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冷,腹中饥
身上冷,腹中饥
读小学的时候,音乐老师曾经教给我一首难忘的歌:慈母心像三春晖,只有温暖只有爱,身上寒冷腹中饥馁,整天都由慈母关怀……是的,母亲总是关心着孩子的两件事:冻与饿。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最怕我受凉、挨冻,因为我一受凉便要伤风、咳嗽、哮喘。每年冬天,当我在母亲或祖母身边时,总是盖家里最暖和的一条棉被,还要把一个铜脚炉放在被窝里。
到了1948年的冬天,正是淮海战埸上硝烟弥漫捷报频传的时候,我要离家去投奔革命了。那时我的血很热,外面的天气却很冷,每日清晨站在大门口远眺北方,田野上总是白霜一片。
母亲看着那遍地的霜冻,看着即将离她远去的儿子,忧心忡忡。她总觉得这个瘦弱、怕冷、容易伤风咳嗽的儿子会病倒在这遍地霜冻的田野里。她不能让我背着那条八斤重的棉被上路了,她也知道,革命就是行军打仗,只能背一个小背包,如果背一条八斤重的棉被,那就跑不动也跑不快,跑不快会被敌人抓住,跑不动会累倒在冰天雪地里。
母亲下了决心了,把家里唯一的一条丝棉被拿出来。这条丝棉被是当年我的姨妈送给我母亲的,丝棉被又轻又暖,对上了年纪的人特别适宜。母亲平时也舍不得用,这时拿出来让我背着上路。
进入革命队伍之后,每人都发一套棉制服,一条大概是不足两公斤重的棉被,我有丝棉被,那公家的棉被就免了。何况这丝棉被确实也有它的优越性,背在身上轻,盖在身上热,在四面通风的破庙里打地铺,晚上还能够把脚伸直。
到了渡江的前夕,为了适应急行军的需要,大队部命令要检查每个人的背包,背包的总量不得超过两点五公斤。我的背包超重了,主要是因为一条丝棉被。丝棉被虽轻,却比公家发的棉被重了点。那时候很严格,多一点都是不行的,便找到一家裁缝店,请裁缝帮忙,替我把被子里的丝棉剥掉一半,把剥下来的丝棉送给那位裁缝。那位裁缝不肯白收这份厚礼,便买了几斤肉请我们几个人肥吃了一顿。
渡江后又回到了苏州,那条丝棉被不行了,丝棉散成了一个圆圈圈,被子的当中是空的。好在不久便成家了,恁结婚证可以申请购买到两条棉被。
母亲到苏州来看我了,发现我挨饿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可那受冻的危险还不能排除,因为她看到我们的棉被太薄,棉布、棉胎已经是计划供应了,母亲想为我添置也无法买到,她为了这件事又念叨不息。回乡以后她便在仅有的一点自留地上种棉花,要为我制作出一条大棉被。那时候,农村里已经批判过:“要发家,种棉花”了,规定农民的自留地上不许种棉花,只能种一点蔬菜和粮食。母亲便偷偷地在我祖母的坟茔的后面种了几十稞棉花,那里的地形我了解,是在远离大路旁的小河边,不会被干部发现。母亲曾经很神秘地告诉我,说是奶奶在地下保佑,那几十稞棉花年年都长得很好,长得足有半人高。奶奶当年也是最怕你受凉,当然会在地下帮助棉花生长。母亲所以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自幼是跟我的祖母长大的,长到七岁才回到母亲的身边。祖母关心我的冷暖,那比母亲还要当心些。我当然不相信这些话,可我相信一个惦记着儿子的母亲,像照管儿子似的去照管几十棵棉花,哪有长不好的!
从祖母坟茔上收下来的棉花当然是籽棉,母亲把籽棉收回来,夜晚再把一朵朵棉花中的棉籽剥掉,变成皮棉。从棉花变成棉被还要有几道工序,其中有一道是网纱,纲纱要用棉纱,当年没有棉纱卖,我的母亲本来会纺纱,纺车呜呜地哼哼,曾经是我小时候的催眠曲。可那时已经找不到纺车了,只能用纺锤来捻棉纱,用此种最原始的工具,捻出网棉胎所需要的纱。人们常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可以想得出来,慈母手中的纱要比慈母手中的线更长,更艰辛些。
大概是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吧,母亲终于背着一条十斤左右的棉花胎爬到我的楼上来了,她高兴极了,觉得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她的宝贝儿子从此再也不会受冻了,她活在世界上所有意义就是为了儿子,至于她自己,什么艰难困苦都在所不计。我们都领会老母的心意,却也认为老太太有点过虑,城里不比乡下,冷也冷不到那里,用不着那么厚重的棉被,再说,那时虽然没有电热毯,汤婆子却是可以买得到的。所以一直也没有看重这条棉胎的实用意义。
想不到隔了十多年,我们全家被下放到黄海之滨去了,那里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凛冽的寒风好像城里的工人上下班。天气正常的时候,早晨开始刮风,刮得你的脸和耳朵都失去了知觉,刮得你穿着棉衣的身躯好像是没有穿衣服似的。夜晚风下班了,可那空气也像被冻结了似的,四野寂静无声,偶尔会听到小河里的冰冻得炸裂。这时候,母亲手制的棉胎可就派上用埸了,我们把它铺在床上作垫被,懂得生活的人都知道,寒气是从床下面上来的,盖得多不如铺得厚。母亲的这条将近十斤重的棉花胎,伴着我们渡过了十个寒冷的冬天。
1996.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