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愿坚的愿望
王愿坚的愿望
王愿坚又走了,走进了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但他并未消失,他把他的字迹、业迹和足迹留在人间,留在我们这些老朋友的记忆里。他的业迹可能不为人知,他的足迹也会被浪潮冲去,他的字迹却永远是清清楚楚地。
我第一次看到王愿坚的字迹是在五十年代的中期,看到了他的小说《七根火柴》和《党费》,当时就很敬佩。从小说来想像王愿坚,一定是个老作家,一个老红军;及至见到时突然一变:一个青年军官,腰杆笔直,武装整齐。
三十四年之前,北京召开第一次全国青年作者会议,山东的王安友是华东小说组的组长,我是副组长。我们两个一看名单,有王愿坚作为部队的代表来参加华东小说组的讨论会,我们都很高兴,在‘掌握’会议时特地请王愿坚发言。
当年的王愿坚好像不善于辞令,但是讲话的态度极为认真,一席话讲完之后额头上出汗,那是我们还穿着棉袄的时候。我记得他的发言决不是三言两语,是详细地叙述他是怎样广泛地收集资料而凝结为短篇小说的。听起来好像是介绍经验,实际上是在说明一个问题:非直接经历也是可以写成小说的。这话现在听起来好像有点多余,《三国演义》决不是诸葛亮写的。但在那时有一种议论,认为写小说必须写自己的亲身经历,王愿坚的《党费》和《七根火柴》虽然写得好,但是这种方向是不值得提倡的,因为他没有参加过长征,又不是老红军。王愿坚不敢公开反对这种理论,又要说清楚问题,那是何等的吃力!一般的人都以为王愿坚写的是革命题材,处境十分顺利,其实不然。作家是个光荣而沉重的职业,没有鲜花和美酒乱飞。
待到与王愿坚重逢时,已经跌跌爬爬地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重逢,也是在各种会议之间,这时候我们都学会了一种‘会意法’,交谈时只用三言两语,大家便能心领神会,许多事情都同属一个规律,如此这般而已。
直到一九八二年,愿坚夫妇陪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来苏州访问,我们畅游了一番之便小饮畅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相互交流了若干年来大概的经历,仰天长嘘之后便向前看,他说他想好好地写点儿东西。所谓好好地写点儿东西是作家之间的一句行话,意即写长篇,因为若干年来大家都觉得没有好好地写过东西。
我听了以后很高兴,我相信中国的军事文学一定会出现伟大的作品,因为没有那个国家有我们这么多的战争磨练。特别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如果能好好地写出来的话,决不亚于《三国演义》。王愿坚经过了二十多年的磨练与素材的积累,他会作出应有的贡献。可他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有职务、公务和事务,就是没有整块的时间务正业,正业只能当作私活来处理。王愿坚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他要把公私分清。
我乘着酒兴口出狂言:“管它的,你到苏州来,找一个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写出再说,又能怎么的?”
王愿坚笑笑:“好的,我来,一定来。”
这以后老是不见他来,倒是常在北京见面,见了面他总是说:“苏州好啊,我总有一天要来的……”
人人都说总有一天,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王愿坚的愿望终于未能实现。他带着他的愿望走了,带着他的长篇巨著走了。我不能说他的长篇一定是部伟大的作品,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凭他的经验、刻苦、斟辞酌句和执着的追求,他想好好地写出来的作品决不是凑数的,他从年轻时开始,就不想在数量上追求。
王愿坚的不幸去世,为活着的人留下了悲伤和倜怅,同时也留下了箴言:“以我为鉴呀,朋友。别老是以为来日方长,总有一天……”
知道了,愿坚,请你安息。
1991.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