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亦陶然
做鬼亦陶然
汪曾祺的逝世对我是一个打击,据说他的死和饮酒有点关系,因而他就成了我的前车之鉴,成了我的警钟:“别喝了,你想想汪曾祺!”
可我一想起汪曾祺就出现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回想起我们几个老酒友共饮时的情景,那真是妙不可言。
喝酒总是要有个借口,接风、送别、庆祝、婚丧喜庆,借酒浇愁……我和高哓声、叶至诚、林斤澜、汪曾祺等几个人坐在一起饮酒时,什么也不为,就是要喝酒。无愁可浇,无喜可庆,也没有什么既定的话要说;从不谈论文章,更无要事相托,谈的多是些什么种菜、采茶、捕鱼、摸虾、烧饭……东一榔头西一棒,随便提及,没头没尾。汪曾祺听不懂高晓声的常州话,我也听不大懂林斤澜的浙江音,这都不打紧,因为弄到后来谁也听不清谁讲了些什么,也不想去弄懂谁讲了些什么。没有干杯,从不劝酒,酒瓶放在桌子上,想喝就喝;不想用酒来联络感情,更不想乘酒酣耳热之际得到什么许可,没有什么目的,只求一种境界:云里雾里,陶然忘机。陶然忘机乃是一种舒畅、快乐,怡然自得,忘却尘俗的境界,在生活里扑腾的人能有此种片刻的享受,那是多么的美妙而又难能可贵!
说起来也很奇怪,喝酒的人死了都被认为是饮酒过多,即使已经戒酒多年,也被认为是过去多喝了点酒。其实,不喝酒的人也要死,我还没有见到那个国家有过统计,说喝酒人的死亡率要比不喝酒的人高些。相反,最近到处转载了一条消息,说是爱喝葡萄酒的法国人,死于心血管病的人倒比不爱喝葡萄酒的美国人低。我不相信喝酒有什么坏处,也不相信喝酒对身体有什么好处,主要是看你怎么喝,喝什么?喝得陶然忘机是一种享受,喝得烂醉如泥是一种痛苦;喝优质酒舒畅,喝劣质酒头疼,喝假酒送命。
如果不喝假酒,不喝劣酒,不酗酒,那末,酒和死就没有太多的联系,相反,酒和生,和生活的丰富多彩倒是不可分割的。纵观上下五千年,那酒造成了多少历史的转折,造成了多少千秋佳话,壮怀激烈!文学岂能无酒?如果把唐诗三百首拿来,见“酒”就删,试问还有几首是可以存在的。《红楼梦》中如果不写各式各样的酒宴,那书就没法读下去。李白是个伟大的诗人,可是他的诗名还不如他的酒名。尊他为诗圣的人,不如尊他为酒仙的人多。早年间乡村酒店门前都有“太白遗风”几个字,有的是写在墙上,有的是挑起幌子,尽管那开酒店的老板并不识字。李白有自知之明,他生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恼怒,不认为这是对他文学成就的否定,反而有点洋洋得意,还在诗中写道:“自古圣贤都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饮者留其名中也有一点不那么好听的名声,说起来某人是喝酒喝死了的。汪曾祺也逃不脱这一点,有人说他是某次躬逢盛宴,饮酒稍多引发痼疾而亡。有人说不对,某次盛宴他没有多喝。
其实,多喝少喝都不是主要的,除非是汪曾祺能活百岁,要不然的话,他的死总是和酒有关系。岂止汪曾祺,酒仙之如李白,人家也要说他是喝酒喝死了的。不过,那说法倒也颇有诗意,说是李白舟中夜饮,见明月当空,月映水中,李白举杯邀天上的明月共饮,天上的明月不应;水中的月儿却因风而动,笑脸相迎,李白大喜,举杯纵身入水,一去不回。
我想,当李白纵身入水时,可能还哼了两声:“醉饮江中月,做鬼亦陶然。”
199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