕首磨得快快的,表面上说是为了使人少受痛苦,而实际上是为了刺得更深。
然而,按照我们的概念来评论,如果把他们的那些话看成是讽刺话,那就错了,因为那些话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不伤人;它们针对罪恶的事情少,针对可笑的事情多。一般地说,讽刺话在大城市是不太多的,因为在大城市里,坏事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用不着人们去谈论;在美德不受尊重的地方,还有什么事情可指摘呢?既然人们没有发现什么不好,还有什么难听的话好说呢?尤其是在巴黎,人们对一切事情都是从它有趣的方面去看。令人生气和愤慨的事情,如果不把它们编成歌谣或打油诗加以传播,那就谁也不过问。漂亮的女人是不喜欢生气的,因此,她们无论对什么事情都不发火;她们喜欢发笑;由于找不到什么字眼来笑罪恶的事情,所以坏蛋也和大家一样是好人。不过,谁要是受到了嘲笑,那可倒了霉!它给他抹上的一团晦气是永远不散的;它不仅讥刺风尚和道德,甚至还鞭打罪恶;用它来骂那些坏人,最合适。现在,还是回头来谈我在前面提到的晚宴吧。
在这些上层社会人士中,最使我吃惊的,是那六个专门挑出来在一起高谈阔论的人。这六个人往往是有秘密关系的,因此,用不到一个小时,他们的谈话范围就会涉及到一半巴黎人,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宴会上的人谁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似的。朱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你表妹或你家吃饭的时候,尽管很拘束和有些秘密的话不好说,但我们也能想办法使人们谈论与我们有关的事情;每当一个人讲到一件动人的事情或说一句巧妙的含沙射影的话时,你是否还记得人们比闪电还快的目光和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叹息声是如何把一个人的感情传达给另外一个人的?
如果谈话的内容偶尔涉及到同桌吃饭的人,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用只有熟悉其中的密码才听得懂的某个社交圈子的隐语进行。他们用这种隐语,根据当时的情况,互相说许多难听的笑话;在他们谈笑的过程中,最傻的人,并不是那个最不出风头的人;至于有三分之一不太懂他们隐语的人,只好莫明其妙地呆着一句话不说,或者不懂装懂地跟着笑。以上是我在此间交际场中所看到的人们表现的亲热情形;当然,两个人面对面地单独谈话的情形不在此例,不过,我目前没有而且将来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两个人单独谈话的情形。
当大家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只要有一个有身分的人说一句严肃的话或者提出一个重大的问题,大家马上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提出的新的话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家都一窝蜂地从各个方面发表意见。这些头脑单纯的人信口开河地说出的话和讲的道理,真叫人吃惊①。一个道德问题,哲学家们讨论起来不一定比巴黎的漂亮的女人讨论得更深入,而且得出的结论也往往不如女人们的结论恰当。因为一个打算言行一致的哲学家,看问题要反复三思,然而在这里,任何道德问题都是一句空话,人们即使是一本正经地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为了打掉一点儿哲学家的傲气,人们不妨把道德的地位提得那么高,以致连圣人也做不到。此外,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经验的启发,尤其是由于他们思想方法的影响,都把他们的同类看得很坏,总是用悲观的目光来探讨人的天性,毫无根据地把人的天性说得一钱不值;即使人家做了好事,也想在人家身上找出点坏的动机,总是用自己的心去揣度他人,说人的心都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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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但愿不要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令人发笑的事情来破坏这种谈话的严肃气氛,因为这时候每个人都在大发议论,如果有人起哄,就没有办法恢复严肃的气氛了。我记得,有一次在集市戏场演戏的时候,不知是谁向戏台上扔了一包饼干,立刻就把台上的戏搅得乱七八糟。幸好戏台上哄抢饼干的演员全是动物,不过,就许多人来说,一包饼干也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大家都知道封德耐尔(封德耐尔,一六五七—一七五七,法国哲学家;这里所说的《迪伦特人的故事》,见他的《死人对话篇》——译者)在《迪伦特人的故事》中描写的人是谁。——作者注
尽管他们有这种可鄙的看法,但在他们心情平静地谈话时,他们喜欢谈论的题目之一,却是感情问题。这儿的“感情”一词,指的不是深厚的爱情和友情的真诚流露,那是索然寡味极了的。他们谈论的感情,乃是按深奥的箴言表达的感情,是按照形而上学的微妙方式表达的极其高雅的感情。我可以说,在我这一生中,我还从未听见过谁是像他们那样高谈阔论地谈感情,也没有听见过谁谈论感情的话是像他们的话那么难懂。他们的话简直想象不到是那么的文雅。朱莉啊!他们的那些美妙的嘉言警句,我们这些粗浅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担心,上流社会的人的感情,有点儿像荷马①时代的冬烘先生的感情;冬烘先生没有领略过真正的感情,所以他们信口开河地侈谈上流社会的千百种美,说它们都是虚幻的。他们把他们的感情都变成精神的东西;尽管他们口头上大谈感情,但谈了之后却实践不了。幸好能用礼仪来补感情之不足,按一般的惯例大致不差地做出好像是出于感情的行为,硬着头皮说几句客套话,或者强忍心中的不快,以便讨得别人说自己的好话。然而,如果使人不快的时间太长,或者付出的代价太高,那就只好把感情置诸脑后,按礼仪行事的表现就到此为止了。除此以外,他们所谓的举止言谈,尽管表现得很谨慎,很有分寸和很稳重,但我们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真的。凡是不属于感情范围的事,他们都按规矩办事,一切要做得合乎规矩。这种以模仿为能事的人,有许多难以捉摸的古怪的表现;这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以他本来的面貌出现之故。“别人怎么做,就照着怎么做。”这是这个国家最著名的格言。“这样做可以,”和“这样做不行。”最后的结论,就是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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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荷马,古希腊的行吟诗人,据信,古希腊的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他所作。
这种形式上按规矩办事的做法,使他们共同的处世之道显得极为滑稽,甚至在极其严肃的事情上也做得很可笑。他们心中有数:什么时候该到别人家去问长问短;什么时候该写信致意,也就是说进行一次信到人不到的拜访;什么时候又该亲自登门看望;什么时候该说自己在家里;什么时候又该说自己不在家里,尽管实际上自己是在家里;什么礼物可送,什么礼物不可收;对这个或那个死者表现的悲伤应该表现到什么程度①;在乡下应该哭多长时间;哪一天可以回到城里来寻求安慰;在为死者悲哀的同时,在某时某刻举行舞会或者到戏院去看一场戏。所有的人对这些事情的做法都一样;他们如同军队变换队形似的,很有节拍地进行着。我们可以说,他们简直是钉在同一个木板上用同一根线牵动的木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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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对某个人的死感到悲伤,这是人之常情,是善良的天性的表现,而不是从道义上说非悲伤不可的,尽管死去的那个人是我们的父亲。在死了人的时候,谁要是心里一点悲伤的感觉也没有,在外表上无任何表现,也是可以的,因为,宁肯不做虚伪的表示,也不要拘泥于礼仪非做作一番不可。——作者注
要让所有这些一模一样地做同样事情的人,也一模一样地为同样事情所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因此,显然要用其他的办法深入地研究他们,才能对他们有所了解。显而易见的是,他们的隐语只不过是一套毫无意义的废话,不能用它们来判断这里的民风民俗,而只能用它们来判断在巴黎到处可见的人们的举止言行。他们常说的那些话,是可以学会的,但真正可以用来研究民风民俗的东西,从他们那里是一点也学不到的。我这个看法,也适用于大部分新问世的著作;对于戏剧,我这些话也是适用的;从莫里哀①时候起,舞台上演的,与其说是民间的生活,倒不如说是风趣的对话。这里有三家剧院②,其中有两家演的是虚幻的人物,也就是说,一家演的是穿半绿半黄色衣眼的小丑、穿灯笼裤的小丑和穿黑衣蓄长须的小丑,另一家演的是神、鬼怪和巫师。第三家演的倒是不朽的剧作,念的台词使我们听起来很高兴,另外还偶尔演一些新的剧目,其中有几个悲剧,但并不怎么感动人;虽说剧中也表现了某些自然的感情和人心的秘密,但对看戏的人的个人道德,无任何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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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里哀(一六二二—一六七三),法国喜剧作家。
②当时的三家剧院是:意大利喜剧院、王家歌剧院和法兰西喜剧院。
悲剧的教育意义,在编剧人的心目中,有一个足以使它获得成功的宗教基础。此外,它还使希腊人通过他们的仇敌波斯人的灾祸,通过被人民推翻的国王的罪恶和荒唐行为,看到一出既有教育意义又使人感到愉快的表演。在伯尔尼,在苏黎世,在海牙,人们演奥地利王室过去的暴政,演人民对祖国和自由的爱;我们觉得这种戏很有趣味。不过,有人问我;在这里演高乃依①的悲剧有什么用?还问我:庞贝②或塞尔多里乌斯③与巴黎的人民有什么相干?希腊的悲剧演的是著名的真人真事,观众看到的就是当时的情景,而且有史事可稽。但是,纯洁的和英雄的火焰,对大人物的灵魂能起什么作用呢?有些人不是说爱情和美德的斗争往往搞得他们夜里难以安眠吗?不是说爱情在国王的婚姻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吗?请你根据那么多以虚构的题材为内容的戏剧的真实性和所起的作用,去判断他们的话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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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高乃依(一六○六—一六八四),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
②庞贝(公元前一○六—四八),古罗马将军和政治家。
③塞尔多里乌斯(公元前一二三—七二),古罗马将军。
至于喜剧,它本来就是为人民而编的,因此,它应当如实给观众表演人民的风尚,以便他们在看戏之后,能像人们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迹印一样,改正他们的过错和缺点。德朗士①和普鲁特②把他们写喜剧的目的搞错了,但在他们之前的阿里斯多芳③和麦兰德尔④给雅典人演的却是雅典的风尚;后来只有莫里哀还能比较客观地描写上一个世纪的法国人的民风民俗。画面变了,画家也就不再来了。现在,戏中的对话,都是从百十来个巴黎人家中的对话抄来的。除此以外,戏中根本看不到法国人的风尚。这个大城市有五六十万人,然而这五六十万人的生活,戏台上就压根儿没有演过。莫里哀既敢描写有资产的市民和手工匠人,也敢描写侯爵;苏格拉底把马车夫、金银匠、鞋匠和泥瓦工的生活也搬上了舞台。但今天的剧作家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们觉得自己如果描写商人柜台上的交易和工人作坊里的劳动,那是很丢人的。今天的剧作家笔下的人物都是知名人士;他们靠他们笔下的人物来表现他们本身所没有的才华。观众也变得很精明,他们担心:去看喜剧,就等于是去拜访了剧中的人;那是会贬低自己身分的,因此,他们不愿意去看戏中所演的那些比他们身分低的人。他们好像是世界上唯一的居民,他们根本看不起其他人。有一辆四轮马车,一个看门人,一个厨师,这才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为了要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就必须像很少数的那么几个人行事。出门步行,那不能算是上流社会的人,那是小有产者,是普通人,是另一个社会等级的人。我们可以说:他们之所以要有一辆四轮马车,其目的不是为了乘坐,而是为了生存。有那么一小撮狂妄的人,自以为天下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做了坏事,他们是不值得人正眼去瞧他们的。喜剧演的就是他们这些人;他们在戏中既被人表演,同时也表演了他人,他们两边都沾边;戏台上演的是他们,坐在观众席上装模作样的人也是他们。这样一来,观众和剧作家的距离就缩短了;这样一来,现代戏就离不开它那一套令人厌烦的神气样子,靠漂亮的衣服来表现人。你也许会说:这是因为法国只有伯爵和骑士这两种人,老百姓愈穷苦,我们愈应当把他们的生活表现得很美好。这样做,其结果是:在表演那些对他人起模范作用的等级的人的可笑的事情时,不仅没有起到痛斥它们的作用,反而把它们加以扩散;人们都成了猴子,总想模仿有钱的人:他们到戏院去,目的不是拿戏中富人干的那些荒唐事开心,而是去研究富人的做法,学富人的样子,最后变得比富人更荒唐。这种情况的造成,始作俪者就是莫里哀本人。他本想纠正宫廷的习气,结果反而拿宫廷的习气去感染了市民;他笔下的可笑的侯爵,反倒成了那些将成为侯爵的小有产者们学习的第一个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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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朗士(公元前约一九○一—五九),拉丁喜剧作家。
②普鲁特(公元前二五四—一八四),拉丁喜剧作家。
③阿里斯多芳(公元前四五○一三八六),希腊喜剧作家。
④麦兰德尔(公元前三四二一二九二),希腊喜剧作家。
一般地说,在法国戏台上,台词多而动作少;的确,法国人说得多而做得少,或者,至少是:法国人重言而不重行。有人看了《暴君德尼》这场戏之后出来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见许许多多人在台上说话。”你听,这就是人们看了法国戏之后的结论。拉辛①和高乃依尽管有天才,但他们本人也只不过是能说善道的人罢了。那位继承他们衣钵的人②,还是头一个敢模仿英国人那样在戏台上偶尔表演一下剧中人的心情。他们的戏,通常都是用漂亮的对话来进行,对话的句法很严谨,用辞也极其华丽。人们一眼就可看出,每一个对话者首先关心的是如何引起观众的注目。几乎所有的台词都用的是很空泛的警句。不管他们是多么激动,但他们心中想到的是要观众叫好,而不是如何表现自己的内心;他们重台词的道白,而不重感情的表演:除了拉辛和莫里哀的戏③以外,在法国戏剧中,如同波罗亚修道院的文章一样,一律不用“我”这个字,因此,凡是在谈到人的情欲时,尽管你基督徒的谦卑那样克制,也通通用“人们”来代替“我”字。此外,在表情和道白中还有某种矫揉造作的成份,使感情不能通过语言确切地表现出来,使作者的思想不能通过他笔下的人物得到体现,并在台上加以表演,结果,使作者必然要受舞台效果和观众的反应所制约。因此,在最生动的场面上也要精心安排演员说几句高雅的话和做几个漂亮的姿态。如果表演一个人因绝望而自杀的话,尽管他已在自己的胸口上捅了一刀,他也不会像波丽克丝娜④那样直挺挺地倒下去,他死了也不倒,他死了之后也要昂然挺立;所有那些表演人死的演员,明明刚才已经断了气,却又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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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辛(一六三九—一六九九),法国诗人和剧作家。
②指伏尔泰,卢梭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往往和伏尔泰的看法相左,两人成见甚深,笔战不已。在这一句中的“模仿英国人那样”七字,在卢梭赠卢森堡元帅的《新爱洛伊丝》手抄本中是没有的,很显然,卢梭的这句话,意在讽刺伏尔泰虽在诗剧的创作上有所改进,但不是他个人的独创,而是学英国人的样子。
③在这一点上,不能把莫里哀和拉辛相提并论,因为前者和其他的剧作家一样,爱用箴言和警句,尤其是在他的诗句中更是这样。但在拉辛的剧作中,通篇都注重表现人的感情;他善于让每一个角色说自己的话;在这方面,他在法国的剧作家中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④波丽克丝娜,传说中的特洛伊国王普里亚蒙斯和王后艾卡柏的女儿。特洛伊被攻破后,阿基里斯的儿子要把波丽克丝娜作为牺牲,杀死在阿基里斯的坟前。她的父亲告诫她“死要死得威严!”事见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德斯的悲剧《文卡柏》。
这些情况的产生,是由于法国人不喜欢在戏台上表现自然和幻想;他们偏重于精神和思想的表现,他们重视乐趣而不重视模仿真实的生活;只要看得痛快,就是因此而受到引诱,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到戏院去,不是为了去看戏,而是为了去看人,为了让别人看他们,为了收集戏散之后可供闲聊的话题,因此,他们之所以对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动脑筋思考,那纯粹是为了先揣摩一下别人将说些什么。在他们看来,演员就是演员,而不真正是他们所表演的人。那位以世界的主宰的口气说话的人,是巴隆,而不是真正的奥古斯都①;庞贝的遗孀是阿特里茵扮演的,阿尔齐尔②是高苏小姐扮演的,那个高傲的野蛮人是格兰瓦尔③扮演的。在喜剧演员方面,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幻想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动脑筋想过幻想的来由。他们把古代的英雄放在六排年轻的巴黎人中间;他们仿照罗马人的服装剪裁法国人的衣服。观众发现哭得很伤心的高尔勒丽④脸上还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卡托的脸上扑了白粉,布鲁土斯身穿一条用裙环撑开的裙子。所有这些,谁也不觉得不好,对戏剧的成功也无影响。观众表面上看的是剧中人,而实际看到的却是演员;同样,人们看的是剧本,实际上看的是剧作家。既然衣服问题并不严重,则其他一切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人们都知道:高乃依不是裁缝师傅,克雷比翁⑤也不是假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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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古斯都(公元前六三—一四),古罗马帝国皇帝。
②阿尔齐尔,伏尔泰的悲剧《阿尔齐尔》中的女主人翁。
③阿隆、阿特里茵、高苏和格兰瓦尔,四人都是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一七三一年卢梭第一次到巴黎时,曾看过他们演出的戏。
④高尔勒丽(公元前一八九—一一0),罗马将军塞皮翁之女,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孀居,以美而贤,教子有方著称。
⑤克雷比翁(一六七四—一七六二),法国剧作家。
所以,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这一切全是胡言乱语、晦涩难懂的词儿和无关紧要的废话。在戏台上也如同在社会上一样,听台上的人说的话,也是自听,学不到什么东西,再说,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只听一个人讲话,你就能知道他的品行吗?他什么事都没有干过吗?他就没有被人家议论过吗?其实,此间的所谓好人,并不是指行为端正的人,而是指说话漂亮的人;一个人只要不加思索地脱口说出一句不得体的话,就足以给他造成今后做四十年好事也弥补不了的过失。总而言之,尽管他们做的事不符合他们说的话,但我发现,他们观察一个人,也只是听其言而不观其行的。我还发现,在一个大城市里,上流社会的人似乎比行为不故意矫揉造作的人显得更平易近人,甚至更牢靠;然而,他们是不是真的就更通情达理和行事更公正呢?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所看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在那些极其光明和文雅的外表下面,他们的心比我们的心更深,更阴险。我,一个外国人,与任何事情没有牵连,与任何人也没有关系,对他们的那些事儿,我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过,我现在也觉察到:这纷纷扰扰的生活也使我像那些过这种生活的人一样地感到陶醉;我深深地陷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我眼花缭乱地仿佛看到有许许多多东西从我眼前飞快地过去。虽说在使我吃惊的事物中,没有一样曾打动过我的心,但它们加在一起,就使我的心混乱了,不知道爱什么好了,甚至有时候竟忘记我是什么人,我为谁而活着。我每天在走出住处的时候,我就把我的感情深深地藏在我心里,同时表现出一副能适应一切我将遇到的无聊事的样子。我听别人怎么分析和判断事物,我不知不觉地也学着他们那样分析和判断事物。虽然我有时候试图摆脱他们的那些偏见,事情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看它们,但我立刻就被某种似乎颇有道理的空泛的理论弄得哑口无言。人们有根有据地向我论证说:如实地观察事物的人,都是半瓶醋的哲学家,真正的智者是只看事物的表面的;他们还说,应当把偏见当作原则,把社交惯例当作法规;最明智的做法是:要像疯子那样生活。
由于我迫不得已地改变了我的道德情操的准则,迫不得已地给虚幻的妄念以一定的评价,并压制我的天性和理智的声音,结果,我发现,我埋在我心中作为向往目标和行为准则的神圣榜样的形象发生了变化;我做了一件又一件的荒唐事,我的审美观不断为舆论所左右,我没有任何一天敢肯定我今天喜欢的东西,我明天还爱不爱它。
我惶惑不安和十分羞愧地发现:人的天性在我的身上已趋堕落,我在那使我们火热的心互相鼓舞的内心的高尚情操面前已显得非常卑微;我晚间回来,心里深感忧虑,对一切都感到无比的厌倦;我内心十分空虚,宛似一个充满空气的气球。爱情啊!我从爱情中得到的纯洁的感情啊……当我恢复我本来的面目时,我是多么的欢喜!当我重新找到我原来的爱和原来的尊严时,我心中是多么甜蜜!当我再次看见美德的形象发出灿烂的光辉,看见你——朱莉——坐在光荣的宝座上一口气就吹散那些幻象,我欣喜若狂,连连鼓掌!我感到我受压抑的心又重新活跃起来了;我认为我又恢复了我的存在和我的生命的活力,我和我心爱的人又重新具有了所有一切使爱情配得上它的目标的崇高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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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十八 朱莉来信
亲爱的朋友,我刚刚亲眼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动人场面。这位最聪明可爱的姑娘,现在终于成了最文静贤淑的妻子;那位最诚实的男子(她已满足了他的愿望),对她是十分尊敬,一心一意地爱她,使她感到幸福。当我着到我的女友得到了幸福,或者说当我分享到了她的幸福,我快活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我深深相信,你当然也有此同感,因为她一直是非常喜欢你,几乎从少女时候起就把你当作她亲爱的人,并且对你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所以你更应当把她当作亲人。是的,她所感受到的种种感情,也使我的心像她的心那样有同样的感受。她感到快乐,我们也感到快乐;这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友谊的结果。三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得福,就足以弥补其他两人的痛苦。
但是,我们也不能假装不知道:这位难得的女友将部分地离开我们,她将把我们在她的心中换一个新的位置,她将受到她对他人的新的许诺和承担的新的义务的限制。她的心,过去完全是属于我们的,而现在就要去爱别人了;友谊必须让位,再也不能占第一位了。我的朋友,事情还不止此;从我们方面来说,我们对她表示的热情,将来也要慎重表示了;我们不应当只从她对我们的友谊和我们对她的需要去看问题,而应当同时注意到哪些事情适合于她的新的身分,哪些事情将使她的丈夫高兴或不高兴。我们用不着从道德的角度去分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当怎么做,我们只须按照友谊的法则去办就行了。一个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损害朋友的人,配作朋友吗?当她是姑娘的时候,她是自由的,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一片诚心,所以她认为该做的事,她就去做。她把我们两人看作命中注定的一对夫妻,因此,她纯洁而多情的心知道哪些事情她本人做是可羞的,而她有罪的朋友去做则是可同情的,由于这个缘故,对于我的过失,她设法掩盖,但不同我一起做。而现在,一切全变了;她要考虑她的行为对另一个人有什么影响,她不仅要忠于她的义务,而且还要牺牲她的自由。由于她掌握了有关我俩荣誉的事,所以她不仅必须为人忠实,而且还需要受到人们的尊重。因此,对她来说,只做好事还不够,而且还需要不做任何不符合情理的事。一个贤德的妻子,不仅需要受到丈夫的敬重,而且还需要得到丈夫的心;如果他责备她的话,那她一定是有可责备之处;即使她是无罪的,但只要她受到猜疑,那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仪态端庄,也属于她应该做到的事情之
我这些看法是不是对,我还不甚清楚,请你去判断吧。不过,我内心深处总觉得:我的表妹是不宜于再继续作我的心腹了,而且,这一点,还不能由她来首先告诉我。我常常发现:我的推理是错的,但使我做出那些推理的内心活动则是正确的;这就使我要相信我的本能更甚于相信我的理性。
根据这个原则,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借口要把你给我的信都通通拿回来;我的借口是:把信放在她那里,怕出意外。她把信都还给我了;我看得出来,她把信还我的时候,心里是很难过的,这就更加证明我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我们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话,但我们的目光已经把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的道理解释清楚了。她拥抱我,哭得很伤心。我们口里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们心里是明白的:甜蜜的友谊,是不需要说什么话来帮助表达的。
至于找一个可以代替她那里的通信地址,我开始是想寄到芳烁茵·阿勒处,她那里无疑是我们所能选择的最可靠的地方,不过,虽说这个年轻的女人社会地位比我的表妹低,难道这就构成一个在涉及品德的事情上可以不那么尊重她的理由吗?反之,更令人担心的是:由于她的感情修养没有那么高,我的事情会不会对她起一个坏榜样的作用呢?这件事,在某个人做起来是亲密的朋友鼎力相助的事,而在另一个人做起来会不会成为导致堕落的开始?如果滥用她的好意,我岂不是会把美德变成了做坏事的工具吗?唉!就我来说,即使不再找别人来帮我犯罪,不再用别人的过错来加重我的过错,我的罪过不是已经够多的了吗?我的朋友,我们不能这么做;我打算用另外一个办法,虽说也不那么可靠,但也不会受到那么多的指责,不牵连别人,也不需要任何人做我们的心腹;这个办法是:给我写信用假名,例如说德·波士格先生,把信装在一个寄给雷吉阿里罗的信封里,此事,我会预先告知他的。这样做,雷吉阿里罗本人什么也不知道,他顶多只不过有点儿怀疑,但他不敢打听,因为他的命运是掌握在爱德华绅士手里的,爱德华对我说过此人是可靠的。我们一方面通过这个渠道继续通信,另一方面,我也要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能照你上次去瓦勒旅行时采用的办法,或者采用其他固定的和可靠的办法。
虽说我不了解你的心情,但我从你信中的语气也可看出,你现在的生活是不合你的胃口的。德·穆拉先生的信,在法国谁都说他写得不好,但和你的情相比,他的信也没有你的信用词那么刻薄。你像一个对老师心怀不满的小孩子一样,公然拿那些第一个教你如何研究社会的人出气,把气撒在他身上。最使我吃惊的是:引起你反感的,乃是一件本该讨得所有一切外国人的好感的事,即法国人待人接物的方式和他们在社交场合的一般做法,而你自己又承认,你本人对之还是很赞赏的。我没有忘记巴黎这个特殊的城市和一般的大城市之间的区别,可是我发现,你还没有弄清楚前者或后者的特点以前,你就轻率地大加批评,而不想一想你这样做,是有意诽谤还仅仅是报道见闻。不管怎么说,我是很爱法兰西民族的,要我说这个民族的坏话,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学到的知识,大部分都是得之于从法国买来的好书。我们的国家之所以不再是那么的野蛮,我们该感谢谁呢?在当代的人物中,两个最伟大的人物,两个最有道德的人,卡迪纳①和费纳隆②,他俩都是法国人。昂利四世③,我所喜欢的这位国王,这位好国王,也是法国人。虽说法国不是自由人的国家,但它是诚实人的国家,何况在智者们看来,他们的自由还是比别人的自由好。法国人是好客的,是保护外国人的,他们甚至容许人家说不符合他们真实情况的坏话。如果你敢把法国人让你在巴黎骂他们的话,拿一半去骂英国人,你在伦敦一定会遭到人们扔石头来打你的。我的父亲一生都是在法国度过的;一谈到这个可爱的国家,他就会眉飞色舞的。他为国王流血效劳,因此,国王在我父亲退休以后也没有忘掉他,对他的劳绩还时有嘉奖,所以,我对我父亲获得光荣的国家的荣誉是很关心的。我的朋友,既然一个国家的人民的性格有好也有坏,你至少就应在批评该指责的坏事的同时,表扬该称赞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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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迪纳(一六三七—一七一二),法国元帅,以为人仁慈著称。
②费纳隆(一六五——一七一五),法国主教和作家,他的《太累马库斯奇遇记》对路易十四的朝政颇有讥评。
③昂利四世(一○五○—一一○六),日耳曼皇帝,一○五六年六岁即位,由其母摄政;一一○五年被其次子昂利五世废黜。
我还有话要问你:你为什么要把你余下的时间浪费于到处去瞎串门?在发挥才能方面,是不是巴黎不如伦敦好?外国人在巴黎是不是不像在伦敦那样容易闯出一条路子?让我告诉你:并非每一个英国人都是爱德华那样的绅士,而法国人也不是个个都像你所讨厌的那种夸夸其谈之徒。你可以试一试,做几次试验,深入研究一下人民的风俗,考验一下那些能说善道的人究竟为人如何。我表妹的父亲说你十分熟悉帝国的宪法和君王所关心的事,爱德华也发现你对政治学和各种政治制度颇有研究。我总认为,在这个人们尊重才能的国家,是最适合于你生活的;你只要被人赏识,人家就会来聘用你的。至于宗教,为什么你信奉的宗教比其他宗教对你更有害?人的理性难道不是预防偏执和狂热的良药吗?人们在法国就一定比在德国更虔诚吗?谁不让你在巴黎也像德·圣萨伏兰①先生在维也纳那样发迹?你如果有了目标的话,你就马上去追求,这岂不是可以加快你的成功吗?如果你想比较一下哪个方法好,那么,一个人凭自己的本事发迹,岂不是比靠朋友发迹更正当吗?如果你动脑筋想一想……唉!那个大海……那条路长着呢……只有在巴黎比英国远的情况下,我才更喜欢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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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圣萨伏兰,一六六八年生于瑞士沃州,曾在荷兰和英国军队中服务,后来在奥地利军队中任将军,帮助奥地利人削弱法国人在信奉基督教的地区中的势力。
谈到这个大城市,我是否可斗胆指出一个我在你信中看到的假正经?你,你曾那么津津乐道地谈论瓦勒的女人,却为什么对巴黎的女人只字不提呢?巴黎的风流漂亮的女人,难道不如那些粗犷的山村妇女值得用笔墨描写吗?你是不是担心描写世间迷人的尤物会使我感到不安?你放心吧,我的朋友,你最能使我坐立不安的办法是:闭口不对我谈巴黎女人。不管怎么说,你对那些女人只字不提,反倒比你赞赏她们更加引起我的疑心。
我还要就巴黎的歌剧说几句话。这儿的人都说它好得很①,因为,它的音乐也许不好,但戏是很好看的;如果它们不好看的话,那它们早已成为你大加批评的目标了,而你也就不会得罪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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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对那些熟知朱莉的个性和处境的人,评价很坏,因为他们没有及时看出这种奇怪的论点并不是她真正的意见。读者不久即将看到,她的情人并未上她的当;如果他上了她的当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再爱她了。——作者注
有件事,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对你讲:前几天,我这儿来了两个求婚的人,好像是事先约好了在举行婚礼期间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来自依凡尔登,他行踪不定,从这个城堡走到那个城堡,随遇而安;一个来自说德语的地方,是从伯尔尼坐驿车来的。头一个人有点儿像公子哥儿,说起话来显得很神气,如果只听他的声调的话,还以为他是一个巧于应对的人呢;第二个是一位身材高大而表情羞涩的傻瓜;他的羞涩,并不是由于他害怕使人不高兴,而是由于他愚蠢,见了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平时行为放荡,见到了正经的姑娘,当然会感到手足无措,左右为难了。当我确实弄清楚我的父亲对这两位先生的看法以后,我便放手利用我父亲让我享受的这一点儿自由,按照我的兴致对待他们。我不相信我这样按兴之所致的做法会使这两位先生把到这里来的胡思乱想的念头继续保持下去。我憎恨他们竟敢来向你所占领的心发动进攻,何况他们手中没有任何一件能与你争夺这颗心的武器;如果他们真有的话,我就会更憎恨他们了。不过,他们(不仅他们,就是其他的人,甚至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又能到何处去拿这种武器呢?不,他们不行;我亲爱的朋友,请放心,即使我将来遇到一个能与你的才能相等的人,遇到另外一个你这样的人,我还是按照这样的原则行事:谁第一个来到我这里,我就只听这第一个来到我这里的人的声音。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两个不值一谈的人感到不安。我准备采用完全相同的厌恶态度对待他们,迫使他们两人决定怎么样一起来的,也怎么样一起离开这里;在他们一起走了以后,我就立刻告诉你,要是我做到了这一点,我将多么高兴啊!
德·克鲁扎①先生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对波普②用诗体写的情书大加批评,我看了以后,心里很不痛快。我真不知道这两位作者当中哪一个说得对;不过,我看得很清楚,德·克鲁扎的书是绝对不会教人去做好事的,而波普的书,人们看了以后,是有了好事就巴不得去做的。就我来说,对于我读过的书,我判断它们好坏的办法是:在读过之后,看它们使我的心将产生什么感想;我很难想象一本不引导读者向善的书对人有什么好处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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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克鲁扎(一六六三—一七四八),瑞士哲学家;这里所说的他出版的书,指他一七三七年在洛桑出版的《评波普的关于人的论文》。
②波普(一六八八—一七四四),英国诗人和散文家;这里所说的他“用诗体写的情书”,指他的诗作《爱洛伊丝致阿贝拉书》(一七一七)。
③如果读者赞同这个看法,用这个看法来评论这个集子的话,编者是不会不同意的。——作者注
好了,我亲爱的朋友,我本想还要继续写下去,但他们在等我,在叫我,我只好很遗憾地写到这里就搁笔。因为,我很高兴,高兴和你一起分享我的快乐;我之所以这么高兴,这么兴奋,是因为我母亲这几天身体好多了,已经有精力来参加婚礼,当她侄女儿的母亲,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当她的二女儿的母亲。可怜的克莱尔看到我母亲就高兴得哭了起来。你猜想一下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虽然我知道我已经不宜于再把她留在我身边,但一想到要失去她,我心中就感到战栗。的确,我的母亲就自己的体力所及,把这桩喜事办得很漂亮;她那尚带病容的样子,似乎使她朴实大方的风采更加动人。是的,这位无可比拟的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这么迷人和这么令人尊敬……你知不知道她曾几次向多尔贝先生打听你的消息?尽管她不对我谈到你,但我知道她是很喜欢你的;如果父亲听她的意见的话,她一定会把你的幸福和我的幸福当做头等大事来办的。唉!愿你的心能懂得感情;它应当懂得感情,因为它有许多必须偿还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