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梦到父亲来找我理论了,我正在单位开会,他突然就出现在会议室门外,衣衫陈旧,一脸憔悴凄凉……父亲去世已经两个月了,一想起他临终前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我就像掉进了逃不出的心罚。
一
那天晚上养老院打电话说父亲病重时,我正在参加同学聚会。当时气氛很热烈,我喝了不少酒。当我带着酒气赶到医院时,父亲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养老院的人说父亲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等我。看见我,父亲虚弱地张张嘴,但纵有千言万语,已说不出一个字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之后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那种锥心的痛和自责,无人能够理解。给父亲送葬时,我哭昏了过去。
“早有这份孝心,会把老人扔在养老院里?你也有孩子,等你老了,孩子也会把你当负担扔进养老院。”大姑指着我鼻子指责。我的两个姑姑一直怪我把父亲送到养老院,说父亲白养一双儿女了,骂我不孝顺。
以前因为怕别人的议论,我一直告诉别人说父亲是去了西安大姑那里。
大哥一家在国外,他在电话中安慰我说,小妹你别自责,你和妹夫都尽力了。是哥哥没有尽孝。
当初先生同意我把父亲送到养老院,现在在深重的自责里,我跟先生的心变得隔远了,看他为父亲的丧事忙碌,我知道他也承受着内心的折磨,背负着良心的不安和拷问。可是如果当初不是他总和我吵架,抱怨我总往父亲家跑,照顾不了自己的家和孩子,我能下定决心把父亲送到养老院吗?
二
5年前,父亲因病生活不能自理。母亲已经去世了,照顾父亲就成了我沉重的负担。
可能是因为有病吧,父亲的脾气变得很怪。进养老院前的3年,我先后给父亲找过8个保姆,都先后离开了。
先生在北京工作,我的工作压力也很大。我每天晚上安顿完父亲,回到家孩子已经睡了。一日复一日,一年下来,我累得半死,人瘦了好多。我的小家庭进入一种无序状态,那种苦是外人不能体会的。
我开始感到了负担,还有恐慌和不平衡,我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成了父亲苍老生命的陪葬。我渐生嫌弃和不满,开始对父亲没有好气,我对他的爱,渐渐磨损殆尽。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原来,我也是这样的儿女。
先生开始抱怨我,言语间也把父亲当成拖累。这也不能怪先生,我的公婆岁数大,自父亲有病后,我一次也没去山东老家探望过他们,也没法接他们来天津生活。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呀,除非把父亲送进养老院。我知道父亲很恋家,为了不直接伤害父亲,我让大哥打电话劝父亲。
我不知道大哥是如何劝动父亲的,反正第二天我下班后再去看父亲时,他说:“不能再拖累丫头了,去养老院好,去养老院好,去了孩子就省心了。”按说父亲同意了,我心里该轻松些,可是,却有说不出的沉重。父亲去养老院的前夜,我久久无法入睡,我被自己矛盾的思绪折腾得精疲力尽。
三
因为我们经济条件尚好,也为了花钱买心安,弥补感情上的“欠债”,我给父亲选择了一家很好的养老院。
当我和先生用轮椅推着父亲走进养老院大厅时,42英寸的电视荧幕上正播放一部喜剧片,但观众一点笑声也没有,几个衣着一样的老人歪歪斜斜地坐在沙发上,神情呆滞而落寞。有的老人自言自语,有的专注地数手指。听到门口有动静,他们精神一振,立即转头盯着我们看,当看到来人不是自己的亲人时,他们失望地将目光收回。
这不就是父亲以后的生活场景吗?先生和我对视了一眼,看得出,他心里也很沉重。
父亲的房间很整洁,从窗口望出去,芳草如茵,几名护士推着坐在轮椅里的老者在散步,四周寂静得令人心酸。
同一个房间的大爷对我父亲说,完了,这辈子完了,孩子不要咱们了。
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然也是怕我难过,他说:“没什么,老哥,既然孩子们小的时候要送到幼儿园,为什么咱们年纪大了就不能送到养老院呢。孩子们也不易,让咱们住到这么好的养老院就是孝顺呢。”
我想起当年父亲送我上幼儿园的情形,第一次去我特别不适应,父亲便一直把我抱在怀里,直到进了教室,他才依依不舍地把我交给老师。初去的那几天,我总是哭闹,父亲每次都要站在幼儿园的栅栏门外头,看我玩一会儿才离开。每天放学时,我是多么渴望父亲能早些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啊。
此刻,曾经在家里顶天立地的父亲,像个无助无奈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会不适应,是否也会盼着我有一天接他回家。
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从身后抱住父亲,泪如泉涌。我觉得我很自私和不孝,眼前这个人给过我那么多爱,养育我长大。现在他老了,需要我来照顾他了,我却为了自己能轻松些生活,把他送到了这里。
父亲忍住泪,拍拍我的头对同屋的大爷说:“丫头舍不得我来,是我自己非要来的。”后来我每次去养老院,父亲都会这么说,说给他自己听,也说给别的老人听。
尽管我内心很矛盾,很挣扎,但理智最终还是让我硬起心肠和父亲告别。父亲微笑地说,你们放心地走吧,我没事的。
我逃也似地离开那里,深怕自己多呆一分钟就会改变主意。
把父亲送进养老院的两个月后,我竞聘当上了一个部门的主管,我很想做出成绩来证明我自己,于是总得加班。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看父亲。坦白地说,很多时候我去养老院看父亲都是敷衍了事,怕别人说我把老人扔进养老院就不管了。
去年重阳节前一天,我去养老院把父亲接回家住两天,办手续的时候,旁边围着一群老人,他们含着泪水,眼中有羡慕,也有伤感。父亲那天很高兴,觉得在那些人面前很有面子。我推着父亲走到门口时,有几个老人搬着凳子坐在冲门的地方,翘首盼望着自己的儿女。我不知道,在我不来探望的日子,父亲会不会也是这样?
四
失去父亲的痛和内心的拷问,沉重得就像一座永远搬不走的大山压在我的心头。有时在路上看到养老院的牌子,我也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在同学聚会那天穿的那身衣服,被我压在了柜底。聚会的头一天,原本是我和父亲约好去看他的日子。但是因为聚会,因为在聚会上我会见到那个曾经心仪后来错过的男人,我在大街上流连,买了一天的衣服。转天上午,我本来还可以去看父亲的,我却打电话给父亲说单位有急事要加班,事实上,我在美容店里做了一上午皮肤护理。我不知道,那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说话。几个小时后,我失去了父亲。父亲在生命最后的关头,心里一定在怪我。
现在我想孝敬父亲,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黄磊摘自《女士》2007年第2期,丘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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