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的内在关联
四大名著的内在关联
四大名著各以其独有的思想与艺术魅力饮誉于世,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是,从中国文化史的角度看,这四部经典巨著的文化价值取向是什么?它们之间是否有其内在关联?它对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走向和发展具有什么形象展示的意义?却是人们疏于思考的问题,这也是本文意欲探讨的问题。
如果把四大名著的文化价值取向联系起来加以审视,似乎可以发现一个惊人的轨迹:他们从下层市民所关心的社会政治问题入手,进而转入到对人生价值的思考。其中既显示出通俗文化的由俗到雅的走向,也证明了中国文化自我调解机制的效率。
一、《三国演义》:谁是合法而又合理的君王?
这简直是一个十分怪诞的悖论:一方面,几千年中国文化的深层社会结构主要支柱就是封建宗法观念和专制制度[1]。按照这个结构的意图和效能目的,它所训导出来的百姓应该是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三国演义》中,却表现出市民阶层对于专制制度执行者的身份认同问题的异乎寻常的关注。
在《三国》的作者和传承者看来,作为理想的君王要具备两个条件:一要合法,即要具备皇族的血统。二要合理,即要能够上从天意,下合民心。前者实际上就是封建宗法观念的影子,后者则是专制制度的外在脸谱。很显然,他们认为刘备集团既合理,又合法。毫无疑问,《三国演义》的主要落笔处为曹魏与蜀汉的矛盾斗争,而作者对二者的褒贬又是泾渭分明的。作者把刘备蜀汉集团的兴衰,作为作品的主要线索,把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作为小说的中心和正面人物。作者把刘备的宽厚仁爱,诸葛亮的智慧绝伦和鞠躬尽瘁,关羽的忠义,张飞的勇武等都描绘得尽善尽美,并以此寄托自己的理想政治和理想人格;而作为蜀汉一方对立面的曹操,作者则突出他政治上的阴险狠毒和道德上的出尔反尔,以树立其乱臣贼子的形象。这样,在爱憎分明的对比中,作者的拥刘反曹倾向也就十分明显了。
《三国演义》拥刘反曹思想倾向的形成原因比较复杂,其中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既有素材来源的原因,也有作者主观的原因;既有罗贯中的原因,也有毛氏父子的原因。
在有关三国历史的史书中,对曹刘二家的褒贬态度不尽相同。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和北宋时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尊魏为正统,有拥曹贬刘的倾向。东晋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和南宋朱熹《通鉴纲目》则尊蜀汉为正统。因为尊魏还是尊刘与史学家所处的历史环境有关。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说:“陈氏生于西晋,司马氏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禅位,将置君父于何地?而习与朱子,则固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正统也。诸贤易地而皆然。”习凿齿和朱熹的尊刘是为偏安王朝争正统、图恢复服务的。
如果说史书中对曹刘二家的褒贬尚有分歧的话,那么在民间传说和讲唱文学中的看法则是完全一致的。从唐宋时期的传说故事,到金元时期的有关戏曲,其拥刘反曹的倾向非常鲜明一致。这与南北朝以来受到国家分裂和异族入侵的汉人希望天下统一、“人心思汉”的心理有关。与此相关的是,在宋元以来人们对刘备和诸葛亮的肯定中,还融入了一定的民族情绪。如金朝王庭筠《涿州重修汉昭烈帝庙记》、宋代任渊《重修先主庙记》、元代程雪楼《南阳书院碑》及许多平话和杂剧等都是如此。人们把蜀汉作为“汉家”政权的象征,把曹操比作北方异族的统治,从而确立了“邦命中兴汉,天心讨大贼”的思想。
毛宗岗在修订《三国演义》时又加重了作品的这一思想倾向。在《读三国志法》中,他开宗明义地指出:“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他还介绍自己修订《三国演义》的目的,是为了纠正陈寿、司马光的“谬误”,依照朱熹的正闰观念“而特于演义中附正之”。所以,经他修订后的《三国演义》,其拥刘反曹的正统观念就更加浓重而显豁。毛氏父子如此强烈的正统思想应当与他们的修订年代背景有关。他们修订《三国演义》的时间大约是在顺治或康熙初年,伪托金圣叹序的写作时间是“顺治岁次甲申嘉平朔日”,这正是1644年——崇祯自缢和明亡清立的一年。其以拥刘反曹的思想来表达其“还我大汉”的故国之思和民族情绪,应当是显而易见的。
在明确了《三国演义》拥刘反曹的思想倾向后,人们不免要产生这样的疑问:既然作者对刘备集团如此厚爱,那么为什么要把他们的结局安排得如此惨烈?如果说历史的原貌就是如此的话,那么为什么作者偏偏要选取这样一个失败者作为自己的表现和讴歌对象?
这正是《三国演义》这部古典小说巨著的美学魅力所在。
首先应当肯定的是,小说中强烈的拥刘反曹倾向和最后三分归晋的结局,表明小说是一部悲剧作品。与中国其他古代悲剧作品不同的是,《三国演义》不是以正面主人公的大团圆结局而告终,而是以其失败和毁灭而结束。这在中国古代悲剧作品中是比较罕见的。
从作品的表现内容可以看到,在合理合法的君王观念和拥刘反曹的基本思想倾向的作用下,作者毫不吝惜地将一切可能的正面美好因素全部赋予了刘备集团一方。作为集团首领的刘备,是仁义的化身,是儒家仁爱思想的缩影。“刘玄德携民过江”一节集中体现了他的仁爱品德,因此他得到了广大民众的极度热爱。猎户刘安为了热情招待流落中的刘备,竟然瞒着刘备,杀了妻子作成菜肴。可以说刘备是小说中“仁绝”的人物。其他人物也莫不如此,诸葛亮的智慧(智绝)、关羽的忠义(义绝)、张飞的勇武(勇绝)等,都是无与伦比的。在曹魏和东吴的阵营中,虽然不乏勇将谋士,但在刘备集团的杰出人才面前,都不免相形见绌。这一点,在作者对于诸葛亮和周瑜这一对人中之龙的对比性的精彩描写中已经挥洒得淋漓尽致。周瑜可以料事如神地指挥消灭曹操八十万大军的赤壁之战,但他的一切计谋都在诸葛亮的意料之中。最终只能在“既生亮,何生瑜”的慨叹声中告别人世。
然而,就是这样一批人间道德、智慧、品质和勇武都无与伦比的武装集团却遭到了失败的结局。作者对此没有回避,而是写得十分真切。他以细腻的笔触一笔一笔地写出刘备集团是如何走向了衰败和灭亡。这个残酷的现实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力,在深深的惋惜当中,不由得思索其失败的原因。显然作者对此虽然也在深入思考,但最终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于是他只好将其归结为天命,并通过一些细节表现出来。如华容道关羽释放曹操后,作者通过诸葛亮之口解释道:“亮夜观乾象,见操贼未合身亡。留此人情,教云长作了,亦是美事。”这样的解释虽然无力,但却是看过《三国演义》,同情刘备集团的广大读者唯一能够勉强接受的理由。
然而从作品的描述来看,刘备集团的失败并非没有其自身的原因。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在政治和道德的的化身——“义”的天平上,刘备集团总是把“义”放在首位,而把政治放在第二位的。这对于一个以政治追求为最终目标的武装集团来说,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华容道义释曹操已经清楚地说明了关羽处理这个问题显然是把江湖义气放在首位,而将政治利益置于次要位置的。刘备在听说关羽和张飞都相继身亡时,不顾众人的劝阻而亲自率领大军征讨东吴,再一次将集团的政治利益成为其兄弟义气的牺牲品。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往往推动历史前进的一方要以道德情感为代价,去换取政治上的成功;而刘备集团却是相反,经常用道德价值去压制和克服政治利益,这是作品中导致刘备集团悲剧结局的直接原因。
从悲剧美学的角度看,美好事物的毁灭,是产生悲剧美的重要原因。所以有人将悲剧定义为“美的事物的毁灭”。而《三国演义》的作者一方面赋予刘备集团以最美好的性质,同时又将其置于失败的境地。这样,读者就会从深深的惋惜当中,受到强烈的悲剧美的冲刷,品尝到悲剧美感的韵味所在。它既给人们带来陶醉,也给人们留下回味的空间。
《三国演义》的“拥刘反曹”倾向所体现的正统观念和三分归晋的结局,表现出古代市民阶层对于社会政治权力问题的异乎寻常的关心,以及他们心目中的理想政治图景的破灭。从而潜在地提出一个社会文化问题:下层市民的政治理想往往要归于破灭,那么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否有解决的途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