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家门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以前进进出出没有感觉到过屋子里的潮湿与霉味,现在却显得如此的强烈。
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小心翼翼,父母欢喜地迎上去要他坐下。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包纸巾,那是城里的“父母”临走前送他带回来的,认真地把那破旧的凳子擦了又擦。
这个举动让父母似乎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对望了一眼,眼神儿是喜悦又带着一点儿惊诧。
为了迎接儿子,中午饭对于一个山区的家庭来说,还是很丰盛的。最中间的位置摆着一盆炖得香喷喷的肉,很肥,油汪汪的很诱惑人。父母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会喜欢,会像小老虎一样把那盆肉吃下去。
可是他没有食欲,他想起了在城市里去过的那些装修精美的饭馆,那里都是用精致的盘子上菜的。
楼很高,站在电梯里,像缓缓地飞上天空。夜里回去的时候一眼望下去能看到几乎整个城区的霓虹灯。早上上学的时候,有坐椅软软的小汽车接送,根本不像在家里,要自己起得很早,摸黑爬过几座大山,冬天的风刀子般地冰冷,刮在脸上疼疼的。
他已经很努力,很用心地想去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值得羡慕的城市里的人,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一个梦想。
他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可是一直到这个交换结束那天,电视台栏目组的工作人员在他离开前采访那对城市里的父母的时候,他们对他称赞有加,说他要求很少,也好照顾。然后他们谈起了自己那个被送到山里体验生活的孩子:“他喜欢的一切,我儿子根本没有兴趣,很厌烦!”
坐在阴暗的教室里,耳边听着老师半土不洋的、滑稽的普通话。他心里开始烦躁,城里的老师都打扮得那么时尚,话也说得温柔动听。学校里的操场比自己这个学校还大。图书馆、电脑室,虽然他只学会了在电脑上玩扫雷,第一次亲手打开电脑的时候,他紧张得如同要去触碰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样的上学,才是一种享受啊。
课间,老师点了他的名字。要他说说在城市里生活一周的体会。他说起了KFC,说起了电脑游戏,说起了城市里每天要洗热水澡,说起了有KTV和一家又一家的网吧。
同学和老师都傻傻地笑着听他讲,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都很可怜。他想,为什么上天会这么不公平,那个和自己交换的孩子就可以享受城市里的一切,而自己,就只能在这个大山里过这种无味而贫穷的生活。
他就这么失踪了,村里人帮忙到处去找,一连3天,没有找到。有人提醒说,这个孩子是不是又去了城里。他的父母几经周折找到了城里那户人家。可是,他们说没有见到过他。
电视台寻人节目播出后,有人来电话说见到了这个孩子。他在街上流浪,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回城里那个家去,因为他不是他们真正的儿子。
当大家找到他的时候,他哭了。眼睛里带着恨意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说,我恨你们,原本我在家里生活得很好,我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原本我可以一直就那么过下去,可是你们却偏偏要让我知道,城市里是怎么样的生活。
有编导向他解释说,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他知道城市的好,要努力学习如何如何云云。
可是他只是说,不,我只想问问,为什么我只能生活在山里,而他(那城里家庭的孩子)却能生活在城市里,你们让我回到山里,怎么活。
那个孩子眼睛里的愤怒和委屈,与他父母眼里的震惊交织在一起。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场面。那个孩子叫董建设,11岁。
我们不置疑电视台的出发点是想给他的人生增加一抹色彩和动力。但是所有人都忽视了城市生活带给一个11岁孩子的震撼。他也许还不懂得如何努力去变形,变成一个自己羡慕的城里人。他只会浮躁,只会抱怨。
(宋金华摘自《科学大观园》
2008年9月上半月刊,季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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