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鲁书妮

作者:陆文夫 字数:2155 阅读:170 更新时间:2013/05/31

致鲁书妮

书妮:

  你写给我的约稿信早已收到,你爸爸也在电话中叮嘱过我,要我为你所编的副刊写稿。可怜天下父母心,人家向你爸约稿,你爸还要为女儿向别人约稿。可惜我这个老伯(我比你爸大几个月)是个少产作家,一年写不了几篇稿。更何况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我和你爸是同病相怜,都是走几步路便要喘气,真的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想多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近年来我写稿是兴之所致,有时候觉得不必写了,这个世界上的事人家都知道了,别人都写过了,你这个老家伙安度晚年吧,又何必来揍热闹?有时候却又不自量力,似有一得之见,不免细细道来,用以娱人,亦即娱已。

  去年你们召开了一个笔会,邀我参加。说实话,我真的很想来,倒不是想游山玩水,而是想会会老朋友。后来身体状况不佳,怕来了以后拖累大家,反而扫兴。还有一个暗中的原因:我现在不能喝酒了,安徽的老酒友陈登科,曹玉模也都不在了,到了安徽不见酒友,不能喝古井贡酒,那就太没劲了。

  我对安徽的记忆总是与酒相联。安徽有好酒,有酒友,特别是陈登科。粉碎四人帮后,我和陈登科到北京参加四次文代会。那是1979年,许多人都是劫后重逢,特别激动,连平时不大喝酒的人都想喝两杯。我和陈登科更是每顿必喝,总是约好了时间进餐厅,不喝不散。可那时不比现在,没有酒卖,特别是没有好酒卖。我们所在的宾馆比较高级,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但有一个规定,每人只能买一小杯,不能买一大瓶。我和陈登科便请不喝酒的人帮忙,一杯一杯地买来,倒在我们的大碗里。文友们都乐于相助,而且不收我们的酒钱。

  到了1981年,我和高晓声应邀到安徽来开黄山笔会,见到了分别多年的曹玉模,我们是老友,也是酒友。1957年的时候我们在北京开第一次青年创作者会议,那时侯各个省都只有文联,没有作协,我们都属于上海的中国作家协会华东分会。我和曹玉模分在华东小说组,我是副组长,组长是山东的王安友。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而企图有为,都不喝酒,只是后来大家都被反右派反得死去活来,借酒浇愁,才染上了喝酒的恶习,还要喝烈性酒,对什么葡萄酒,低度酒,都不屑一顾,认为那是女人喝的,啤酒根本不是酒,饮料而已。我还要说大话,说是此生决不戒酒,只是喝到不能再喝的时候就不喝,是不喝,而不是戒。

  第一个喝到不能再喝的是陈登科,心脏出了问题。那一年他到上海来开刀,装起搏器。睡在病床上还念念不忘,说是一旦能走动便要到苏州来找陆文夫喝酒。当然,他想到苏州来也不仅是为了喝酒,他还要看望钱璎和凡一,钱璎是钱毅的姐姐,钱毅是陈登科的领路人,没有钱毅的帮助,陈登科是成不了作家的。

  果然,陈登科来电话了,说是将来为他举行追悼会时,我不必去参加,参加了他也不知道,还不如乘活着的时候再喝一次!我听了觉得颇有几分悲壮,立即着手准备,请来了我的老朋友,特一级厨师吴涌根为我们准备了一席他的拿手菜,凡一带来了一瓶陈年的茅台,酒就不说了,那菜可是苏州最高水平的。

  陈登科终于不能再喝了,他先我而去。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也没有发电报,我们有约在先,以酒代悼。

  曹玉模的去世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病也许和喝酒有点关系,酒能消愁,也能消寿。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你们安徽的诗人公刘不喝酒,现今也是常住在医院里。遥想公刘当年,何等意气风发,英武飒爽:“愿以剑南诗抄,换取汗马功劳!”如今不知道能否用电脑打出诗句来,前几年他来苏州时,我们没有谈文学,却谈了一些有关电脑的问题。

  二十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一代人的回归》,讲述我们五十年代的这一帮文学青年,在经过了反右派和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后,又回到了文坛上来。匆匆地二十年过去了,该写《一代人的回归以后》了,这篇文章我写不出来,还是留于他人评说吧。我只能说一点,就是我们这帮人的老运不错,总算能活着看到了今天。今天人民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虽然不是完美无缺,却是超过了我们年青时代的梦想,我们笔耕一生,如果能对今天的成果有所裨益的话,那也是死而无悔了。

  我本来是想写封简短的信给你,写着写着却又犯了老年人的噜苏。看看倒也像篇文章。文无定法,你看看能否发表。

  祝好

  陆文夫2002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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