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九)
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九)
弗洛伦斯发誓说她的鼻子好得不得了,但那只是她的玩笑话,因为确实看起来更糟了。她上次跌倒已经是两星期以前的事了,但鼻子上还是有黄紫色的淤痕,说话带着闷闷的鼻音,而且每当她仰起头来,视线就会被肿胀的鼻子挡住。
我演练过好几遍,想告诉她我在密教那里说了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退缩了,只说道:“法官说,五十年前你和索菲亚·罗兰一样漂亮。”
她露出痛苦的微笑:“诺曼总是只看到他想看的事。他到现在还是这样。”
“他有来看你吗?”
“他以前经常来,”她说,“但那是在他当选之前。诺曼总是迫不及待想顺应公众的意见,他对人的感情受到很多的限制。”
“你以前会念书给他听吗?”
“当然会。”
我觉得自己像个人类学家,正拼命挖掘古老的文明。
“那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来了?”
“在我说他会输之后。”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我意料,法官会输?“为什么他不帮助你?”
她哼了一声,眼睛瞪得大大的。“自我有记忆以来,都是人们上门来找我求助,不过我都只把那当成聊聊天而已。生命是你必须独自面对的事,迈尔斯,不管是帮人还是被帮助,那都是有限的。”
我避开她责备的眼神,迳自晃到厨房去。她说她不饿,但我看不出她有吃过任何东西的迹象。冰箱里只有发霉的乡村乳酪、一小片变硬的切达起士,和一些已经在蔬果柜中发臭的黏糊糊莴苣。
我把它们全丢进已经快满的垃圾桶里,然后把垃圾整理好放到屋外。“你要我打电话给伊凡娜帮忙买点东西吗?”
“她过几天会来。”
“那你这几天要吃什么?”
“有很多东西啊——像杏仁。”她拿起椅子上的一包杏仁以示证明。她的左手比平时抖得更厉害了。
“你又不是松鼠。”我说,手指茫然地在身侧轻弹,“你不能靠吃杏仁过活吧。”
“你以为古时候人还住在洞穴里时,不能打猎时都吃什么?”
“吃杏仁?”我手指在料理台上轻弹,好像那是台高高的钢琴一样。
“没错。”她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迈尔斯。”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坦白道:“我偷了你对九月大涨潮的预言,假装是我自己预测的,好让那些厄琉息斯秘仪的人以为我看得见未来。”
她的笑声让我松了一口气,于是把其他的事也全说了——我是如何享受被观众注目的感觉、我怎么表演,以及事后兴奋、罪恶、不诚实感交杂的感受。
“你已经尽可能诚实了。”她说,“你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他们追随的是你的观点。是你这个人。”
“他们说上帝在我身上。”
“当然啰。”
“你不会生气吗?”
“我不知道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呢,迈尔斯。”她咧嘴微笑,我可以看到她缺了一颗牙。
“但是我夸张了一点,”我低声说,“我说这将是五十年来最高的一次涨潮。”
她低下头来,挑了挑稀疏的眉毛,说:“也许真的会这样。”
“我想我爸妈快离婚了。”我突然脱口而出。
她点点头,好像我根本没换话题一样。我等待着:“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我的耳朵没毛病。”她说,“真爱是一颗细小的珍珠,让人憧憬,却也容易丢失。但这问题该由你父母去解决,不是你。我替你难过,迈尔斯,但我不担心你,因为你不会让这件事阻碍到自己的路。你向来都是如此,不论你相信与否,这一点使得你很不平凡。对你而言再自然不过的事,厄琉息斯秘仪的人却必须到学校去学习。”
我脸红了,虽然我没全听懂她在说什么,不过这些话听起来很像是恭维。但在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之前,突然听到门外的沙砾地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敲门的女士只比我高上几厘米,她眼角布满辐射状的皱纹,使她看起来仿佛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感到厌倦。
她摆动着戏剧化的手势,自我介绍说她叫做茱莉·温斯洛,是“成人保护服务机构”的个案处理员,主管要她来看看他们是否可以提供任何帮助。
我发现弗洛伦斯整个人僵硬起来,说话语调也变得正式而怪异。“谢谢你的关心,但其实我非常好。不过,万一我真的需要协助的话,有你的名片在手边就更好了。”她说。
那女士微笑了一下,但嘴角的弧度比公用电话的投币孔大不了多少。她表示一定会留下名片,但是当然还是要问些问题,看看情况是不是真的还好。她四下寻找一个没被书盖住的座位,开始问我是谁。
“这是迈尔斯·欧麦里先生。”弗洛伦斯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个时候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算她要我拿剪刀把这位女士赶出去,我也会照办。
茱莉·温斯洛往前踏了一步,递出一张小小的白色名片。弗洛伦斯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接。她现在宁愿使用会抖的左手,也不愿用僵硬的右手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看着她努力专注地伸手,却控制不住阵阵痉挛的样子。她的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笨拙地想着陆。
那位女士大可让情况变得不那么难堪,但她却眼睁睁看着名片由弗洛伦斯颤抖的指间滑落,然后才弯下腰把名片从地板上捡起来。我看到她的鼻孔颤动了一下。今天弗洛伦斯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太好闻。
“你现在还开着暖气吗?”那位女士问,“这里真的很热。”
我们不应该让她进屋来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她像连珠炮般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的鼻子还好吗?”
“看起来很糟,”弗洛伦斯说,“但功能没问题。只是在地震时碰了一下。”
“你当时人在哪里?”
弗洛伦斯迟疑了一下说:“在靠近厨房那边。”
那位女士眯着眼睛往厨房的方向看,像是在找什么证据——譬如凹陷的料理台或破裂的窗玻璃之类的。
“你有没有找人来看一下?”
“哦,有啊。”
那位女士等了一会儿,显然希望她多说一些,然后问:“迈尔斯在这里帮你做什么?”
“主要是和我做伴,还有帮我跑腿到冰箱拿点东西。你别被他的样子骗了,他比看起来要大多了,也聪明多了。”她边说边眨眨眼使了个眼色。弗洛伦斯向来不做这种动作的。“我还有个朋友会来帮我采购食物和药品,以前我是尽量不开车,现在是没法开车了。”
接着又是一连串关于弗洛伦斯的脑神经科医生、药品和症状等的问题。弗洛伦斯摇摇手说,她只是轻微的类帕金森氏症而已。
“所以你不必卧病在床啰?”那位女士问。
“啊,是的。”弗洛伦斯微笑着说。在我陪伴她那么长的时间以来,从没看过她勉强挤出这么多次的笑容。“你想自己到处看看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用力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却又跌坐回椅垫中,试了第二次后才勉强站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稳住脚步,仔细地在脚后跟感觉出一个最合适的点,支撑她站直。
我赶忙站起来扶她,突然想起法官告诉我的,当初他看到小安琪在平衡木上摇摇欲坠的样子,感觉有多无助。
弗洛伦斯又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因为用力而瞪大的眼睛,看起来有点疯狂。她的身体左右摇晃了好几下,才让右脚稍稍抬高,得以往前滑动几厘米,接着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滑动左脚,慢慢前进。她的头和身体都动个不停,但双脚始终没有离开过地面。
那女士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最好还是让弗洛伦斯坐回椅子上。
最糟糕的是,弗洛伦斯还觉得她自己表现得很好。等走到料理台后,她抓住台面,转过身来开心地笑了,仿佛她证明了什么事情似的。“我动作有点慢,但还是可以四处走的。”她靠在料理台上喘着气,审视我们的表情,显然不怎么喜欢我们的反应。
这位茱莉·温斯洛女士说了一堆鼓励的废话,但你可以轻易从她的话里看出,她只不过是在完成她的工作,而她对于自己决定别人生命的能力,显然很有自信。
“那么,你的看法呢,迈尔斯?弗洛伦斯的状况是在变糟,还是变好,或是维持原状?”
这个问题听起来无关痛痒,却让我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前一个星期开始,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帮她把药丸拿出来,否则之后就会发现药掉在地板上。我如果没办法做三明治的话,至少也会尽量帮她留一块奶油吐司或一个苹果,并且把食物盒的盖子都预先打开。我扶着她去厕所两次,甚至有一次还帮她从马桶上扶起来。她说那天她的身体特别僵硬,而且保证以后不会再要我这样帮她,但我很怀疑不知再过多久,她如果没有我帮忙的话,她就连将汤匙送进嘴里或站起来都做不到。此外,我没办法让她直接说出真实的感受,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才好,何况她又要我发过誓保密。我几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能说。
“她有时候是会比较僵硬啦。”我含糊地说道,“不过还好,她不需要常常走来走去,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就算书看得再快的人,也不用常常起身去拿新的书吧。”
我们三个都笑了,但每个人都看起来怪怪的,我这才发现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到弗洛伦斯看书了。她现在是不是连翻页都没办法了呢?
“帕金森氏症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在一阵尴尬的静默之后,那女士说。
“她并不是帕金森氏症,”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她是‘皮质基底核退化症’,而且她的神经科医生都不能完全确诊。”
那位女士显得很惊讶,看了弗洛伦斯一眼,又看看我,看她是否会反驳我的话,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笔来,在一本粉红色的小记事本上写了些东西。
弗洛伦斯缓缓地向我眨眨眼,肿胀的鼻子往旁边歪了大概有半厘米。
茱莉·温斯洛女士好不容易离开后,我告诉弗洛伦斯,让这位州政府派来的女士看到她不是孤单一人是件好事。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我说的话,我从没看她这么失神过,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虽然她的身体距离我只有一米远,但心神已经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我跑回家,帮她做了一个鲔鱼三明治,又拿着三明治跑回来,将她的药丸倒出来,放在半马克杯的水旁边。“我很早开始就不给她用玻璃杯了,她需要把手才拿得住杯子。”我又叮嘱了她一次,她在那位女士面前表现得很好,但实际没有在听。
她咬下第一口三明治,假牙就卡在面包里了。我强迫她把嘴里的面包拿出来,再把假牙推回原位。这一切看得我的胃翻搅不已。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很感激你。”
“只是鲔鱼而已。”我说。
她笑了出来,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于是我又开始转述我与密教人士的对谈,以及当时那种很爽又觉得自己很虚伪的感觉,是如何在心中斗争纠结的。
她专心地听着,等我一说完,便接着说:“我刚刚才了解了一件事。”
我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你曾经是我生命中的挚爱。”她说。
最让我惊讶的不是这句话的内容,而是时态。她继续用过去式,喃喃地概述着她的一生。我就这样由着她讲,倒不是出于尊重,而是就像之前我说过的,我很不会假装。终于,她的眼睛又慢慢恢复了聚焦,要我帮忙将她的书整理叠好。
接着,她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聊起她最近的一个梦,说在梦里她祖母又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孩,还骑了一辆红脚踏车向她招手。这个梦显然是她捏造出来的,目的是想让自己显得心不在焉,也让我感觉比较自在一点,因为这时我正好发现一本《印度爱情圣经》(KamaSutra),连忙放在旁边,改叠上其他书。
等我整理完后,她叹了口气,请我帮着扶她去一趟厕所。我扶她到厕所后,就留她自己拉下裤子方便,但我还是等在门外以防万一。她在里面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声音,我正担心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她终于出声叫我帮忙。我走进厕所,屏住呼吸,将脚撑在她鞋尖旁,拉住她骨瘦嶙峋的手腕帮她站起来,然后再把手伸到她身后去按冲水开关。她开心地直说抱歉,还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老到要让茱莉·温斯洛这种人来跟她唠叨了,仿佛在马桶上起坐自如是一个攸关信心的问题。
在我离开之前,她要我从柜子里帮她拿一颗蓝色的药丸。“睡眠可以给我力量。”她说,但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
我站在屋外,回头透过小屋的窗户往里看,我看见她努力举起手想放到眼睛上,也许是想遮住黄昏的阳光,也或许是不想看到我。她的手微微颤抖,努力想停靠在脸上,松软无力的腕关节,仿佛随时都可能往下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