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回归
一代人的回归
四届文代会是解放以来文艺工作者一次空前的大检阅,是一支历经了数不清的苦难、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文艺大军的重新会师。
我们的这支文艺大军如果允许作一个粗略的的分析的话,大体上是由四个时代,四种年龄的人组成的。
一是三十年代的老将,是和鲁迅同时代的人,如今都是七十以上的高龄。二是四十年代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战士,如今也已年近花甲。三是五十年代解放以后第一批的文学青年,如今也是五十上下的年纪。四是七十年代、特别是粉碎“四人帮”后大批涌现出来的青年,年龄都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从时间和年龄上来看,我们缺少了一代人,缺少了六十年代走上文坛,如今四十左右的一代人。并非说六十年代没有人走上文坛,但是不多,成不了一个方面军。也有人在六十年代就开始创作,但是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挥,粉碎“四人帮”后一跃而起,加入了青年的行列,可算是迟开的蔷薇。
我们的四届文代会本来应该是五世同堂,现在只能是四代相聚,我们损失了十多年的时间,损失了一代人。这对我们的文学事业造成了很多困难,目前普遍地感到缺少“壮丁”。
我们这四代人,是四个方面军,在新的长征中要互相支援,协同作战。三十年代的老将要运筹于纬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四十年代的中将要承上启下,谋划战略与战术的问题;五十年代的末将要攻城略地;七十年代的小将要冲锋陷阵,负责炸凋堡探地雷。
这四个方面军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自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困为我对第三方面军的情况比较了解,借此机会提出一点看法和意见:
所谓的第三方面军是指五十年代走向文坛,解放后的第一代文学青年,如今的年纪也不小了,大都在五十上下的年纪。这个方面军的人数是很可观的,大家还都记得,解放初期各方面的工作蒸蒸日上,文学也是一样,突然间涌现出一大批文学青年,有的搞创作,有的搞理论,有的搞编辑,都有一定的战斗能力。从五二年到五六年,逐年增加,异军突起。到了一九五七年的春天,当时的中国作家协会、团中央、全国总工会共同召开了一次“全国青年创作者代表大会”,周总理、胡耀邦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到会讲话,所有在京的老作家全部到会讲了话,有许多著名的老作家还自始至终地参加了分组讨论会,对当时的青年文学创作者的影响是很大的。前些时我在整理残存的稿件时,发现了一份当时会议的分组名单,统计了一下,当时参加会议的共有六百五十六人,再中加上因事因病,因会议的名额所限而未能参加者,我估计,五十年代走向文坛而初露头角者,不下千人。现在活跃在中国文坛上五十岁左右的作家和诗人,大多数是那个会议的参加者。所以有人说,五七年以前,那是个人材辈出的时代,“那时天公真抖擞,不具一格降人材。”文艺这一行,归根结蒂是个人材问题,为什么那个时候会人材辈出,后来就人材间出,再后来就根本不出呢?这个问题有待于理论家和领导文艺工作的同志去加以探讨。我只是说,五十年代出现的千人大军,其遭遇是十分不幸的。青年文学创作者代表大会的参加者,有百分之七十都成了右派、中右、反革命分子。文艺界被错划的右派之中,三分之二是出在五十年代的文学青年里。这些右派的“质量”不高,数量却是可观的,因为这些人当时都是十八、二十几岁,血气方刚,热情天真,不仅是思想容易解放,嘴吧也很解放,笔头子也很解放,鸣放一番,写个大字报什么的,一抓就准。抓住他们当右派,无须经高层领导人审批,一个小单位的领导人说了便可以。
抓他们当右派还有个好处,这些人都是无权无势的,打了他们不会伤筋动骨,又可以完成指标,何乐而不为。这么一来,这支千人大军便溃不成军了,剩下的也是时起时落,逃得过三月三,逃不过六月六。当然,也有极少数的幸运者,到最后是否幸运,这里暂且不提,要提的是这支千人大军现在哪里?不错,有一部分人回来了,在各种报刊杂志上经常见到他们的作品,比过去都有长进,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叫人看了高兴。可是,这只是少数,加起来也不足一百人。还有那九百呢,极少数的人死了,绝大部分还键在,绝大部分的人都已平反,可是绝大部分的人却没有在文学上发出声音。有的下决心不干了,有的想干,但因为荒疏已久,眼高手低,一时间写不出来。有的跃跃欲试,妻子儿女坚决反对,文学太危险了,解放以后哪一次运动不是从文艺界开始的,包括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在内。有的现在已经成了专门人材,整天忙着起草报告、写总结,忙得没有一点空隙。这一支被打散了的文艺大军所以不能重新归队,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思想问题也有实际问。因此要做思想工作也要做实际工作,要做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去。据我了解,这些人也并非是心如死灰,二十多年来虽然遭受了各种苦难,还是念念不忘于文艺。他们在这二十多年间积累了大量的生活,思考了很多的问题,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和理解都比以前更深,更广,一旦拿起笔来,不仅是意气不减当年,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编辑部也有这方面的经验,偶尔收到一篇稿子,一看便知道是出于老手,一查,原来在五七年之前曾经发表过作品的。
一支部队被打散了之后,要重整雄风无非是两种办法,一是召回旧部,一是召募析兵,用召回的旧部为核心来扩召募新兵。我们文艺界的情况和科技界不同,和表演艺术家也不同,并非是青黄不接,也不是后继无人。科学家离不开实验室,表演艺术家离不开舞台,作家离不开生活。由于“四人帮”和极左路线的危害,科学家离开了实验室,表演艺术家离开了舞台,至使业务荒疏,后继乏人,青黄不接的情况十分严重。作家则不然,他们被“四人帮”赶到了生活的最底层,和广大的人民打成了一片。如果我们能忘却了眼泪和痛苦的话,那就可以说,中外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有那么多的文学家,那么长的时间和人民滚在一起,那么熟悉人民的生活和疾苦,了解他们的希望和企求。即使有些文学家是长期地被隔离和监禁,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生活,是一种更尖锐复杂的生活。只要思想解放,我觉得中国文学艺术的繁荣是指日可待的。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召旧部,扩新兵,当年陈毅元帅曾经写过:“此去泉台召旧部,挥师十万斩阎罗!”那是多么的慷慨悲凉,气壮山河。今天我们能不能喊出:“此去基层召旧部,挥笔十万斩极左!”
已经散失了的人要召回来,当然也不会全部都召得回来,历史和时间都会对人进行筛选;即使已经召了回来的人,也逃不出未来的筛选,这里就有一个如何培养和使用的问题。
一般地讲,五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大部分是准备不足,读过大学的人很少,留过洋的全无,大部分是中小学的程度,由于种种原因,偶尔走上创作的道路,经过多年的学习,当然也有一些进步,但是比起老一辈的作家来实在是差得很远。三十年代的作家大多是学问家,能创作,能翻译,能进行学术方面的研究,知识是很广博的。我们这一代人没有来得及学习,解放以后匆匆忙忙地写了几篇东西,然后便受批判,下放劳动、劳改,或者是调离了文学工作的岗位,风风雨雨地过了二十多年。一个作家在文化方面的修养,大体上有两种情况,一是在成为作家之前就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就已经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一种是写了一些作品之后,有计划、长时间地进行知识领域里的探求。虽然说是活到老学到老,可是一般的基础工作都是在五十岁之前完成的。人们说:“八十不算老,七十不稀奇,六十小弟弟。”这都是一种鼓励老人的说法,其实,每一个人都逃不脱自然的规律,八十岁学打拳的人,总是敌不过那些十八岁学打拳的。
我们这一代,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开始创作之前的基础不厚,开始创作之后没有来得及补课,甚至反而倒退。因此,我们的学习问题就显得十分重要,十分迫切。一提到学习就容易想到办个读书班,开个学习会什么的。这种办法,对搞创作的人来说都不大切合实际。因为各人的需要存在着千差万别,而且都是在创作和生活的间隙里进行的。我们并不需要去参加读书班,最最需要的却是书。三十年代的作家很多都是学问家,也是藏书家,或者说总是有不少的书籍。我们很可怜,本来的书就很少,文化大革命期间抄的抄了,卖的卖了,烧的烧了,现在真可谓是手无寸铁,只有几堆报纸和杂志放在床底下面。现在,许多名著都在重印,许多类书也在重版,可是我们只能是望书兴叹,想买而没有钱。我们这些人的工资原来就不高,二十多年来非但没有提升,很多人都受到了降薪、降级的处分,现在虽然恢复了,但也只恢复到当时的水平。当年是二十来岁,光杆一人,或是刚刚结婚。现在是有儿有女,有的人快要抱孙子,穷得相当可以了,哪有余钱来卖书?照理说,作家买书应该靠稿费,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粉碎“四人帮”已经三年多了,各个方面都在拨乱反正,唯独这个“三名三高”反不过来。物价涨了,书价也涨了,可那稿费却只有五十年代的三分之一。王蒙写了个短篇小说,题为《最宝贵的》,拿了十五块钱稿费。由此可见,最宝贵的也只值十五块钱。而且是一次付清,没有版权,到处可以翻印。他印你的书分文不给,你买他的书分文不少,不知道这是属于哪一类的价值规律?现在有人怕出版社重印自己的旧作,印了没收入,却要花钱去买书送人,因出书而负债累累。这倒是恢复了我们的老传统,叫作“毁家刻经”,那时候出一本书是要倾家荡产的!我讲这些话实在是难以启口,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有点清高,君子何必曰利?唉,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呀,古人到了我们这么大的年纪已经是学富五车了。那时的书少,又都是竹板刻的,五车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现在的书多,铅字也小,五车书就了不起!我们不想那么多,有一车也就够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真的有了一车书倒又出了问题:放在哪里?这一代人大部分刚从劳动、劳改之处回来,有的还寄住在亲戚家中,有的两三代人挤在一起,别说是放书的地方了,连放人的地方都成问题。因此,适当而又即时地解决住房,对于作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住房对作家来说不仅仅是生活资料,而且是生产资料。作家、作家,他是在家里工作的,一个作家就是一爿生产精神产品的工厂,哪有开工厂不给厂房的?杜甫当年茅屋为秋风所破,高喊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好像他的住居条件也十分困难。不过,根据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的考证,据说那茅屋也是了不起的,屋上有三重茅,这就不是一般性的。想起来那茅屋的建筑面积也不下于一百平方米吧。我们不要那么多,有个工作室就行了,放张写字台,放两个书架子。
古代的文化人强调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创作的源泉无非是来自直接的和间接的生活体验,行万里路不仅可以增加生活的体验,还可以扩大视野,不至于使人坐井观天。我们过去下放劳动,体验生活等等,都是局限在一个村庄,一个车间里,看上去是深入生活了,其实这种深入是有局限的,只能说明你是深入到了生活的底层,不能说明你对生活有什么深刻的认识。生活的深度与广度是辨证的,一时一地的生活,要放在广阔的背景下来评判,才能对它有比较深刻的认识。我们过去的生活,深是深了,恐怕是太狭了一点。生在北方的人没有见过长江,生在南方的人没有见过黄河,见过太晤士河的人更加没有。出国有些困难,在国内走走还是可以的,只要不去批评人家是游山玩水,游山玩有何不可,否则的话,那些漂亮的山水诗文又是从哪里来的?你在那里摇头晃脑地朗诵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可你连黄河见也没有见过,惭愧。
我们这一代人,深深地感到失去的时间太多了,而且失去的正是精力充沛的壮年时期,要想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是把现存的时间一个抵两个用,一点儿也不能浪费。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使得我们喜出望外,也使得我们不安与焦急。
1978年,四届文代会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