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不见人

作者:陆文夫 字数:1982 阅读:150 更新时间:2013/05/31

曲终不见人

我像许多爱好文学的人一样,开始的时候是想写诗,而且是写长诗,写史诗。写了以后自己看看既不像新诗,也不像旧体诗,算了,从来没有寄出去。

  后来受到一点启发,想写小说。那时,我对小说已经有了一点见解,认为小说要写自己最熟悉的人,还要有点儿可读性。因为我最怕读那种人不像人,枯燥无味的所谓小说。

  要写熟悉而有趣的人与事……有,有一个人我很熟悉,而且有趣,那是我家乡小镇上杀猪卖肉的,名叫张大林。

  张大林的肉店开在小镇桥头上的小河边。那店即使在当时也是个破烂摊,两间茅屋,芦笆墙,左店右房,除掉一个肉案和一张床之外,真可谓之家徒四壁。此人的人缘很好,卖肉从不短斤少两,高兴起来还在称好之后再加一点,但要看是谁,正所谓是低头斩肉,抬头看人。

  张大林的妻子早故,有一个儿子和我差不多的年记,平时帮着张大林杀猪、刮毛,看守店铺。照理说两个人也可以温饱了,可他们一家二人却是衣食不周,原因是张大林嗜赌如命,搓麻将,推牌九,押宝,挖纸牌……样样都会。俗话说久赌必输,输得那张大林夏天大赤膊;冬天,一件棉袍油腻得简直可以当雨衣。那一年乡里禁赌,乡长和张大林之间发生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觉得这个题材很好,可以写小说,写出来肯定有趣,也有政治意义,禁赌嘛,移风易俗,谈何容易!于是便闭门造车了。

  那时我在苏州报当记者,写小说只能是业余,只能在午休和深夜悄悄地进行。

  我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一个两三平米的小房间,那里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旧报纸,我把报纸堆好、堆高,用铺板搁在报纸堆上当桌子,关起门来泡制小说了。

  我记得那是1955年的夏天,关起门来,密不透风,汗下如雨,赤膊上阵。写写停停,为时数旬,终于做成了一篇小说:《赌鬼》,写的就是张大林和乡长之间的一场暗斗。

  那时候,全国没有多少文学刊物,《人民文学》高不可攀,上海有《文艺月报》(上海文学的前身),试试看。

  稿件寄出之后,天天在等侍消息,特别是刊物出版之日,首先一目十行地看目录,看看有没有自己的大作在内,所有的第一次投稿的人,都有过此种痛苦的经历。

  等了好久,稿件退回来了,当头一盆冷水,可在这一盆冷水之内,却有一封十分热情的退稿信。那信是用毛笔写的,有两三页纸。信中十分详尽地写明了退稿的意见,大意是说现在已经解放了,农村里是一片新气象,赌钱的人已经不多了,再来写一个赌鬼就没有多大的意义,所以“大作不予刊登”。“但是从你的来稿中可以看出,你是很能写小说的,懂得使用文学语言,希望你继续来稿。”这几句已经有点儿鼓舞作用了,编辑是行家,他说我能写小说,而且还懂得使用文学语言,那是不会假的。更何况那编辑的一番话决不是客套和安慰,因为那退稿信中还附来了一份登记表,发展我为《文艺月报》的通讯员,赠送刊物一份,并不定期地发出一种写作提示,像报纸编辑部的“报导提纲”似的,说明刊物目前需要那些内容的文艺作品。这就说明我已经成了编辑部重点培养的对象。我们报社也发展通讯员,还举办学习班,通讯员的来稿采用率是很高的。

  我又埋头写作了,也摸到一点门路了,现在的小说和我爱读的小说不一样,它也像新闻报导,要写工农兵,不能写赌鬼。可读性如何倒是次要的,首先要有政治义意。那时我负责采访苏州的工厂,采访笔记上的先进材料一大堆,能写成新闻、通讯的很少,何不把那些先进事例改头换面,加油添酱地写成小说呢。几经寒暑,终于又做成了一篇,题名《荣誉》,这下子中了,发表在1955年上半年的《文艺月报》上。位置显著,跟着还发表了评论。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连着写出了《小巷深处》《平原的颂歌》等等,掉进了文学的陷井……那年头,文学可不是好玩的!

  我时常想起我的这位从末谋面、不知姓名的编辑,是他的一封退稿信为我打开了文学殿堂的大门,至于进门之后的刀山火海,那也是他所料之未及。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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