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芦花荡
雪花飘芦花荡
秋天的云朵结束流浪的时候,大芦荡的冬天便在雪浪起伏中,天地一色了。
走进故土的高堤,极目远眺,雪野千里的大芦荡成为栋眼里最圣洁的季节,因为,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他的母亲。
池塘边,稠密的芦苇开着一簇簇白花,河边、坟场,星星点点的枸杞,状如樱桃的果实,血红血红的,似打了蜡般光亮,阳光下呈半透明状,点缀在水沟中,像极母亲年轻时耳朵上的红玉坠儿。
冬天特有的景色令栋很感动。
已成为专业剧作家的栋,是叔叔的同学,他整天忙创作,忙公务,多久没回家看母亲,连自已也说不清。
听说母亲犯病住院了,回到家的栋,轻轻地抱起瘦弱的母亲,穿行于医院各个检验科,刹那间有了欲哭的感觉,这一生,他抱过妻子,抱过儿子,唯独没有抱过母亲,他的心有些颤抖。
六岁那年,栋的父亲就屈死在那个芦花飘飞的季节里,自那以后,每天放学回家,路过大堤,栋都会坐在堤上那棵大柳树下,痴痴地,将视线放飞向遥远,望着遍地芦花,无声地哭泣。
栋又想父亲了,那一刻,冬天显得特别萧杀,特别宁静。
其实,世上能够说出口的苦难不能称其为苦难,最没法启齿,无法与人诉说,压抑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的才称其为苦难。
那年,栋的父亲为了全家生计,与村里几位穷得没法过日子的汉子,趁着人迹稀少的雪夜,偷偷来到黄海滩深处去割芦苇,为的是让栋和他的兄弟赚得养命钱和一身过年的新衣。
栋的父亲和乡亲们趟在齐腰深的冰水中一根根割下芦苇,芦苇一出水,就结成硬邦邦的冰激棱,苍鹭被惊得从水中飞起,在苍茫中缓缓飞行,虽然划动着翅膀,却使人觉得它们几乎凝固在低垂的天幕上。
一根根倒下的芦苇,还飘着絮状的花儿,其实,飘着的是栋的父亲和乡亲们的希望啊。
栋的父亲和乡亲们三天三夜没合一眼,终于割下满满一大船芦苇,父亲笑了,乡亲们也笑了,他们终于有钱过年了。
回家的纤道被淹没了,栋的父亲和乡亲们打着赤脚,顺着水道背着纤,一步一步往前摸索,雪地上印上朵朵血色梅花,那是脚上的水泡破了,然而父亲眼里的希望始终没有破灭,他仿佛看到栋那站在冬的风口的母亲、在归家的路上等他归来,还有栋和弟弟们眼中的那份欣喜。
那个年月,偷偷割芦苇搞副业可是犯了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弥天大罪,当胡渣上结满冰霜的父亲出现在他母亲视线时,母亲高兴得掉下了眼泪,要知道,那时候,寻常百姓家有个意外收入,可是捡了金宝宝一样的高兴啊!
栋的母亲生火为栋父亲烧了一大锅开水让父亲泡脚,红红的火光吐着长长的舌头,照亮了他母亲的脸,燃烧着全家的希望,于是这个晚上,栋的家里频添了一份喜气,一份幻想,让火光中的母亲显得特别美丽,格外的妩媚。
为了不让村里人发现,栋的父亲和老乡连夜将芦苇往回运,藏在栋家东房间里,就在父亲他们快搬完最后一捆芦苇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村支书撞见了,栋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尽管好话说尽,第二天还是和乡亲们一起被挂上几十斤重的黑板,戴上高高的帽子,在一帮人的破锣声中游村示众。
风在狂吼,雪在乱飞,栋父亲铁青着脸,嘴角咬出血来,幼小的栋跑上前去为父亲捧着黑板,以减轻父亲脖子上的重量,被村里的二狗子狠狠的踹了一脚。
栋的父亲突然死了,死在游行示众的路上,村里人说,他父亲突然一个趔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就倒在村里的小木桥边,这座桥成了他父亲的奈何桥。
当栋狂奔到父亲倒下的那座小木桥时,父亲面前一大滩血已成紫色,奄奄一息,躺在母亲的怀里,嘴唇动了一下,想对栋说些什么,终没说出口,噙在眼角的一颗泪珠终没落下……
雪花漫天飞舞,大地瞬间苍茫一片,灰蒙蒙天空将世界的一切掩去,栋的两个弟弟还吃着奶,因为栋的父亲挖社会主义的墙脚,队里停分了他家的口粮,栋的二婶从家中送来的几斤白面也早已没了,家中已经几天揭不开锅,要强的母亲又不肯向别人开口,弟兄几个饿得哇哇直哭,懂事的栋一声不吭,饿极了,就挤到母亲怀里,让母亲抱抱,那一刻母亲的怀抱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精神食粮,有了母亲的怀抱,栋的饥饿感真的跑没了。
还是一个雪夜,“咚咚”有人敲门,母亲吩咐栋看看是谁,门刚支开一条缝,一张柿饼脸就挤了进来,村支书背着一个口袋,鬼鬼祟祟地闯进家来,竟然当着栋的面嬉皮笑脸对母亲动起手脚,“啪”的一声脆响,村支书脸上挨了母亲重重一掌,栋自生下来,从未见过母亲打过人,也从未见母亲发过那么大的火,愤怒的母亲地将村支书背来的口袋摔出门外,白花花的大米在雪地里闪着诱人的光。
栋捏紧拳头,双目圆瞪,村支书见状,眦着一双大黄牙,骂骂咧咧、灰溜溜地跑了。
栋在母亲叹息声中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香香吃着白花花的米饭,突然间面前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声叫喊着母亲。
醒来,发现母亲没了,栋寻着雪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叫唤母亲,好久才在父亲坟前看到母亲,此刻的母亲已没了声音,坐过的地上已被挪了一个深深的坑,面前的雪被泪水融化去一片。
栋的父亲死去后,母亲从没在栋面前掉过一滴泪,这一夜,母亲将所有的泪流尽,母亲流去的分明是累积已久的一腔辛酸,流出的是她凄苦的年华。
雪覆盖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水花生,一丛丛地被白雪厚厚地遮盖,像是水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白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了雪,像一道道悲怆的白色眉毛。
栋的母亲默默领着栋往回走。芦花,像无数支举在空中的银色的貂尾。水边枯草飘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水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树,则一棵棵都成了巨大的白珊瑚。
回家后,栋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长的铁链,结结实实地将他们兄弟三人捆在一起,来到屋后的小河,年幼的栋不知母亲要干什么,当冰冷的河水漫过栋的脖子,栋突然明白了母亲要干什么了,大声哭起来,惊得两个弟弟哭叫成一片。
当河水漫过栋的头顶,母亲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回过头来凄凄地对栋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这日子妈实在没法过了,妈妈这是为了不让你们和我一起活在这个世上受罪,才这样做啊,孩子,不要害怕,一会儿就好了。”
人不到绝处是不会想到用死来解脱苦难,也许死才是脱离苦海的最好归宿,也许栋的母亲这次真的无力扛起生活的担子。
冰冻的河水即将淹没母亲和弟弟们时,弟兄几个的哭声惊动了二婶,二婶在岸边边哭边对着母亲大声呼喊:“栋他娘!你这是干啥呢?你不为自已想,也为孩子作想啊!世上只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啊!天无绝人之路,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样做对得起她死去的爸爸吗?栋他娘!上来吧!天掉下来,我们一起扛,回来吧!”
生活就如抽丝剥茧,经受过所有苦难,也许才变得成熟和哲思起来,后来,栋的母亲一直未再嫁,她时常对我们这些晚辈们说起这些,会唏嘘感叹不已,久久不能自拨,有时还会絮絮叨叨,或陷入自责中对人们说,当时真是太糊涂啊,不该做傻事,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要是那次一根铁索四条命,如今哪有我家栋作家呀。
也许是栋母亲的苦难燃起栋创作的激情,栋从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农村孩子,走进了省专业创作室,与她母亲和父亲的坚强是分不开的,这样的精神一直支撑着栋的人生岁月。
如今栋母亲的头发全白了,白得似雪,更似黄海滩上浩荡的芦花,身体衰弱得不堪一握,就像被摘光了桃子的树,到了冬天只留下冲天的枝桠,风一吹,随时会倒下,岁月的风刀将她脸上的皱纹深深刻进了时光。
在医院的日子,栋母亲面对栋的抱,甚至有些紧张,后来,病竟奇迹般的好了。
栋的母亲说:因为在这个雪花飘飘,芦花飘飘的季节里,是儿子给了他如此温暖的拥抱。
再后来还悄悄告诉栋:这辈了没被男人抱过,栋是抱她的第一个男人。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竟腾起一朵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