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还有一首长诗,《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也就是朝拜太微宫。这是天宝八年(749)在洛阳做的,和《朝献太清宫赋》是相为表里的作品。诗写得很庄重,杜甫是费了大力气的。在诗里,他谴责了司马迁,推崇了唐玄宗。“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上一句就是说:司马迁的《史记》把孔子的传记列为《世家》,而把老子仅与庄周、申不害、韩非同入一《列传》,尊孔子而贬老子,这是遗憾。下一句是说:唐玄宗为老子《道德经》作注,传遍于天下。 关于《史记》的篇次,唐玄宗在开元二十三年曾经作过一次篡改。他从《老庄申韩列传第三》中,把《老庄列传》剔出,与《伯夷叔齐列传第一》相合,作为《老庄伯夷叔齐列传第一》。现存张守节《史记正义》本便还保留着这种篇次。但照杜甫的诗看来,李隆基的篡改,做得还不够彻底。他应该把《老子列传》提升为世家,或者和《孔子世家》合并而为《老子孔子世家》。甚至提升为本纪,率性与帝王同列。这样才可以补救司马迁所留下的遗憾。 太微宫里面有壁画,是名画家吴道子的手笔,画着唐代的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即所谓“五圣”,附有千官的行列。杜甫大力赞扬了壁画的气魄,说它气象森罗,转移着大地的心轴,笔意超妙,动摇着神庙的宫墙。杜甫怀着一片的虔诚,竟想留在神庙里当一名掌管香火的执事。“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这是诗末的最后两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是老子《道德经》里面的一章《道德经》第六章。——编者注。这里在“谷神不死”之中加了一个“如”字,是“俨如”的如,而不是“假如”的如,也就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的如。加添一个“如”字,正表明杜甫的毕恭毕敬。这首诗,竟有人说是“对于玄宗过分地推崇道教表示不满”(冯至《杜甫传》46页),这样替杜甫护短,未免过于滑稽了。 杜甫还有一篇特别古怪的文章,《前殿中侍御史柳公(涉)紫微仙阁画太乙天尊图文》。假托一个“石鳖老”和“三洞弟子”的对话,谈得玄之又玄、神乎其神,一个石鳖老俨然像一个老道士。文中有“今圣主诛干纪,康大业,物尚疵疠,战争未息”,注家以为“当是乾元初回京后所作”。肃宗乾元元年(758),杜甫四十七岁,那样的怪文章,像道士的疏荐文,亏他做了出来,而且保留下来了。对于《庄子》读得很熟,但参加进了一些“仙官、鬼官”,“四司五帝”,“北阙帝君”,“龙虎日月之君”,“北斗削死,南斗注生”等等货色,杜甫的道家面貌完全暴露无遗了。 要之,杜甫对于道教有很深厚的因缘。他虽然不曾像李白那样,领受道箓成为真正的道士,但他信仰的虔诚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求仙访道的志愿,对于丹砂和灵芝的迷信,由壮到老,与年俱进,至死不衰。无论怎么说,万万不能认为,“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有如“昙花一现”的。 其次说到杜甫的信仰佛教。 杜甫不仅信仰道教,而且还信仰佛教。这也是时代潮流的影响。唐代帝室尽管推崇老子,但自南北朝以来日益兴盛的佛教,特别经过武则天的扶植,确实达到了发展的最高峰。就以唐玄宗李隆基为例吧,他注了《孝经》,注了《道德经》,同时又注了《金刚经》,儒释道三家,在他看来,是三位一体。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士大夫阶层,要想不受佛教的影响,那是很难办到的。因此,说“杜甫和佛教没有发生过因缘”,那完全是可笑的主观臆断。还是让杜甫自己来进行反驳吧。 一般编年体的杜甫诗集,大都把《游龙门奉先寺》列为第一首,注家认为诗作于开元二十四年(736)杜甫游东都洛阳时,当年杜甫二十五岁。这要算是早期的作品了。请看诗的内容吧: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天阙”即指伊阙龙门,言高与天逼。有人改“阙”字为“闚”,非是。——作者注,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流露出这样深厚的宗教情绪,怎么能够说“和佛教没有发生过因缘”呢? 龙门奉先寺是武则天捐助脂粉钱二万贯,在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开凿创建的。所谓“寺”,在目前已经没有了,但是石窟和佛象保存得相当完好,是龙门一带最大的石窟,佛像雄伟。一九五九年我曾经去游览过,我能够欣赏那雕刻艺术的杰出,但如杜甫所感受到的宗教情绪,我却丝毫也没有感受到。这也就是由于时代不同、意识不同的原故了。“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在这里不是蕴含着充分的“禅味”吗?“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简直像一个和尚在做诗了。 事实上杜甫是一位禅宗信徒,有诗为证。 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 在这首《夜听许十一诵诗》一诗中他交代得很明白。“白业”是佛教用语,据《翻译名义集》,“十使十恶,此属乎罪,名为黑业。五戒十善,(青少年文摘 www.fox2018.com)四禅四定,此属于善,名为白业。”“石壁”,注家以为是汾州北山石壁玄中寺,“(高僧)昙鸾,大通中游江南,还魏后移驻玄中寺,今号鸾公岩”云云(见《续高僧传》);但我怀疑就是禅宗始祖达摩面壁的故事。“粲可”是璨与慧可,《唐书?神秀传》:“达摩传慧可,慧可尝断其左臂以求其法。慧可传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是神秀与慧能的师傅,神秀为北宗,慧能为南宗。北宗以普寂为第七祖,曾盛极一时。开元中,慧能弟子神会入东都,住荷泽寺,面抗北祖,大播曹溪顿门,把普寂的门徒们争取过去了。 杜甫集中最长的一首诗《秋日夔府咏怀》,五言百韵,长达一千字。其中也叙述到他和禅宗的关系。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 关于“双峰寺”与“七祖”的说明,注家之间有所争论。一说“双峰寺”是指北宗。《神秀传》云:“弘忍与道信并住东山寺,故谓其法为东山法门。”东山寺在蕲州(今湖北蕲春县)双峰山。故“双峰寺”当指北宗,北宗以普寂为“七祖”。但南宗的发祥地也可称为“双峰寺”。《宝林传》云:“慧能大师传法衣在曹溪(广东曲江县东南)宝林寺,宝林后枕双峰。咸淳中,魏武帝玄孙曹叔良住双峰山宝林寺,人呼为双峰曹侯溪。”南宗的“七祖”则是荷泽神会,神会虽于德宗时始正式立为“七祖”,但在肃宗时已召入宫中供养,是事实上的南宗七祖。杜甫诗中的“双峰寺”和“七祖”究竟何所指呢?《秋日夔府咏怀》一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于时北宗已早衰,诗中的“双峰寺”指曹溪宝林寺,“七祖”指荷泽神会,是毫无疑问的。因而杜甫是南宗的信徒也是毫无疑问的。 正因为这样,杜甫在同一诗的煞尾处还把自己对佛道二教的信仰作了一番比较。两者他都是信仰的,但他认为求佛近而求仙远,成佛易而成仙难,因而他有意于舍远求近、避难就易。这也就是说,他是更倾向于信仰佛教了。这是他的晚年定论,我们不能加以忽视。为了把问题彻底阐述清楚,不妨把《秋日夔府咏怀》的结尾几句,仔细地作一番解释。 本自依迦叶,何曾籍偓佺?炉峰生转盼,橘井尚高褰。 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 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暗暗,几地肃芊芊。 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 用典太多,诗意十分晦涩,但大体上是可以了解的。杜甫承认他自己是真正的佛教信徒(“本自依迦叶”——迦叶是佛教三十五祖之首);虽然也信仰道教,但并没有入道籍(“何曾籍偓佺”——偓佺是能飞行的仙人,代表道家)。“炉峰”即指庐山香炉峰,晋代名僧惠远居东林寺,所藏南北翻译的佛经最多,白居易《东林寺经藏西廊记》云:“一切经典,尽在于是。”故“炉峰生转盼”喻言佛教的净土近在咫尺。“橘井”则切道教而言,《神仙传》:苏耽将仙游,辞其母,谓“明年天下将大疫,庭边井水、檐边橘树,可以代养”。届时患者饮井水,食橘叶而愈。故“橘井尚高褰”喻言道教的修积,还高不可攀。 “东走穷归鹤”是用丁令威的故事。丁令威是辽东人,学道化为鹤,飞回辽东,集于城门华表。有少年弯弓射之,翱翔于空中而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犹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家累累!”冲霄而飞逝。仙人远在辽东,而且仙鹤一去不复返了。 “南征尽跕鸢”是马援的故事。马援征伐交趾,谓其僚属:“我在浪泊西里间,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后汉书·马援传》。——编者注这一典故用到这里十分勉强,与马援的事迹无关,只是取其有关产丹砂的交趾而已。丹砂是修仙炼丹的人所依赖的原料,据说交趾所产最好,但要到交趾去采集,岂不是为道太远? 因此,“东走”、“南征”都不是路,不要外求,更不要远求,最好回到自己的心境上来。极乐不在远,此心即是佛。故接着说:“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所谓“妙教”就是指禅宗的道理,特别是南宗顿门,不立言说,见性成佛。由外求转入内省,由飞仙转入成佛,这样认真地实践到底,便可以堵塞了以前走错了的道路。 顾恺之在瓦官寺所画的维摩诘壁画是很有名的。王简栖所做的《头陀寺碑文》,碑在鄂州,文词巧丽,为世所重。有好些庙宇,人为的香烟弄得昏昏暗暗;庭园的草木长得森森芊芊。神气俨然,但都是求诸迹象,执空无而为实有。这些也都属于“前愆”之列,是前人走错了的道路。看来,杜甫到晚年也好像彻底大悟了,所以他要“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内心要彻底扫除烦恼,身体即使衰老残废也满不在乎,好像他自己也可以做到像慧可那样断臂而求法了。 当然,杜甫在实际上并没有做到,末尾两句正是对自己的批评。“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就是说自己虽然知道,并没有做到;眼睛虽然用“金篦”(喻佛理,见《涅盘经》)刮过,仍然还有内障,把镜内的虚象看得太认真,仍然是执空无而为实有。这自我批评倒是满老实的,他在苦心惨淡地做五言百韵的排律诗,大立言说,实际上和顾恺之的丹青、王简栖的碑文,同一是人为的香烟、多余的花草。 然而杜甫是一位禅宗信徒,是毫无疑问的。 由上可见,杜甫和佛教的因缘很深,决不是什么“昙花一现似的瞬息即逝”。同样为了避免孤证单行的谴责,我要再多引些证据在下边。 (一)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 ——《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四 (二)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 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赠蜀僧闾丘师兄》 (三)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 ——《和裴迪登新津寺》 (四)客愁全为解,舍此复何之? ——《后游(修觉寺)》 (五)甫也南北人,芜蔓少耘锄。 久遭诗酒污,何事忝簪裾? 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 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 ——《谒文公上方》 (六)庾信哀虽久,周颙好不忘。 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 ——《上兜率寺》 (七)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 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望兜率寺》 (八)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 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望牛头寺》 (九)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 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 ——《山寺》 (十)清闻树杪磬,远谒云端僧。…… 永愿坐长夏,将衰栖大乘。 ——《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 (十一)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 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 ——《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 (十二)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 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谒真谛寺禅师》 (十三)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 终然契真如,得匪金仙术? ——《写怀二首》之二 (十四)五月寒风冷佛骨,六时天乐朝香炉。 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 方丈涉海费时节,玄圃寻河知有无?…… 飘然斑白身奚适?傍此烟霞茅可诛。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就只举出这十四例吧,大抵上是依照着编年的次第,表明杜甫从早年经过中年,以至暮年,信仰佛教的情趣是一贯的,而且年愈老而信愈笃。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二句,把释迦牟尼看得比天还大,天上地下,唯佛独尊。比较起来,“先圣文宣王”的孔丘没有了,“至圣玄元皇帝”的老聃也没有了。俗世的荣华富贵不用说是虚幻,连自己拼命做出来的“诗”都是胡闹(“妄”),和他一辈子所嗜好的“酒”同时把他“污”了。所以他很想出家,但是又丢不下妻子。这些零碎摘录出的诗句所表现的一贯的情趣,和《秋日夔府书怀》中的心境,是完全合拍的。他为了极端信佛,连长沙岳麓山的大小和尚都被看成大海里的明珠。(“僧宝人人沧海珠”,释家以佛、法、僧为“三宝”,僧是“三宝”之一,故称“僧宝”。)他屡次说他想学周颙,周颙是何许人呢?据《南史》本传,此人是南朝宋齐间人,“音词辩丽,长于佛理,……兼善《老》《易》”,“清贫寡欲,终日长蔬。虽有妻子,独处山舍。”杜甫想学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实在想抛妻别子,但又割舍不得。杜甫曾经有诗讥评过陶渊明,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遣兴五首》之三)其实他比陶渊明还要关心他的妻子。 以上我就杜甫的诗文来证明了他相信道教,也相信佛教。比较起来,他信佛深于信道。他是禅宗的信徒,相信明心见性,不立言说。“方丈涉海费时节,玄圃寻河知有无?”“方丈”就是方壶,海上三神山之一;“玄圃”在昆仑山上;两处都是神仙所居。两句诗的意义就是说:求仙既费事,而且毫无把握。所以他宁愿就在岳麓山道林寺附近筑一间小茅房(“诛茅”)住下来,当个老和尚了。这就是想实现“炉峰生转盼”——西天近在咫尺的拟想中的实践,但是,没有办到。 很明显,杜甫的精神面貌,在他辞世前的几年,特别倾向于佛教信仰。他虽然没有落发为僧,看他的情绪似乎比所谓“僧宝”还要虔诚。“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的老诗人,与其称之为“诗圣”,倒宁可称之为“诗佛”;难道不更妥当吗? 上一页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