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的第一感知是那双手。我记不得那时我几岁,但我知道我的身体和灵魂与她的双手联系在一起。那双手是我母亲的,她是一个盲人。
我记得,有一回,我伏在餐桌上画一幅画。“妈妈,看,我的画。”我画完后,欢叫道。“哦,太好了。”妈妈答道,继续忙她手头上的活儿。“不,我要你用手‘看’我的画嘛。”我固执地说。她走到我身边,我拉着她的手触摸画的每一部分。她赞美画时发出的惊呼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从来没有觉得她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手摸我的脸,摸我想让她看的东西有什么奇怪的。虽然我知道没有人用手“看”东西。
我记得她给我梳头的方式。她先用左手的拇指按在我的眉心上,用食指搭住我的头顶,然后右手握住梳子梳我的头发。她总是把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我嬉戏时,跌了跟头,弄破了膝盖,哭着跑回家。她用双手轻柔地洗净我的伤口,然后灵巧地进行包扎。
我曾经低估过她的能力。一天,我看到餐桌上有一盘刚出炉的甜饼。我偷偷拿起一个,我想,只要不用手摸,她是不会知道我在干什么的。可是,我没有意识到,她可以听到我嚼甜饼的声音。当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拽住了我的胳臂。“下次,想吃就跟我说,”她说,“你可以吃掉所有的甜饼,但要告诉我一声。”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但是我们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的。一天,哥哥带回了一条流浪狗,悄悄地把它弄到了楼上的卧室。不一会儿,母亲就上了楼,走进卧室说,狗窝可以安在院子里,但绝不能安在卧室里。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还有一回,我一个人在起居室一面做作业一面看电视,她走进来说:“凯丽,不要边看电视边做作业!”我赶紧关掉电视,继续做作业。我始终搞不明白,她怎么知道看电视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哥哥、姐姐或弟弟。后来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孩子,”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即使你不说话,你还要呼吸呀,我听出来的。”
那年我17岁了,我站在镜子前一面打扮,一面问母亲:“妈妈,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吗?”
母亲答道,“我当然知道,从你出生后护士将你放在我怀里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你的模样。我抚摸了你细柔的头发,抚摸了你身体的每一部分。我知道你很敏感,因为我听到你对别人的评价很在意。我知道你很有个性,因为你敢于站出来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你很善良,因为你爱你的父母。我知道你很有家庭观念,因为你总是帮着哥哥、姐姐和弟弟说话。我知道你很有爱心,因为你从来没有为有我这样一个盲人母亲而流露出自卑。所以,孩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你非常漂亮。”
10年过去了,我也成了一个母亲。当护士将我的儿子放在我的怀里时,我和我母亲当年一样能够看见自己的孩子。不同的是,我用的是眼睛。我急切地要求关掉所有的灯,想用我的手触摸孩子,用我的嗅觉和听觉来感知他,或者说—感知母爱。
(谢小璐摘自2008年4月18日《环球时报》,迟兴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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