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路
林间路
我熟悉一条林间的路,经常在这条小道上走来走去。这小道蜿蜓曲折,高低崎岖,它从大路旁一个很不显眼、灌木丛生的地方岔向深山里去。它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大路旁的灌木丛偶然出现了一个豁口,从豁口间向前看,荒草有些歪倒,依稀有一条白线延伸而去。有人告诉我,你可以从这里走,也只能从这里走。
实在不好走啊!四下里都是树。树,我也曾见过,大路旁钻天的白杨,小河边婀娜的垂柳,公园里的林荫道更是有不少的情趣。可这里的树只受自然的安排,不听任何人的选择和摆布。松、杉、洋槐、酸枣、乌桕,什么都有,而且杂乱交错,没有次序。高的参天遮日,矮的却缠绕着脚踝。脚下除掉荆棘以外,还有巨石累累。那些巨石有的兀突在山巅,有的凌架于溪流……
不错,我也曾见过一种小路,它依山旁水,怪石巍峨,两旁古木参天,流泉潺潺而过;山上冲涮下来的砂砾被岸边的茅草挡往,自然而然地铺出一条平展展的砂路。在这种路上无须疾走,可以漫步,实在比走柏油马路有更多的享受。可惜我长期走过的林间道并非是这样的路,走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探胜访幽,多是为了买米、买盐、办事、访友。或是眼看天色不好,赶紧回家,以免又为风雪所阻。
我开始走这条路时非常吃力,非常难受,因为若干年来我走惯了大路,前面有人带领,身边有许多伙伴,他们会呼唤,会关顾。疲乏得立在路上打盹时,后面也会有人轻轻地推一下:“走呀,同志!”所以我走路时习惯于昂首看着天边的彩霞,嘴里哼着轻快的歌。那时候我总以为人在认定了一条路之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动作:走!忍耐着饥渴疲劳,不受路旁的花草引诱,一步步地走下去总能到头。自从踏上了这条林间的小道,再也不能昂首看着天边的彩霞了,因为天只是在枝叶间露出的不规则的线条、三角和园圈。再也不能哼着轻快的歌了,要赶快低下头来观察那里有前人走过的脚步;留神着哪里有石头绊脚,哪里有荆棘要把衣服和皮肉扯破;哪里阴湿苔滑,滚下去会跌得头破血流;哪里只能绕着走,为了进一步便得退两步。走一程还得停下来看看,有没有因为七拐八弯而把方向弄错。你不仅要注意脚下,还得估摸着天气的变化。在林间遇雨实在是件苦事,开始时容易上当,会以为那些枝叶像雨伞似的为你
把雨水遮挡,会以为那些密集的雨点根本打不到你的身上。其实,这仅仅是雨点聚集的过程,等到枝叶承受不了时候,所有的积水便像瓢泼似的浇得你晕头转向!林间没有人家,到哪里去躲啊!
开始的时候我也曾有过埋怨:为什么不在林间修一条比较好走的路?后来才想到这条路上的行人是那么稀少,大路之所以为大,因为在它上面走的人多,如果每个人所到之外都修筑一条驷马齐驱的大道,禾苗与林木就无生长之处,人畜都没有办法活下去。小路既然因客观的需要而存在,那末,别人能走,你也得走,每个人都不是天之骄子!走大路便唱歌,走小路就埋怨,那也算不了什么。
说来也很可笑,我在林间的小道上走过几次之后,似乎有所领悟:原来走路除掉用脚之外,还得用头脑来思考,来琢磨。以前跟着别人去办事访友,或者是寻找住宿时,脚在移动,脑子里尽是些亲友相见之欢,或者是苦尽甘来的幻想。至于在哪里拐弯,在哪时过桥,进哪条巷子等等,从不注意。只是不时地向领路人发出询问:到了没有?没有到,下劲走;快到了,嘘口气。如果第二次需要自己单独去寻找旧地,完了,只记得那大门是什么样子,房间里有点什么陈设,至于怎么去寻找这扇大门却已茫然。
一旦踏上了林间的小道,你什么依赖都没有了。虽然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你和古人和来者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好靠你自己去摸索、判断、分辨;向前人的足迹去求教,为来者留下一点信息。再也不能埋头赶路了,因为你首先得查看一下路在哪里?得站在高处四下里打量:有了,那里的荒草有些败倒,有一条依稀可辨的白线,肯定是前人留下的足迹。这白线如果与你要去的方向相同,顺着它向前走,大体上都能走得通,走到头。但也不能粗心大意,因为山羊到溪边来饮水,也会把荒草踏出一条白线。我有一次误入这条白线,结果却走上了悬崖峭壁。退回来仔细地观察、思考,明白了,原来人踏断的荒草都是齐根断,山羊踏败了的荒草除掉弄断少许几根之外,大部份是绊倒了茎叶,所以对白线也得加以区别。逢到拐弯处或岔路口时,还得记往几块形状特异的石头。不妨把它们想象成狮虎羊马,或者是抽烟的老头,这样可以加深点印象,添一点情趣。记着从羊石向右转,或者是从虎石的屁股后面擦过去。这一来,巨石虽然挡路,却也能成为指路的标记。
我也曾在林间的小道上遇过雨,有时候是细雨蒙蒙,有时候是大雨滂沱。后来虽
然注意天气预报,并且背熟了许多有关气象的谚语,什么“日没胭脂红,无雨即有风;日出胭脂红,有雨不到中”等等。虽然有点用处,但也不太准确,局部的气候是很难掌握的,山这边下雨山那边晴也是常有的事情。何况有时候明知道要下雨,或者已经在下了,为了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也只能怆然上路,准备淋它一身湿透。如果你准备淋雨,那情况就不同了,就不会心慌,不存幻想,不去胡乱地奔跑。不紧不慢地一路行来,倒反而可以窥见许多平日难见的景象。可以看见狯鸟的窝巢,狡兔的洞穴,它们在慌忙避雨的时候,就会把那隐蔽的住所暴露在你的面前。
还可以发现山泉是从何而来,在哪里会合,又从哪里奔泻而去。这种来龙去脉在大雨滂沱的时候看得最清楚,从而使你估摸得出那溪流在平日里的深浅,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涉水而过。
在山林间走小道,既要费脑筋,又得花大力气,如此说来岂不是一件十分苦恼的事体?是的,比起走大路来是有苦恼的一面,特别是开头的时候,这苦脑还很强烈。等到时间长了,情况熟了,记路认路已经养成一种习惯了,这苦脑的一面便会慢慢地淡薄下去,慢慢地发现林间的空气是如此的清鲜,还有各种美妙的声音:树叶沙沙,流泉哗哗,鸟雀飞鸣,草虫唧唧,蛙声三声两声。这在清晨是一首晨曲,在月夜是低诉的竖琴。如果你熟悉一百首歌曲,便会有一百个主旋律在林间奏鸣,你随便挑哪个都行。这种演奏十分随便,如果你愿听的话,它可以没完没了地演下去;如果你不愿听的话,立刻满林空寂,只剩下你的脚步和轻微的喘息。大路虽然平坦,但它宜于驰车,不宜于步行,因为它单调。白杨,白杨,前面还是白杨。春夏都是绿色,秋冬一片枯黄,跑了半天好像没有移动多少,从而产生一种急躁的情绪,产生一种并非体力上而是感觉上疲劳。山林间的道路虽然崎岖,可你走起来总觉得成绩十分显著,一会儿翻过了山坡,一会儿又越过了溪流。杜鹃花开罢了以后,桃李又在那里献媚;冬天里什么花也看不见,可那乌桕的脸却涨得鲜红,像火在那里燃烧,像彩霞浮在山腰。于是,眼看着山腰上的彩霞,嘴里又哼起了愉快的歌,这歌声虽然和从前一样,可是经过林木的共鸣与转折,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音响效果。
走林间崎岖的小路虽然有许多妙处,但是人们都不愿意走,我也不愿意走。当我想起为了买一斤盐便得走一整天时,心里就有些犯愁。因为人的功率都体现于速度和效果。走路不是目的,目的是征服距离之后去办成一件什么事。如果有高速公路或登山电缆的话,我还是愿意乘坐,它毕竟能节省时间,增加办事的效果。但我也不再
埋怨那林间崎岖的小路,它实在教会了我许多。如今再穿街走巷,横阡竖陌地去寻亲访友,只消走过一次,第二次决不会茫然无知,至少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差误。
198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