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6期
路也:在现代与古典中发现并抵达语言的欢乐
作者:路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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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勇气下扬州
这是在梦中,有你的梦中,十年一觉的梦中
窗外千年的绿水悠悠
积压发霉的诗词生成砖缝中的苔痕
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
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
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
当微醉之后摇晃着走在石板路上
我相信这个夜晚的明月是从杜牧诗中
复制并粘贴到天上去的
哦请告诉我,告诉我哪是黛玉离家北上的码头
我们这样沿着运河走,在到达宾馆之前
会不会遇上南巡并且微服的乾隆
在临安
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
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
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
我愿为这些美味丢职弃爵
是的,我几乎忘了随身携带的悲伤,忘了你
在临安,我认识了木荷、香樟树、桫椤和岩柏
这些植物用全身心的淡淡苦香抚慰我
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斗一空
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
我真的就要把你忘记
我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
红砖小楼下的水洼传来青蛙的咏叹调
凉台上有安居乐业的盆花
门厅里摆着懂中庸之道的躺椅
那些餐具在厨房里保持着好脾气
是的。我来到临安,就是为了不再把你想起
我枕着山睡去,傍着云醒来
一阵小风在测量我的身材
这是临安,是李白和苏东坡来过的临安
唉,为了忘记你,我一口气跑出来两千三百里
降 落
从云层之上
渐渐
下来了
这架说了一路英语的波音飞机。
舷窗外已是大西洋沿岸平原
这大陆是一块写满字母的大幅棉布
而东西海岸则是
镶在两侧的蕾丝花边
我就这样沿着经线
一路不停地迁移。
感谢灿烂的阳光,感谢美洲航空公司
感谢天空巨大的浮力。
机舱里大家已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
哦,只有我一个人黑眼黑发
揣着一颗汉语的心
坐在这里。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懂得六书,懂得风雅颂
我那二十四节气的情感
适合用刀子刻于竹简
用毛笔写于宣纸。
我一个人的身影
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微缩
上有竖版的长城,繁体的敦煌
水墨的苏州园林
我托运并携带了三山五岳的行李。
飞机飞得越来越低了
向下,看到了瓦尔特·惠特曼大桥
它有着伟大诗人的名字
桥下泊着拖船的那条河叫特拉华河,以河为界
左边是宾夕法尼亚,右边是新泽西。
飞机扇动着银色翅膀
引擎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像宣誓
啊,越来越低
越来越低
我甚至看清楚了那些童话般的民居
门前种着鸢尾,屋后有小湖,湖里有鸭子。
这架从芝加哥起飞,激情万丈
达云霄之外的飞机
飞了两个小时
终于在费城机场,缓缓着地。
横贯公路
从东往西,往西。沿着横贯公路走
一辆红色吉普穿过美利坚合众国
远远铺展开来,这平原,这牧场,这天空,这命运
我把前半生抛在了后头
沿着横贯公路走,经过小镇和乡村的时候
看见它们静立花丛,并把一本《圣经》摆放在胸口
牛群担负着一个国家的肠胃
湖里有野鸭,树间有麋鹿,田里种着马铃薯、玉米和大豆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
用四个轮子量出一个大陆,这是最长最热烈的摇滚
我装了满满一脑袋仓颉造的古老汉字
在别人的祖国我想唱一曲《乌苏里江》,一展歌喉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东和西永无尽头
地平线是信仰,千里万里无遮无挡
白云在蓝蓝的天上一动不动,踩一下油门就可以追上
啊,只需踩一下油门,我就能到天上
夕阳正朝整个大陆挥舞着宽大的衣袖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
过了密苏里大桥,就从爱荷华到了内布拉斯加州
在奥马哈城外,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在致欢迎词
就这样沿着横贯公路走,按1:8计算,
“哪里用美元买的东西最多”哪里就是家门口
城堡
一座英格兰城堡,被思乡的人拆卸,把巨石横渡大西洋运来
然后又照原样一块一块地垒建在这新大陆上
这个傍晚我们围着它转了三圈
夕阳把道路延长,墙角堆积着古老的时光
城堡后面的排椅是空的
松针一层一层地覆盖着通向那里的路途
梨花飘落,蒲公英结出绒球,春天的颜色渐渐加深
随之加深的还有,我身体里那根轻轻跳荡的弹簧
我知道水仙依旧开着,在身后轻轻摇晃
小松鼠有着褐色的、甜蜜的惊慌
栅栏外那只掉队的蜜蜂,正沿着残败的花香匆匆赶过来
我知道春天的盛大聚会就要结束,而离别将以年计、以万里计
上亿只水泵也抽不干相隔的那个大洋
我想请求这城堡,用花岗石来替我们
结结实实地记住:
一条大河的身影包含了多少沉寂
两种语言如何缠绕成两束丝,将纸页缓缓照亮
还有南风,曾经怎样在大平原和那些屋顶上迁徙、徘徊、翻滚
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
这是我的行李
这是我的行李,又到了要走的时候。
里面有四季的衣裳,有雨伞、相机、别针和纽扣
半盒产于旧金山的芥茉青豆。
有水杯、词典、花露水、拖鞋、手镯、银联卡、身份证、
护肤霜、卫生巾、木梳、脑清片、褪黑素、钙片、
木糖醇、维生素C和红花油。
有《瓦尔登湖》与《红楼》。
有将月球也画上去的地图册
三十六集轻喜剧、上中下三卷伤心史
浣溪沙和雨霖铃、闲情一缕、青丝一绺。
里面还有呢,一支黑钢笔一沓稿纸上万个汉字
一个山东、三分之二个中国、二分之一个地球
拆开又装起来的梦呓、轻轻的絮叨和浅浅的咳嗽。
这行李是我的,提手的标签上写着
我草一样的姓和花一样的名
它跟随我在世界的弧线上云游
从林前到屋后,从杭州到扬州,从亚洲到北美洲
从我的渡口到你的桥头
从帘卷西风
一直到人比黄花瘦。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一只蚂蚁绕地球一圈
驮着两大箱子的想法,一路留下不浅不深的车辙
一只燕子飞过四个温度带
体内的小小发动机不停,微微发烫
在心中记下南北东西的景色。
我回来了,回来了
钥匙还是那一把,铜的,柄上有一点缺口
末端的圆孔拴了红黄相间的头绳
我用它打开久闭的积尘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