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日记 |
作者:叶全新 文章来源:网络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9/5/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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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男孩仍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里边靠墙的那个旧沙发上,手里捧着半块砖大的小黑匣子,那是他的宝贝收音机。
没有客人光顾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坐着,安静地沉思或者倾听。每天总是有一两位或者三四位客人要求推拿服务。遇到熟悉而又爱说话的客人,盲孩就变得极其健谈,但大多数时候他是沉默的。每次客人弄出开门的动静时,盲孩立即做出反应,很敏捷地站起身,拉下塞在耳中的耳机。他总是带着耳机收听,所以我从来没有听见过那黑匣子发出的声音。飘进来的气味仿佛盲孩的眼睛,他能“看”到进来的是不是熟人,神情也随之变化。如果那时他是家常服装,就会很快转过身去摸到挂在墙上的白大褂。穿上长到膝盖的白大褂,他感到自己像个严肃的医生了。不过他还是对着客人微笑,说话的时候稍稍向上昂着头,一双眼直视对方。
他的眼睛的光芒不是从眼珠发出来而是来自心灵,与我们大多数正常人相比,这双眼睛不知要诚恳多少倍。盲孩的微笑使他白色的脸有点发红,盲孩皮肤总是很白,不像过去那些走街串巷替人算命的瞎子先生,他们因为在阳光下行走,所以晒得很黑。那是上一代盲人的命运了。我从来没想到,在我很长时间居住的地方,会认识一位手艺很不错的盲人男孩。
这间推拿诊所就在公路边上,里边有三张按摩床,每张床两尺来宽,铺着雪白的布单,白色的枕头,墙面也是白色的,这里简单的一切都显得白净,空灵,就像一个透明的水晶盒子被放在尘嚣四起的大路上。每次进到这里,外面那个熟知的世界就变得很不真实。隔一段时间我就想起那间小诊所,诊所里那个孤独的孩子。
他的家不在城里,在一座老镇上,他从安庆盲人学校毕业后就来到盲人同学家里开始工作了。这里人对盲人按摩有些偏见,对自身保健也不是很需要,人们更需要的是不断地吸烟喝酒,他们可以举出很多因为吸烟喝酒而长寿的领袖人物作为榜样。有一次在聚餐的饭桌上,有人说那间诊所里的盲人是假的,我有一会儿没听懂,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假”的?接着明白他们说他是个假瞎子,为了挣钱装成眼瞎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心里好像被人插进了一刀。我不知道对那一桌明眼人说什么好,继而我倒真希望是那样。如果你想为了挣钱装瞎的话你就装吧,反正这个世上睁眼瞎还真不少。再说他的同学空怀一身技术不甘在小诊所里整天等待,为了给自己的朋友留一条活路,便离家到大城市去给人打工。听说声誉很好,已经准备自己开诊所了,要是生意兴旺,这里的盲人男孩也要到那边去。
我一般在阴雨天去那儿。虽然阴晴对盲人并没有区别,可是在白晃晃的天气里,我无法坦然地和那个盲人孩子分享阳光。“你好!你来啦!”“正好你又空着,今天没来客人吗?”我们总是这样开头。
在他的身上,我体会到有些事真是那样的,比如说上帝如果关上了你的门就会为你开一扇窗,那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话。盲人的心像他的耳朵一样灵敏,又像森林一样丛密。他告诉我有一种鸟一叫就会有人要死去。“是乌鸦吧。”这是我的知识。不,不是乌鸦。“那是什么呢?”“不知道叫什么鸟,反正那鸟一叫就死人,有好多次都这样。”他举了几个例子,其中有一个人住在附近竟然是我认识的,最近患癌症去世了。那晚我又听到了。“还有别人听到过吗?”我问得很小心。“不知道。”是啊,还有谁听到过呢?问题是如果谁都没有听到过,又怎么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而乌鸦叫是人人都听到的,可是男孩很固执,说话时稍稍昂着头。“小时候”我和我奶奶一起听到的,以后我总能在有人要死的时候听到。这时天已黑尽了,他侧着身子走到墙角拉亮电灯。“天黑了你知道的,对吧?”他说他能“感”到天黑了还是亮了。接着他又回到那个话题。很多东西白天是看不见的。“为什么?”因为它们夜晚才出来,就在我们人类身边。“你能‘感’到吗?”——有时候。
(张亮摘自《散文》图/孙胜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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